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眉
瑞金:小开本的大好河山
在北方,你能清楚地看见地平线,地平线外的蔚蓝苍穹。在南方,却很难分清天空和大地的界线。率意的丛林小路,随意的山涧小径,蔓延的古镇石道……让看惯了落日圆、孤烟直,习惯了大开大合的北方人不由得着急。
——原来,所谓南边的历史,就这样隐藏在密林深处、河道对岸?
我尝试着在一个大的框架里,把北方南方都纳入视野。将从前的北方写作,转换成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表述,去发现从前自己未发现的地方,那里的方言,那里的世界,那里的源头。
以前,南方在我的心里,总是半壁江山、扬州旧梦、雕栏玉砌、朱颜尽改,那是“俱往矣”的读史给我的记忆。现实的南方是什么样子?
直到我在密不透风的山岭丛中,找到了瑞金,南方这个词变得具体可感了。
一到瑞金,就感到,在赣水苍茫间、武夷逶迤中的它,极富形势。
瑞金的地貌属赣南中低山与丘陵区,中低山逶迤,丘陵叠嶂,四邻尽是山国,隘口相接,在地方志上,一口气列出了这里二十几个主要山岭。
虽然,我记不住这些拗口的山岭的名字,也记不住这些中低山岭的样子,因为,这些山与山、岭与岭、丘与丘全都相似。我总是在临睡前再看一眼它们,企图记住,但天亮后,它们总是挪了地方,又重新蹲好,怎么也看不出来。但,它们却给了我直观的大好群山的感受。
总觉得一个地域写作者,首先应该是个人类学者,得知道本地的事物、本地的意义、本地的精神,得有“地方知识”。而所谓“地方知识”,指的是地方事物,比如仪式、物件、风俗、典籍之类所蕴藏的与众不同的意义。
时代总得落下来,落到地域中,就像雨落在地上成为水。时代性总会转换为地域性的事物,只有有限的地域写作才能通向无限,才能免于凌空蹈虚、身无根基。
在写作中,我不断与瑞金的山山水水发生深层的联系。像剥开一张脸,再拨开一张脸,让我痴迷的是,那最后一张脸究竟是什么表情?
假设叶坪是共和国的摇篮,那么,有山有水、山水对峙的立体感强烈的瑞金,就是一座小开本的大好江山。
除了地形,我还注意到它的气候。
瑞金属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热量丰富,雨量充沛,无霜期长。因为多山,气候垂直分布明显。
孟德斯鸠认为,气候的威力是世界上最高的威力。黑格爾也说过,“历史的真正舞台所以便是温带,当然是北温带,因为地球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大陆,正如希腊人所说,有着一个广阔的胸膛”。
马克思的这段话引用最多,“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别林斯基说,“只有遵循不同的道路,人类才能够达到共同的目标;只有各自过独特的生活,每个民族才能够对共同的宝库提出自己的一份贡献”。每一个民族的这种独特性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于那特殊的、只属于它所有的思想方式和对事物的看法,就在于宗教、语言,尤其是习俗。一切这些条件都非常重要,互相紧密地联系着,互相制约着,并且都来自一个共同的来源——一切原因之原因——气候与地点。
一到瑞金,气候扑面而来,农业扑面而来,中庸精神扑面而来,答案扑面而来:那是一种顺从自然常规的节律精神。
我来时是“四月鸣布谷”的时节,“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来到这里,马上就感知到,为什么是瑞金而不是西北,养壮了一支幼小的红军。瑞金的年平均气温、年平均降雨量、年无霜期的天数,为早期革命提供了生存的基础,那些基础文明——农业、畜牧业、制陶术、编制业,一起养育了当时弱小的红军。
优裕的气候条件使得农产品丰富,粮食以稻谷为大宗,红薯、大豆、蚕豌豆,烟叶、甘蔗、花生、茶油,近年来的脐橙、草莓、青枣……所谓“绵江两岸是块洲,三年两不收,还有余粮下赣州”。
我把属于瑞金的元素来了一次“物候学的排列”,从这里的地理到气候,从气候到农业,从农业到土地革命,从土地革命到扩红运动,从扩红运动到长征,从长征到胜利……
这些得以发生在瑞金这个小开本的大好河山里的历史,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绵江:万山丛中一溪奔
如果说瑞金的一个个点,故居、大树、树上的炮弹、叶坪、纪念碑、红井,乃至红都里的翁媪炊烟,都是立体的点,那么,能把这一切点穿成线的,则是一个“赣”。
这个字,以大江大河的形式,流贯江西。它是一种勾勒,一种山长水迢的脉络,曲曲折折的人生,流连徘徊的回首,以及藕断丝连的相思……
赣江之得名,“章贡合流说”是最流行的一种:章水和贡水在赣州汇合,成为赣江,“赣”的汉字部件可分解为:章、贡。而那个“文”字,据说是此地格外崇文。
有几句不能省略的简介:江西,以在江南西部而得名。古称江西“吴头楚尾,闽腹粤庭”,是“形胜之区”,东、西、南三面环山,北面临水,中部丘陵起伏,所谓“六山一水二分田,一分道路与庄园”。唐以来,江西的省名至今未变。省内最大的赣江,是长江中游重要的支流,以758公里的长度,自南而北纵贯全省,注入鄱阳湖,江西由此简称“赣”。
到了瑞金境内,发现瑞金简直是江西“形胜之区”的一个缩小版:河流数量252条、流程1850.6公里、每平方公里的河网密度0.76……着实吓一跳,再三核实后,还是大跌眼镜。虽然方志上说多是些低丘低陵、小河小溪,但在一个内陆人的眼里,实在太阔气了。
绵江,是瑞金的主要河流。它穿境而过,一路奔流,进入叶坪后一改流向,由东向西,横穿乡境,把你带入南岸的革命遗址群后,又改回东北向西南的流向,向邻县会昌流去,与湘江合流汇成贡江,最后进入赣江。一旦入“赣”,立刻彭湃成一条大江,这条大江的两岸被称为“赣州”。它符合了一个范式:中国的文化历来属于大河文化,或者,大河带动起来的两岸的农耕文化。
顺着绵水,可以乘船往会昌、于都、赣州,直达吉安、南昌;
除绵江外,发源于长汀的古城河,入瑞金,与绵江汇合;
梅江则由宁都梅岭而来,经于都,入贡水。
这三条河是瑞金通航外地的主要水道。
心中总在疑惑:这样一个平均海拔200-1000米的地势,怎么有能力产生如此众多的河流,并使它产生分支的呢?
我看地图,常以河流为地标,而不是铁路。在瑞金的这个早晨漫步时,一眼发现了绵江。绵江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在这片充满家园感的红土地上,缠来绵去。
这次相遇,它会告诉些我正在寻找着的东西吗?
还没有接近本质之前,能看到的只是一派烟雨迷茫,典型的南方梦境:城环一条河,村抱一条水,麦风秧雨,在河流与榕树的穿插中,城垣、老桥、旧街、空屋、白鹤、鹅鸭、茶歌、农家烟火……
漫无目的地徘徊,最后决定:沿着绵江,进入那段红色历史。
我把所有感官朝绵江一一打开,南宋诗人杨万里那首七言绝句一跳而出: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这首小诗,串联起两个毫不搭界的画面:胡适晚年时喜欢南宋诗人杨万里的一首七言绝句。1960年,他的老朋友雷震,因主编的《自由中国》杂志中有些争取自由的言论,被国民党当局查封,被判有期徒刑十年。1961年,雷震适逢六十五岁,寿诞那天,胡适在病中抄录了这首七言绝句,作为“寿礼”。
接下来还是在台湾,高雄市的议员陈丽娜,在她“对国民党主席选举的一点遗憾与三点诉求”中,也用到了这首诗,只是被她改为:
万山应许一溪奔,免得溪水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溪水方得出前村。
我想,溪之所以是溪,“流”,是它的本性。哪怕万山错落,终有峰回路转,欢快地汇入大海。于是,我又将“万山不许一溪奔”“万山应许一溪奔”,改为“万山丛中一溪奔”。管他许与不许,“奔”,是硬道理。
一字之改,让我那沿着绵江、有关水的思路蓦然打通,于是乎,月涌绵江流:那是世界的午夜,风雨如磐、黑云压城。一条欢快的小小溪流,正在以自己的执着,在曲折的回复中,穿过五次围剿,由绵江到延河,由黄河到长江,在“万山不许一溪奔”的局势下,这条发源于瑞金山丘的小溪越流越平闊,流向更为开阔的海洋,“堂堂溪水出前村”。
关乎水的思路一通百通。
原来,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由一种内在的、努力发展自我的欲望推动着前进的,无论山的安排、水的安排、人的安排、历史的安排。
雏菊
雨中的叶坪,野旷阔大、整饬,利索得仿佛处处都被一双手刚刚收拾过。幢幢江南特色的土黄色古居,或是宗祠,或是民居,或是古桥,或是古塔,或是石雕,或是牌坊……赶过去为那些古建筑定位时,听说它们是宋石、明瓦、清砖,足有五百年的历史了。
史料是一回事,现场是另一回事。
衬托着古建筑的,是古树古樟的古色古香。古樟亭亭如盖,树身遒劲,枝繁叶茂,像一顶顶华盖,像一场场仪仗。几乎每棵巨大的樟树都遮掩着一幢土黄色的古居,掩映得树朦胧、屋朦胧。
村前,高低起伏的山峦,与房前屋后绕村而过的绵江相簇相拥,曲折而去。
叶坪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乡村的体香。
不要说当初叶坪作为共和国的摇篮,是珍贵的,即使现在,这种安详的乡村景象作为人类的摇篮,同样可贵。
进入近现代以来,全球范围内的历史进程都在加速,加速的工业文明吞噬着农耕文明,纯粹的、绵延了数千年的、带有中古韵味的原始村落一个个被五光十色的现代建筑群所取代,乡村社会正在成片地消失。
自1928年“井冈山会师”后,敌人自感坚城欲摧,湘赣军阀遣将调兵,开始围攻井冈山。存亡之际,毛泽东决定“围魏救赵”:由部分红军守山,主力突围出去,牵制敌兵,以图打破封锁。次年春节大柏地一战,红军击溃了一路尾追之敌,在乌云中撕开了一道赣南新天。之后,“红旗越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至1930年终于开辟出一块全国最大的中央苏区。随着赣南根据地的扩展,共和国先驱驾驶着那艘被风暴摧损的红船,沿着赣江驶进绵江,停泊在这个叫叶坪的码头。
这个假寐着的山村,猝不及防地以它的小山丘、低海拔,耸起成为共和国的源头,把这朵小小的雏菊,放大为新中国。
有一张照片,是1931年11月1日毛泽东和他的伙伴们坐在长板凳上开会的场景。那是中国工农民主政府第一届执行委员会的第一次会议,在场的有博古、徐特立、朱德、任弼时、邓发,中间站立讲话的是毛泽东。这个如同瓜前李下的场景,谈的却是让人热血沸腾的革命事业。
驻扎在叶坪的毛泽东,在宁静清凉的秋夜走到古樟下,深深吸一口烟,抬头搜寻被樟叶遮蔽的月光,自言自语:“瑞金,掘地得金,金为瑞,好地方哟。”
参观叶坪的路上,一直有雨。春天的毛毛雨洗得樟树的叶子片片发亮,一些新芽像鸟嘴,啄得古树发痒。再看田野上,各类谷物、植物都在荚中默默孕育。
自自然然的叶坪,它四周的建筑,它散落的古树,它将有故事发生般的等待,以及深陷于历史的静谧,都令我着迷。
徜徉其间,一缕清香无处不在地尾随令人醒脑醒神。开始我会疑惑:这香气从何来?
回答是:“樟树在香啊,连这也不知道?”
情不自禁朝一棵遒劲的樟树走去,真切地在历史的现场嗅到了叶坪的清香。
解读遗址要素,需将它们与人的全面活动联系起来,人的活动是遗址各种要素结为系统的重要依据。是使用考古遗址的人群,而不是遗址本身。因为,只有人、人群,是聚落这个空间真正的本体、主体。红色遗址群也是如此。
今夜,这座小城的红都广场上,霓虹闪烁,长椅上坐满了纳凉的人们。我凝视着长椅上纳凉的某个老人。
看来,真是这样一个规律:一个火热的、激情燃烧的、英雄辈出的时代后,必然是一个默默建设的、埋头苦干的时代;一个默默建设的、埋头苦干的时代后,总要出现一个商品的时代,因为,人民的富裕,乃是一切革命的目的。
谢家祠堂:压缩的空间
叶坪村东的那座乌瓦黄墙的江南民宅谢家祠堂,是“一苏大会议”的会址。这个始建于明末清初、用青砖砌成的宗祠,外形飞檐高翘,内部雕梁画栋,集赣南客家围屋的建筑特色于一身。
这些建筑,正面,浸透了前人杰作的光辉;背面,则深深地植根于此时此地的生活当中。因为,它是民居。
没想到的是,苏维埃中央人民政府遗址,竟是一个私家庄园。
叶坪革命旧址,有十几座这样典型的客家围屋。这样的客家建筑看多了,会发现,它们不仅外观一致,走进内部,格局也是出奇地一致:进门是水池,水池的上方是天窗,这就是所谓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前客家人居住偏远,没有玻璃,采光多靠天窗,水池有雨季里储留水的功能。
进得院来,是大大小小风格一致的土砖房,一个摆着四方桌子的正厅,在此祭祖、议事、举办红白喜事。
正厅上,即便是一个虚位,你也能感受得到,封建文化中家長制的主题就在这里落座。
通向正门的一条石子路,在两根红柱间,用松枝与彩纸扎制了一道彩门,松枝和褪色的彩纸仿佛是上次会议没来得及拆除掉的遗迹。
如果不是因为红色旅游,这种客家建筑或许早已被层出不穷的新建筑淹没掉了,这就是房地产商打出的广告语:大建筑承载大历史。而这里的客家围屋,却以小建筑、以民居的形式,承载起了大历史。
祠堂主人,在七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打开了沉寂的大门,迎进一群穿灰布军装的青年。宗祠忙碌起来。几百年的尘土被擦拭一新。当时,项英与谢氏长辈商量,重新安置了谢家牌位,请来了泥木工匠,对祠堂进行了一番修整,将原来安放祖宗牌位的神龛变成了主席台,贴上了“民主专政”的鲜红标语,台柱两侧悬挂着“学习苏维埃运动的经验”“建立布尔什维克群众工作”的对联,原先空荡的大厅摆满了上百张长条木凳。
因为多读了点苏联文学作品,所以我从中看到当时会议的组织模式,与列宁时代的苏联相似多多。或者说,正是苏联革命的组织方式培育了中国的早期革命。后来红军即使在长征途中,都会设立这样模式的列宁室。勃沙特以传教士的眼光观察到:“红军只要在某个地方住得久一些,都要设置‘列宁室,宿营的地方没有合适房子时,他们就紧张地建造一个。它结构简单,埋八根立柱,上面用席和草搭顶,周围用绿竹枝围成墙,然后在绿墙上装饰纸花和红旗,面对入口的墙则一定要挂上马克思和列宁的画像。”这,就是信仰吧。
世界上没有哪个私家祠堂像瑞金叶坪的谢家宗祠一样,装下了一个国家。
那是一个节日的前夜,瑞金城东的叶坪,那座古樟掩映中的村庄,洋溢着一股兴奋的不安。1931年11月7日,在谢家祠堂举行了一次大典,召开了“一苏大”,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
大会主席团执行主席项英致开幕词:“同志们,中华苏维埃全国第一次代表大会,已于苏联十月革命胜利的今天,正式开幕了!”
开幕式上,宣读了毛泽东的题词:“苏维埃为工农劳苦群众自己管理自己生活的机关,是革命战争的组织者与领导者。”
代表着中华民族未来的610位来自各革命根据地、红军各部队和国统区的代表,齐聚这里,宣告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诞生。
当时任弼时提议:“下面我们请毛主席讲话!”与会人员一开始愣住了,随即鼓起掌来,喊道:“毛主席!毛主席!”在此之前,人们都称“毛党代表”“毛委员”“毛总政委”。
会上,毛泽东做了政治报告,任命了各位中央人民委员即各部部长。讨论通过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宪法大纲》、劳动法、土地法,选举产生了63名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同时,宣布成立的临时苏维埃中央政府还有军事、外交、财政、劳动、土地、教育、内务、司法、工农检察、国家政治保卫局等机构,它们组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雏形。
我们在一路小雨却又打不湿的滋润中,来到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旧址。
进入栅栏式的前门,谢家祠堂里,当年的会场布置依旧在目:古朴的会场里,摆满了长条凳。当初,出席大会的610位代表就紧挨着坐在这些长条凳上。
那时,各地代表千里迢迢来瑞金开这个会,很不容易。琼崖苏区的一位代表就在路过白区时被国民党抓走了;湘鄂西苏区的代表从衣兜里掏出一顶染有血迹的军帽,报告说:“我们的一位代表在路过敌人封锁线时负重伤牺牲了。临咽气时,要我替他把代表证带回湘鄂西去。”毛泽东接过带血的军帽:“我们的苏维埃共和国,是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
我们到达这里时,有一队老人前来参观,与他们一起观看了“一苏大会议”的模拟表演。身穿红军服的演员分别扮了主持会议的项英,以及毛泽东朱德等人,在选举委员。我们坐在简陋的主席台下,坐在苏维埃代表坐过的板凳上,觉得自己好像是当年610名代表中的一员,来此听取毛泽东代表苏区中央做政治问题报告。并且,作为代表也行使了选举权,为确定毛泽东的领导地位亲手投了一票。“会议”结束时,大家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万岁!”那种现场感很让人震撼。
时光恍惚中,体会着当年在紧张激烈的战事间隙开会的心情,想象会场气氛的热烈,感受那个时代人物的内心,仿佛一下子将满腔的热血,置换成了那个时代的温度。
这里,有一切历史的陪伴,我能和他们一起在世,一起举手投票,一起呼喊,与他们生存在同一个周围世界中。
当时,村民们看见叶坪村的东北,一片刚收割完晚稻的稻田被战士们平整为阅兵场,用竹木临时搭建了一座红军阅兵台。1931年11月7日的清晨,毛泽东、朱德、彭德怀、项英等领导登上那个检阅台,向受阅的部队挥手致意。这是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次正式举行阅兵典礼,毛泽东宣布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成立。
虽然他们中很多人没能看到胜利,但他们换来了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上的礼炮。
大会结束后,因陋就简地将厅堂用两米高的原木板,隔成15个各部局的办公室。每个房间有一张乒乓球台那么大,门口挂着各个部门的牌子,有组织部、宣传部、妇女部、政治保卫处等。各部局包括部长在内,一般只有3到5个人,最大的部也只有8至9人。简易、简单、简陋,但严整、齐全、廉洁,望一眼就令人动容。每次召开例会,短则半天,长则一天。所议事情,议而有决,决则必行。那是怎样一个精干的政府啊。
这里,一套桌椅、一盏灯、一张床,往往就是一个部局的全部家当。早期革命的基本组织形式和工作模式在这里凝固了,仿佛是共和国的童年被制成了标本,保留在祠堂压缩的空间中。
后来,由于苏维埃邮电总局的负责人被捕后叛变,苏维埃政府紧急搬到沙洲坝,从此,办公场所与住宿地分开了,每个部局一间房也扩大为一幢楼。
2003年胡锦涛总书记来到叶坪考察时叮嘱说:“保持当初精简、廉洁、高效的作风,为发扬这种好风气而进行制度建设。”
如果说1930年代是一段浓缩的时间,那么叶坪村里的谢家祠堂,则是一個高度压缩了的空间,那被隔段隔开的空间与时间,令我遐想。
香樟飘逸的谢家祠堂里,那几间简朴的木板房隔断而成的共和国最早的部委办公室,令人印象深刻。我在一幢幢别具地方特色的房屋间穿梭,在一排排原木长凳间穿梭,在一间间木板房间穿梭,让我的思绪沿着它狭小的空间硬是挤了进去,考虑起看似毫不搭界的“空间问题”。
我不断地由红色返归到空间的主题上来,沉浸在对空间的特殊体验上。但景观“绝非是一个安全置放于场所中的景象,它是一种对世界的叙述,并且总是与其他的叙述方式进行竞争,有时则会遭遇不同而顽固的社会实践形式的抵抗”。
今天叶坪内外的空间关系是一种崭新的政治经济关系。关于它的社会关系、经济关系、政治关系,统统镌刻在空间关系上。
叶坪,几乎是日后所有红色题材对空间所做研究的一个范本。所有红色景点的空间模式,都能在叶坪找到根源。
景观绝非是一个仅仅置放于场所中的景象,它是一种对世界的叙述。
如今,红都景观的重心渐渐转移到了商品身上。新空间的生产,塑造着新的情感结构,同时,也是对旧的情感结构的解构。一个新的叶坪被打造出来,这也意味着,一个新人被打造出来,一个新的政治经济关系被打造出来。城市的布局结构、空间机制、人口配置、土地流传,都与社会的本质相呼应。我就此理解了客家的那个“福”字。
在叶坪,我的脑子里总驻扎着空间意识。
1996年9月,江泽民总书记走进叶坪村,看到这压缩的一间间木板房,感慨:“现在的国家机构改革,应当好好到这里学习!”
2003年8月29日胡锦涛总书记来到叶坪,强调了保护好周边环境:“要保护好革命旧址,不能因现在的建设而影响了旧址的环境。”
是的,一个文化物品之所以具有传统的含量,是因为它生长在相对原生态的氛围中;一个文化物件之所以具有历史意义,恰恰是在以后具有清晰历史脉络的环境孕育中,如果单独地、强行地从其生存的环境中拔出来,那么,顶多是一件博物馆意义上的单件文物。
如今的旧址群上,每天定时表演红色歌舞节目,并有穿红军服、学做竹编小工艺品等参与性活动。夜色里的红都广场,响着红歌,超市商场霓虹闪烁,蓦地,让我想起“一苏大会议”上的一个细节:会场上的电闸一合,放射出了七色的光芒,让全村上下稀罕不已。村民们不敢相信:世上哪有松油、蜡烛之外还可以用来照明的东西?有胆大的村民要求再开关一次电闸,会场工作人员就为他们反复开关了几次。这下更加哗然,欢呼:“你看,共产党没有办不成的事!”
瑞金有了新的宽阔大道、超市、酒店、宾馆、公园,以及一些标志性的纪念建筑,它们一经生产,就塑造了新的社会关联,铭刻在新的空间区分上。毕竟是又一次的时空转换,谢家祠堂成为“红色中国”的建政传奇,新生活的格局业已形成。
十万百姓泪汪汪
急促的口令声、军号声,零乱的马蹄声,沉重的脚步声……长征从此开始。
“当时云石山出现了少有的繁忙景象:红军部队的战马在乡村小道上来往穿梭,传达着一道道行动命令;在梅岗草坪上,一批又一批的队伍在进行最后的动员;云石山的大小村庄,拥挤着各种运粮队、挑夫和担架;数十支紧急动员小分队奔走在乡村,墙上留下了‘誓死保卫苏维埃‘坚持游击战争,粉碎敌人的大举进攻等标语,沙石道路上留下了一连串西指的箭头。”梅岗八十四岁高龄的老人梁念仿这样回忆。
1934年7月,中央领导机关告别叶坪的谢家祠堂,迁往瑞金城西的云石山,从叶坪到沙洲坝到云石山,最后各路大军集结于瑞金正西80公里处的于都。
红军离开苏区,西行远征的告别,是值得我们将政治转化为历史,将历史转化为人性,那刻骨铭心的场景,构成了悲壮的别曲。
1934年10月10日那个秋日的黄昏,云石山上响起行军号。瑞金人听惯了军号声,可是这一声号音,百姓的心被撕碎了。田里劳作的、家里做饭的,老人、孩子、妇女,全都跑了出来,看着行色匆匆的部队。
百姓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花生、芋头、鸡蛋、水果,不停招手,家家户户都煮了粥,用水桶挑到路边。战士用茶缸舀上,边走边吃,还喊口号,一幅箪食壶浆送征程的画面。
这是一次人类军事史上少见而巨大的转移。
一位大娘,挎着一篮子煮熟的鸡蛋想给儿子带上,见一个红军送一个,一篮子鸡蛋都送完了也没见到自己的儿子。
在这个紧张的气氛里,每天都传来“做好准备,明天行动”的命令。战士们默默而焦急地准备着。干部战士每人都发了一件崭新的灰色棉上衣,把枪支弹药、草鞋和粮食装备好,为了防空袭,背包上还插了树枝当伪装。就这样待命好几天。
为了尽力打破“围剿”,中革军委发出“扩大百万铁的红军”的口号。“扩红”扩充进来的大都是本地人,因红军提倡婚恋自由,许多本地年轻人刚刚新婚。这是一次真正的分离,走的不仅是红军,还是亲人。人群中,送别的是老父母;桥头上,分别的是小夫妻。此刻,“十万百姓泪汪汪”。
1934年10月10日,红军撤离瑞金,队伍拉长到将近百里。拥挤的队列中还有几千名挑夫担着发电机、印钞机、装满文件的箱子。一些医院以为目的地不远,把X光机甚至是伤员用的尿壶都带上了。
为防备空袭,于都河边临时架起浮桥,
毛泽东的行李是一袋书、一把破伞、两条毯子、一件旧外套、一块旧油布。此时,刚患了疟疾、经抢救脱险的毛泽东被担架抬着,在黑暗中打着火把,默默前进在队伍中。
最高领导似乎要把这次转移视为一次大搬家,要把整个红色苏维埃搬到安全的下一站,而埃德加·斯诺则浪漫地称之为“整个国家走上征途”。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从此成为“马背上的共和国”。
十月秋风中的于都,是红军长征的起点,当年主力红军在此渡河。夜幕下,悄无声息的部队打着火把,送行的人也打着火把。没有送别仪式,只有静悄悄的悲壮。
为了隐蔽红军的战略意图,避免敌机侦察暴露目标,在红军大部队渡江的四天时间里,船排工人全力配合红军工兵部队,头天傍晚架桥,让红军队伍彻夜过江,次日天明前拆除得不留一点儿痕迹。沿岸群众将家中的门板、木料,甚至老人的寿棺都捐了出来,在60里长的河段上架起了5座横跨400多米宽水面的浮桥。
斯诺《文集》中说,当时西方人揣测:“中国人决不会投入战争。他们基本上是和平主义者。谁也不会把苦力训练成士兵。”想想看,如此庞大的、变成了士兵的人民,将会创造出怎样的奇迹?他说,“共产党利用农民人才缔造了革命大军,正是有了这些士兵(农民),20年后,他们征服了整个中国。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深秋星夜,月圆月缺。于都河畔,火把明,风萧萧,江水寒,战马嘶,父老乡亲热泪沾衣,凝望着远去的队伍。
一位老表拉住毛泽东的手说:“你们什么时候才回来?”
这样的悲伤,分摊在十万百姓头上,就不足以把这个民族压垮。
这是一次静悄悄的行动。这是一支蜿蜒而行、前后长达一百公里的庞大而杂乱的队伍。国民党当局没有掌握这次战略转移,在1934年,也许只有江西瑞金的相关民众知道这个行动,外部社会基本无从知晓。
今天,从“中央红军长征第一渡”纪念碑塔基望过去,于都河依旧远逝,对岸是植被茂盛的丘陵,一段由五条木船搭起的浮桥按原貌摆放在河边,仿佛在飘荡中不停地回忆着那个不平凡的夜晚。
于都县城,耸立着中央红军长征第一渡纪念碑。纪念碑底座西侧是叶剑英元帅的诗歌《建军纪念日怀战烈》中的第一首:
红军抗日事长征,夜渡于都溅溅鸣。
梁上伯坚来击筑,荆卿豪气漸离情。
这首诗写于1962年8月建军纪念日,是叶帅追忆他的战友刘伯坚当年长征夜渡于都河为他送行的壮烈场面和动人情景。
纪念碑底座东侧是当年时任团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的手书《长征歌》:十月里来秋风凉,中央红军远征忙;星夜渡过于都河,古陂新田打胜仗。
要怎样抑制情感才能平静地走向渡口,看河边、看渡船、看火把、看送行、看十万百姓泪汪汪。
想想就觉得震撼:十万百姓泪汪汪,是个什么样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