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伯庸
汉纳岭南:当爱情混入军国大计
◎ 马伯庸
西汉虽然强大,最开始却没能统一全国,岭南地区是到了汉武帝时期才归顺朝廷的。在此之前,岭南属于南越国。南越国的开国君主曾是大秦帝国的将领,他割据岭南,到汉文帝时期才和汉朝恢复联系。到汉武帝时期,为了搞好和汉朝的关系,南越王把太子赵婴齐送到长安当人质。此时的赵婴齐已经娶妻生子,可命运由不得他选择,他只能黯然北上。
出乎意料的是,赵婴齐长途跋涉抵达长安之后,发现情况并没想象的那么糟糕。南越最大的敌人汉武帝对赵婴齐的态度相当好,不但没软禁他,反而让他做了宿卫(天子特别信任的人才能做宿卫)。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很谈得来,很快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南越国与汉朝的关系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融洽,商队和使者络绎不绝。
既然是朋友,就要为对方着想。汉武帝知道赵婴齐在南越有老婆孩子,现在赵婴齐孤身一人在长安,漫漫长夜怎么度过?于是汉武帝决定在长安给赵婴齐再娶一房媳妇。
人选很快就定了,是樛家的一个姑娘。樛家祖先是秦国第一任相邦,爵位高至大良造,樛家算是个小世家,不至于辱没南越王的太子。而且南越王祖籍在河北,和邯郸樛氏算是同乡,赵婴齐和樛姑娘结合也算是叶落归根。
不过,这位樛姑娘并不那么简单。她已经有了初恋情人,霸陵贵族少年安国少季。
安国氏的祖先是刘邦的一位谋士,此人干的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划定了楚河汉界,后来谥号为安国君,后世子孙遂以“安国”为姓。安国少季这个高干子弟和樛姑娘也算是门当户对了,连和他们同时代且同城的司马迁都特别八卦地记了一笔:“(樛氏)自未为婴齐姬时,尝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一个“通”字,娱记口吻跃然纸上。
然而樛姑娘还没来得及嫁给安国少季,就被赵婴齐看上了。也许他们是在“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人不得顾,车不得旋”的长安街头邂逅,也许是在“竹林果园,芳草甘木。郊野之富”的霸原上擦肩而过,也许在东郊的通沟大漕里泛舟同行,又或许是在上囿禁苑里的一次随驾游猎中,冠盖如云之间,赵婴齐看到了那个明眸善睐的少女,正跟自己的情郎轻声说笑。
异国太子的灼热注视让樛姑娘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没人知道安国少季是悲恸欲狂还是隐忍认命。就算安国氏当时的地位能硬扛赵婴齐,安国少季也不得不考虑来自汉武帝的冷澈目光。
一个世家少女,一个贵族少年,一个异国王子,以长安城为舞台,开始了一段复杂的三角恋。最终,赵婴齐以霸道总裁的强硬姿态击败了安国少季,硬是把樛姑娘娶到了手。很快樛姑娘变成了樛氏,并为赵婴齐连生了两个儿子。安国少季则消失在史书中。
时光像渭水一样飞速流淌着。到了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一封书信从南越国急入长安城:赵婴齐的父王病重,希望赵婴齐尽快归国即位。
赵婴齐哭着觐见汉武帝,请求回国。汉武帝考虑到赵婴齐已经被洗脑成了亲汉派,让他回去即位对大局有利,便依依不舍地批准了赵婴齐的申请。
接着,赵婴齐带着樛氏和两个儿子匆匆离开了长安,南下而去。樛氏怀抱二子,望着渐渐远去的长安城墙,心里百感交集。
他们日夜兼程,终于回到了赵婴齐阔别12年的南越国都番禺(今广东广州)。在那里等待的,除了赵婴齐病重的父王,还有忠心耿耿的国相吕嘉、赵婴齐的正室和一个对父亲已毫无印象的长子。
次年,老南越王去世,赵婴齐成为南越国的第三任国王。他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开国君主当年称帝时刻的玉玺藏了起来。这是一个乖巧的姿态,表示自己无意效仿曾祖父来称帝,没有政治野心。南越国的人对此不觉意外,韬光养晦本来就是先王定下的国策。
赵婴齐做的第二件事是上书汉武帝,请求把樛氏封为王后、樛氏生的大儿子封为太子。整个南越国震惊了。樛氏是后进门的,前面还有赵婴齐的正室呢。而且赵婴齐的长子当太子本来是没有争议的,这下变成樛氏生的大儿子当太子,多少南越官员、世家的官场布局都被打乱了。
可是无论多少人提出抗议,赵婴齐丝毫不为所动。这可以说是为了报答汉武帝的恩情,也可以说是故作恭顺,提防汉武帝日益膨胀的雄心,还可以说是为了爱,为了在长安12年相濡以沫的深情。
赵婴齐的低调恭顺阻挡不了汉武帝对岭南的兴趣,汉武帝多次派使者提醒赵婴齐来长安觐见自己。赵婴齐觉得汉武帝埋头在对匈奴的战事里,就一直拖着。拖到匈奴被打残了,赵婴齐只好把樛氏生的二儿子送回长安当人质了。
没等樛氏从和二儿子的离别中缓过来,她就升级成太后了—赵婴齐死了。
这一年,汉武帝已经4 3岁。对于故友的离去,中年人有中年人的哀悼方式。汉武帝迅速指派了一支特使队伍前往南越,其任务很简单:向赵婴齐的去世表达诚挚的哀悼,顺便催促接任者继续履行先王“未竟”的内附汉朝手续。
此时南越国内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情绪。太子继承了王位,因其年纪太小,暂由樛氏摄政。
作为一个生长在长安城的邯郸人,樛氏对南越国没什么感情。她梦里都在回味长安的富庶和繁华,当机会到来时,她自然希望能尽快内附,带领南越国回归自己的祖国。当她听说汉朝特使抵达番禺时不禁喜出望外,可是等她见到特使本人的时候,王宫陷入了一片奇妙的寂静。
特使就是安国少季。
樛氏跟随赵婴齐离开长安已经过了整整十年,从嫁给霸道太子时算起则接近20年。20年时间是否足够忘记一个人?樛氏本来觉得够了,可现在觉得还是不够。
四十多岁的安国少季风采依旧。樛氏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与初恋情人重逢。
安国少季担任这次出使任务,也许是汉武帝刻意安排的恶作剧,也许是安国少季自告奋勇,想要去见见阔别经年的旧情人。说不定两人当年偷偷立过什么誓言,即使要被暂时分开,最终也要在一起。而现在,他们终于再度相见了。
一对昔日被政治力量强迫分开的恩爱苦侣,时过境迁,此时竟以藩属国太后和朝廷特使的身份再度相见。司马迁写到这里也是心潮澎湃,忍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加了一句闲笔注脚,把两人的前史交代清楚:“太后中国人也,尝与安国少季通。其使复私焉。”
两个人等待得太久了,立刻旧情复燃。20年的守望和思念发酵之后,凌驾于国事之上。
很快,这段私情就传遍了整个南越国,不满太后的声音逐渐高涨起来。樛氏也感觉到了危机,但她有安国少季撑腰,决定加快推动内附之事。
这回,感觉到不安的变成国相吕嘉了。吕嘉是南越三朝元老,朝内遍布门生故吏,吕氏一族男性娶公主,女性嫁王子,势力庞大,声望昭隆。南越如果内附,吕氏的权势将遭受极大打击。所以吕嘉坚决反对樛氏的主张,数次被驳回后竟有了反叛之心。
樛氏忧心忡忡,问情人该怎么办?安国少季到底是汉家儿郎,熟知史事,想起当年汉高祖在鸿门那场宴会,就给樛氏出了一计。很快樛氏传旨,在王宫里举办了一场宴会,诸臣皆至。
吕嘉未必读过史书,却也对这次宴会有所警惕,特意让弟弟带兵在宫外待着。果然,觥筹交错之时,樛氏忽然起身,端起酒杯走到吕嘉面前,说:“南越内附对南越有利啊,你为什么总是阻拦呢?”
这不是问话,而是动手的信号。只要安国少季抽刀一拥而上,大事底定。可是樛氏朝旁边看去,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情人居然变成了缩头乌龟。
安国少季性格软弱,当年在长安城被迫放弃樛姑娘也没敢有什么言语,如今作为特使,行事瞻前顾后,缺少杀伐果断的狠劲,也算可以理解。
他本来想动手,可是看到吕嘉的弟弟带着军队在宫外走来走去,忽然心生胆怯。杀了吕嘉,或许这些士兵会作鸟兽散,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会杀入宫中,把所有人尽数杀死。
敢不敢赌?安国少季不敢。他只顾着跪坐在自己的案前,忐忑不安,游移不定。
站在吕嘉面前的樛氏怒了:当年如果你稍微强硬一点儿,我就跟你私奔了。关键时刻,你居然又退缩了。你不动手,我自己来!
樛氏不再去看那个窝囊废情人,她亲自抓起一根长矛,朝着吕嘉凶猛地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樛氏的大儿子、南越国主阻止了母亲。时机稍纵即逝,吕嘉跑出宫去跟弟弟会合了。这一场鸿门宴的重演连结局都和原版鸿门宴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吕嘉明目张胆地统合朝中力量,樛氏和安国少季一方却没多少进展。如果这个时候能借汉朝的势力,此事未必没有胜算。可安国少季第三次让樛氏失望了。
安国少季既不利用自己的汉使身份去威压南越众人,也不及时与早就驻守在汉朝边境的汉军沟通。他甚至写了一封文过饰非的奏章,告诉汉武帝:吕嘉终非大患,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汉武帝听信了这份报告,让人带着2000人就去收南越,结果被吕嘉诱敌深入,全军覆没。而在此之前,吕嘉已经煽动南越国人冲入王宫,把眼巴巴等着汉军到来的樛氏、安国少季、南越国主和汉朝使团全部杀死。
昔日长安城的一对情侣双双倒在番禺冰冷的王宫内。这里是他们重逢的地方,也是分离之处。不知樛氏死前看着安国少季的眼神是欣慰居多,还是怨愤居多—他是个长情的爱人,却是个愚蠢的特使。
汉武帝接到战败的消息,才知道自己的军国大计被安国少季这个窝囊废耽误了。他叹了口气,把带兵将领的儿子封了侯,樛氏和弟弟也算为国死难,于是樛氏的侄子也被封侯。
至于安国少季,汉武帝未置一词,安国氏族人也未得到任何抚恤,可见汉武帝真气得不轻。
樛氏和安国少季被杀虽是悲剧,但给汉朝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开战借口。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秋天,汉军正式开始对南越的攻伐。五路大军齐出,次年冬天打到了番禺城下,吕嘉授首,南越国亡,从此岭南疆域正式纳入中原体系。不过这一切跟樛氏、赵婴齐和安国少季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们之间那段爱情故事的结尾是有点儿文艺,也有点儿凄凉:许多年后,当樛氏面对吕嘉叛军的屠刀时,准会想起那个安国少季带她去长安灞桥看柳的那个下午。
故事的最后,还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小八卦。
孙权称帝之后,一直惦记着南越国,因为他听说南越国开国君主的墓里有无数金银珠宝,只是不知这个墓的下落。于是孙权派手下去番禺盗墓,找来找去,南越开国君主的墓没找到,却稀里糊涂地挖到了赵婴齐的墓。孙权的手下从墓里挖出了“珠襦玉匣之具”,以及金印、皇帝信玺之类的宝物。
玉匣其实就是玉衣,相当于贴身棺材,珠襦则是装饰了许多串珠的短衣,一般用于帝、后以及诸侯的殓服。赵婴齐在死前,说不定还在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和樛氏合葬呢……
编 辑/安 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