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读着那些翻译书,想象巴黎是什么样子,伦敦是什么样子,马德里是什么样子。等我们真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我们对这个地方的自由想象反而被具体化了,再也不能随便想了。”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发自浙江乌镇
2017年,大英图书馆珍藏作家手稿来中国展出,展品包括英国作家拜伦、王尔德、兰姆和伍尔芙的手稿原件,首站是中国国家图书馆,第二站到了浙江省桐乡市乌镇木心美术馆。对于一座地处小镇的美术馆来说,这样规格的展览实属难得,又并非没有渊源。
2015年,木心美术馆曾从德国借来五件尼采手稿,主办了特展《尼采与木心》。德国人最初很犹豫。“你告诉我,过去一百年,有没有亚洲任何国家来借过尼采(手稿)?”木心美术馆馆长陈丹青反问对方,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文化在过去一百年被大量地翻译过来,真的影响了中国。”很快,德国人答应出借。
英国人也被类似的原因打动。随英国作家手稿展出的,有这些作家的英文原著和各式中译本,最古老的译本已近百年历史,全部由木心美术馆提供。
木心本人就是西方文学的忠实读者。书读得多了,他笔下的人物也仿佛走遍了世界。1980年代,一位文人疑惑地问木心是不是游历过欧洲许多国家。“如果对她说我没有去过欧陆,她会发窘,”木心当时回答,“是呀,像梦游一样。”
事实上,直到1994年,木心才踏足伦敦,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去欧洲。三周的旅行后,他动笔写下散文《英伦夜谭》,仅仅写了九页,便永远搁置了。“我盘桓英伦,反而畏于描摹目击亲炙的那一切。”木心开玩笑说,“但丁如果真的下地狱上天堂,他也写不出《神曲》。”
工整清晰的伍尔芙潦草而疯狂的拜伦
在木心美术馆特展厅,四位英国作家的手稿各据一方。拜伦的诗作《爱情与黄金》写给一位神秘女性,告诫她爱情的危险。拜伦把稿纸叠成小块,随身携带,留下深深的折痕。灵感到来时,他展开稿纸,用铁胆墨汁写作,几乎是一气呵成,通篇墨色均匀。拜伦一边写,还一边旋转纸页,诗行从稿纸的四边流淌下来,在稿纸中心碰撞交汇。
小说《达洛维夫人》手稿则透露了伍尔芙生活的某些痕迹。伍尔芙与丈夫经营过一家出版社,她通常会把稿纸装订成一册精装书的模样,《达洛维夫人》就是如此。这部小说的创作历时两年,伍尔芙会在纸页边栏空白处写下日期,如同某种形式的日记。伍尔芙的字迹从容不迫,但写到男主塞普默蒂斯去哈利街看病时,伍尔芙正饱受着病痛的折磨,这一段,她涂涂改改,写了多个版本。
王尔德的剧本《温夫人的扇子》的手稿和兰姆写给作家朋友的书信也是展览的重头。据说,王尔德的习惯是写完初稿后,让人打出来,随即又在打印稿上做各种修改。
“伍尔芙和兰姆是工整、清晰的。王尔德跟拜伦都是潦草而疯狂的,这两个人才气纵横,都是狂飙式人格,文稿上也是那个样子。”台湾作家詹宏志说。
1970年代,担任文学编辑的詹宏志收到的都是手写稿。在他看来,我们可以通过笔迹书写、修改的状态了解作者的个性,甚至每个作家跟作品搏斗的过程。
“这个工具几乎是消失了。”现在,很多作家都开始用计算机写作,只有余光中等少数作家仍在交手稿。“但是余光中的手稿有不同的意义,他希望你把整个手稿一起印出来。与其说那是一个手稿,不如说是一幅画。”
木心年轻时写过22册手稿。1980年代,木心初到纽约,只画画,不写作。1983年,他与画家陈英德相识,两人交流绘画时,陈英德却惊叹于木心的文字。在陈英德等人的鼓励下,木心重新提笔写作。
1980年代,木心随时随地会在任何纸面上写作。待到定稿时,木心再用正楷工整誊抄,如果出现修改,则全部重抄。正是木心的不厌其烦,使得同一篇文字的抄正稿往往有好几本。
木心不择稿纸的写作习惯与早年经历有关。2001年,木心写于1960年代的狱中手稿首次公开展出。因为纸张稀缺,木心在每张16开大小的稿纸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地写了近万字,一共66张。
然而,木心并没有把这些手稿整理成文字,而是保留了它们本来的面貌。“作者已辨认不清所写的是什么,已全然忘却曾写过的是什么,”木心自陈,“雅典文化全盛时期,是彩色的希腊,我们瞻仰的神殿废墟,是单色的希腊。当事物的第一重意义消去之后,可能有第二重意义出来,往往是第二重意义更深远更近乎事物的本质,我喜欢且也习惯沉醉在第二重意义里。”
拜伦这位哥哥好像在哪见过
“这四位作家,我一行都没读过。”在展览当晚的沙龙上,陈丹青如此开场。参加沙龙的作家王安忆也坦承,这四位作家她都没有好好读过。
“在民国,浙江和江苏交界的一个小镇上,有一个小孩子在读拜伦?”陈丹青感叹,“我和王安忆是上海人,我们到现在都没有读过拜伦。”
“我小时候心目中的诗人,就是雪莱、拜伦、普希金。秀丽,鬈发,大翻领衬衫,手拿鹅毛笔……”木心晚年回忆道。
木心的故乡乌镇文脉深厚。梁朝昭明太子萧统曾在此读书,编录《文选》,历代后彦学而优则仕,仕而归则商,豪门巨宅、林园相连。木心家是当地望族,家中仆佣热衷谈论《七侠五义》,管家酒后能白壁题诗,木心的外祖母精通《周易》,祖母为木心讲过佛经《大乘五蕴论》。
清末民初,木心就读小学时,课本里已经出现了勃朗宁的诗,音乐老师还教莫扎特。家里为木心请来教西洋文学的家教是东吴大学的文科学士、美国学者杜威的学生。
1934年,作家茅盾把十几箱藏书从上海运回乌镇,取三间平房建成一座书斋。木心与茅盾是乌镇同乡,两家相距不过两公里,木心小时候见到茅盾,称对方“德鸿伯伯”(茅盾字德鸿)。小木心常常去茅盾的书斋借书,满屋子欧美文学经典,藏书中能见到高尔基、巴比塞等作家的亲笔签赠,以及茅盾阅读后留下的圈点、眉批和注释。木心的文学创作也由此启蒙。
半个世纪后,木心的文字被人推荐给了台湾《联合报》编辑痖弦。1984年,痖弦在《联合文学》创刊号上大篇幅刊登了木心的作品。
“痖弦是一个做事很谨慎、小心的人,他这么大手笔不多见的。”台湾作家詹宏志1970年代长期担任痖弦的助手,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用这么大的篇幅,在《联合文学》第一期上,登了一个没人知道的人,这是一个很大的赌注。”
创刊号推出后,一夜之间整个台湾都在谈木心。随后,当时台湾影响力最大的报纸副刊——《联合报》副刊和《中国时报》副刊,都接力式地发表了一系列木心作品。
痖弦没有说过力推木心的原因,不过,詹宏志从痖弦的诗作里发现了一些线索。“痖弦跟木心很像,他们在开始创作时,都没到过外国,但是他们都有能力打造出一个像是有很多西方世界经验的作品。”
詹宏志出生于1950年代,也有过类似体验。“我们都是在封闭时代成长起来的人,我们对世界的了解来自这些书带给我们的想象。在乡下读着那些翻译书,想象巴黎是什么样子,伦敦是什么样子,马德里是什么样子。”詹宏志说,“等我们真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我们对这个地方的自由想象反而被具体化了,再也不能随便想了。这种乐趣是新一代人不容易有的,因为他们更快地接触到真实了。”
1982年,在纽约工作的詹宏志第一次见到木心,便印象深刻。当时在纽约的中国作家很多,“陈白尘等老前辈也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们对美国社会有一点畏缩,觉得这个社会跟他熟悉的社会很不一样。”詹宏志回忆,“木心先生去了那里很自在的,坐下来就是一个纽约绅士的模样——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到纽约没几个月。”
木心当时的衣物都是旧的,但是穿戴讲究,气质上像欧洲人。“纽约是适合他的地方,”詹宏志说,“出了纽约往中西部走,美国人的穿着是非常随便的,强调个人的自由和舒适,不在乎场合的,欧洲相对有很多规矩,而纽约很像欧洲。”
众多欧洲作家中,木心极推崇拜伦。“我小时候一看这名字,还没读作品,就受不了了。再看画像,更崇拜。”木心晚年调侃,“宝玉见黛玉,说这位妹妹好像哪儿见过。我见拜伦,这位哥哥好像哪儿见过。精神血统就是这样。”
木心说:“英国文学,莎士比亚之后公推拜伦。”抛开学术评判,詹宏志认为,拜伦是木心等一代作家“精神面貌的来源和重要的启蒙”。
“西方有君权的政府、神权的教会,而你(拜伦)要从这里挣脱出来,变成一个可以跟天使平起平坐的人。”詹宏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作者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的冲击。因为中国人口规模特别大,是一个群体性很强的社会,为了便于管理,它并不追求个性;欧洲的发展是很小的国家去占领很大的世界,它需要一个人当一百个人用,所以个性解放。”
“我感到的是一种代际的差异,”陈丹青总结道,“30后40后喜欢文学的,读拜伦、海涅、济慈是一定的,因为拜伦是一个叛逆的人,是清末民初一路贯穿的革命符号;50后不再需要拜伦这样的人,我们读《约翰·克里斯朵夫》。我和王安忆是同代,我们都偏爱俄罗斯文学和法国写实主义文学一路,对英国伍尔芙的现代主义和18世纪拜伦的浪漫主义就会生疏;1980年代到现在,翻译出版越来越多,世界文学差不多都全了,可是看书的人开始减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