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尔
焦西岗
天气晴朗的时候从路下看上去,焦西岗很有一些气势、气质。看不全,高坎上,只看得见一道轮廓,但气质十足,像是把整个寨子的气都运到这道轮廓里了。其实是一幅画,碧天、白云,颗粒状的阳光,阿波珠家菜地外的门楼和木栅栏,日线以内湿漉漉的阴影,以及被日线半分的夺补河……这样的时刻,焦西岗毕现它全能的真实:木楼,陶匝(后山),石墙,杨树,青稞地和荞麦地,娇艳的荞花,涓涓的达惹瓦(小溪),夺补河水中及两岸的灌木丛……这样的真实看似表层,其实暗中透出了内质。冬日晴朗的上午,土墙挡北风,两棵并排的高大的杨树被北风吹出了一个让人心颤的弧度,从篱栅夹道看过去,蓝天也在弯曲。
焦西岗是今人的称呼,《龙安府志》记为“交昔加”。交昔加是白马语“出产小麦的寨子”的意思。据阿波珠讲,“交昔”是由“剿高”而来的,“出产小麦的山坡”,白马语“剿”就是“小麦”,“高”就是“山坡坡”。交昔焦西岗是白马语“交昔”与汉语“岗”的组合,从这个新词可以感受到汉语的东西一直没有停止进驻到白马人内部,并让白马人发生改变。
2001年7月阿波珠立新房,我跟初中同学蔡云、宋荣、熊晓武、牟兴旗第一次去到焦西岗。顺着叫达惹瓦的小溪上到“岗”,过小溪,经过一块平展、修长的青稞地,再下十几级台阶进一个木门,便到了阿波珠家新楼的院子。以后十多年,我年年都要到这个院子住几天,和阿波珠的家人以及远道而来的朋友烤火、喝酒,听白该诵经,听阿波珠唱酒歌,听焦西岗以及从厄里家过来的白马姑娘唱酒歌,看她们跳圆圆舞。第一次走进焦西岗,我特别注意到那块不大的、修长的青稞地,青稞青的青黄的黄,让我第一次明白阳光也并非绝对普照,也有不均;后来这块地荒芜了,成了停车场,再后来堆起了一码子一码子的烧柴。
七月的焦西岗,白天不到太阳下去就很凉,夜里透凉。寨子里没有尘嚣,空气里没有躁热与抑郁;人坐在院子里或在寨里寨外走动,感觉很安静——寨子里安静,后山和夺补河对岸叫“坎岱”的山也很安静,人的心里也很安静。立房子会放鞭炮,喝了酒会唱酒歌会跳圆圆舞,但放过、唱过、跳过,四下又都安安静静了,每个人怦然跳动的心也渐渐安静了。
夜晚,客人散去,院坝里屋檐下的长凳上喝醉酒的姑娘醒了,侧身看着星星,裹裹裙拖到了地上。门厅里靠着木柱睡觉的姑娘也醒了,揉着眼睛,我们几个同学坐在院坝外侧的花坛边看星星,看醒来的影影绰绰的人。我还记得先前的酒兴,记得白马姑娘的歌声与陶醉。她们坐在黑灯瞎火的院坝里一个劲地唱,一绺一绺撕碎夜幕。第一颗星星出现的时候,她们劝外星人也下来喝一杯。她们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睡在板凳上,有的倚在木柱上;有的两人相偎,有的三人相拥,个个都是醉了酒的音符,没有思想,没有欲望,有的只是青稞的颜色和燕麦的质地,有的只是箭竹的婀娜和荞花的烂漫。
我在《在焦西岗听酒歌》一文里记录了那天傍晚的喧嚣。一半激情,一半表演。人一旦进入情境,真性情被激活,激情与表演也不那么好分。
我没想到,在听酒歌时,我也会像青稞,像阳光,成为咂酒的一分子。桌上桌下,白马人个个能喝,不管是年逾古稀的老人,还是在校读书的少年。不是抿一点,是尽情尽兴地喝。不用劝,是自己爱。酒如此,歌也如此。每个人都能唱,每个人都爱唱,一个接一个地唱或者合唱。每个人都能唱《青藏高原》,每个人都是金嗓子。
让我震撼的是听一位富人和一位穷人唱歌。先是富人唱。据说是千万富翁。他穿西装、皮鞋,举杯站在席上唱酒歌,嗓子并没为钱而嘶竭,仍如盘羊吼叫有底气。白马富翁唱的是什么我不曉得,但我感染到了他声音里的感性与原始,感染到了歌声传达出的白马人独有的品质。
穷人衣裳褴褛、瘦骨伶仃,看上去颇有点年纪。听这位穷人唱酒歌,我才知道什么叫纯粹、什么叫穿透力。他一点不输给富人,他唱歌一点不逊色于富翁。他的声音没有任何附加的东西,保留了地域和本民族早先的原始,除了盘羊的吼叫、麂子的呜咽,还有绵羊的哀号和牦牛的嘶啸。听他唱歌,也是听远古的白马人唱歌。看得出,白马老人是真正的穷人,但我在他的歌声里听不到一丝一毫的自卑。
当年,焦西岗的人都还住在夺补河左岸台地上的老寨,即使后来伐木厂修了公路,也不见有人在公路边建一栋房子。
从罗通坝过来,远远地便能看见高地上随地势升起的焦西岗。焦西岗的侧影很有味道,从车窗看出去,或者站在路上远眺,似显非显,似隐非隐,半显半隐,由山根往盖口呈一种长势。杉木板房的颜色,老泥屋老土墙的颜色,石板屋顶的颜色,新修瓦屋转角楼的颜色,错落映衬,显出厚重感。
站在焦西岗下面的公路上,只能望见很少几处屋宇、屋檐,焦西岗藏在高地后面,藏在后面的人和房子,是民风民俗,以及焦西岗人当代生活的变迁。
次日清早从阿波珠家新房的院门出来,去到山根里阿波珠家老屋吃早饭。虽是盛夏,焦西岗早晨的空气也有种清冽,露水沾在脚趾上冰凉得皮肤过敏。平生第一次走进焦西岗内部,走进一个白马人寨子的内部,我的感觉陌生而兴奋,眼睛不时停留在白马人民居和白马人生活的物件上。那些老土屋、老土墙,那些矮矮的杉木板屋顶,那些黑涔涔的门、门洞里黑洞洞的家,那些晾晒在屋前柴垛上、铁丝上的万国旗一样的衣裳,那些废弃的犁头、背水桶、二牛抬杠的杠,以及土屋当头尚未上漆的棺材……它们给我很多暗示,给我神秘而复杂的能量。
老屋在山根里,老寨子在山根里。往老寨子走,即是往焦西岗的历史走,往白马人的历史走。有一定坡度的通往老焦西岗(交昔加)的石子小道有一点脏,随处可见喝过的易拉罐、砸碎的啤酒瓶、各式各样的小食品包装袋,它们的出现让我意识到现代工业对最遥远最落后的村寨的污染。是无奈,也是白马人自己的选择。它们现在还只是白马人身上浅浅的划痕,未来会变成白马人现代史里隔膜的异质的成分。我的视线也停留在墙缝的青草、土墙的箭竹篱笆以及栅栏外面叫不出名的乔木上,它们是焦西岗历史的落叶。
我特别留心我们经过的每一户白马人家,纵使不能变成他们家里的一员也要努力去做他们的远亲。有时还真感觉自己是少小离家老大还,陌生里有那么一点梦中相识。看见那些柴垛子,会想到通过生满老茧的手把它们一根一根架进灶孔去烧的情景;看见那些破烂多彩的衣裳,会想到它们穿在大人小孩男人女人身上的样子;看见坐在门槛上流鼻涕的小姑娘,会想到她长大后唱歌跳舞出嫁的日子……好几年,我都不曾(不敢)走进过这样的人家,不曾看过他们的灶房、睡房和烤火房,不曾看过他们煮饭的锅吃饭的碗,不曾看过他们睡觉的床……我站在门口的屋檐下,问坐在门槛上的白马老妪话,她没有一次回答我。还有那些端着个碗扒饭的孩子,我不知道我在他们睁大的眼眸里是什么,与一坨饭一个土豆比是什么。他们的眼眸大而清澈,但漫到我身上的光是怯生而冰冷的。
阿波珠的妻子如门早擀了一大锅荞根子,已经煮好,调料也已放好,灶台上土钵碗也已摆好。我们进厨房门时她正好在尝味道,抿抿嘴,看看我们,搁下瓢,满意地点点头笑了笑。我们七八个人围在灶台前,一边看她收拾锅边灶台擀面棒一边有点夸张地闻着锅中煮得嘭嘭响的荞根香。如门早个子大,身躯伟岸,面堂略黑,穿一身半新旧的裹裹裙,透出质朴能干的健壮之美。她笑的时候露出土著民特有的结实的白齿。她三十六七,生过三个孩子,背水背柴、煮酒放牧、织布织腰带样样都做。劳动把她炼得特别健壮,但也褪去了她少女时窈窕婀娜的美。我相信阿波珠酒后说的话:他当年娶了夺补河畔最漂亮的女子。
荞根子里有洋芋有肉有酸菜。我还吃到了一种叫蒿蒜子的野蒜,格外香。这种饭很难得在别处吃到了,我们男的每人都舀了第二碗。这种饭从面粉到土灶到铁锅,到擀面煮面的人,到添加的洋芋、酸菜、猪肉,到水到柴火,都是全天然的。关键还有种情调,一种原始风,跟今天我们在城市里吃乡村饭完全是两种迥异的体验。
现在白马人擀荞根子都在案板上擀了,听说过去都在大胯上擀——坐在火炉边,裹裹裙一撩,腿杆一伸,揪一坨荞面,便擀起来。擀荞根子发面会发得很干,所以很多时候说的是擀,其实是搓。 第一次听说白马女人在大胯上擀荞根子,我就担忧卫生状况,会不会把大腿上的垢甲和到了荞根子里面。别人告诉我:“正因为如此,白马女人擀的荞根子才特别好吃。”虽然是一句玩笑话,里面仍不乏趣味。我不曾见过白马女人在自己的大胯上擀面,我也不知道是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但每每想起那个情景会感觉很美好,很有味道,即使荞面里和进一点垢甲,和进一点白马女人的汗水,也很美好。或许过去白马人真有这种风俗,土司去了,也是大胯上擀荞根子,只是擀面之前要先舀一碗水把大胯清洗干净。
我从未问过阿波珠他们白马人有无大胯上擀荞根子的事,我怕这是汉人对他们的嘲讽和侮辱,但我又特别希望是事实,特别希望自己能身临其境,享受到土司的待遇:坐在阿波珠家火炉旁,与阿波珠、阿波珠的老妈妈以及阿波珠的两个儿子看如门早撩起裙角给我们擀荞根子,火爐上鼎锅里的水煮得翻江倒海,不时想起几声把荞面团摔在大胯上的声音。炉火的温暖,荞根子预支的热量,路边每个人眼里的温暖,鼎锅里沸水散发出的蒸汽,擀面人大胯上的温暖,构成了一幅暖暖的融融的人间图景。
2006年10月6日,我把诗人蒋骥引到了焦西岗,介绍给了阿波珠。从此,一个诗(私)的镜头被置于焦西岗的内部,且从焦西岗开始,被移至夺补河谷所有白马人村寨。
十月的焦西岗,早晨的清洌已经冰肉,露水沾在脚颈上开始刺骨,风吹在脸上嗅得到了寒气。寨子内部的草木,前山后山的草木,以及夺补河畔的草木都有了三分秋色五分秋意。寨外东山上那几树红叶自个儿先于整个夺补河谷的红叶红了起来,在上午高原的阳光映照下,它们红得孤独,红得异端,犹如肃静的先烈。蓝天如海洋倒映,大地收敛寂然。上游水牛家水库虽已建成蓄水,夺补河已经断流,但尚有余水潺潺,灌木丛明丽滋润,公路下水中白杨伟岸、质朴如神。
清晨站在寨口东眺,霞光如泼墨,金粉纷扬,夺补河和公路在湿润的光照中蜿蜒的姿态妙曼而多情。
我和蒋骥在山根的老寨里随处走,又看见五年前路过的那户人家——土屋没变,土墙、门槛门枋没变,坐在门槛上的衣裳褴褛的妇人的眼神没变,门洞里屋内的黑没变,只是门外的柴码子变矮变短了。又看见上次看见的废弃的背水桶,二牛抬杠的杠和犁,以及墙根的棺材,只是那几副水桶沤朽,有的桶板已经散了。
我们不认识从屋里走出的人,从屋里走出的人也不认识我们。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我们看他们的眼神,在清冽安静的早晨,都有几分陌生和惧怕。偶尔有门背后探出脸的孩子,有抱了柴转头看一眼我们就匆匆进屋的妇女,有坐在门外的长木上抽兰花烟的老妪,都是静默的,与我们的交流都只是光与光的一颤。
阿波珠家的老屋已经没人住了,门上的锁锈迹斑斑,土墙上、窗台已经长草,门外坐人的长木也长了菌子。五年前吃荞根子的情景浮现眼前。
我停留在阿波珠家老屋当头琢磨几件废弃的农具,蒋骥推开一户人家的柴门走进院子去摘苹果。苹果树并不高,但为了摘到自己看好的苹果,他还是跳了几磕。一个小个子诗人在早晨安静的焦西岗跳起来摘苹果的行为对他的居住地成都是一次潜在的背叛。我抢拍下了他跳起来摘苹果的一瞬。柴门里静悄悄的,杉木板屋的门开着,不见有人走出来。苹果树下躺着好几个废弃的背水木桶,它们安静的样子一如抽兰花烟的白马老妪。
蒋骥后来又多次来到焦西岗,以焦西岗为原点,拍一个白马人的纪录片。他剔除了官方影像里的抒情与作秀,将镜头直面白马人的生存与白马人文化的失落,以逼真的细节温和地呈现一个族群的欢乐与悲哀,呈现一个现代诗人投向一个正在消失的族群的视角。
2010年3月15日,农历正月三十。蒋骥再一次来到焦西岗,参加次日(农历二月初一)举办的拜山会。焦西岗的神山叫陶扎,就在寨子后面。15日下午蒋骥在寨子里拍摄焦西岗人所做的准备工作。他们用从厄里家借来的经版拓印神符。经版已经破旧,符模磨损得厉害,拓印的神符已无法辨识,但他们还是在一丝不苟地涂墨、蒙纸、拓印、晾晒。蒋骥一边拍一边与他们交流。春日下午的阳光照在无法辨识的神符上,照在拓印者的黑袍上和头顶的白毡帽白羽毛上,照在身旁的柴垛上,赋予了他的拍摄与交流某种神性。神从远古走来,住在神符模糊不清的墨团与笔画里,住在神符的蜡黄色里,它是扎根在白马人心底的信仰,也是白马人对自然的崇拜与信服。
焦西岗人做这些神事如同织布,如同织腰带,如同打一副背水水桶……宗教日常化,但神性不变。他们拓印神符的时候,扎柏香枝的时候,也吃烟,也喝酒,啤酒瓶搁在手边,时不时扯上几口。生活与神共存,白马人的灵与肉共存。
蒋骥一早去寨子里面拍空镜头。哪里有什么空镜头?即便是空落的路道,无人居住的院落,也有一种直逼呼吸的气息,转眼化为以前热络的生活场景。早起觅食的鸡,见了人跳过木栅栏;木栏里的羊睡眼惺忪,等着主人打开圈门;朝阳洒在墙头,薄薄的如金箔……被镜头拍下,有如写入书,一页一页,散发出岷山的原味。
夜里,焦西岗如一栋深藏在灌木林里的水磨坊。因为阿波珠家的新木楼在台地的最前面,偶尔从老寨子里传来的狗叫显得很远。藏式铜火炉里的火苗小了又架大,粗壮的原木一头在炉膛里燃烧、爆裂一头渗着浓浓的汁液。几个人悠闲地喝着酒,漫无边际地聊着,镜头架在靠窗的支架上对着火炉的火和火边的人,一夜的沉默、叹息、对白和慵倦都留在了胶片上。
水牛家水库早已建成蓄水,再也听不见夺补河潺潺的水流声,只有风在窗外和屋脊上一阵一阵呼叫。焦西岗的夜有些沉落,肉体在瞌睡中越陷越深,只有走到院坝里仰望午夜硕大的星星,灵魂一愣才又变得鲜活。有一两次也遇上冰蓝的圆月,披衣坐在院坝里宰猪的板凳上吹风赏月,感觉到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有一天夜里,蒋骥、代华、老胥和我四个人喝了酒从厄里家往焦西岗走,黑灯瞎火,天上也没有星星,我们一路唱着老歌,完全释放的状态。焦西岗就在前面左手边的台地上,黑黢黢的轮廓,看不见一点灯火。焦西岗不是理想国,但它是我们栖身的居所,是我们取暖、安眠的地方。它的黑显示出一种厚重,一种深度,还真如我们的理想国,真如我们钟情的哲学所幻化。真有灯火反倒不恰当,苹果树突然从阿波珠家的西厢房冒出来,开出很艳很艳的花,或者公路上的荞麦花从达惹瓦一直开到阿波珠家的木楼下。美一旦具象了,变成现实,也成了真的虚幻。
四个人在夺补河畔唱着歌走夜路,四个人第一次感觉黑黢黢的焦西岗在不远处变成了他们的家。
第一次随何明奎去焦西岗是2006年4月20日。晚上与老何长谈,彻夜不眠。虽已四月,夺补河两岸还是冬景,报春的只有枯草中开的蒲公英,春意也只在热辣的阳光里。
第二次去是2008年2月17日。正值过年。沿途还在修电站。华能猩红的标语很醒目。曾岩窝上面已经把火溪河作成了堰渠,木座下面公路正在改道。我已经没有感觉。王坝楚下面一段路全是冰雪,车停下来戴防滑链,我下车踩雪。路下灌木林里雪很厚,对面乔木上雪变成了冰挂。乔木灌木落光了叶,雪铺地,我说出一个词:林海雪原。
王坝楚街上全是雪。房子上,树木上,围墙上,火烧后没有拆除的废墟上。街边上,雪堆成山。街两边的院子里也全是雪,严严实实,看不见寸土寸草。多少年,王坝楚差不多是个废镇,雪风鞭笞下的寂寥割肉。
汽车在焦西岗下面停住,下车,风立即像刀子割在脸上。我从公路下往上拍到了最具气势的焦西岗。湛蓝的天空下,干净与寂寞完全是藏地的质感;只是藏地的空气是佛的味道,而焦西岗的空气完全是自然味。佛和自然在寨子与山的轮廓交合。
下午的焦西岗是棕色和棕灰色的。屋顶偶尔的一块黑色不顶事,散落在山坡树丛的积雪也不顶事。荒芜的黄土地看上去也是灰色的。阳山的雪化了,全是枯草枯木的棕色,或深或浅,或干燥或滋润;再深就到了黛色,再浅又接近了灰。记得2006年10月与蒋骥来,看到的是仙境般的雾霭、苹果和红叶。跟蒋骥站在阿波珠家院子外朝东拍照,看见的还是奔腾的夺补河,雪白的浪花不断地从河中央产出,一直铺到幽秘的灌木丛;还有河岸那一排红柳,从西到东立在水边,影子也拖在水面。而今水牛寨水库已经蓄水,焦西岗段的夺补河已经断流,一潭潭残水被冰雪覆盖,连河流的轮廓都看不见了。红柳成了枯木,灰灰的,上面找不到鸟。
熟悉的路,熟悉的寨门,熟悉的苹果樹,熟悉的木楼。阿波珠熟悉的脸——熟悉里有一点陌生:光光头和清秀。声音的斯文。是什么让他变文明了?脸洗干净了,皮肤白净了,目光里除了柔还有忧郁。我拍他肩的时候,他脸上绽开的笑容不含一点杂质,甚至都有了女性的娇羞——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火炉里正在做法事,我们进去的时候出奇的安静,接着却是长久的喧嚣。锣声,鼓声,诵经声,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观者附和的喔嚯声。坐在火门前的两个人起身给我们让座。我立即就感觉到屋里的场,血液循环也快起来。
坐下,伸出手板在火门上烤,又马上收手;站起来,目光落在火炉左侧的四位法师身上。最靠外面的是打鼓的,胡子拉杂,一脸污垢和滑稽,戴顶尖尖帽,看不出年龄,衣裳褴褛如乞丐。最靠里是个年轻人,三十岁上下,专注地念着经。经书一页页翻在面前,一手打着皮鼓一手摇着铜锣。我倾身去看他面前的经书,尽是些弯弯曲曲的字符。白马人没有文字,想必经书上书写的是藏文。经文码起两摞,纸页焦黄,念过的码在前面,没有念过的码在后面。我感觉我是爱那些纸页的,非常爱,不一定要知道纸页上文字的意思。经文边搁着一个木器,小巧得很,黑黢黢的,看上去非常陈旧;隐约可以看见木器里的荞子。不用猜它是一件法器。靠里的光线很暗,越来越暗,除开最靠外面的鼓手,其他法人的面貌上都布满阴影。
得知可以拍照,我便摸出相机来。没拍几张,我又收起了相机。我担心拍照捕捉到的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会在我拍照的瞬间被损伤、被错过。
锣响起,鼓响起。铜鼓。皮鼓。铜锣。场一下子变得强烈起来,很粗糙,很锋锐,很铺张。我闭上眼,埋起头,渐渐感觉被无数颗粒状的东西包围。慢慢地,颗粒被压扁、拉长,闪现出白马人花腰带的色质。一些艳,一些素,毫不对立。鼓声锣声的凹出是一汪汪清水,清水前端是两匹雪山。雪山在王坝楚以东关闭,在岷山的内里自成世界。没有办法的事情已经发生,现代的东西已经进入,但好在仅仅是进来,还不曾占领。我分明听出,一阵猛过一阵的鼓声(锣声为鼓声的狂猛增添了金属性)是在驱逐进入白马的现代兵士。那些乔装成文明的现代兵士,骨子里盛满邪欲,无孔不入,肩负的使命就是侵略和毁灭。
我闭着眼不愿睁开。闭上眼才能看见邪恶被驱逐出境,才能看见一个从地理和人种都是原始的完善的白马人世界。
外面很遥远了,现代很遥远了,不是一百几百公里路程所规定的,而是一百几百年时间上的一个下滑与断裂。悲剧的是,这仅仅是我闭眼听鼓锣声时的感觉和想象,仅仅是我一厢情愿的祈求。
我想过收藏几粒法事中使用过的荞麦和玉米。我相信从法师手掌里飞出去的苦荞和玉米已不再是粮食,而成了巫术符图,除开作为种子萌芽、生长的魅力,又多了许多我们无知的神力。我在乎那些一粒粒撒落在地毯和炉灰里的苦荞与玉米,它们已经被赋予了神力,不管是苦荞锐利的棱角还是玉米的圆润的肌肤。我想法师撒荞麦和玉米时嘴里念叨的,永远都是我们不可知的秘密。白马人也不可知,白马人只是受用。
一阵哄笑把我从巫术的古树上吹落,掉在世俗的灰土里。老何在给乞丐装束的鼓手拍照,鼓手正做着各式各样的鬼脸。他真像个鬼,饿死鬼和吊死鬼。他那张倒三角形的脸,黑得像抹了锅烟墨,两个眼睛圈圈都是黑的。他倒是极具表演才能,吐舌头、挤眉头、翻白眼、一哭一笑……都是地地道道的。
从那一刻我便开始想,他是谁,他是一个什么人,他平常会想什么,他有家吗,他对女人有什么感觉,对死亡又是什么态度……看他的次数多了,我就知道他不能回答我——他打鼓、做鬼脸、坏笑,都不发出声音。有时候,你会觉得他是一头熊或者一头盘羊,有时候又会觉得他是个猴子……总之,他看上去跟我平常见到的人、平常概念中的人是有差别的;只有打起鼓来,或者朝楼板和人堆撒荞麦和玉米的时候,他才像个人。
中间有个吃手抓肉的程序。一大盆剁好切好的猪肉、羊肉、鸡肉,成片成块,由阿波珠的女人如门早从厨房端进来,递到每个人的面前。做法的人也不例外。突然(真是突然),肉也像火柴一下子点燃了刚才还沉睡在每个人身体里的欲望。不只是食欲,也有信神秘力量的欲望。我站起来在盆子里选瘦肉的时候,看见火炉里的人都在吃肉。满满一屋人,有围坐火炉的,有坐在窗下的,有站着的、走动的。火炉的火刚续过,两根碗大的原木塞在炉灶里,火苗从铁炉四面的缝隙窜出来亲近我们。我特别留意到围着火炉吃肉的白马女人——有的还是女孩——她们臉上的光彩和目光里的亮净是都市女子绝无可有的。她们是世俗的,但又不是我们平常看见的、平常概念中的世俗。她们的世俗是原欲的、甘冽的,如她们日常手中的纺车和毡帽上的白羽毛映衬的蓝天,如她们爱吃的青稞和苦荞,不像我们已经沦落的阴险、幽秘、肮脏和无聊的世俗。
吃肉的十几分钟里,诵经暂停,鼓锣暂停,除了我这个胡思乱想的外来人都是一门心思地吃肉。在我看来,嘴唇的油亮是世俗的高光,也是法事的根本。每张脸都是笑颜,且女人的笑颜不乏性感。
允许性感进入法事,体现的宽容与白马人的胸襟是非常吻合的。甚至不只是胸襟,还涉及到比胸襟更本真的自我认识。在这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里,我自己也吃肉,但没有局限于吃肉,我以一个可悲的现代人的多元人格从吃肉的自己里出离,变换着角度看火炉里的人,看火炉烘托的这个世界——我认定它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当时便觉得是天堂,现在回想起来更觉得是天堂。
看见最年长的法师顺手把吃剩的骨头拿去当法器,震撼的同时我又有些释然,我清楚这是万物有灵的观念在白马人身上的体现。
法事进入尾声,之前意念中的邪恶被赋予具体的物质外壳,阿波珠从暗处端出事先准备好的青稞粉做的面人、面畜生和鸡血、鸡肠,摆在年长的法师面前。年轻的法师一直诵经,看上去已相当疲惫,浸濡在愈加黯淡的光线里的脸有些发黄,额上浮出了一层汗珠。驱邪进入象征性的操作阶段。年长的法师每念几句,便将面物分发给阿波珠及其家人,阿波珠和他的家人配合着做一些动作。老人做得虔诚,孩子和女人做得轻慢。不断地有东西被拿到屋外去扔掉。差人笑逐言开,一趟趟跑,直到把那些代表邪恶的符号扔干净。鸡血、鸡肠看着有些邪恶,还有各形的面物。鸡血、鸡肠的邪恶主要在颜色和质感,面物的邪恶则在形态。每扔一次邪物,都要在主人家身上做些过场,都要打一阵鼓锣,所有在座的人都要附和着吆喝:“喔嚯——喔嚯——喔嚯!”音调平延之后下切,在我听来,完全是白马人围猎时的一种合唱。闭眼,又看见密林、雪山、蓝天和亡命的盘羊。
晚饭跟四位法师同吃,就着炉台,莲花白炒瘦肉。菜是阿波珠当着我们的面亲手炒的。在这个炉灶上,看阿波珠炒菜已不下十回。放锅,团火,倒油,放肉,使调料。阿波珠站在我们面前,穿着呢大衣,有条不紊。最后是一大盆切好的莲花白。
这顿饭我吃得香,不停地挑了莲花白裹了米饭往嘴里喂。菜汤是将就炒菜的锅倒了开水煮的,下了一大筲箕菠菜。
问起法师的名字,一个叫扎如他,一个叫唯加,一个叫年纽,一个叫赫埃子。
傍晚目送法师带着法器和主人打发的纸币,走出阿波珠家的楼门消失在台地上的柴垛子背后,心里满是温暖和释然。
夜里与阿波珠一家人在火炉边枯坐。说是阿波珠一家人,也就阿波珠和他八十一岁的岳母。如门早和孩子们串门去了。阿波珠有三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二十了;老二老三是儿子,大的叫李小龙,小的叫李金刚。小儿子金刚穿的汉服,脸和身材都长得瘦条,斯斯文文的,没有他哥哥小龙的蛮气。其间来过几拨客人,点杆烟喝碗酒便又走了,叽里冈啷说着白马话。很多时候,阿波珠跟他母亲也说着白马话,我仅能听懂夹杂的几个诸如电视机、丰谷酒之类的汉语词汇(他们的外来词)。
阿波珠一直在喝酒,一种叫丰谷特曲的瓶装白酒,独自喝,用高脚铜杯,一边喝一边斟,酒杯放在脚边的木地板上。他劝过我喝,我不喝,他也就不劝了。我几次端了茶水与他碰杯,他也碰,碰了也干。其间谈到我们读初中的那个班,那些同学,阿波珠流露出很深的感情,北京的、成都的、绵阳的,一个个,他如数家珍。我给了他几个电话号码,老班长曹的,成都田的。我们都觉得重庆的张很不错,我知道我们说的不错不只是世俗的成功。我想阿波珠理解的、感觉到的一定也是这样。接着,阿波珠给曹打了电话,先有些调侃,后面就正常了。曹的童音几十年不变。电话递到我手上,我跟老班长寒暄了两句,好多当年的事都记不得了。
半夜两次出来站在院子里看月亮,觉得月亮也该是零下十几度。月亮很好,离我很近,我喊一声它保管答应。不过我没有喊。墙根的雪白亮亮的。关键是天空的繁星,又多又亮,还闪啊闪,我要是喊了,哪个答应?要是全体答应,我应哪个的事?前些天刚在一个人的诗里看了“繁星”,这么快就应验了。我是很久很久没有看星星了。记得的还是小时候看星星的情景。没有再看繁星,也就忘了“繁星”这个词。我知道有两个地方最适宜看繁星:高原和海上。
因为奇冷,我不能久留在繁星底下。我狠狠地望了望天空,从北到南,到东到西,我看见了夜空的蓝——幽蓝。天空不空,满满的,除开半轮月亮,全是星星,大大小小的,各种层次的。
我进屋取了相机出来给繁星拍照,却只拍到了月亮。就当月亮是繁星里最大的一颗吧。
早晨醒来,想到的是夜里的月亮和繁星。月亮和繁星带给白天的自然是晴朗。起身拉开窗帘,没有看见预想中的景象。再拉,下细看,原来是我呼吸的水气蒙住了窗玻璃。擦开一块,不得了,太阳已照在雪山和屋顶了。飞快地穿衣,飞快地出门站在太阳里。太阳好是好,却一点不热和,只是看上去好。风大,吹在脸上如鞭子抽。我不管,仅仅是视觉的阳光也舍不得耽擱。
拿了相机走出寨子,走出雪山和柴垛的阴影来到阳光里。出了寨子也是焦西岗。切口雪白或鲜红的柴垛,掉光叶子的核桃树,结冰的小溪。我们踩着冰溪过去,爬上一个山梁。明明是冲着太阳去的,山道却把我们引向了阴暗,好在我们看见的全是阳光,金子般的太阳,照在西边的雪山上,照着雪山下的厄里寨。
晒不到太阳看得到太阳,也感觉暖和。阿波珠家的墙根堆的是雪,焦西岗外面的溪上堆的是雪,四周的坡地里堆的是雪,对面山上的林子里也堆的是雪,通往王朗的水泥路上也堆的是雪。站在山梁上看雪,看太阳照在雪上,完全不是平常的感觉——雪已经是太阳的亲人,太阳已经是雪的朋友,雪如土、如石,像是压根就不会融化,而太阳也只是视觉的,没有温度,丝毫动摇不到雪的存在。看着、踩着、摸着,雪不再是雪,它的硬度、响声、质地,都不再是我们熟悉的。想到自己在一个太阳拿雪当亲人的地方行走、呼吸,我感觉非常美妙,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
早饭吃的是辣子鸡,阿波珠现宰的,油锅里煸。不见鸡头鸡脚,说是敬神了。也是围炉而吃。有酒。自愿。不见昨天的法师,来了三位拜年的亲戚。
从寨子里回来坐在火炉房喝茶,看阿波珠家人一个一个起床,来火炉房报到——不报到不行,冷。先是阿波珠的女人,她已经梳好头,拿着脸盆进来倒水。我问她昨夜打麻将输了还是赢了,她说她没有打,感冒了脑壳疼。接着是李小龙,依旧穿着昨天的裹裹裙。最后是小儿子李金刚,还是穿他的汉服,还是斯斯文文的。阳光照满了窗外的院子,泼在水泥地上的洗脸水结成的冰白光光的。
上午十点,焦西岗的阳光更明亮了,风也更大了,吹得我们走路都踉踉跄跄。枯树、旧木楼、石墙是一色的灰,枯草是一色的深棕。阴影和阳光格外分明。石墙缝独独的一簇枯干的蕨类,残留着秋天生在时的红艳。如此遗物的美学,也是旧时焦西岗美学的替代。
我独自在焦西岗寨子内部张望,随便拍照。所有房门都关着,有的还上了锁。我不时停在一些废木楼的后檐,看着枯草上的阳光发呆。我迷恋那些阳光照在枯草上的景致。旁边有篱栅、犁头和棺木,它们赋予了阳光另一种纯粹。单就枯草和阳光,你看不见风,看见的只是宁静——埃里蒂斯诗句中爱琴海阳光的宁静,但我的身体却强烈地感觉到雪风和它携带的寒冷。
我走遍了焦西岗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遇见一个人,没有看见一扇开着的门。除开风的嚎叫,焦西岗的宁静依旧整体的、深刻的,类似任何一座雪山的宁静,但又因了它是人的处所而多了魅力。
厄里家
因为阿波珠的关系,焦西岗于我有种家的感觉。久了不去,会感觉一些根须在心里,扎扎挖挖的。去了,坐在火炉边,会感到融洽。
然而对厄里家就不一样了。我去厄里家的次数不比去焦西岗少,但都是过客,都是旁观者,之间隔着不同的文化,隔着异质的心理。
今天的厄里家是白马人最大的寨子。老寨子破落在山根的台地上,有的只剩下残墙、灶台。新寨子建在河坝里、公路边。一栋栋木楼,一家家小院,既是住家,也是旅游接待点。从上往下有四姐妹、厄里风情园、第一接待站、夺博藏家、夺博风情、白马山寨、厄里藏家、高原红、白马雪域高原、夺补白羽毛、牦牛山庄、格汝接待站、白马人家、藏王宴舞、氐人谷、香格里拉……听这些名字,就知道不是白马人自己的,而是年轻的白马人对大藏族的借用——暗含着小溪要汇入江河的意愿。
“厄里”是白马语“大草地”的意思。过去寨子在山根里,草地是河滩,是厄里家人放牧的地方,有十几个足球场那么大。我1986年夏天看见的时候,公路边还没怎么修房子,那寂寥一眼望去郁郁葱葱,木楼上织腰带的少妇和门槛上吃兰花烟的老妪都悄无声息;背着背篼站在荞麦地里看我们的妇女,也像一株荞麦。2011年夏天驱车进去,整个寨子像个空寨,木楼——院子——水泥地,看不见一个人。雨后的空寂里有种邈远的宁静。炊烟淡去,人气淡去,连白马人古老的气息也淡去了,唯一能嗅到的是尘腥味——它裹挟了世俗,正在剥离世俗。一家院子的墙角开着小片格桑花,带给了我清新。
在这里,格桑花也能找到自己,也能属于自己,虽然孤清了一点。
厄里家当然不总是这样,它原本有它的常态:寨子的常态——土墙、杉木板房、柴垛子、粮架、院坝、通往各家的小道、小道旁的老白杨树,以及火塘、被柴火薰得漆黑的天窗、纺线的纺车和织腰带的织机、废弃的背水桶,以及收拾在白该家里的羊皮鼓、铜锣和经书法器……人的常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时喝酒摆条,节庆时跳曹盖、跳圆圆舞;一个人上坡放羊或上山砍柴,两个人进老林挖药,三个人去河边背水,四个人在院坝里打秋,五个人在月亮坝里唱歌……相爱或者单恋,对饮或者把自己灌醉,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者双双去老林上吊。几百年,生生死死,如草木,爱、温暖、繁衍,其间寂寥、悄无声息。夺补河奔腾而去,浪花如杜鹃花,一岁四季,枯荣转换,幸与不幸都是幸,像韭菜,一茬茬趟过自己的生命之河。
一个孩子坐在火塘边等他的豆叶烧鱼,睡着了,烧鱼在梦中回到了水里。一个老者在门槛上等他的三个烧洋芋,他只剩两颗牙齿了,洋芋要烧得稀耙。一个姑娘在闺房的窗前等从院子里传来歌声,她的心跳得突突的,身体却发着凉。一个少年在桦树林等他的牛,等得不耐烦了,就钻到林子深处去捡羊肚菌。一个猎人在一条绝路上拦住一只盘羊,他的枪筒里只剩一颗镏子……
常态就是夺补河流淌的样子。
现在,厄里家失去了它的常态,变成了一个游客接待中心。景气的时候推杯换盏,歌舞升平,像个阔大的露天夜店——这样的时候只有三五年;不景气的时候,就是一个空寨,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稍微有钱的都在县城安得有家,只有老人和不多的几户穷人留下来,维持着寨子局部的常态。
像白马其他寨子一样,厄里家最初的常态也是在南宋之前,没有土司管辖,绝对的无政府状态,每个人除开原初的社会性,只有自然性,每个人都是自然人。南宋末年有了土司后,到1956年新政权取替土司,厄里家属于国土,厄里家人属于臣民。也算是常态,只是一个所属与臣服,其间自然与白马人,白马人与土司,土司与政权,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微妙在几者间所给的力和所受的力,在几者间的空间,以及七百多年的平衡。民国年间的几次改革,也只是改个名而已,并未动摇厄里家的常态。真正改变了厄里家常态的是1956年的“民主改革”,以及紧随其后的人民公社和大跃进,1952年森工局的进驻,特别是1956年伐木厂的进驻,摧毁了夺补河流域的自然生态。不止厄里家人,所有白马人(包括九寨沟县的勿角、甘肃文县的铁楼)都在那个年代开始变裸,直到1981年土地下户,1983年人民公社解散,厄里家人才渐渐回到常态。
站在夺补河南岸看厄里家,一百年前看见的只是山根台地上的老寨,它是厄里家考古学意义上的第一文化层——杉木板,泥巴墙,火塘,高门槛;1980年代看见的,除了山根日渐老朽的老寨,多了坎下民国和1960、1970年代修建的新房子,它们是第二文化层——穿斗式汉式排扇、泥巴墙、火塘、吊鼎锅,与第一层相隔有一两百年;今天看见的更多是鲜明亮丽的旅游接待点,一个个院落,坐落在公路边,甚至有了钢筋混凝土结构的两三层楼房,它们是第三文化层——两层转角木楼,全藏式装饰,内部装修如城里同样时尚,火塘换成了藏式铁火炉、铜火炉,炊具厨具也大多电气化,与第二文化层相隔也就三十年。
其实回不到常态。民居回不到常态,人回不到常态,包括山川河流回不到常态——树木砍伐了还可以再植;夺补河筑了大坝,断流了却没办法开通。
回不到常态,除了粗暴开采,更有现代文明从意识上对白马人的侵吞占位,特别是一些不良的思想意识与价值观,比如贪婪、认钱不认人。
从1986年第一次走进夺补河到2003年第一次住下,我一直都只是厄里家的一个过客。每次路过,从在焦西岗望见,到走过厄里家西头最后一户人家,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几分钟的时间,还要避开遮蔽视线的东西,好望的也只是不多的几眼——在焦西岗看见的是厄里家的远景,也是全景,但由于角度的关系,看见的厄里家是个长绺绺,远处山坡上的老寨只是一个黑团,最显眼的是寨头上的大片荞麦和蔬菜;走近了,只看得见路边新修的或正在新修的新楼、新院子,看不见寨子内部更多的民居;只有角度遇对了,避开新楼,偶尔能看见西头山坡上的老寨子——每次望见,我都能感觉到它强大的吸引力。每一物件,轮廓和顏色,寂寥和颓势,都极富美的感染力。每一扇门,每一架木梯,每一条互通的小道,都激发着我的想象。瞬时的视觉,带给我的只能是瞬时的感觉和想象、瞬时的美的吸引,走过了,前面还有更多的寨子和风景。
2003年正月,我陪写诗的程永宏一家三口第一次在厄里家住宿。雪在房前屋后堆着,任由人和畜生践踏,交错的脚印冻成了冰窝窝。还在年里,寨里还保持着一种常态,寨子内部的小道上看得见行人,午后和傍晚听得见锣鼓声。有一家来贵客了,很热闹,但热闹不像平常在院子里,在篝火旁,而是在里屋火炉边,悄然的,一点不声张。几盅咂酒,几杆纸烟,几句贴心的话,叫随从从衣兜里掏几张红票子给主人,主人推辞了几下便接住了。几个眼神,几口热茶,几声亲姑亲姨亲舅的称呼,一个族群的亲情人情都融在了火塘里。即使从房子里出来,后面跟着长长一抹人,也都显得悄然,道别和走路都很小声;有孩童在哪儿捡了颗火炮点响,也只是一声,寨子里又雅静了。
上午,我们在寨子里转悠、拍照,寂然从寨子里一直漫到前山后山,漫到夺补河丰沛的水面和两岸的灌木林。
没有人认得我们,我们也不认得寨子里的人,但他们知道我们是游客,对我们很友好,我们随便转悠都不会受到刁难。老寨子里的大白公鸡是自由的,大白公鸡脱落的白羽毛飘起来是自由的,我们是自由的,包括说笑、拍照,以及走任何一条走得通的小道。
走了走不通的小道也是自由的,如果走回头路不算是不自由。
但明显我们与厄里家是隔膜的。与寨子隔膜,与人隔膜。我们喜欢寨子,喜欢寨子里的人,只是一种欣赏,一种审美,最深刻的也不过是我们厌倦了城市生活,向往他们自然自足的生活,渴望做一个自然人。
几个人在立有粮架的坝子里晒一张牦牛皮,我们走过去和他们搭话。他们吃着纸烟,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说我是阿波珠的同学,他们只说了声“李校长的同学”便没再多说什么,表情并没有变得亲昵。粮架后面是一条通往下院子的小道,小道两旁有的地方是房子和围墙,有的地方则是木栅栏和落光了叶子的灌木丛。以后,我又多次走了这小道,有时是带画画、写诗的朋友,有时是陪拍纪录片的朋友。那天,我第一次站在小道的入口,对着尽头拍照,我想把看见的小道、篱笆、院墙、慢吞吞觅食的狗、灌木丛、房子以及房子上挂的曹盖装进我的镜头,可无论怎样变换角度总是装不完。
牦牛皮的毛很干爽,挨肉一面的血迹也晒干了。我无法想象一头具体的牦牛的样子,它会不会也像两年前我在若尔盖草原看见的牦牛——行动迟缓,目光深邃,被同行的诗人称作哲学家。我们征得晒皮人的同意,一个个披了牦牛皮拍照。我做不成一头牦牛,我的肉不可能跟一张牦牛皮长在一起,我也不可能有一头牦牛对时间的消化。
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到厄里家内部走一遍,会不会少了什么,或者多了什么?
一只狗钻进一个村庄有两个结果:一是被村里的人打出来,或者被村里的群狗咬出来,落荒而逃,甚至被打死、咬死;一是被村里的人和狗接纳,奉为上宾。
我第一次在厄里家转悠、住宿,从厄里家出来,只感觉到平静。城市不是远方,金钱不是宗教。厄里家才是远方,大自然才是宗教。天空裂隙,一条河展开,再慢慢变成一片海,染蓝了脚下原本雪白的路。
一个白马人从山里出来,到一座城市内部走一趟,可能会感觉到惊慌。不是城里的人要打他,要追赶他,要驱逐他,是他自己要撵自己、驱逐自己,是他自己要害怕。
我见了白马人,便是见了自然的化身,见了自然人,见了自然神,见了纯粹与美。我见了厄里家,见了厄里家的物件,便是见了原初的时间,见了最简单最感性的艺术品,见了我们失落的世界……在每家每户挂在门楣的曹盖上,我能看见最古老的威严与对今日世界惊恐的预言。在空空的发黑的粮架上,我看见最早的农神;在一棵锯口严整的木头上,我看见头年夏日生出的已经干枯的菌类和木头自身发出的嫩芽,看见生命凭空而现的神奇;在一栋颓势十足的老杉木板屋毛嵌嵌的松木门槛上,我看见吊着青鼻涕、睁着两只惊恐的眼眸的童年的我。
厄里家的人看见我,只是看见一个游客、一个外人,看见一个“吃了饭没事干的人”。
他们坐在门口的木头或石凳上吃饭,看一眼你,刨几口饭,再看一眼你。很多时候,老人看也不看你,只顾刨他的饭,脑壳埋到了碗里;或者眼睛看到别处,落在篱笆边的大白公鸡身上,落在坎下屋脊背后的公路上。年轻姑娘好奇,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你,忘了刨饭;你看她的时候,她又把目光收了回去,原本就有的高原红一下变成了酡红。也有不收回目光的,几个人坐在路边、门口,在木头上坐成一排,见了你一起笑,一起唱歌,用唱歌逗你、撩你。也有在路头路尾碰见的,不说话,男人看一眼你咂一口烟,女人立在路边上等你过,姑娘和小孩咯咯笑着跑开了。
那些见了你头也不抬匆匆而过的女人最神秘。她不看你,不抬头。你也不敢看她。她们独独一个人,穿着裹裹长裙,紧紧地扎着腰带,鱼骨铜钱随脚步发出无法破译的碎响,头上的白羽毛一闪一闪。最揪心是穷人家的女人和孩子,他们见了你,急忙端了碗躲进木门的黑暗里——黑暗是他们避开世界的墙,是他们唯一安全的地方。
一个人去到厄里家,就像去到一个完整的梦的内部。梦境交织,自成一体,你就是个过客、看客。你去老寨子各家各户转悠,小道的栅栏边没有一朵花是为你开的;你轻脚轻手地走,压低声音咳嗽,这个梦也不会为你裂一个口子,像砸开的山核桃透出一丝香。你就是走到了最深处,走遍了各家各户,甚至进了一两户人家的门,在火塘边坐了,还喝了一杯蜂蜜酒,你还是不算走进了厄里家,不算知根知底。厄里家从民居看有三个文化层,从每一天看,从时间上看,则有一个密实、无形的文化膜,就像母腹,厄里家人在腹内,吸纳、感受、创造与消解着母腹内所有的元素,而我们从外面进来,永远都只有在外面,没有脐带把我们与他们连在一起。
走不进厄里家,我们干脆去夺补河畔的草地上骑马,与牵马挣钱的小孩子攀谈。童言无忌,他们光着上身黑不溜秋,像他们随身带的矿泉水瓶子里的羌和鱼。他们租马给我们骑,也卖给我们羌和鱼。他们小学辍学,自己讨生活。
骑一次马十元,卖一条羌和鱼也是十元,但要生意做成才算数。生意清淡,或者你多次拒绝,孩子们就会降价,一降再降,从十块降到三块。他们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讨价还价,学会了叹气,学会了用眼神和嘴角表达失望。问他们为什么不上学,回答很砍切:“莫钱交学费!”
他们把鱼从塑料瓶里抖出来,捧在手板儿里给我看,说吃了能医胃病,活吞效果最好。孩子们很可爱,争抢着说自己的鱼好,并相互推攘。强壮的孩子冲到最前面,把手板儿里的鱼递给我,比划着教我如何生吞。后面的孩子往前挤,便回过头瞪他们一眼。
我厌恶长着四只脚的鱼,程永宏一家人是害怕。我们走开,走得远远的,去享受厄里家,享受作为背景的它。我们享受草地,享受孩子们自称从阿坝买来的纯种马,享受夺补河两岸的灌木。有时候,享受是最好的融合。
每次去厄里家,都感觉那里的东西无法带走。灌木林浸濡了你,雪浸濡了你,白马姑娘变调的民歌浸濡了你,扯得伸伸的风浸濡了你,但浸濡只限于在厄里家,只限于在篝火旁失却现实的一刻,走出厄里家,回到现实,肌肤上连一滴露水、一抹代表吉祥的锅烟墨也没有了。
这就是现代。残忍又强大。内心永远是贪婪的,焦虑而饥渴。回归仅仅是肉体的娱乐,精神需要且能实现的只是赏析。对于现代人,厄里家只是一处风景,一个避暑山庄,一片海滩。
我也是一个现代人,但我有诸多不现代的地方,内心排斥现代,有更多自然的因子,在厄里家总是容易感动、容易被震撼,总能找到自己。
2010年3月16日,农历二月初一,我与诗人、民间制片人蒋骥以及老何、老胥一行参加了厄里家的祭山会。我因为要写白马人,蒋骥因为要拍白马人,都带了一些功利。阿波珠帮我们联系了厄里家。
祭山会是个什么会,在见识到之前我们一无所知,甚至无从想象。我们失却原始信仰太早太久,早已被现代文明绑架、被物欲控制,再也无法由自我生命洞见古老神圣的东西。头天下午看见老扎依在古老破旧的经版上拓印通关印,算是闻到了一点拜山会的气息。我们已经接受了现代文明提供的科学,本能地、自以为是地把白马人的行为视为迷信,最多视为一种民俗,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经版完全秃了,字迹模糊不清,拓印出的字符全是墨团,分辨不出筆画,但拓印的人一点不马虎,手脚都是严格做到的。蒋骥问起,老扎依回答得很简单:心诚则灵。
心诚还是白马人的德性,“有心”还是白马人的存在状态;而我们汉人,大多数心已被物欲蒙蔽,虚伪与机巧成了我们的心术。
从拓印通关印可以预见,祭山会首先是一个心的活动,无论活动有多嘈杂、多表象,心都聚在一起,在背后睁着眼,注视并决定着一切。除了参加祭山会的每一个人的具体的心,还有厄里家人共同的古老灵敏的心。
早晨八点,厄里家人开始聚集在寨子里一个他们叫着“查然诺娜”的院坝里,准备出发。他们不分老幼,个个都显得很兴奋、很高兴,穿着节日的盛装,花腰带和头上的白羽毛很显摆。
我们从焦西岗步行过去,他们三五成群已经出发。老年男子穿着青布长裙,背着包袱,手里拿着长长的铜制烟袋。老年妇女穿白布长裙和绣花坎肩,背着背篼或包袱,背篼和包袱里装着酒、肉等各种食物。中年男子有穿白布长裙的,也有穿青布长裙的,扎一根同色腰带。他们开了辆卡车,卡车上装着祭山会要用的各样东西,包括一只牺牲羊和一只神羊。姑娘们穿着新衣,画了眉毛和眼线,涂了口红,扑了粉,打扮得漂漂亮亮;也有穿牛仔裤和毛衫或者小西服的,显得时尚和性感。小伙子们也收拾得很漂亮,跟着中年人挤在卡车里,负责看护牺牲羊和神羊;也有围着姑娘的长裙打转的,和她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我们卡在祭山的队伍当中,虽然陌生,但并不隔膜。有阿波珠的侄女卓玛领着我们,路上的人对我们都很友好。看见我们扛的照相机、摄像机,也有人把我当成记者,对我们有了戒备。
我不知道祭山会要祭拜的神山在哪里,不知道通往后山的机耕道上络绎不绝的人要到哪里去。我们问卓玛,卓玛笑笑说:“远得很,要走到下午去了!”我们不信,又问前面的一位老妇人,老妇人笑笑说:“就到了,转个弯弯就拢了!”机耕道像一根从牺牲羊肚腹里抽出的肠子,从沟口一直延伸到沟谷深处,猜不到尽头。有一段路被水打了,要爬山;有一段路被垮塌的山崖阻断了,要涉水走对岸的老路。
峡谷,碧天,朝阳,溪流。天空蓝得逼近神性。一队队人马,素色的男子,彩色的女子。笑颜。欢歌。在我们前面,走着一位穿藏红色长裙、举着XX旗老人,引领着我们走向厄里家人的神山。零零星星或三五成群的人你追我赶,在几公里的山路上呈现出赶集的场面,见不到头尾,祥和而壮观。
有人看见后面的人赶上来,便加快了步伐,甚至小跑起来;也有人坐在路边的山石上歇气,或者在路边的草地上采野花,任凭后面的人赶上来超过,笑呵呵地接受他们的打趣,目送他们的背影。
我们开始走得信心百倍,渐渐地便走不赢背背篼、背包袱的老人了,被扔在后面。我们走走停停,不是拍照,就是把摄像机放在草地上或山石上,对着路基下的溪流喘气。开始我还主动帮老人家提东西,半路上老人家见我走得吃力又把东西提回去了。
白马姑娘都是山雀,穿牛仔裤的也是山雀,她们从后面赶上来,来到了我们面前。她们的花腰带着实好看,白毡帽白羽毛着实好看。她们说说笑笑,扯开喉咙唱着她们自己的歌便走得不见了。她们个个都是造化,裹裹裙里的粗腰细腰,白毡帽下的漂亮脸蛋或庸常脸蛋,都会让我联想起路下的雪溪、路边的兰科小野花以及跑过山涧的麘子。
来到一个两溪交汇的大草坪,我们看见前面的人过了溪河都停下来坐在草坪上。问溪边的一位大婶是不是到了,大婶把一捧溪水咽下肚子笑笑说:“还远得很,连一半路都没走到!”我指指停在溪水这边的卡车,指指被牵到灌木丛的牺牲羊和神羊,大婶说:“这儿是个歇气的地方,歇够了又走!”我知道大婶骗我的,她说话时旁边几个人都在笑。
主溪从正北方流过来,源头是与九寨沟分界的黄土梁的南坡;侧溪由东北方流过来,源头也在黄土梁的南坡;两溪之间那片开阔的带点斜度的草地,就是厄里家人年年开祭山会的场子。适逢初春,加上两千多米的海拔,这里的草地、灌木林均无春天的迹象,除了山上间生的常绿树,满目呈现的都是干爽的棕色和灰色。上午的太阳金子一般,照着山林和溪谷,日线清晰地划分出两个光影的世界。
在这个时辰,在这样干爽而多少有一点荒芜的背景里,最显眼的是坐在草地上的女人,是溪边矮灌木林里身上扎满彩布条的神羊,以及插在草地上的各色彩旗。
祭山的人斗了篝火。白该盘腿坐在离火不远的岩窝边,穿着白长裙、灰长裤,戴着顶在旅游景点常见的彩条遮阳布帽,翻出的两个宽袖泛出的紫色弥散着巫气。铜色的羊皮鼓挂在手边岩上,像一面磨坊罗面的箩儿。发黄的经书摞在腿边,足足有一尺高。经书前面放着个大瓷盅,作为法器,里面装满了青稞、荞麦、玉米粒,斜插着一根竹棍。
白该开始念经,草地上坐着的人渐渐安静下来,散在四周的人也都聚拢过来,在远处溪水玩耍的人也都聚拢过来。我们也收起机器,在他们当中坐下,于是听见了白该诵经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没有停顿,像不急不缓流淌的溪水,但又不是液态的,而是颗粒状的、语言的,一串一串。我们听着,不明含义,但心静了许多,且滋生出些许感动与力量。白马人自己只安静了一会儿,就又躁动起来,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私下低语,有的唤着孩子,但都只是局部的、克制的,算不上喧囂。也有剪指甲的,也有吃东西的、抽兰花烟的,更有抱了宠物狗在怀里惹的、仰长八尺倒在草地上看天空的……不分男女老幼,没有人在专心听诵经。我一点不怀疑他们的虔敬,一点不介意他们的自由散漫;我相信他们与经页上书写的一切有通灵,与巫师有通灵,经书上的奥义有它进入白马人内心的独特渠道。
白该亦自有道法,他念经也不求众听,只求呈现经书的奥义、实现仪式的完整。因而在岷山深腹呈现的祭山会是一个复调的场面:微风声,上午阳光在干透的枯枝的摩挲声、爆裂声,草地上白马人的欢笑声和低语声,岩窝下白该低沉的匀速的诵经声,远处溪流的潺潺声……时不时还插入阵阵男中音般的羊皮鼓声。
祭山会也是春游。自愿留下来听诵经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组织者和少数中老年男子,草地上又大片空了出来。在两三排彩旗点缀下,给人一种散场的错觉。
姑娘们为了躲避紫外线,去了溪流对岸的灌木丛;三五成群,铺开自带的报纸、塑料布坐下,或者选了平展光滑的石头坐下,一边说笑一边拿出东西来吃,拿出酒来喝。东西有荤有素,酒有白有啤。姑娘们都喝,白的啤的;有用纸杯的,有抱着瓶子喝的。雪溪从身旁流过,太阳从罅隙照在脸上酒瓶子上。喝着喝着,姑娘们开始唱歌,唱各式各样的歌,且不再依章法,自编自唱。歌声引来了小伙子,他们提着酒瓶加进来,有爱开玩笑的,也有沉默不语的;接着喝,一圈一圈地喝,一圈一圈地敬酒。姑娘们施过粉的脸变成了酡红,越来越美丽,声音和动作都越来越大,两个眼眸越来越亮,看人和笑起来情满满地淹到了睫毛。
我们在溪边走动,选角度拍照,被姑娘小伙子拉过去喝酒。姑娘小伙子打趣我们,一点不拿我们当外人。
正午了,参加祭山会的人各自结成小圈子开始野炊。多是吃着自带的熟食,喝酒谈天,只有很少几个圈子生了火在烧水做饭。草地上,溪流边,灌木林,到处都是歌声、欢笑声。有人吃饱喝足了,倒在草地上呼呼大睡;有人从圈子里走出去,远远地在溪边散坐;有人徜徉去了草地的尽头,只看得见背影。
我们去下游拍照,遇到六七个在一起喝酒的老妪。她们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远离年轻人,用纸杯喝着白酒;身旁囤着十斤装的一塑料桶白酒,已经被喝下去一少半。老妪们有点醉了,手舞足蹈地给我们打招呼,大声吆喝我们过去。
蒋骥在祭山会现场不间断拍摄白该的诵经仪式,我和老胥跳过溪水去到老妪们中间,接过她们递过来的白酒看着不敢喝。老妪们说着最动人和最激将人的劝酒话,站在面前看着。我们硬着头皮喝干,又有人提着酒桶上来敬酒……她们里面年长的已过七旬,年轻的也近六十,但看她们的酒量,听她们的声音,看她们的欢颜和乐天的精神,她们个个都还像是少女、少妇,单纯而热情,美丽大方。老何在溪边掰羌和鱼,她们看见了,吆喝着“帅哥,过来,我们想跟你耍朋友”,并把两个指头放在嘴里打响哨。等老何走拢,她们说她们喊的帅哥不是老何,而是躺在溪对面石头上那位衣裳褴褛、邋里邋遢、分辨不出年龄的人。
这就是祭山会。祭山的仪式一直没有间断,而参加祭山会的人的自由、欢乐和个性又发挥得淋漓尽致。白马人选择了这样一位山神、一位善神,不以威严、恐吓和服从统治他们,只是要他们心诚,与他们通灵,从不嫉妒他们的自由,不扼杀他们的天性。
午后两点,祭山会进入仪式程序。诵经进入尾声。牺牲羊被牵过去宰杀。刀子割断颈动脉,剜出一个窟窿。羊牺牲了,没有呻吟,只打了几下冷拳。羊不再是羊,羊在圈里被选中便成了牺牲。羊被倒吊,被剥皮,被挖心、掏出肠肠肚肚。诵经加快了速度,达到高潮;锣声鼓声也越来越密集,像大点大点的白雨夹杂着冰雹。有人把牺牲羊的肠肚略作收拾挂在岩壁上。血滴在岩石上、枯草上。经书翻过最后一页,诵经声戛然而止。白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发出一阵意义与音节都很暧昧的语音,但圆润、美妙,极具感染力。
太阳已经西沉,日线移到了对面半山。草地上微风乍起,彩旗翻卷,人们丢下的塑料袋、纸片和果皮也翻卷。我看见厄里家的山神动了一下,伸出舌头,舔了舔牺牲羊的雪,拌着嘴。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它的嘴已经干得起壳壳了,更为干渴的是它的心与肠胃。它轻微地蠕动,脑壳缩在岩窝里,身子连着雪山。它是棕色的,间杂着葱绿。
日线移到了篝火旁,山神的裙袍遮住了小半边祭场。白该和他的助手撤离了诵经的地方,带着大队人马钻进山林走冲上了上山的小路。锣鼓喧天,吆二喝三。通往山林的路口像一张嘴,不断地吞咽着从草地上进入的人群。少年牵着神羊紧跟巫师,飞奔如兽。我们钻进林子没走多远,就找不到队伍了;吆喝声转到了我们头上,听上去已经很远。我们走错了路,钻进了荆棘丛,只好退回来。
下到溪流边朝神山上望,还是看不见祭山的人,只听见邈远的声音。看见山顶一棵独树,旁边的白马老妪说他们快到树底下了,树底下就是祭山的地方。独树是棵松,树干上的枝叶像是被剔过,树冠格外突出。我们没能到场,便无法目睹祭山的细节;他们拿神羊做了什么,拿牺牲羊的肉做了什么,拿法器法物做了什么,一概不知;问一问或者翻翻书也就知道了,然而不是亲眼所见,便不知道我想知道的。神山神树,山神树神,祭山会到了高潮,白马人把高潮带到了山巅树下,高潮也便属于了山神、树神。
没有上山的人在草地上跳起舞来。她们都是女人。姑娘跳起了现代舞,中年妇女和老妪们跳起了圆圆舞。三五人围起一个圆圆。草地上围起了好些大小不等的圆圆。在被日线分割开的草地上,大小不同、颜色不同的圆圆跳啊唱啊转啊,在我眼里完全是一幅远古的图腾。神事在山巅进行,人事在草地上展开,白马人神圣与世俗的两个面融洽又分明。
渐渐地,小圆圆合在一起,变成了大圆圆,且不断有人加入。姑娘们也不再跳现代舞,手拉手加进圆圆舞。祭山的男人下山了,一个个从山林冲下来,汗湿了背心,也加入进来。慢慢地,三五人跳的圆圆舞,变成了几十上百人跳的圆圆舞。场面变了,气氛也变了,厄里家人唱啊跳啊,也不分是穿裹裹裙的还是穿西服穿牛仔裤的;他们唱古老的歌,也唱“文革”的歌、唱流行的歌;他们走古老的步子,也走流行的步子,一切隨心、随性。
神避让了,拿山影遮脸,等它的子民尽兴。
厄里家人跳的跳、闹的闹。他们开始不在意神(或者正是听从了神的旨意),在草地上追逐,随便逮住一个人来筛糠。她们把逮住的人一次次抛起来,一次次接住,嘴里一起吆喝着“嚯唷嚯唷”。她们连乡长也逮、也筛,连白该也逮、也筛。白该被女人们一次次抛高,一次次接住;坠落中他雪白的裙袍翻转来,露出荞麦色的后背。
神从经书出来,从羊皮鼓出来,从厄里家人的长裙出来,从毡帽和白羽毛出来,从花腰带出来,从巫师荞麦色的后背出来,从姑娘的牛仔裤出来……神不小气,神爱人,惜疼人;神知道他们爱它、敬它,允许他们欢腾。
参加过厄里家人的祭山会,你会去思量厄里家人的生活。他们的生活里有神的位置,更有人的位置,人在他们的眼里是与神平等的,人不是为神而存在的,神反倒是在为人而存在。他们只拿羊和鸡做牺牲。他们宰羊宰鸡,拿去祭山,只为五谷丰登和村人吉祥。他们所行的神事简单,仪式里没有约束与削弱人性的东西,反倒很彰显人性,这是佛教和基督教所没有的。与神打交道的事,由专人负责,不需要其他的人掌手,其他的人只需要接受神的旨意,享受草地上、阳光下的欢聚。
2010年3月16日夜晚,我和蒋骥、老何、老胥四个人沾乡长的光,在厄里家XXX家喝了酒往焦西岗走,夜色如墨,适应了很久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路面。夺补河早已断流,听不见早先的溪流声。走出寨子很远,才勉强看见一点大山的轮廓。
我们四个人排成一排,头顶墨蓝的星空,趁着酒兴唱歌。星空深远浩渺,醉星闪烁,就是洒不下星光。有一刻,我感觉到了神又逃离了神——神是我身体里睁开的眼睛,也是夜空最远的那颗星星。焦西岗的灯光点亮在前面的台地上,如点点萤火虫。
在厄里家,人与神的共欢每年都会发生。这是祖先的遗产,也是神的旨意。人活得像人,率性、自由、知足,但又不忘神佑,定时与神沟通;可以说,神是白马人最大、最深远的血脉。白马人不兴认祖归宗,他们兴认山,以山为宗。
2011年2月7日,农历正月初五,我随白马人文化艺术研究中心的几位朋友进山,观摩白马人三年一度祭拜總神山的仪式。那是一个跨夜的盛会。仪式从初五傍晚开始,在厄里家立有粮架的坝子里(白马语叫“查然诺娜”)。过去的粮架立在老寨子,做仪式的坝子也设在老寨子,但早已废弃了,寨人活动的中心下移到了新区。
我们进场的时候,仪式还没开始,坝子里只有几个人。棚子搭好了(绷的彩条塑料布),神器也都摆好了——鼓也还是那面鼓,鼓槌也还是那个鼓槌,鼓下面簸箕里的那套荞麦面做的祭祀品我是第一次见;瓷盅也还是那个瓷盅,瓷盅里依旧装的是荞麦粒青稞粒、插着竹管儿……柴火已经燃起一阵。白该还是那个白该,从坎上下来,只是换了一套黑裙袍,戴上了白毡帽。
白该钻进棚子,坐在神器前开始诵经。孩子们三三两两来到坝子里,并不关心棚子里的事,他们拉在一起说话,伸出手板儿烤火。先是四个大孩子——少男少女,一个穿着自己的服装,三个穿着羽绒服、牛仔裤;接着是五个小孩子,都穿着自己的黑长袍,长袍上镶着耀眼的宽花边,头上戴的却是有NIKE或者LINING标志的帽子。五个孩子中有一对长得俊美的双胞胎,豌豆果儿一样的眼睛和咬嘴唇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也有形单影只的姑娘或者小伙儿,站在粮架下面或者柴垛子下面,一副心事重重或者无所事事的样子。
姑娘小伙们耍自己的,东立西向,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小孩们钻进棚子,挨着大人坐在白该对面的木头上,好奇地望着白该,小眼睛被柴烟熏得眼泪双颗双颗地流。
我站在棚口,自以为是地动观着棚里发生的一切,时不时拍几张照,时不时取出小本记几笔。我感觉到了神,发现了古老的时间,它们像从寨子外面顺着篱栅延伸过来的堆着一坨坨雪的小道,向我传递着白马人最古老的感觉,呈现出生命原初的认知。
夜幕渐临,厄里家人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刚才还显得空旷的坝子一下变得拥挤起来。棚子里的火,坝子里的火,被围得严严实实。人多了,声音也多了,听不见白该的诵经声了。喧嚣声一波一波,从坎上老寨崩塌下来,从新寨的篱笆小道汇集过来,在越来越大的火势衬托下坝子变成了一口沸腾的海锅。
棚子里的柴火上真搭起了一口铁锅,水煮沸了,扔进一只羊头和两只羊腿。锅敞着,每个人的眼睛都望着锅里。水煮干了,一次次添加。翻腾的羊肉香了,孩子们的鼻孔和喉咙开始鼓动。羊是牺牲,是敬神的,羊肉香却属于嗅神经和鼻三叉神经。
夜幕降临,篝火凸现出来,棚子里的火光凸现出来,姑娘少妇们的脸庞和白羽毛凸现出来。夜是一枚果子,厄里家是一枚果子,棚子里进行的神事是果核,传递着一个族群的遗传密码,而棚子外面坝子里围着篝火跳圆圆舞、看圆圆舞的人则是果肉,流溢着世俗的享乐的蜜。
法器实在、有形,显深色,它们是从过去延伸到今天的白马人的根。圆圆舞是热情与欢乐,是从古老的根长出的枝叶,是白马人用生命编织的献给神的花边。
时过午夜,诵经到了尾声,坝子里的欢腾达到高潮,圆圆舞扯到了与坝子同大。盛装、欢颜、亮嗓以及不知疲倦的步伐,闪光灯下的娇艳……黑夜在厄里家形成一个时间的漩涡,在忽闪的火光和橘黄的灯光映照下,像是历史的滞留。
聚在坎上老寨子喝酒的人涌了出来,卧在火塘边打瞌睡的小孩子走了出来,一个个脸喝得像关公的半大孩子也跑了出来。他们的身体里都有一个白马时间——诵经完毕的时间、敬神的时间、跳圆圆舞的时间、鸣火枪的时间、跳曹盖的时间。时间与他们有通灵,在他们的身体里有一个叫醒服务。
白该翻过最后一页经书,头天的祭山仪式到了最后擦枪走火的时刻。四个反穿兽皮的小伙子从坎上老房子出来,站在两棵落光叶子的苹果树下,举起火枪朝着夜空扣响扳机。枪声划过夜空,八个跳曹盖的小伙子开始登场。他们反穿兽皮,头戴曹盖,曹盖上扎着纸扇,身上拖着长长短短的彩条。他们从坎上老寨子吆喝着下来,他们从白马人的历史中吆喝着下来,他们是人、是兽、是鬼、是神,他们是鬼神附身。鬼小小的,神小小的,兽已驯化,他们更多的还是人,是人对神意的履行,是人的欢腾。
第二天上午,厄里家的人开到羊峒河口去祭拜总神山。焦西岗、祥树家、扒西家、刀切家、伊瓦岱惹、驼骆家等白马各寨的人都去了。白该又宰羊、又诵经,几百上千人聚在一起又跳圆圆舞,又喝酒唱歌。枯瘦的羊峒河水从黄土梁流下来,隐没在荒草和灌木里,没有人去注意。
总神山不高,裸露着岩石,几棵自古便在的青松使它显得神圣、肃穆。白马人在山下新建的祭坛祭拜、欢腾,再一次为神编织出生命的花边。
白马人与神山的联系在视觉之外。在我的视觉之内,白马人与神山隔着羊峒河,他们祭拜的山在他们心中,而眼前的岩山并无什么人文气,完全是一座纯自然的山。
2012年10月18日,我又目睹了一次这样的拜山。不是白马人的拜山日,拜山活动是专为凤凰卫视“凤眼睇中华”摄制组筹备的,因此省去了从头天傍晚开始的仪式。
人来得不少,规格也接近正月初六,但没有虔敬,完全是个表演。只有宰杀的羊是头真羊,割颈动脉的时候四只腿蹬得很厉害;血也是鲜血,汩汩流在地上很快就凝固了。我录下了宰羊的全过程,觉得很残忍,怀疑仪式的程序究竟是不是神授——神咋个也嗜血?
白马人现在也转变观念了,很神圣的事也愿意听上面的拿来表演。物品都是政府出钱买的,每个人都有误工补助,还可以免费耍、免费喝酒——何乐而不为?
神圣落到现代,终究消泯了,再古老的人也不愿意委屈肉体守去坚守精神。
深秋的夺补河谷已经有了寒意。湿雾散开之后,现出满山的红叶。湿雾在山巅跑,在山腰跑,在头顶跑,云层像三明治夹着斜射下来的金艳的阳光。山间飞快地变换着秋色,变换着润湿的美。
我从人群中脱出,沿着九寨沟环线公路往北,寻找着拍摄神山的最佳位置与角度。这些年,我在不同季节不同时辰拍下了若干神山的照片,但一旦见到,仍克制不了拍摄的冲动。我不知道这座石山在我心里是什么,占了多大分量,在潜意识里如何决定了我的审美与信仰;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皈依了它,皈依了它的什么。然而我明白,我清楚地感觉到,见了它我就离不开了。
湿雾还笼罩着神山,沙金一样黄斑斑的阳光就洒到了山腰。山腰覆盖着成熟的繁盛的植被,像有过多生养的白马女人的肥腰。山顶接近湿雾的红叶最密最红,越往下越显稀疏。一树树红叶衬了雾气,染了朝阳,显出绝佳的质感。神山有这样的美,也是神赐,不过神让自己的居所有此虚华,似乎又与神道不符。转到山的正面就符了,红叶看不见了,湿雾与金阳也看不见了,从山顶到山脚全是裸岩。
我回来的时候,白该还在诵经,牺牲羊已经剥皮挖心。跳圆圆舞的主要是厄里家的人与焦西岗的人,妇女居多,她们边跳边耍,全当娱乐。更多的人站在坝子后面的石墙下晒太阳,她们个个身着盛装,也有红叶的艳丽与水灵。白马妇女的服饰真的算得上美丽绝伦,我在别处不曾见过有比这更美的。颜色的搭配,简约的图案,配上花腰带、白毡帽和白羽毛,完全称得上是一道胜景。要是加上红铜色的脸,雪溪一般的歌,即是在王朗也找不出东西比拟了。
表演就是表演,谁都不需要动情、动心,只要手脚做到,拍一些镜头。神山不管这些,因为时间不对不与人通灵,勉强做一下节目的背景。
没有人发现,神已从山上下来,钻进了老妪们的裹裹裙,憋得她们忍不住要冲动,逮住几个贵客来“筛糠”。凤凰卫视的镜头对着“筛糠”的场面,录下了一片欢腾。神也钻进了小伙子的白袍,让他们突发冲动,跑过来逮住了凤凰卫视主持这个栏目的小美女吴辰岑。一次次抛高,一次次尖叫,一片红叶飘飞。吴辰岑从小伙子们用手臂搭起的轿子上下来,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起台词,给表演平添了几分真实。
我退到旁边一个临时搭建的看台上,与路过这儿的穷游人士谷岳寒暄。我在凤凰卫视的这档节目里有两个镜头,一个是从作家的角度讲述白马人,一个是被作为与白马人同族的氐人后裔做介绍。
在政治需要和商业利益面前,古老而神圣的仪式可以被作为表演,这究竟算是文明的进步还是失落?
2013年11月2日晚,阿来、舒婷等作家、诗人一行住厄里家。从古算起,他们都是厄里家最尊贵的客人。不过,这只是一个客观事实,厄里家人未必这样认为、这样感觉。
厄里家作为现今白马人的一个中心文化圈,本身是冷漠而沉寂的。它看似完整,多了延展和更新,其实已经破落。它的核心文化被势利、庸俗的实用文化覆盖、剔除和挤兑,仅仅在外表和生活习俗上还有残留。旅游接待不景气,厄里家的年轻人也四散了,只在一年一度重要的节日回来聚在一起。
嘎尼早从县城赶来,是晚宴、晚会歌舞方面的接待人。她漂亮大方,愈显成熟的五官,外族人的相貌特征较少女时代还要突出。我习惯了叫她张莉,想必她也习惯了别人这样叫她。她不是厄里家人,但她是白马人的女王,自然也是厄里家人的女王。她登台演唱多年,跟大作家、大诗人说话、敬酒一点不岔生,普通话讲得没有一点漏洞倒有一点港台味,也不给人背过台词的感觉。她一丝不苟穿了白马人的服装,但话语间流露的则是一个现代艺人的风味,只有唱起她们自己的歌时还能感觉到一种由血液弥漫开的夺补河的气息。
商业的往往也是娱乐的。张莉把晚宴的气氛带到了高潮——酒的高潮,女高音的高潮,女声合唱的高潮,以及起哄的高潮。我从主桌退下,躲在高潮的边缘,小心地保护着耳膜。在高潮的内壁,我紧盯着时间起的漩涡,一浪一浪升腾,又一浪一浪跌落、消失,发出短暂的尖叫声。不是白马时间起的漩涡,是作家、诗人们带来的时间起的漩涡。白马时间在漩涡底里,硬如冻土,而作家、诗人们的时间被酒精蒸煮,浮出厚厚一层欲望的油珠珠。
人们在院坝里跳圆圆舞散发酒气的时候,我躲在木楼上想一些文学上的过结。厄里家只有这一个接待点在沸腾,别处都黑黢黢的不通电,即使通电也只是几十伏的低压电。一个老人在相隔很远的老寨子的火塘边睡去。一只年轻的母鸡挤在几只公鸡中睡不着,公鸡们睡着了,白羽毛扫过来,逗得它又心痒又羞涩。暄腾声传到老寨子便只剩歌声了,咿咿呀呀的。老人在灶台背后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镶了荷叶边的白毡帽还戴在头上,白羽毛掉了一根在盘羊皮上,远处的歌舞声也许为她酝酿了一个梦,那个已故的老白该从梦里跳了出来。
文学如果不能把厄里家呈现出来,保留在图书馆里,便应该做厄里家的一棵草,长在从新寨子通往老寨子的小道边。
圆圆舞结束了,宵夜开始。我下楼去到火塘,坐在作家、诗人们当中,等着上烤羊、烤鸡和各类酒水。男男女女围着火炉分坐两排聊着,敲着竹筷,其乐融融。炉膛的火正旺,火舌窜出炉门舔着灶台,露在炉门外的木头流着白沫。灯光橘黄,暖暖的,亮度适中。一张张笑脸,一张张饥渴适度的嘴,温暖的话语自流,刹那间我感觉身在天堂。
烤羊抬上来,搁在铜盘中,叫阿来上去动第一刀。阿来没有推辞,接过刀,说了一句,象征性地割下一块烤肉,结束了仪式。我用手机拍下了阿来“开烤”的一瞬,他很像土司,仁慈与威严皆备。
吃肉喝酒本为大俗,但这一夜却不同,它倒像是一个仪式,大俗的每个细节都显得神圣。火塘、炉火、鼎锅里沸腾的水、《尘埃落定》的作者阿来、熟透了尚未掉落的两只羊目、黄酥酥滴油的蓝马鸡、白炽灯光的橘黄色、《致橡树》的作者舒婷……阿舍、范晓波、杨晓芸,以及每一位在座的人,包括主人家,都是仪式上不可或缺的元素。
有人终于发现这个仪式无神,站起来悄悄出去了。我也发现仪式中间是一个空心,实质上是一片彼此感染的欢娱,就像长凳宴本身,但我却不想离开。
去睡觉的人越来越多,火塘像一块拔去了一些萝卜的萝卜地,变得稀疏起来。我換了位置,坐到张莉一边去。吴佳骏、蒋骥和杨晓芸几个正在与张莉喝酒谈天,我过去和她打招呼。认得她十几年了,看着她从少女变成少妇,从女娃娃变成歌手,她却不认得我。我一直当她是白马路的一枝杜鹃花,白马人中走得最远的一个,却没有机会去接触她的内心世界,把握当代时尚在她生命中的流程。看她的言谈举止,看她喝酒,我突然感觉有点不适——除了服装和面貌,在她身上,我看见的更多的是表演。
阿来去楼上睡了,睡不着他或许会翻开一本书。舒婷也上楼睡了,或许她会做一个海的梦。来自不同地域的作家、诗人都陆续睡了,厄里家的酒和印象会让他们做各式各样的梦。阿来打开的书页和落在书页上的橘色的灯光,以及他后来进入的梦乡,会不会带给厄里家之夜一种异质?舒婷的海潮,以及今天看来太过直白与僵硬的橡树,会不会刺痛静谧的厄里家?
第二天吃过早饭,作家、诗人们在院坝里呆立了一会儿便上车了。远处坎上的旧寨子有人朝我们眺望,他怀里的柴禾要不到半小时就会燃完;诗人蒋骥无意间看见了他,心头掠过永恒而悲哀的怀想,就像焦西岗的上空突然裂出的一条海沟。
天亮了,太阳照到了厄里家,每个人的目光与厄里家都有了交汇,匆匆一瞥或者片刻停留,与屋脊,与粮架,与新式转角木楼,与墙边纤弱娇艳的格桑花,与一个陌生路人,与公路边草地上的一匹马……然而,它改变不了厄里家,被改变的只是远去的我们自己;或许一生,你的梦,你的记忆,都脱不了厄里家的影子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