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怡
摘 要: 辛弃疾是广为后世称誉的南宋伟大爱国词人之一,他的英雄气节、生平际遇、创作风格,以及审美趣味,皆为历代文人、学者所重视。辛弃疾现存词作六百二十九首,其中有七首写于中秋,皆是中宵宴饮、对酒邀月之作。从词作编年来看,创作年代较早的三首中秋词哀而不伤、踌躇满志,随后写于闲居带湖时期的三首则词风悲慨、凄凉低回,而年代最晚的一篇却又语出高妙、境界不凡。辛弃疾的中秋词分别写于他从壮年到暮年的不同时期,其风格的转变印证了他一生中入仕为宦、罢官闲居、晚年退隐三个不同阶段的不同心境。
关键词: 辛弃疾;中秋词;词风变化;创作心境
中图分类号: I207.2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8153(2017)04-0081-05
据邓广铭的《稼轩词编年笺注》,辛弃疾一生撰有七首中秋词,莫不是良辰歌筵,一夕美酒。但从这七首中秋词词风的转变当中,却能明显地体味出随着他由壮入暮、宦海沉浮,酒中的滋味与心境一同变化的过程。
辛弃疾生活在南宋与金国对峙的时代,平生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始终将恢复国土、一雪国耻作为心中的志向。绍兴三十一年(1161)时,辛弃疾便以金主完颜亮发动的南侵为机,率山东义军渡江归宋;次年轻骑突袭金营、生擒叛将张安国时,辛弃疾不过才二十三岁。然而尽管他壮怀激烈,却终其一生不得施展抱负。青年时期,他迫切地建言献策,写下著名的《十论》、《九议》,然而十几年间都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壮年时期,他辗转宦途,却于淳熙八年(1181)末被劾罢官,随后竟闲居带湖长达十年;绍熙三年(1192)受到提用,然而短暂出仕不过三年,即于绍熙五年再度被弹劾落职;晚年时期,他于庆元二年(1196)起正式退隐,迁居铅山瓢泉,随后于宦途中又有几番浮沉升落,却最终希望破灭,于开禧三年(1207)郁郁而终,时年六十八岁。本文即从贯穿了辛弃疾青年、壮年、暮年时期的这七“杯”滋味殊异的中秋“醇酒”入手,通过分析这些中秋词的内容与背景,体味他前后不同的詞风与心境。
一、乾道、淳熙年间:山河盛酒壮胸臆,可将愁情一饮尽
辛弃疾二十三岁出任江阴军签判,正式开始政治生涯,直至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任江西提点刑狱的十四年间,可以说是他不甘沉沦下僚,利用多种机会,申明、发表自己的恢复方略,努力施展卓越才能,并逐渐为君王朝臣所了解认可的重要时期[1]50。辛弃疾在乾道四年(1168)至淳熙二年(1175)间,这期间,辛弃疾共作有三首中秋词:《满江红·中秋寄远》、《满江红·中秋》和《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这三首均写于他几番升迁、出任地方官之时,或抒离情,或寓国事,或展抱负。虽然词作中多抒愁情,皆只见良辰、不闻乐事,但其爽朗明快、乐观劲健的风格已然见于一般。他在佳节时分仍不忘满腔抱负,即使心中有万种愁情,最终也可以消散;即使愁情无法消散,却也展现了胸襟志向。
(一)酒中含情
乾道三年(1167)末,辛弃疾升任建康通判。建康是宋朝南渡后对金作战的战略要地,任职于此的多是朝廷中主战派的知名之士[1]58,因此尽管官阶不高,不足以充分施展抱负,但这次升迁对辛弃疾来说仍然意义重大,让他在观望朝廷动向、前线战事时看到了无限的希望。
辛弃疾在乾道五年(1169)左右于建康任上写下的《满江红·中秋寄远》是一首望月怀人之作,赋月抒情,却是纤豪错落,哀而不伤。
满江红 中秋寄远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换取玉纤歌管,一声吹裂。谁做冰壶凉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令有愁无?应华髪。
云液满,琼杯滑。长袖舞,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但愿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2]14-15。
上阕登楼望月,借月言愁,刚柔并济,虚实相生。前两句乃是虚写,为望月前心中所思。首句中,还未登至楼顶,稼轩便怕空中有浮云将月色遮住,不复明朗,一个“怕”字道足了他纤密的心肠。然而第二句,却一改纤敏的词调,学起当年晏殊唤弦管以吹浮云,而且不仅要“吹开”,更要“吹裂”,豪情满腔,更不失浪漫。接着,已然登上高楼,果然冰魄一轮,清光万里,便由虚转实,直写月色,用“冰壶”喻其皎洁,更以“玉斧”精修喻其团圆,而“谁做”、“最怜”皆表现出他对那清凉月色的无比喜爱,欣喜与赞叹,词境也因纯然的热情,自然地有了停顿与延长。随后结句,却通过一声追问,巧妙地将自己的孤独与时光的悲情赋予嫦娥,情景合一。下阕写怀人念远,却先写宴饮的欢乐,以乐事写悲情。琼浆玉液,清歌曼舞,辛弃疾却从歌声中听到呜咽,更感叹不如意事常八九,月亮最终也成缺。思念远人,愁已至此,随后却又自我排遣,转向乐观:“但愿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最后更一气贯穿,豪言将所有的愁情聚成欢乐,待归来重逢的时刻细细诉说。至此,之前的孤寂、悲愁都已完全消散,如同那被歌管吹裂的浮云,辛弃疾的心情也化为一片澄澈的月光,无比清亮。
在这一首词中,辛弃疾举起的是一杯对酬远人的深情的酒,但其中辗转着的对时光的感慨与孤独哀愁,最终都能够因他的乐观与豪迈一饮而尽。
(二)酒盛山河
辛弃疾任建康通判的前几年,正是宋孝宗刚刚受禅继位的时期。宋孝宗也有收复之志,重用主战派大臣张浚,曾于隆兴元年发动过一次短暂的北伐,遭遇失败之后,朝廷中主和、主战派的势力此消彼长,宋、金形势愈加严峻。乾道五年(1169),宋孝宗再度任用主战派重臣虞允文为相,并采取一系列与辛弃疾《美芹十论》中的提议相符的备战措施,尽管阻挠不断,却也让主战派倍感鼓舞。辛弃疾身为地方官,一方面忙于任上的琐事,一方面又关心恢复大业,遥遥观望,屡屡进言,虽然担忧朝廷战和趋向,却始终信心不灭。
辛弃疾的另一首《满江红·中秋》,亦写于乾道五年左右,其中便表现出了这种观望朝廷动向,却无法一展身手的苦闷,虽然以“愁如发”作结,看似愁情难遣,但总览全篇,风格仍与上一首相似,刚柔并济,胸襟不凡。
满江红 中秋
良辰美景,算只是可人风月。况素节扬辉长是,十分清澈。着意登楼瞻玉兔,何人张幕遮银阙?倩蜚廉得为吹开,凭谁说?
弦与望,从圆缺。今与昨,何区别?羡夜来手把,桂花堪折。安得便登天柱上,从容陪伴佳时节。更如今不听尘谈清,愁如髪[2]16。
这首同样是月夜言愁,却寓有家国情怀。上阕写云遮良夜,圆月不见。前两句讲述中秋佳节素来风景可人、月光清澈的样子,第三句“着意登楼”,却不知“何人张幕遮银阙”,颇有戏剧性。最后一句中,请风神“蜚廉”吹开乌云,看似豪迈潇洒,但随后一句“凭谁说”又将荡开的词境收回,转为圆月终不得见的无可奈何。纵然能够将乌云吹散,但谁又能够将风神说动呢?从而辛弃疾在此便有以月不团圆喻山河残缺之意,而乌云遮月更暗指朝廷中乌烟瘴气、蒙蔽圣听。主和派“张幕遮银阙”,使得家国不得收复、难见团圆,“蜚廉”象征君主,却被小人蒙蔽,无从劝说。下阕接续愁情,从初七(弦)到十五(望),月亮由缺变圆,但残缺的山河,却没有任何区别。牵念兴亡,心有愁思,辛弃疾夜来把酒,感叹“安得便登天柱上,从容陪伴佳时节”,他无心赏月言欢,无法像赵知微雨夜登天柱峰驱云玩月,更无心去听一班主和派的举尘清谈,只得愁随白发生。可见下阕一愁到底,终难遣散。
这首词颇显得“愁云弥漫”,但其“倩蜚廉得为吹开”与上首《满江红·中秋寄远》中的“但换取玉纤横管,一声吹裂”在气概、意境上却极其相似,而“素节扬辉”、“张幕遮银阙”、“便登天柱”、“从容陪伴”等辞句中皆能显现出时空张弛、纵横飞扬的豪迈之气。而即使最终“愁如发”,但整首词中所蕴涵的家国之悲思又岂能如《满江红·中秋寄远》中的离情一般轻易排解?而他为主和派误国郁闷不已的同时,体现出的则是对自己一展抱负的热切期盼。
从而这首《满江红·中秋》中,辛弃疾盛满了一杯家国愁思,夜来把盏,难以入喉,但他胸中的万丈豪情,却比那酒味更烈。
(三)酒赋豪情
乾道六年(1170),辛弃疾任满回到临安,受到宋孝宗的召见,得以当面向其陈述恢复方略;备受鼓舞的辛弃疾在同年写成了论及宋金形势、战争策略的《九议》长文,上呈宰相虞允文,得到赏识后在乾道八年(1172)升迁为司农寺主簿。他出任滁州,独掌一州之治,而两淮地近宋、金边境,正好给了他将政治主张付诸实践的机会[1]62。自此,辛弃疾频频得到升迁,淳熙元年(1174)被辟为江东安抚司参议官,同年又被升为仓部郎中,次年更被任命为江西提点刑狱。这段时间,辛弃疾交游广泛,结识了多位志在恢复的同道中人,其才华、政绩、远略也广受赞誉,得到了认可。
辛弃疾最为著名的中秋词便写于这一时期。这首淳熙元年(1174)写成的《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慷慨豪迈,声情激越。
太常引 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2]34-35。
这首词突破了中秋咏月词缠绵优柔的传统,月下直抒壮志,一吐豪情,畅快淋漓。上阕中,辛弃疾在月下借着醉意吐露自己壮志未酬却先生白发的悲愤,举盏直问嫦娥何以白发欺人,虽有悲意,却似是与月玩笑,三分戏谑七分豪情,不沉沦于悲感,足是英雄口吻。下阕浪漫飞扬,从上阕的悲愤中完全跳脱出来,腾空而起,乘风九天,俯瞰万里山河,竟与月亮同一视角,足见其满怀抱负,胸寄鲲鹏万里之志。“斫去”二句,虽是化用杜甫的“斫却桂婆娑,清光应更多”,但其中整顿山河的豪情与自信,让人读来亦不禁振奋。整首词写景明快,语出精绝,充满了乐观奋发、豪迈昂扬的气概,极具感染力,是最能体现稼轩初期词风的佳作之一。
在这首词中,辛弃疾饮的是一杯助涨豪情的酒,总有悲慨,一饮尽时,依旧英雄气概,踌躇满怀。
二、闲居带湖时期:不见明月愁风雨,夜深悲酒难遣怀
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迄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辛弃疾遭遇人生低谷。辛弃疾为政风格严正果敢,为人则刚毅直言,与长期偏安的南方朝臣多有不和,在淳熙八年(1181)的冬季被弹劾罢免,此后闲居于带湖整整十年。而此时的辛弃疾正值壮年,满腔抱负,只因同侪排挤而壮志难酬,只能坐看时光流逝、国势渐衰。他在这一时期创作的三首中秋词,恰恰都是记写阴晦无月的中秋,萧索寥落,意兴寡然,含蓄蕴藉,愁味不尽。
(一) 酒映孤清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左右,辛弃疾写下两首《一剪梅》,记录了中秋节时,却偏逢云翳遮月的暗淡心情。
一剪梅 中秋无月
其一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惟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
其二
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而今独自睚黄昏,行也思量,坐也思量。
锦字都来三两行,千断人肠,万断人肠。雁儿何处是仙乡?来也恓惶,去也恓惶[2]170。
这两首《一剪梅》均是怀人之作,今昔对比,哀婉凄凉。
第一首词,辛弃疾先回忆从前与友人共享良辰美景的中秋月夜,当年对花饮酒,月映杯中。之后便转写眼前境况,虽然也同过去一样把盏登楼,却是孑然一身对着苦雨愁云。下片首句,辛弃疾想要乘着清风责问造物主何以辜负中秋良辰,看似飞扬豪迈起来,却又紧接着以道路、音信的不通,将词情拉回令人伤怀的现实。随后他想要稍稍遣怀忘却悲愁,转而欲写堂中的节日气氛,但“惟有”一词,却将代表喜乐的“烛花红”凸显得分外醒目、凄艳,从而最后的歌酒从容,也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口吻,不言悲愁,却愁情已至极处。
第二首延续第一首的悲愁之情,词风相近,内容相同,却更加直接地抒发悲感与孤独,不再压抑。其中众多凄伤之辞,如“独自睚黄昏”、“思量”、“断肠”、“恓惶”等,在短短的一首小令当中犹显得触目惊心。而从第一首结句的“杯且从容,歌且从容”到第二首的“來也恓惶,去也恓惶”,从暂且宽慰到哀情难抑,都能让读者感受到这份悲凉寂寞越酿越浓的过程。
可知辛弃疾在两首《一剪梅》当中,举起的是一杯无人对饮的愁酒,没有良辰美景,没有赏心乐事,孤独与感伤就这么映入酒中,和雨而下,灌满愁肠。
(二)酒酿萧索
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宋孝宗禅位于宋光宗,以太上皇的身份移居重华宫。这位二十八年前曾立志扫荡金兵、收复中原的皇帝此时已暮气沉沉,新继位的光宗也虚弱多病、疏于才略。闲居时期的辛弃疾依然时时关怀国事政事,然而恢复大业自此似乎更为渺茫。
绍熙二年(1191)左右,辛弃疾又在一个只有凄风苦雨的中秋月夜与友人在席上填词唱和,写下这首《好事近》。
好事近 中秋席上和王路钤
明月到今宵,长是不如人约。想见广寒宫殿,正云梳风掠。
夜深休更唤笙歌,檐头雨声恶。不是小山词就,这一场寥索[2]289。
这首《好事近》虽是宴饮唱和之词,却丝毫没有欢宴喜乐之感,惟有惆怅凄凉,一场萧索。首句便写中秋无月,“长是不如人约”之辞,已见惆怅失落。后一句写景,极目望向广寒之时,惟见流云一片,意境清凉,颇有愀怆之义。而句中的“广寒宫殿”又颇似暗指宋廷的昏晦局势,让这首词阴翳之气更重。
下片“夜深”句,与辛弃疾从前词作当中的“换取玉纤歌管、一声吹裂”(《满江红·中秋寄远》)、“倩蜚廉得为吹开”(《满江红·中秋》)对比,已见前后心境的不同。从前中秋月夜,天放浮云,他不是唤取丝竹便是欲请风神,总是要将阴翳吹开;而此时,却是“夜深休更唤笙歌”,而檐外雨势凶恶,竟让他听来颇为心惊。但静言思之,使得辛弃疾豪情不复的并不仅仅是这自然界的雨声,来自朝堂人事上的风雨阴翳才更为骇人。最后一句感叹这中秋良夜的萧索落寞,用晏小山的词来作比,巧妙而又疏淡,细思却极有韵味。乍看清愁淡淡,宛如闲话,但其中愁之深浅,与“千古伤心人”别无二致。
这首词中,辛弃疾用以酬人的是一杯装满阴郁愁绪的酒,满怀心事,千丝万缕,都难以言说,只随着一片雨声酿入这酒,再酿成一片萧索寥落。
三、退居瓢泉年间:独将杯酒来送月,不问滋味不言愁
辛弃疾晚年,于庆元元年(1195)再一次被罢去官职,从他的诗句“心似风吹香篆过,也无灰[2]444”中,即可看出这次退居对他的打击之大。而庆元二年(1196),他曾居住多年的带湖旧居毁于火灾,则又是一次精神上的打击。此后,辛弃疾徙居铅山瓢泉,想要归隐终老。夙愿难偿,心灰意冷,于是转慕庄子、陶潜,词作不再慷慨悲郁,反而清疏平淡,多有趣味。
辛弃疾最后一首中秋词《木兰花慢》写于庆元三年(1197)左右,问月送月,浪漫恣肆,纯是游戏,却语出惊人,奇思妙想荡漾其间。
木兰花慢
中秋饮酒达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纔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2]422-423
这首词是稼轩中秋欢宴时的饮酒酬唱之作,然而它却以精绝别致的文体、淋漓磅礴的气势、纵横驰骋的想象、悠远壮阔的胸襟而显得与众不同、极其出彩。
这首词效仿屈原的《天问》,全篇皆用问句,别致新颖,更使全词成一种巍然磅礴之势。尤其是上阕,一问接着一问,一问比一问深:月亮将归于何处?是要去向天的另一端吗?还是风硬要将月送去茫茫无边的宇宙?可是月亮如何悬在空中呢?又是在为谁独自皎洁?每一个问题都需人思索,然而不待人思考,新的问题却又层层而出如同浪涌,颇使人心跳加速、情怀激越,感慨作者飞思如潮、文气纵横。然而更妙的是,从下阕开始,作者又稍收了磅礴之势,以“恍惚使人愁”之句将辞情渐渐转入低缓;接着,“怕万里长鲸”之句,又以绵密敏感的情怀将词境变得蕴藉起来;之后,“玉兔解沉浮”之问,担忧的情思中是对美好之物的无限怜爱与珍惜,而“浴水”、“沉浮”这样的词语,却仍给人豪迈之感,故而以壮阔之语抒优婉之情,使下阕的词境又稍稍昂扬了三分;然而最后却以“云何渐渐如钩”之问终止,又将情绪放缓、拉长,笼上一层朦朦的愁情,让人从圆月渐缺中看到时光永不止息的流逝,余韵悠长。
而词作中如“别有人间”、“长风送中秋”、“飞镜无根”等句,都是极其浪漫的、为宇宙间事物赋予人情的体现;“姮娥为谁留”、“怕长鲸破琼楼”、“玉兔解沉浮”等句,虽总有哀愁在其中,然而这样的思绪却是想常人所未想,仍是浪漫而美好的情怀。辛弃疾在这首词中充分地展现出他那驰骋飞扬的想象力,以及天生的纤密心肠、与生俱来的浪漫,其中更有一种宽广博大的宇宙情怀。他将视线放到月亮本身、放到月亮所处的宇宙天地,与月亮、造化天地对话、问询。在这种问询中,他将对个人、对人间的关注转向了更加高远博大、更具超越性的的宇宙,显示出了一种“对天空的向往”。可见此时的辛弃疾的修养、境界都已更上一层楼。
然而不可忽略的,仍是这首词中所弥漫的哀愁的基调。纵使飞扬驰纵,语出惊人,但辛弃疾写这一首送月词,全篇依然饱含着对月亮的不舍与无比的珍惜。他为何要问“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为何要叹“恍惚使人愁”?又为何要牵挂月亮“云何渐渐如钩”?辛弃疾将一生所感受过的万种愁情都寄寓在这首问月词中,正如屈原心灰意冷徘徊江泽之际,上天入地、问古追今以泻悲情的《天问》一般,才华横溢,却出于一生的沧桑与悲凉。
可知《木兰花慢》中的这杯美酒,看似甘美清冽,却是由稼轩一生的胸怀、心境所酿。他举杯送月,不问滋味,亦不言愁,一杯却重似千斤。
四、结论
通过品味辛弃疾七首中秋词中滋味不同的“酒”,可以发现这“几杯酒”皆可印证他一生经历的三个时期里不同心境与词风。
辛弃疾初期的三首中秋词,哀而不伤,胸怀大志,语气豪迈,可以体现出他此时心境的自信乐观,积极奋发。盖率众南来之日未久,对于收复山河、建功立业踌躇满怀,词风爽朗劲健,豪迈昂扬,奇丽浪漫。
闲居带湖时期的三首中秋词,落寞低回,悲郁不尽,凄凉萧索,均表现出他在人生低谷中的满腔愁情。花辰月夕已不足以让他在中秋筵席上欣然赋词,反倒是云雨遮月更能引起他的创作欲望。“杯且从容,歌且从容”、“不是小山词就,这一场寥索”,虽然他心有悲凉,却往往不直言道出;而至“来也恓惶,去也恓惶”,愁情已然浓不可散。虽然闲居带湖时期的稼轩亦有不少潇洒自然、隽逸恬淡的词篇,但由于政治失意、抱负难展,他这一时期词作的主流依然还是悲郁难泯的。
辛弃疾晚年退居瓢泉时的一首中秋词,雄奇不凡,境界高妙,趣味无穷,表现出他晚年淡看功名心灰意冷之后超逸的境界与胸襟。而其中缭绕不散的哀愁之气,亦印证着他终其一生闲而不适、欲说还敛、难忘抱负、徘徊于入世出世之间难以解脱的心结。他晚年的词作或冲虚闲淡,或苍凉悲壮,也皆是由于这无解的郁结,一生的沧桑。
[参考文献]
[1]巩本栋.辛弃疾评传[M].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
[2]辛弃疾.稼轩词编年笺注[M].邓广铭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