钱红莉
春天的跑步机
A
夜跑。穿的是单鞋,脚背颇有凉意。在春天里过日子,急不得,妄想一日脱单,是不能够的,宋词里早已写过“乍暖还寒”。这个词有意味,跟“欲语还休”一样,婉转与回旋。
早晨送孩子上学,又拐去超市买菜,将菜堆放在家门口,便转身出去跑步。
八点多钟的样子,阳光打在身上,明晃晃地,尚算朝阳。迎着光跑。微风和煦,不像冬天那么打脸了。脚步轻快,希望一直跑下去,跑下去,迎着光的所在,一直跑到永恒里……身边的钻天杨如士兵列阵,枝杈间伸向四面的芽更加饱胀,犹如狼毫在微风里习字,偶有喜鹊于枝间绕过,划出的弧线宛如一笔笔中锋——春天的墨过于浓郁,简直要写飞起来了。“白杨多悲飞,秋风愁煞人。”《古诗十九首》里面的句子多有悲意,这个时节是不会写的,杨树们此刻能写的是: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自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杨树们纷纷在临李白的诗帖——我就是树下跑步的魏万,永远懂得李白的好。
渐渐地,身体发热,薄袄穿不住了。放慢脚步,快走至斜坡处,水杉、垂柳杂糅。远望,柳烟一片,雾状的,碧水一样拢在树冠上下。待走近了,忽然不见,唯有树身散发出甘甜的气息。
柳下有迎春,蓬蓬丛丛的,偶尔开出四五朵小黄花,春天的交响曲尚未开始,这四五朵小花是小提琴在试音,咿咿呀呀地,拉一下,再拉一下,有点儿哑,调整一下和弦,慢慢地,和畅的交响浑然一体。迎春最勤奋,每一年春季交响乐演出,都是它们第一个到场试音,勤勉、积极、自律。维瓦尔第的《四季》就是这样开场的,那一声声叮叮咚咚就是迎春在试音,怕冷似的,不敢放开来拉小提琴。它们在等,等大提琴、中提琴和黑管,袅袅地,袅袅地飞升……等到牡丹绽放,分明就是勃拉姆斯《第一交响乐》里的定音鼓,轰一声,春天深了,无可挽回地,芭蕉叶也阔了,山峦、平原、高地,满目肥翠……偶尔一场雨,你站在墙角呆望,世间多少事,都在郁郁葱葱中过去了。
这春天的交响乐为谁演出的,千红万紫的花为谁开放的,你不知道吧?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青草。无边无际的青草,既是春天的领导,又是春天的知音。世间的每一场演出,姗姗来迟的,总是领导,踩着点,合着全场上下齐鸣的掌声——青草一生中所幻想的得意,都埋藏在掌声的荣耀里,即便如此虚幻,听得久了,便也成了真。
早春的草依然沉睡着,犹如小儿赖床,哼哼唧唧不肯醒。倒是憨憨的婆婆纳等不及了,野豌豆苗也醒得早些,大黄、地菜也醒了,脱下黄袍,穿上绿衫,早早搬只小凳子坐在地上等春天的音乐会开演。
慢慢地,初春过去了,迎来鹅黄魏紫的仲春,交响乐到了高潮,连杨柳都开了花,一齐加入到春天的合唱。是咏叹调《蝴蝶夫人》。偶尔一个高八拍,唱得柳絮纷飞,绿水长流,直抵云霄,把云雀都吓一跳。
谁想得到呢,春天来勢如此汹涌?
B
空气里仿佛有涛声,澎湃着,澎湃着。
该歇一歇了。跑了一身汗,坐在草地,草尖有点戳人呢,四处张望,有节律地喘气……不行,这么好的天气,爬起来再走走吧。走着走着,一条沟渠挡住了路。目测,大约跨不过去,须后退几步,助跑,一跃而过。你看,时时刻刻,我们都能遇到鸡汤体——后退是最好的前进,人生需要借力。
走至315国道旁,铁丝网外围有空地,被人整成一片菜园,栽了莴笋、青蒜、小白菜……当中立一假人——足球做的头,塑料袋做了两只手,被一根棍子架起,杵在地里,吓鸟。此处林木茂盛,栖息的鸟类繁多。立春的早晨,带孩子来,看见有一种鸟,目测起码有千只之多,大于麻雀,小于八哥,灰羽覆身,飞起来的时候两翅中间位置各有一块小白点,非常可爱。群居,呼啦啦一片灰云过去,又呼啦啦一片灰云飞回来。雏鸟在草地上啄食草籽,克勤克俭地喂饱自己……
望着这些自然界中的精灵,忽然有所感——
人生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嘛。
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放不下,纠结,烦躁,失控,怒吼,夜不能寐……
心中为何藏有那么多深渊般的魔障而不能解除?
有一天早晨,为了家人的一句话,怒火中烧,把孩子都吓哭了。转眼,不得不出门办事。阳光下暴走半个多小时以后,慢慢平息自己怒火的是微风和阳光。身处大自然,人永远不会失控。
春天就是一台装备精良的跑步机。暴怒的你踏上去,走着走着,便荡涤了不平之气,把体内淤积日久的浊气排出去,然后自然平静下来,接受自己,爱惜自己。胸中有了丘壑,笔下自然阔了、深了。
日前,一出版人联系我,欲重版我年少时的作品。在硬盘里找书稿之余,意外发现2002年至2004年写的大量日记,看了一阵儿,呆坐在电脑前,有感慨。曾经的那个“我”,自律,勤奋,朝气,纯粹,生活里除了读书、写作之外,没有其他,甚至有过跟人聊文学聊了五小时的纪录;总是熬夜看欧洲杯、美洲杯……为得到一套钟鸣的《旁观者》去天涯书局求购,不曾想被网友赠送,并附言:几本书而已,能让你默念几页,就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那个时候精力充沛,在论坛里换不同的马甲写稿,结识同好……
这一切,一概忘记了,仿佛是并不曾有的经历,幸亏有日记给平凡的生活留下了证据。
何曾记得也曾写下那么多的读书笔记?
连看完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都感慨,“默默激动了一夜——不是为安迪激动,而是为我自己——在写作这条道上,已耗了十年,还剩下十年。在这后来的十年里,我一定能以文字的鹤嘴锄凿开一条理想的出口,然后钻出去……像我这么大岁数时,雪莱已经因肺结核死掉了,济慈早在两年前就掉水里淹死了。我如今还扑棱棱活着——越活越好!”
十年具往矣,当年的那个我,依然未曾找到理想的出口。
C
真是惭愧,把写日记的习惯都丢了。初来合肥,还在日记里警醒自己,不要扎圈子,要老实地写……
在这里成家,有了孩子,生活乱成一团麻,长达三四年,不再有余欲读书。
有时,做着没完没了的家务,忽然痛哭。
近年,总被睡眠困扰,许多时间用来对付疲倦了。深陷现状如此,何等怅然……
袁娅维说:“这样一个造星、造物的时代,作为一个歌手,不能再靠出唱片来赢得听众了。”所以,她选择了走马舞台,即便输了,也在所不惜。
事先难免要跟出版人说清楚,书出来后,我一概不配合站台。好比我就是一个养猪的,但不习惯站在柜台前卖猪肉。这是一个写作者起码的尊严。
由于天赋缺乏,我的“歌”唱得不是太好,难免掌声寥落。但,一个人只要不失衡,始终知道自己的来处和去处,便够了。
决定把写日记这个习惯重新捡起来,就当是每天临睡前的语感训练吧,久了,自是蔚为大观。
还有奔跑。
奔跑就是自己跟自己比,克服身体的惰性。
村上春树有过连续奔跑一整天不停歇的经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克服肉体的倦怠和痛苦的。
或许,一个人有了纪律,任何外物都折不断你了。
重读李颀《送陈甫章》:
东门沽酒饮我曹,心轻万事皆鸿毛。
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
尤喜最后一句。一个人跑得勤快点,站得高点,心也会慢慢跟着宽一些,“以童贞方式领悟一切”(翟永明语),不为俗世所苦。
一直喜欢翟永明的诗,她说出了一名女性的无畏:
岁月把我放在磨子里
让我亲眼看见自己被碾碎
早春
A
电影《立春》里,有一段旁白:“每年春天一来,我的心里总是蠢蠢欲动,觉得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可等春天整个都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每到春来,总想起这段话,仿佛一次次历经着生命里的错过。
到底错过了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
每一年,都是这么神奇——立春的节气一过,冷藏在冰箱里的青菜都管不住自己了,偷偷抽了薹,花蕾闷在芯子里久了,捂得琥珀似的黄。
每天清晨买菜回来,我都要在小区里绕几个弯,巡视一番,草木、木本植物到底把自己安排得怎样了。
吹了几夜的风啊,垂丝海棠绛褐色枝干上芽苞初绽,晚樱、紫叶李同样如此,锥形的芽苞,顺时针方向鼓胀着,用手指轻轻触摸,湿漉漉的,婴儿肌肤那样柔软,又犹如刚蒸好的蛋液,微微晃动着……那一刻,站在树下,暗自激动,仿佛与生命的厚度久别重逢。即便是阴天,人在情绪上都是春风十里的怡荡感。
大面积的枯草仍在酣睡。拔一条草根出来,一样湿润的,不比寒冬那么枯槁干涩。造物真是法力无边,人类可以依据温度的高低去感知季节的转换,那么,蔬菜、野草是依据什么来感应的呢?
为什么每到立春节气,气温仍在零下,地里的蔬菜们都一齐感应到了节气的变换?也许植物的基因里自带一种认知密码,它们通过千万年的观察比对,在心里早已把四季节序一一做了对应,甚至比人类还要高级,无须日历的提醒。
B
晨起,开窗,竟然下着雪。是春雪了。雪花一齐从西边来,斜斜地,和风细雨不须归。冒雪去超市买一块豆腐,炖青菜。快到家时,又想起,不能不去看看雪中的梅花啊。
又拎着豆腐往回走,走到梅树边,仰头与它们对视。雪中的绿萼,比红梅更有格,青玉色,缀在枝头,像一个个纯洁的念头,更像谁的绿扣子忘了拿走。
有人说过,一下雪,世界就静了。梅花也开得静,寂寂地开,寂寂地谢。它们短暂的一生都是清淡的。
等梅树长出新叶,春天也走了。
远处隐约传来鞭炮声,轰隆隆撞钟一样拖着长长的尾音。还在正月里呢。
日子原本琐碎平庸,人类却不忘一次次賦予它仪式感,久而久之,日子仿佛不好意思继续凡俗下去,也变得庄重起来了。
我拎着一块豆腐,站在那里看,喜不自禁。无数东西翻涌,可惜说不出,一直困于心。
又拐到小区另一处芭蕉生长的地方。巨大的叶子早被冻死,全部被砍掉,剩下焦黄的主干,盛不住雪。陈成周先生在《品园》里讲:“芭蕉易种院落拐角处。”初读这一句,如醍醐灌顶,特地去小区比对过。
小区共有芭蕉三丛,只有一处种植在拐角处,看上去真的是比其他两丛更具美感。植物与建筑共生共存,位置得当,便有了另一层境界。前阵子,读西西的《看房子》,也是无尽的学问——人类一直在进化中,文明结成一个个纽带,有时不小心打了结,需要耐心,一点点地去解。我每次切洋葱的时候,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车前子把该物比喻为“圆顶建筑”,连带着——悉尼歌剧院、土耳其伊斯坦丁堡的皇宫、欧洲小镇上的教堂一齐呈现在眼前……
夜里读诗,北岛写: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同样一句诗,年少时读,甚觉平平;到得当下,竟读出哀意——字字沉痛。
你,我,所有的人,一旦临近中年,基本上都在运用生命经验阅读了。
C
这些日子,得空便闲走郊外。沟渠里芦苇全被砍掉,根茬戳在水面,停一两只不怕冷的鸟,东啄啄,西啄啄,挺无聊的,索性把头缩进脖子里,站桩……草地依旧枯黄,白杨树上的雏鸟俯冲而下,认真地啄食草籽。喜鹊作为最美的鸟,一年四季都拖曳着华服,成双入对的。
我站在小山坡远望,天地空茫,一无所有。无比热爱这种大面积的灰白荒芜,反衬在人心上,反而不觉得寂寥空洞。
坐在菜地里,与莳园的老人闲聊。她一人莳弄许多地块,这一片种蚕豆豌豆,那一片种油菜,尤其春芥菜,无与伦比的肥翠。我的经验里,芥菜一直腌来吃的。老人说,可以鲜炒着吃,加点咸肉,味道好。我问,不苦吗?她说,要吃一点苦的菜,苦对身体有好处。
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所有的味道都是好的。
菜地中间位置,开辟一个簸箕大的潭口,水中漂着油油的绿苔,潭沿生野芹,瘦得很,盈盈一握。
老人种了六七垄青菜,远望,颇像张大千的一幅幅青绿山水图轴,近了,又似沈尹默的行楷,有着良好的庭训与师承,写在倾斜的坡度上,贴着土,落笔缜密,杆白叶绿,斜逸旁出。我坐在下风口,隐约闻见清淡的粪味,泥土的腥气,更多的还是菜蔬的稚气。
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涵养与才情。
青菜,在古语里该称“芜菁”吧,念它时,唇语开合,非常美。
只是,这个时代再与“芜菁”这样古典的命名不相配了,犹如五言、七律,现代人不具备那份婉转的心肠把它们写好。诗这个体裁,始于魏汉,兴于唐,荒于宋,跨元明,至清,到了黄仲则那里,又略微回光返照了一下,便彻底熄灭了。我曾留意过几位民国大家的古体诗,一律缺乏苍苔一般的古意以及一日千里的滔滔气象,甚至钱锺书的,也不能例外,倒是汪精卫的一组,让人惊了一下。
现代人,早已没有了那种庞大的体量与骨骼。
D
有时,不带孩子,一人散步到菜园。接近芹菜的地沟,一股药香飘过来……
那一刻,直想大哭一场,而后,擦干泪水,坐在菜地里,静静给谁写一封信。
不晓得为什么,一旦置身庄稼地,便有往事重温之感。
往事,就一定美好吗?
这种好,从何而来?好又是什么呢?
是舒畅,徐缓松弛,呼吸匀称,身心无所附丽,无所牵绊,得自在,得永生……
春天的风与鸟及其他
这几天刮大风,把路边的一棵枯柳刮断了。芯子里面住着一只天牛,黑底白点,两根长长的触须。至此,才知天牛是冬眠的昆虫,原以为它们与蝉类似,属于一年生的物种。嘎嘣一声巨响,它依赖的巢穴瞬間暴露于大风里,也不知道可以醒来了。我来来回回在它身边跑,每次都停下来低下身子仔细观察,它还是一动不动。今天的风更大了,肯定冻死了吧。
是的,风太大了,迎着风奔跑,呼吸有点困难,冷风黄鳝一样滑溜溜地钻进嗓子眼,整个五脏六腑都是凉的,感觉很不好受。即便在冬天夜跑,只要风平浪静,身体上都不会有什么不适反应。前几天,重度雾霾,我照样出去跑了,结果第二天整个人萎靡不振,气短胸闷,差一点去看医生。
今天的风更猛,取消了晨跑。空出来的时间能做些什么呢?坐在暖气片边折芦蒿,音箱里流出的是勃拉姆斯《G小调钢琴四重奏》。芦蒿清香扑鼻,让人的精神为之舒豁,消解了家务活的琐碎枯燥。折完芦蒿,感觉不甚过瘾——手工活令人成瘾,做着做着一颗心静下来,接着把一斤荷兰豆的筋都撕掉——我似乎看见了时间是线性结构的,仿佛攀着它一点一点地朝前滚动。
门前小竹林东倒西歪的,香樟树墨团一样翻来滚去的,要是人被风搞成这样,怕是全身的筋骨早已散架了,简直是被大风拎起来狂抖。植物的柔韧性远比人强,它们具有清奇的骨骼,不比人,总是软塌塌的,体表覆盖了大面积的脂肪以及肉,所谓膏腴满身吧。脑满肠肥的总是人,可见过一棵树臃肿不堪的?树一站千年,永远不要利用跑步来锻炼身体,树晚上也能睡得着,该醒就醒,活得健康自在快活。
我在大风里走了一圈,看了看那些树上的芽们——花椒树的芽是一夜间爆出来的,毛茸茸,青里缠着绿,看着就觉得香,想摘一朵吃;垂柳的芽呈现爆裂式生长,尽管这么冷,它们一点也不怕;贴梗海棠每一年皆遵循先花后叶的秩序,立春前开始孕育花苞,被层层青色团团覆盖,顶端漏一点点红,犹如新生儿被人在额上点了一颗胭脂,朱砂红的胭脂,密密匝匝地挤作一团。贴梗海棠有刺,古铜色的枝条上摇摇晃晃着星星一样的花蕾,一天长一点,非常耐得住性子,而不是像柳芽那样嘭一声,一夜开遍。
小区里聚集着许多珠颈斑鸠,它们把家安在单元楼的夹缝里。每天清晨、黄昏,雏鸟辛苦地跟着父母练习飞翔,张开稚嫩的翅膀,扑棱棱大着胆子,仿佛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将身体交给空气和风,俯冲,滑翔,有时力用过了,停不稳当,一头钻到草丛里,屁股朝天,同伙也不笑话,就站在一边等着。我看着雏鸟一点不感到难堪,爬起来,整理一下被风吹乱的羽毛,重新出发……稚子般赤诚。
为什么大自然中所有种类的幼子都懵懂呢?小老虎小狮子小豹子也可爱,凶残在它们体内的血液里尚未苏醒,都不过是初入世的混沌天真;鸟类更不用说了,黏糊糊地从壳里钻出,眼睛也睁不开,便张了嘴向妈妈要吃的,一派求生的认真可爱;还有鸡鸭鹅的幼仔,真的没话说的——没有什么能比它们更纯真无邪的。
这几天在看宋徽宗的花鸟图系列,其中一幅《红蓼白鹅图》真是好,它道出了世间天真与稚气的秘密所在。一只大白鹅依偎在一棵红蓼边,身下垫得是莽莽巨石,浑厚质朴,不远处溪水潺潺……一直流啊流,流到世外去……中国几千年的文明都体现在这潺潺的流水中。这幅画至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哪一天我一定要亲自去看看。还有,你看范宽等宋人的画,每一座山都那么老成持重,郁郁莽莽,山的夹缝里,苍苔历历,仿佛文人士大夫,深藏功与名。
看宋画,极易联想起贝多芬《第三大提琴奏鸣曲》第三乐章,缭绕回旋,无际无涯,把生命里的空洞与幽暗一点点地打磨,渐渐变为一束束幽光,这是岁月的褒奖呀。外国的古典音乐与中国的古典绘画,始终一脉,也是一一对应的,都呈现出了人间的景深。
蜡梅的花朵被连日的风刮得一朵不剩了,落花离枝,新芽初绽,红梅、绿萼的花朵,也大不如前了,在春风里开着开着,忽然有了倦意。是急流勇退吧,都晓得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它们纷纷把场子拱手相让,给了新绽的初芽新叶。紫叶李的枝条软下来,所有的新叶坠着坠着,枝条弯下来,再弯下来,像妈妈把背弯下,孩子一纵而上……桃树呢,辛夷呢,饱胀得不能再饱胀了,新花初叶如急行军,一夜夜噌噌噌地往前。前面可还有路吗?有的,是惊蛰和春分,还有清明和谷雨。
歇了几天没去菜市,昨天去只见遍街的青菜薹,拿一棵掐一掐,嫩,绿汁满手。紫菜薹渐近尾声,要赛跑着吃,不然,过两天便集体开出花,老了,柴了,不再鲜美甘甜。每回买紫菜薹前,总是要掐一点放嘴里抿抿,有的甜,有的苦,甜的是下了有机肥,比如菜籽饼;苦的,下了化肥。紫菜薹从冬天八块钱一斤吃到春天三块钱一斤,也够了。
春天最好吃的美味当属芦蒿呀。按照唐诗里面的说法,芦蒿食完,便到鳜鱼上市之时——桃花流水鳜鱼肥。
鳜鱼要数徽州的好。徽州的桃花开在山洼里,与白云为伴,仙是仙了,但不够接地气。我喜欢在陋巷里看桃花,有平民的朴素,是身处逆境依然不忘奋发自律。有要求,就有希望。一个孩子站在桃花树下,一个老人站在桃花树下,境界是不一样的,人生很长,人生很短——无论迟暮抑或新生,都是一世。
据说杏花只能开四天,就会凋落。春天往深处走,还有桐花,它们站在田头,仿佛专门开给人看的。只有人额外懂得花些——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这里的桐花,并非泡桐花,是油桐花,沁白的花瓣,鹅黄的芯子,远远地看,像极了耳语。
风还在刮,花也在开……春天总是让人愁烦,忧伤,仿佛遗失了什么,一时想不起来。
春天真是一树繁枝,求简不得啊。没有人可以有那样的才能,把春天说好。
春有信
H君:
见信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要给你写信。
入春以来,内心有许多层层叠叠的东西翻涌,搅得人寝食难安,不把它们表达出来都难受死了。
我们这里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风,早晨起来,天色成了金属一样的钴蓝,忍不住出去跑步。跑着跑着,换气的空档,脚不听使唤地,又走到了菜地。就是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那片菜地……
几日不见,又有两样。青菜秧子真绿啊,绿得淌油,大蒜畦里插花种了菠菜、芫荽、茼蒿,看着那么可爱,绿油油的,矮矮的,好像集体趴在地上舔什么东西吃。向阳的坡地上,油菜花开了,阴面的还是鼓着绿惨惨的花苞,特别壮硕……这个时候若不想要油菜籽,直接把嫩头割下来腌着吃,也好。
我就是喜欢闻菜地里的味道,蔬菜大面积散发出的那种舒霍的气味,形容不好的,直往肺腑里钻,清新动人。默默地,有一些震颤——去年秋天,我坐车去杭州,每一个小站都停,忽然听见了一句“丽水站到了”,整个人一激灵,仿佛被开水烫了一下,简直要跳起来——这不是张爱玲到过的小城吗?无数情绪翻涌,层层叠叠地交集……后来,等车停稳当,我把头伸出去看,站牌上写的却是“溧水”,江苏的一个小县城。大失所望。我都已经把自己的情绪放逐了,可能会铺开,肆意一片,好像已经在心里默默地抒情、感念,可惜到头来,还是弄错了。
你说,一个作家的东西,该有多么影响她的读者啊。在我的经验里,丽水,永远是一座美丽的小城,在那里放着宝光。这就是一个作家赋予一座城市的意义吧,即便那时候经过它的那位作家并没有多开心。
你可记得老家有一句大人骂小孩子的话:擒魂灵?
我是昨天忽然想起这一句的。主要是春天,人的思绪漫漶。我一遍遍不厌其烦来到菜地,就是一种擒魂灵的极端表现。菜垄间极窄,必须把脚斜着才可通过。蹲下来,蔬菜的气味更加浓郁。总是闻不够,尤其春芥菜,有一丝丝辣味,特别醒神,让人恨不得坐一上午不走。菜地高处有一群钻天杨,一对喜鹊夫妇正在衔枝搭窝,夫妻俩轮流分工做事,一个负责衔树枝,一个站在窝里安排规划。站在窝里的,转来转去的,尾巴太长了,总给人不恰当之感,仿佛干着农活连燕尾服都不舍得脱掉。我们单位东面的地上常常有一对喜鹊在那里流连,好几年了,都是那一对,我记得他们的毛色异常漂亮。连续几年,它们都停留在那里,一会儿站在银杏树上喳喳喳地叫,一会儿又落在草地上……每天下午上班,都能看见它们,无比羡慕,鸟类比人类更加忠诚,它们守信,克己,本分。下午,人总是懒洋洋的,忽然看见它们,心里有了微微的波动,有了感念,也不困了。
我记得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初春,地里的草尚未泛青,但也会把牛牵出去,算是晒晒太阳吧。牛吃了一冬的枯稻草,可能吃坏了胃口,等你把它牵到圩埂上,它也会低下头啃啃地上的枯草,起码还是甜的吧。我们小孩子无所事事,就坐在圩埂上发呆。我家北面遥遥的地方是山,很高的山,初春了,还是苍郁的,也不见泛绿;东面圩区,南面丘陵,一村子的菜地都在丘陵上。
眼界里空无一物,只有天、地、人,却活得自然、舒适。
年少时的世界是混沌的,天地未开。到了春天,总是有一些惆怅,尤其油菜花大面积开了以后,不知你可记得?放学回来,走在花香里,冲动欲哭。那样的情景,我至今犹记。现在分析,可能是幼小的人在无言的美面前,觉出了自身的渺小,所以想哭吧。
夜里上自修回家,许多个月夜……至今回忆,都是无比留恋。星星那么多,那么大,那么密,土路蜿蜒不绝,我们穿过稻田,红花草葳蕤一片,都是香气,当初浑然不觉,只晓得一味往家赶……如今隔了三十多年的时光往回看,简直心惊啊。
我一直不喜欢城市。城市正在一代代地将人异化。
你看庄子,是待在城里面的人吗?他的那些著名的隐喻大多运用草木鸟兽为隐体,来阐发他的哲学观。孔子就不同,一开始他积极入世,到处推销他的治国理念,最后还是挺尴尬的结局,然后他退而求其次,收徒办学,在历史上获得了崇高地位。
我觉得孔子也是一个被异化的人,也是一个异端。自孔子以降,中国一直奉行着儒学,几千年来,人甘愿被异化而不自知,就像我们年少时候一夜夜穿过月光下的稻田,而不晓得这该有多美一样。
每次去野外,看见菜地或者庄稼,都有久别重逢之感,整个身心无来由地舒适,焦虑、紧张等不良情绪不治而愈。
人原本就是自然性的生物,慢慢地有了城市,我们就被禁锢了,切断了一种根系,没有了滋养,一代代就这样被异化了,甚至对季节的转换都无感。我庆幸冥顽的自己,每到春来,对于柳树一寸一寸地发芽仍抱有喜悦,我也希望我的孩子可以拥有这样敏感、纤细的神经,不要过早地丢失掉与自然节序呼应的自然天性。
如今的人都物化了。但我覺得,做一个有灵魂的人还是比较有福的,即便这样的人大多清寒。其实,就是因为过分地看重灵魂生活,才将物化的自我去除的。
我希望晚年能够居到乡下,借居在一个山水互见的小镇,可以望得见少年时代的蓝天、大雾、山岚、稻田、庄稼地……没事,就晒太阳,在田埂上无边无际地走走,慢慢地打发余生……也算一种奢望了。
昨天下午,我刚出家门,就看见一群白头翁停在一棵不大的垂丝海棠上,它们集体不出声,爪子紧紧勾住树枝,对着刚长出来的嫩芽东看西看,挺爱惜的样子,我把车停住,看着它们……阳光瀑布一样地倾泻。那一刻,真是美好。
进入三月,每一天都不一样。天地混沌未开的样子,柳树慢慢地从葱绿变成鹅黄了,孩子今天早晨说:柳树好神奇啊,一晚上就变得不一样了。我颇欣慰,春天终于在一个敏感脆弱的幼童心灵上刻上了烙印。
“昔我往矣,杨柳青青。今我来兮,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现在咂摸这几句,真是太好了。把时间流逝讲得这么美。但,到底饱含了不舍,也有难过在里面。
不知你发现没,中国古典的东西,在每一个年龄段读都会生发出不同的感慨。你看《古诗十九首》里讲时间流逝的诗:“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这里不仅讲时间的流逝,也讲感情的流逝,那种晚霞归山的惆怅,特别动人,有许多情绪仿佛是一个个烙印,深深地烙在心上,挥之不去。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你遭遇到的东西一点点地与古诗词对应起来,想起来都很奇妙。
有一天,我一个人午餐,把电脑开着放过去的老歌,一首一首地听,忽然听到了凤飞飞。她唱道:“离别容易,相见如梦。”那一刻,我忽然要落泪。听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懂得她的深意,忽然在那天中午懂了。每一次的离别是那么的简单容易,往后若要相见,怕只能在梦里了。
一别永别。
这样的歌好沉痛,说出了人生的无力。歌词那么朴素无华,却把人打动了。
快要到春分了。每年我都会听一听筠子唱的那首《春分》。她简直是用生命在唱,特别好,忧伤,惆怅,一点点地仿佛把生命融进去,跟自然连成一片。
我们就是一棵棵草,活在被异化的城市里,幸亏还有二十四节气在日历上提醒着我们,怎样去活、去爱……
时间不早了,我在高压锅里焖煮了骨头萝卜汤,蒸了一点肉肠,没有时间炒菜,就随便吃点吧。
上午的时间都被我到处走走花了,也就是小时候被大人骂作“擒魂灵”那样的四处游荡。
你那里也已经花开了吧。请原谅我,啰里吧嗦讲了这么些不值一讲的事。
盛夏记
入伏以来,起得早些,差不多鸟叫之前便醒来。五点起床,洗漱完,出门来,照例把时间用在锻炼上。
今天清晨的云格外好看,大絮大朵的,帆一样在天上扯来移去,尤其东面的云,玛瑙色,明黄里杂糅着鸽灰,饱含一份遥远的深厚广袤。太阳尚未升起,夏天最绚烂的美景正是五点左右的天色,清朗开阔,仿佛渺无人迹的寂静。
无比热爱这样的清晨——青草纷纷把白珍珠一样圆润的夜露顶在头上玩杂耍,风是凉的,不时有跑步的人穿梭,我在木椅的高背上压腿,顺便抬头把玛瑙色的云看了又看——原本,我也是热爱生活的人!
差不多六点半的光景,回家喝半杯温水,骑车去菜市。去得早,遇见有机菜的概率大些。有一对小夫妻,在自家地里只种西红柿和香瓜,红了,香了,就摘下来,装在三轮车里,突突突一路开到城里。车子刚停妥当,便围上来一大群人在车前挑挑拣拣。这些西红柿,个头小,个个有籽,自然成熟,酸甜适度,生吃、做汤,鲜美无比。问,你们明天还来不来了呀?女子答:不知道哎,如果地里西红柿红了,肯定会摘来卖。不红,就来不了了。
——多实诚的人。
西红柿红了,才能吃——这是常识。我们要耐心等,等着日光与风的合谋,渐渐把西红柿催熟。可是,当今的中国,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等待西红柿自然成熟才来采摘了,一般都是用一种化学原料抹在西红柿上催红,所以西红柿的口感差强人意,既不酸,也不甜,吃在嘴里,寡淡无味。
我去早市,是要买一把山芋梗的,把山芋梗慢慢撕皮,掐成三四厘米长的段。拍一瓣老蒜,爆炒,临起锅时,加大量米醋调味。这样一道菜年年盛夏吃,毫无餍足。
夏天出汗多,情绪易失控,一颗心总归不大能静下来,撕山芋梗最能锻炼专注力。别人抄心经,我撕山芋梗,也是一样的效果。撕够一小盘,差不多需要四十多分钟。另外,掐绿豆芽的须根也是一个细活,也能锻炼专注力。超市里有一种生长周期长的绿豆芽,须根与绿豆杆等长,必须把根掐了,吃起来口感才利索些,不然,须根总是缠绕在牙缝里,不干净。今天午餐,做了四菜一汤:冰糖拔丝带鱼、花椒爆绿豆芽、蒜茸空心菜、醋熘山芋梗、西红柿鸭蛋汤。饭罢,一边喝汤,一边搛山芋梗吃,可以将一盘悉数吃完。真是要感恩这么斑斓的盛夏——生活待人向来不薄,为何自然界中有像山芋梗这么美味可口的一味蔬菜呢?
家里飘荡着醋酸的气味,花椒的麻香味,带鱼的香甜味……一个人的午餐可以如此纷繁,饮食怡情,渐渐地,凡庸的生活也被这些味道升华起来了。睡一个短觉,醒来,剖半只西瓜,盘腿坐在蒲席上,一边发呆,一边挖着吃,然后,洗把脸,顶着蝉鸣上班……
到了单位,专注做事,耳朵也不闲着,戴上耳机,自许冠杰、陈百强到徐小凤、叶丽仪、叶倩文、龙飘飘、王菲……总是用“柴一”收尾。转眼,近黄昏,回家用罢晚餐,把孩子交给家人照管。跑到屋外,在小区长椅上坐一会儿,吹吹风,望望云,耳朵里灌满孩子们的嬉闹声。广场舞适时跳起来,我总愿意,等到降央卓玛那首歌放完才起身往外走。小区北门口有一条漫长的甬道。每夜,我在这条浓荫匝地的甬道上疾走慢跑。
——夜蝉叫起来,偶有蛙鸣。近年雨水多,甬道咫尺之隔的水沟里,长势蓬勃的芦苇、孤蒲,一派汹涌的浅绿,宛如列维坦的画,予人密不透风之惑。荒地上生长着一人高的毛蒿,小白花开了整个春天,到了初夏,渐次谢落,现正孕育籽实。野芫荽依旧开着伞状白花,野豌豆黑炭色的豆荚郁郁,一齐倒伏在草丛中,剥开来一瓣,里面全是豆绿色圆圆的种子。数不清的蒲公英,黄花一朵朵谢了,白絮一样的圆伞频举,夜风徐来,毛绒状的籽实飘飘拂拂……最低调的,还是夏枯草,正把一生中最美的圆柱形紫花举过头顶,默默然不作一声……
万物都在开花,繁衍,生生不息。晚霞在西天如火如荼,七色的光倒映在太空中,折射着,散射着,没有一刻不是缤纷绮丽的。
昏茫的空气里飘荡着一种乡野的气味,遥远的水腥气,夹杂着野草的中药味,一齐涌来。
入夜了,水杉散发出一种独有的木香氣,异常好闻,那是灵魂的味道,美好得让人情不自禁张开肺腑深深呼吸。白杨树这两年飚得可真高啊,高到要去天上参加会议吧。还有柳呢,一年四季里都把头低着——菩萨低眉,柳是佛,所以不争。这些大树身上歇着无数夏蝉,高一声低一声地狂嘶。蝉声,致人热。蝉声就是一锅开水,灶下的柴始终不熄,滚了又滚,滚了又滚……脚边的草丛里藏着纺织娘,开始了一年中最辉煌的歌唱事业,吱——吱——吱——吱——末了,还有扑棱翅膀的和音。纺织娘天生气长,适合美声。夏夜的众神合唱中,她扮演的总是主角,是中国版的卡拉斯,一夜一夜,一年一年,把毕生的精力献给了咏叹调,永世不衰。
月亮升起来,人间稍微安静些。
盛夏的月亮,饱满金黄,犹如一贴浸油过度的麦子饼,鲜黄欲滴——这是庸俗的比方,再往高雅的路上走,就是一张饱胀徽墨的薄宣,随时可以流淌盛唐的古诗。
夏夜的月,总有薄云相随,比衬得它更加橙黄,也是一片涨满风的帆,遥遥地挂在银河的浪波上。我站在草地,久望不倦——这月真是一幅古画呀,并非黄公望的,也不是倪云林的,更不是董其昌的……这幅画早于汉唐,早于魏晋,早于春秋战国,亘古就在的吧,纵然陈旧又灰旧,望之,却夜夜簇新鲜妍。
——摩挲良久,心为之远。
望望月亮,再看看星星,人就正常起来了,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自负刚愎的情绪无隙可乘,然后回家冲个热水澡,静静看几页书,写点笔记,慢慢睡去,醒来满眼青山暮。
第二日,是晴日,依旧五点出门。说不定还会遇见玛瑙色的云——白云永远是那么有理想有怀抱,它不会故步自封,不会得陇望蜀,不会患得患失,它愿意把自己一直放逐在天际,李白一样纵横山水四海为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今,我们都是在用生命体验读古诗了,忽然一下开阔起来,懂得了王维的心境,并默默对他有了体恤之心。
有时,独处时,你的心走到一个节点上,怎么辗转却下不来,会突然不快乐,慢慢地,有了反省,正是人类的局限决定了人类的渺小。
那么,还是跑步去吧,以汗水淋漓带走体内淤积已久的寒湿,让肉身轻盈些。慢慢地活,一时,一日,一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