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心安是归途

2017-10-18 06:33陈廿榛
青春美文 2017年8期
关键词:葵花记忆里姥爷

■陈廿榛

此处心安是归途

■陈廿榛

1

小时候讨厌雨天,不只因为北方的雨势急且凶,还因着一旦下雨,多数情况会电闪雷鸣。雷声轰隆隆,仿佛把墙壁都吓得战栗起来,深紫色的闪电像条狰狞的恶龙,想穿过玻璃窗把我吃掉。怪力乱神的故事看多了最容易自己脑补,我既不敢大声叫姥姥,也不敢穿过客厅和长廊去找她,只能爬进书桌底下祈祷姥姥快些找到我。

好在姥姥跟我心有灵犀,她关完家里所有的窗子,把院子里的柴火都用油毡布盖上以后,就会过来找我。“宝宝不怕啊。”我听到她的声音才敢慢慢从桌底下爬出来。很多个雨天,我都是小心翼翼依偎在姥姥身边过来的。

每逢下雨天,姥姥都会给我讲小白龙的故事。小白龙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自己去闯荡了,它虽然爱玩,可是也会觉得孤单,每次想家的时候,小白龙就偷偷地哭。可是它不知道呀,龙在天上哭,地上的人都知道呢。“小白龙可真能哭啊。”姥姥讲着讲着我就不怎么怕了,还觉得这条爱哭的龙有点可爱。再到下雨天时,我就晃荡着双腿坐在木头椅子上,双手托腮静静看雨,雨打繁花落,花落了,树上的果子就能吃了。

2

我跟姥姥相处最多的时光是我念小学的那段日子。我六七岁时被送到姥姥身边,由她接手的我,是个性子固执又乖戾的小姑娘。后来身边的朋友大多说我初见时温柔、平和,我想那些温柔与宁静应该都是来自于姥姥。她从来不曾刻意去教育我,哪怕我做错了事,她也只是笑着念叨我,一遍不听就再念一遍,直到我烦了或者自觉没趣了,她才笑盈盈地夸我:“改了还是好宝宝哟。”

少年不识愁滋味是真的,六七岁的年纪,我还没开始偷偷躲在被窝里看《红楼梦》,自是不懂花开花落也有无限忧愁的道理。那时最愁的也不过是有颗牙齿悄悄松动了,不知道它掉了再长出来要花多久,能不能赶上冬天我嗑瓜子的时节。东北的冬天比起其他地方都要漫长许多,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边嗑瓜子、烤地瓜、听姥姥讲故事的事我没少做。

初夏的时候,跷着二郎腿躺在姥姥种的葵花地里晒太阳,是件极其享受的事情。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姥姥就站在不远处的菜地里叫我的小名,声音忽高忽低,吴侬软语,总让我梦到自己是躺在水乡的乌篷船上。

我关于江南的初始印象也是来自于姥姥。姥姥是江浙人,会讲地道的吴语。春末夏初,我们一老一小坐在果树底下乘凉时,姥姥偶尔会说起她的故乡,每说一会儿她就叹口气:“这么些年了哟。”那时我还不懂世间聚散离合最不经念叨,说得多了,便会日复一日结成心上的疤,时不时疼一下,直刺到灵魂深处。她因何来到北大荒是轻描淡写,姥爷去世也是寥寥数语,我能听到的,大多是美好的一部分:江南的四月天,杨柳垂堤岸,蔷薇数枝发,大舅的眼睛最像姥爷,小舅的坏脾气也遗传自姥爷。零零散散尽是些琐碎事,枝叶关情,云卷云舒,总会让人觉得生活无限美好。

3

后来一转眼我就到了十二三岁的年纪,功课变多,也有了可以一起讲少女心事的玩伴,去姥姥家消磨时光的日子也越来越少。倒是姥姥常念叨我,今天送点红枣、葡萄干,明天又送来几瓶娃哈哈,嘱咐妈妈留着等我放假回家吃。

也只有跟姥姥相处时,我才最能察觉时光流逝得如此快。去年我回姥姥家待了一整个冬天,才发觉我记忆里手脚麻利、步履轻快的姥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老态龙钟了。她年轻时就已经弯了的腰,如今弯得愈发厉害,像有座小山丘压在她单薄的身体上。从前梳的齐整、服帖的齐耳短发,如今也大片地变白了。承认自己的亲人正在垂垂老去,真是件残忍的事情。

或许正是因为我们聚少离多,我能想起的关于姥姥的回忆大多温馨,而我却没法在自己的记忆里勾勒出一个生动、鲜活的她,似乎姥姥就是那样几个词:能吃苦、贤惠、随和。而当我们再一次朝夕相处时,我才发现就连这几个词也没法去概括姥姥了。

姥姥不敢用电磁炉,我在厨房炒菜时,她就坐在表皮已经剥落很多的蓝色沙发上发呆,既不看电视,也不听戏曲,等我叫她吃饭时,她就笑眯眯地夸我:“宝宝炒菜可真快。”表姐家的小孩子都已经一岁多了,姥姥却依旧固执地叫我宝宝,似乎我一直都是她记忆里那个爱哭的小孩。实际上真正像小孩子的人却是她。我带她去医院检查身体时,她在公交车上紧紧拽着我的手,生怕不小心跟我在人群里失散。我不记得小时候姥姥牵着我走是什么感觉了,却能感觉到现在拽着我的这双手清瘦又干枯,牵着我像牵着她的全世界。

4

生命轮回有时是件挺奇妙的事情。姥姥在古稀之年终于撕掉了她身上原本的标签,她会挑剔我炒的菜太硬,直言自己喜欢吃肉,不喜欢吃菜,甚至还会拐着弯跟我说邻居家老太太的新衣很好看。我觉得好笑之余又忍不住有些难过,原来我这么多年来都没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姥姥。

现在想来,那条会因为想家而哭的小白龙应该就是姥姥自己吧。背井离乡,丈夫脾气又坏,还有四个儿女需要拉扯,此间辛苦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讲完。她哭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象不出来。姥姥在我面前一直都是笑着的,眉眼弯弯,好似一枚小月牙。

小时候,我趴在窗边看雨打窗台时会在心里猜测:小白龙长大以后还会不会这样爱哭?如果它不再掉眼泪了,人间岂不是要大旱许多年?如今人间依旧有雨,我也知道这不是小白龙在偷偷哭了。爱哭的小白龙终有一天能够重新找到心灵的安宁,命运总算公平,姥姥少年时的苦难与隐忍,在她老去后,为她换了一张重回少年的船票。

除却性格变得幼稚,手脚不再灵便外,姥姥的身体还算康健。冬天的时候,她就张罗着开春要在篱笆外再种一片葵花。“等你回来正好吃。”我们还没分离,姥姥就自顾自预约了下一次相见。

我看着她白色的发顶,忽然觉得小白龙老去后可能会变成一棵老葵花。仰着金色的花盘直视太阳,这一次,她的笑自得又从容,眼里不再有悲伤。儿女各自独当一面,生活终于不再为难她,小白龙的晴天来得如此晚。我能做的也只是希望太阳再强烈一点,水波再温柔一点,姥姥在珍贵的人间多幼稚几年。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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