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也
安宁
艺术家们,尤其是作家和诗人,常常抱怨他们在生活中得不到安宁,因此渴望得到或寻找安宁。这种心理的产生有两种根源:一是厌倦之后的逃避,二是渴望在安宁中构造自己的艺术世界。从古至今都有人成为这种生活方式的典范。然而这里面有一种例外:那就是你在安宁中并不一定能找到真实,尤其是生活的真实。因此,把创作的激情或灵感固执地放在安宁中去寻找是不大可靠的。
然而,一味地繁杂也不是艺术家们所需要的,除非它隐藏着直率的真实。
梦想
波兰诗人米沃什说,即使在老人们的身体里也有一种模糊的星光。我以为这星光就是还没有熄灭的梦想。也就是说,支撑人活下去的不是别的,而是梦想。是因为我们都模糊地相信,在我们的前方,的确还存在着一个可能的未来,这个未来是超越当下的,并且,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梦想的未来。
然而,你一旦认清这里面有虚假的成分,你就成为一个彻底的绝望者。
年轻时,我是一个强烈的入世者,中年时,我却梦想成为遁世者。但我就是不知道在我老年时做何感想。我希望我的人生不要成为一条往前延伸的直线,而是一个圆,起点和终点完全重叠。
憎恶
由于憎惡一个人,就连她拉着的那条狗我都不喜欢,就连她居住的那间房子都让我觉得冰冷。
其实,她也有同情心,甚至偶然间还有善举,可是即使在她做着这一切时,都让我觉得虚假。因为我知道,她的骨子里是一个冷酷而又绝对自私的人。
她的最大优点就是善于伪装,这得益于她长着一副公正的面孔,而且总是以一种正人君子的形象出现。
要提防貌似公正的人。
死
人们常以为死是一件重大的事,其实不。活着才是最重大的事。除非你的选择是出于最深邃的理智(树才语)。尽管我并不否认死有时的确与辉煌相连,但说到底,死还是绝望的,是无奈和没有出路的绝望。因此,要是把一个人的决绝和勇敢放在那最后的一瞬,且以为那就是辉煌,那就错了。生活哪怕是最绝望的,里面也都蕴藏着一丝希望。然而,我知道有时活着确实比死亡更难,但是我们还得活着。这并不是一位不知情者的劝说,而是一个时时都想到以死亡来解脱的人的感受。尽管我知道,对于那些受伤的且难以治愈的心灵来说,我的话相当于没说。
大自然
西方人为什么更纯真,是因为他们距离大自然更近,我们(中国人)为什么对大自然更向往,是因为我们距离大自然越来越远。
在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常有遁世的思想出现,其实骨子里更入世。
我们不是发自内心真诚地去热爱大自然,而是将其视为安抚肉体和心灵的最佳场所。这样我们就常常不能理智地对待生活,也不能真诚地对待自然。
呼吸
当我安静的时候,偶然间就会听见一种微弱的呼吸声—— 一种因负重受阻而显得不大通畅的呼吸声。
这是在提醒我:有人活得比我累,比我更艰辛。
让上帝吃惊的人
有这样一种情况:人偶然间会被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吓一跳!仿佛它已脱离了自己的意志和个性而成为一种别的存在。对于人,上帝也一样,他会因人的思想和创造力感到恐惧!
当来自试管的“羊娃娃”——“多利”在英国卢斯林研究所的实验场上悠闲地吃着青草时,维勒穆特博士就是让上帝感到恐惧的人。
不合时宜的存在
在某些场合,朋友们会这样介绍我:一位诗人!很遗憾,别人的眼球并没有发亮。与此同时,我也会感到一丝难堪,但绝不是失望。在我看来,写诗这种职业和一位木匠、石匠并没有多大区别。尤其是在当下,它不会给你带来想象的荣誉和金钱。我太明白了,在大家看来,当下的诗人就是一些异想天开的人,或者说是某些轻浮的不务正业的人。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不是诗人走得太远,就是群众落后太多。而诗人经受的心灵痛苦和一度开拓的精神疆域他们永远是不会懂的。除非他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而这样的人正在减少。因此,诗人是最渴望隐藏起来的人,或者说是最不合时宜的人。
当代美国作家与诗人雷蒙德·卡佛说,在这个国家里(指美国),选择当一个短篇小说家或一个诗人,基本就等于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不会有人注意。
这种现象,不仅在美国,中国也一样。也就是说,在精神领域渐成荒漠的地方,诗人的存在是不合时宜的。
我们的过去
活着,为了更好地活着,我们不得不相互猜忌、陷害、争夺……或者被猜忌、被陷害、被争夺……这几乎就是我们的过去。我们就是带着这样的过去一路走来……并且还在持续。
生活的不幸
我们常常抱怨生活的不幸,是因为我们只注意到自己的不幸或身边的不幸,却很少注意到别人的不幸。
衰老
衰老有时候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即使是对于那些早有心理准备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火刑
闲来无事,我给一群蛆上了一次火刑,体验了一回做上帝的滋味。
前天,儿子在客厅里找茶叶,无意间打开了一个生锈的茶叶罐,随之便是一声惊叫,差点儿失手扔了茶叶罐。这孩子大惊小怪的,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还没等我发问,他就喊我快来看看这只茶叶罐。我走过去一看,生锈的茶叶罐里面装着半罐枸杞子,叫人恶心的是,红色的枸杞粒中间正蠕动着许多只蛆虫。
没有人不知道蛆虫是个什么东西,它简直比夏天的柳树干上蠕动的毛毛虫还让人心里膈应呢。
从生物学的角度上讲,蛆虫只是一个简单的神经节,尚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尽管它们有头和身子,但没有足爪和翅膀。它们只是借助于身体的伸缩来爬行。然而它们还是生命,因为它们能吃东西,也能消化和排泄,只是不能发出声音来。
我让儿子赶紧扔了去,但老婆却舍不得这半罐枸杞子。于是她在靠近阳台的窗户下面铺了一张报纸,把这半罐枸杞子倒在报纸上,让阳光晒一晒,晒后也许还能食用。
等我吃完了午饭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时,发现一大群蛆虫正沿着射进窗户的那条光带在地板上蠕动。它们的队伍尽管不是很整齐,也几乎是排着队呈扇形在地板上爬动,像一群大摇大摆的散兵游勇。
呔!我几乎被这些小东西吓了一跳。仔细一瞧:领头的那只身体粗壮,几乎由乳白色变成了棕色。它的身子蠕动的幅度也大,样子几乎跟一条爬行的蛇样子类同,它身体起伏的幅度明显比一条蛇更有力。再看,大约有几十只蛆虫正在那儿默默地舞动身体,似乎形成了一种旁若无人的气势。
我哪能再躺得住,于是翻将起来,一种嗜杀的欲望从心头泛起。我毫不顾忌地伸出手里的烟头。那只“领头羊”,在受到类似于电击的一瞬间,还想躲过七百多度高温的烟头,往旁边扭动身躯。我哪能放过它,对着它深褐色的头部烫了一下,这一次,它的身子停在原地急速地伸缩扭动起来,蜷起来,展开来,再蜷起来,再展开来,如此再三。
我原想,先把这“领头羊”一治,其他的也许会转过身子四散逃命。其实不是这样的,它们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继续前进。于是我如法炮制,继续做我的游戏。
没过多久,地板上的这条光带里,就躺着一圈一圈蛆虫的尸体。它们都死了么?其实还没有。当我重新把烟头试着伸向某一只蛆虫的尸体时,却发现它的身体又重新扭动起来。
吓!
于是我把这些蜷曲的身体扫起来,倒在一只大烟灰缸里。然后把一张硬纸片卷了卷,点着后,放在烟灰缸里。等火焰燃烧起来时,这些蜷曲的圆圈又一次剧烈地扭动起来,有几只还重新奋起四面突击呢。
纸片终于燃烧完毕,我以为这一下子足以让这些家伙们丧命了。还没等我仔细查看,却发现,有一只蛆虫竟然从纸片的灰烬中探出头来。于是我用打火机的火焰对准它,一直把它烧死。
……
没有希望,没有记忆,甚至没有痛苦。
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存呢?我竟然在一种酣畅淋漓的杀戮中体验到一丝快慰。
十月初一去烧纸
在我们老家,每年农历的十月初一这一天,活着的人都要给已故的亲人们去烧纸。这是传统的祭奠日。今年回老家,正好是十月初一的前两天,给亲人上坟也是最好的日子。
那天,天气很好,不像是冬季,倒有些像小阳春的感觉。我坐了一辆朋友帮忙找的小车回老家,谒祖坟觉得也够排场的。大丈夫不衣锦还乡,则犹如锦衣夜行。
到了坟地不远的地方,我让司机把小车停在小路边上。因为这里调头方便。司机是个回民小伙子,他问我是不是他也随我们一起上坟祭奠。我笑着说,不必了,你就在这儿转转,等我们烧完了纸就走。我知道,他这是出于好意。
我和小妹走到坟地边,趴下来点纸时,风很大,这是远离村庄的山野,因而风比别处大。我在心里默默地祷念了一番,风一下子就停了。我心里觉得奇怪。我和妹妹烧了一大堆纸钱,还把带来的祭品抛在火堆中。据说烧的这些纸钱和祭品都能被已故的亲人们收到并享用,于是我们自然做得十分虔诚了。
等烧完了纸、磕完了头,我就在每一位亲人的坟堆边转了转。当然了,在母亲的坟堆边自然要徘徊得时间长一些了。
往回返时,小道一边地埂上的刺草又滚落到路当中来了。于是小田师傅笑一笑,又下了车,把路当中的刺草拨拉到地埂上。我记得,刚走时,我们已经做过这一活计了。也就是说,这些刚才被我们拨拉到地埂上的刺草,趁我们不注意时又一次滚落到路当中来了。
什么意思?这是已故的母亲在挽留我们吗?我笑了笑,在心里说,妈,我有事呢,下回再来看你吧。
我知道,母亲在世时,我每一次回老家,临走时对她说的都是这一句话。母亲肯定生气呢。
可是,母亲并不知道,一个穷孩子要在陌生的世界上打拼,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我今天看起来像模像样的生活,有很大一部分是牺牲了亲情换来的。
沉默也是一种方式
年轻时,向女性表达爱慕,总伴随着惶恐。到了五十岁,虽少了惶恐,但接受打击的能力却大大地减弱了。在对方巧妙地婉拒后,总让人体验到一种幻灭感。而这种感觉大多来自于对自己衰老的怀疑。
能感觉到——不仅是一个人在拒绝你,并且整个世界都在以一种巧妙而漠然的方式在拒绝你。
——当你能感觉到你正在衰老。
在这种让人尴尬的经验中,一种最有意思的拒绝是——不拒绝,也不接受。
对方只是以沉默的方式在维护你的尊严。然而,她们正是以这种方式让我远离人群。
真实
我唯一不能做到的是在诗歌中保持真实。一种大家容易看到的真实。因为我所表达的事物在我的内心已经经过了转化——由具象进入虚幻。也就是说,我在诗歌中不是用词语而是用意识在说话。那么,我为什么不能选择更为直接的方式,比如:赤裸裸的抒情?或是像纪实一样的准确?因为,我更愿意让诗充满神秘感和不确定性。
诗,它不是一匹奔跑的马,而是围绕着奔马四处弥漫的雾。起码,它是一匹在大雾里奔跑的、因而看起来像马的马。
父爱
我越是给孩子描述我所經历过的艰辛,他就越是不相信艰辛。其实,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接受别人的艰辛。因为我总是以长者的身份在给他讲述艰辛。
这不是描述的力量不够,也不是我们各自站的角度不同,而是出于叛逆。
说到底,他不愿做一个被复制的生命,不愿度过一个几乎被规定好了的人生,而是一个有自己独立体验和认识的人生——他自己的人生。
由此,我认识到,最伟大的父爱不是出自哺育和抚慰,而是信任、平等和尊重。
我们的宗教观
中国人给信奉的佛教里增加了一种功利性,给道教里增加了一点巫术,给儒家学说里增加了一点权术。也就是说,只有在一种纯粹的学说里增加一点世俗的东西,方才有生命力。所以说,中国人实际上是特别注重生的民族。即使放逐山野,也同样看重世俗生活。只有很少的人超越了快乐和痛苦,因而也就超越了生死。
地域和民族
在温暖、安静的环境里长大的民族少有攻击性。而冷热分明、辽阔无边,或是经常聆听大海的咆哮,就有助于锻铸一种血性。因此,斗牛、冲浪、登山或者是拳击这样的竞技项目都是有益于血性的。近年来,河南卫视有一个“武林风”节目,我认为很好,有很多中国武士出征日本、泰国、美国、新西兰,与洋人交手,有时不免被击倒在拳坛上,我也认为值。
在人类生活的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和平。强悍一个民族的体魄和血性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和平。
和平是靠势力不是靠柔软的丝绸和回味无穷的茶叶换来的。
一声叹息
两千多年前,项羽领导下的楚军(大多是江苏一带的人),一夜之间把二十多万归降的秦兵(西北人)活埋了。历史只记述了这样一个事件,而没有留下细节。
我想,这绝不是一个大坑,而是不同地方的很多个坑。如果要复原,情景大致是这样的:第二天黎明,天阴得实实的,连树枝上的鸟儿都不叫。那些被覆盖了一层新土的巨大坟坑,好像在微微地起伏。
仔细去听,会微微地传来一声叹息!
梦境
大概是常有所思的缘故吧。昨夜,我终于在睡梦中独自远行,来到一个陌生的小镇上。蓝色的瀑布似乎就在脚下涌动。涉过这条宽阔的瀑布,我走到了这个小镇的街面上,但见紧靠山坡的一面全是牌坊和牌楼一类的建筑,一根根漆成朱红色的圆柱高耸而巍峨,与皇宫的巨柱别无二致。
山风微凉,周遭无声,似乎天色已近日暮。一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寂和落寞爬上心头。我走到一家路边的小商店里想给老婆打个电话。
走进小商店,我却忘记了打电话的事,倒急着向主人借用一支笔,想赶快记下这一切的感受。因为我觉得我来到的地方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给了我一种陌生而新鲜的体验。
当我寻问这是一个什么地方时,主人却说不上名字。一个小女孩把她的作业本递给我让我看,我一看上面写着“顿嘎不都”几个字。据说,这就是小镇的名字。我觉得奇怪,感觉好像是来到了四川的某个地方,但看名字却又觉得好像是在内蒙古的什么地方。
当我想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时,却发现每一支递过来的笔都不能用。正在我为一支支不能下水的笔而苦恼时,突然醒了。
恍惚中,我十分怅惘。有一个瞬间,我还觉得我是睡在那个被山风吹荡的小商店里呢。
饥饿日
真正的孤独不是在看似寂寞的孤独中产生的,而是在陷入绝境之時,比如饥饿。当你清楚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丰富的食物,而你却无法得到时,就会产生一种孤独—— 一种夹杂着伤感的孤独,甚至是孤苦无依的孤独。所以最真实最强烈的情感往往来自于生存本身。因此,艺术以及一切与精神相关的活动都是吃饱了肚子以后的事。
民以食为天,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想想,要是天塌了民将安存?由此,我突发奇想:人应当建立这样一个节日:饥饿日。每过一段时间,就让人饿上一回肚子,也许是有好处的。
缺点
我有一个令人讨厌的缺点,那就是每当听到不幸的事件时,就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微笑。我知道,这绝不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但每遇悲痛的一瞬间总是悲伤不起来。这一点倒有点相似于每当看到优美的景色时,内心会产生一种不合时宜的忧伤之情。不要以为我这种貌似幸灾乐祸的心态仅仅是对别人而言,其实对自己也是一样的。我心里清楚,这绝不是说我已经变成了铁石心肠,而是说,我心中那眼贮藏眼泪的深井早已干涸。
痛苦
祖国的痛苦可以由她的人民来承担,而人民的痛苦却只能由他们自己来承担。当我们真正感觉到自己属于祖国的时候,痛苦才能减轻。
爱
爱是在痛苦的废墟中建立的金字塔。
词语
在生活中出现最多的词应当算是“人民”,其次才是“天空”“大地”“森林”和“河流”,最后才是“战争”。
在我们看来,凡是与宏大相关的东西总是与我们较远。
“心灵”应当是最美的词,只有那些特殊的时刻我们才能感受到它。
“爱情”应当是在河流出现之后,在夕阳消失的时候产生。
我们在夜晚完成了“生育”。
最折磨的人是“等待”,而“未来”永远没有“现在”重要。
我们不是从“今天”中认识今天,而是从“过去”中认识今天。
在“突然”的后面应当不是“奔跑”和“旋转”,而是 “战争”。常常是,“胜利”输给了“失败”。
我们最不愿意提到的词是“死亡”,好像它出现的频率最少,其实那是假象,因为它跟“出生”是相等的。
最深切的“哭泣”,应当对着“坟墓”。
世界上我最疑惑的词是“生活”,最不懂的词是深渊。
人类的发展
人类整体的发展是由愚昧到聪慧,而人性的发展应当是由愚昧到智性最后再到道义。这不仅仅是一个教育的问题,而是一个宗教的问题。尤其是后一个阶段,更是一个上升的过程,一个净化的过程。与此同时,欲望是一个下降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