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璐
摘要:中国传统女性文学创作在古代文学中所占比例极低,同时也极少受到文学批评的关注。而以闺秀文学为代表的女性文学创作所体现出的审美观念与美学价值,在很大程度上被传统文人的审美视野所笼罩,其独特的阴性审美特质没有得到很好地发掘和了解。在传统闺秀文学中,当女性作为创作主体和审美主体时,更为关注身为女性的个人化体验,对自然的变化和时间的流转较之男性文人表现出相当的敏感。不论是空间还是色彩的选择,都呈现出一种流动细腻的自然生命之美,而这种美学特性也在当下一些女性作家的文学创作中有所体现。
关键词:时间与自然;闺秀文学;阴性美学
中国女性文学创作可以追溯到先秦《诗经》中的女性作者,再到汉代班婕妤、蔡琰、卓文君、唐山夫人等,魏晋南北朝时的谢道韫、鲍令晖等,唐代武则天、上官婉儿、薛涛、鱼玄机等,宋代婉约派词人李清照、朱淑真等,直到晚明清初时由于“性灵”说的广泛流传,女性自我意识逐渐觉醒,出现了大量的闺秀诗词来表达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中国历代不乏优秀的女性作家,但是与男性文人相比所占比例极低,尤其在文人审美观念主导下对女性的文学创作也是持贬抑、轻视的态度。但不可否认的是,女性作家的创作带有自身强烈的生命体验,其透过文学作品所展现的审美观念和美学思想是对以男性为主导的中国文人审美的一种补充和比照。而传统闺秀文学作为女性进行文学创作的主要类型,其直观地向人们展示了女性作家不同于男性文人的阴性审美,各种内涵值得探讨和研究。
一、基于真实生命体验的闺秀文学阴性审美
所谓“阴性”审美是相对于“阳性”审美而言,如果说“阳性”审美呈现的是悲壮、雄健、豪迈等审美范畴,那么“阴性”审美则具有优美、婉约、柔媚等特点。而这并非是女性文学创作中独有的,在一些男性文人的作品中也时常体现,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男子作闺音”的文学创作现象。一些男性文人在诗词中塑造女性形象,借由女性之口抒发各种情感,其作品一般都造语柔婉,意象清雅或鲜妍,表达难以言说的忧思愁绪或儿女私情。而在这种创作下产生的闺情诗其实是一种代言,男性有的是十分冷静克制的从旁观的角度去描写女性的生活和心理,如温庭筠《菩萨蛮》中“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这样白描式地展现闺房起居,以十分艳丽的色彩意象交叠产生阴性化的美感;有的是通过女性闺怨的形象来抒发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忧愁,如辛弃疾《摸鱼儿》中“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以美人遭妒来暗喻自己政治上不得意。女性处在被书写和被塑造的地位,“男性文人已经以他们谙熟的代言方式创作,使他们选择的词句、意象和情绪,成为诗歌文本中女性情感的主流和正宗。”[1]这种诗词所渗透的阴性美学的意蕴相当片面,男性文人的审美品味凌驾在作品之上,缺乏真实的观照和体察。
而当女性开始书写自我、书写自然时,作品中呈现的阴性审美特质却与“男子作闺音”不甚相同。原因不光是两性之间存在的审美心理的差异,还有女性在描写自身或是自然生活时对感性生命体验的敏感把握。首先,在闺秀文学中女性作家对自我情感有着十分个人化的表达。青春时的活泼新奇、为人新妇的甜蜜欢愉、独守空闺的幽怨相思、孤身寡居的清愁寂寥等等情感的抒发都是基于当下的生命感受,即使仍旧是清隽优美的语言也能让人有不同的审美感受。欧陽修作《蝶恋花》,李清照因酷爱“深深深几许”几句,也以其语仿作了《临江仙》一首。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李清照《临江仙》
同样的闺怨题材,欧阳修的《蝶恋花》塑造了一个春愁满怀,柔弱多情的闺阁女子的形象。“她”在深深的庭院中被“帘幕”“楼高”束缚在暮春的愁绪中,是男性眼中充满惆怅的“美”人,同时精致的语言和各种意象的交叠让词变得十分柔美幽怨。而李清照在《临江仙》中则直抒暮春时自己满目苍茫,郁郁不得的内心感受,这种时过境迁的悲怆沉郁和心灰意冷被词人直白地表达,多了一层更为真实而强烈的情感体会。其次,“由于社会规范所强加的约束,闺秀是被限制在内闱的女人,广泛的社会政治生活与她们无关,家庭和婚姻给了她们一定的安全和生活保障,也限定了她们的活动领域。”[2]基于这个原因以及对个人生命和生活的细致体察,闺秀文学将目光多集中在日常生活和自然景致中,透过日常琐碎的描写来表现女性独特的审美观念。《名媛诗话》中山阴商嗣音写道:“弄水恐湔裙,采莲畏伤手。花欹半面妆,愿得花间藕。”论者曰:“深得乐府体裁。”[3]女子描绘自己采莲弄水的日常带有乐府诗中常见的浓郁的生活气息,语言清新明快,情感也自然活泼。这种将闺阁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过程表现了鲜明的女性审美心理,熏炉玉簟、罗衣斗帐、翠屏瑞脑等都不再仅是香艳淫媚的背景道具,而成为闺中女性表达私人化意绪的审美意象,使闺阁文学浸染着鲜活的生命力,体现着与男性文人相异的阴性审美特质。
二、阴性审美空间的理想化塑造
男性文人笔下的女人是脱离了家庭和日常琐碎的理想化形象,“言情不离伤春伤别,场景无非洞房密室、歌宴酒席、芳园曲径”[4],其表现出的情爱之欲与外貌之美仅是男性审美观念的理想化表达。虽然闺秀作家将对生命的直接体验诉诸于笔端,但是多少受男性文人审美观念的影响,她们的作品在铺写自然与自我时也往往营造出一种理想化的审美空间。这种审美空间带有女性对自然万物盛衰以及时间流逝的敏感体验,从而多哀伤喟叹和如梦如幻的绵渺之感,最终完成女性对自我的真实观照和对理想中的“我”的塑造。
(一)记忆与梦境的反复书写
当女性主体意识渐渐觉醒时,其审美眼光会从一开始不断追随男性到反观自身。除了细写闺房生活而将日常审美化之外,闺秀文学多抒发自己的心灵触动,挖掘内心深层的情感体会,而对过往的追忆和对虚幻梦境的描绘让她们实现了自我的抒情。细腻的愁绪总会通过对往昔的追抚和缠绵的梦来表达,如“断肠芳草连天碧,春不归来梦不通”(朱淑真《晚春有感》)、“午窗梦觉情怀恶,风絮欺人故着衣”(朱淑真《春归》)、“半檐斜月人归后,一枕清风梦破时”(朱淑真《春夜》)都是在写词人无法排遣的春愁,无论是梦不通还是梦中、梦破,梦境无疑加深了这种愁绪的渲染。虽然无法得知具体的梦境,但是根据诗词上下文的描写也能体会到作者在梦中所产生的无所寄托的渺渺之感。女性作家对于闺中岁月的回忆与追思大多与婚姻生活有关,相思追忆萦绕心头化作诗词形成了一种缠绵悱恻的审美追求。李清照在《凤凰台上忆吹箫》中叙写离愁之苦,“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的别后追忆是愁也是念。对生命情感的记忆欲说还休,夹杂着个人心理状态的表达,这种延绵的情思既是真实的又是模糊朦胧的。endprint
追忆与梦境,日常与当下,现实与虚幻的结合构建了一个缠绵悱恻、虚实纠缠的审美空间。在这种审美理想下,女性对自己情感的抒发追求细腻的肌理质感,“时间流”下的空间变化在诗词韵律的衬托下显得相当突出。如“燕台梦隔三千里,槐枕肠回十二时”(嘉定侯俪南《病中述怀》)与“关山千里梦,风雨一声秋”(武陵陈梦棠《闻雁》)两者都是抒发兴怀,一是遥梦燕台追忆往昔,一是闻雁声梦关山之秋,当下与过去、现实与梦境的交叉层叠隐藏着时间的线索,情感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换而起伏,充满流动变化的美感。这种理想化的审美空间的创造使女性可以暂时规避男性文人话语的压制,表达其丰富的审美感受。
(二)自然生命与自我生命的融合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很多文人寄情山水,以自然万象的变化来书写情怀和启迪智慧,这种对时间流逝和自然生命盛衰的观照是东方式美学的特点,而这种特点同样也反映在闺秀文学的阴性审美中。“这种以自然生物情境,作为个人托喻或转喻的媒介,在东方男性的作品中也常有所见,只是女性对自然界的生命变化—从孕育到死亡,有更纤细和感性的观察,毕竟女性必需经历的生理周期与怀孕育子的身体经验与记忆,比男性更为敏感,更接近于自然生物界的变化。”[5]尤其作为接受过一定教育的闺秀,她们将对自然的体会化入自己的情感经验中,通过清丽的语言和秀美的意象来呈现自己的审美观念和美学理想。
自古以来就有以香草和百花来喻美人的诗词传统,大部分是从男性文人欣赏的角度去描绘美人,而女性作为被塑造的对象只能承担男性赋予的美学意蕴。虽然在传统文学中,闺秀诗词多少受到男性文人审美观念的影响,追求一种温顺敦厚,秀美端庄的风格,但是当女性在诗词或诗论中描写甚至自比香草、百花时,可以看到女性对于自我审美风格的主动追求而不是被动赋予,她们可能也意识到女性生命和自然生命的密切关联。写落花“闲庭梧影静,曲径落花铺”(曲阜孔蕴光《春暮怀刘氏表姊》)写梅花“此花不与群花同”(李清照《渔家傲》)表现女性自信脱俗的自我形象。写秋菊“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李清照《声声慢》)比照自己年华不再,黯然神伤。著名女诗学家沈善宝以花论闺秀诗:“诗犹花也。牡丹、芍药,具国色天香,一望知其富贵。他如梅品孤高,水仙清洁,杏桃浓艳,兰菊幽贞。此外,则或以香胜,或以色着,但具一致,皆足赏心。何必泥定一格也?”[6]女性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将自己细微的心理情感变化寄托在自然景物的描绘中,形成用自然来观照自身的审美视域。
如果仅仅是简单的托物言志与借景抒情,那么闺秀文学中的女性和自然的关系与传统文人并没有多大差异。由于封建社会中的女性在社会公共领域没有话语权,只能把注意力转向能直观和近距离感受的自然,将自然中的生命能量转化为自己进行创作的触媒。宋代女词人朱淑真在其词集中描写了四季中的各种花草与其他植物,春天梨花“朝来带雨一枝春”,夏天新荷“翠色娇园小更鲜”,秋日金桂“十分秋色为君忙”,冬日梅和雪“看来表里俱清彻”。从春到冬,从初晨到日暮,从晴天到雨后每一次自然与四季的流转在词人的笔下熠熠生辉,词人在描绘时也并没有借由自然之景来抒发自己的道德情怀,单纯地从女性审美角度出发,让自然中的生命力激发自己的创作,这是两种生命形态互相碰撞交融的过程。这种与自然的互动使女性发掘出自己独有的精神气质,创造出充满自然生命之美的阴性审美空间。
在中国传统闺秀文学中,女性作家创作的主体性慢慢凸显出来,她们植根于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在流转的时间和自然中搭建理想化的阴性审美空间。缠綿悱恻、虚实相交的审美境界以及自然生命和女性自我生命的互动都渗透着女性独特的阴性美学,其意蕴不局限在所谓的柔美、婉约等审美范畴内,而是带着当时女性对自我的认知和体验对阴性美学进行内涵上的扩充。因为时代的局限,闺秀女性的审美趣味会受到男性主导的主流审美的影响,并不能完全代表当时女性的审美观念,这是需要正视的。但传统闺秀文学中阴性美学是具有生命力的,它所表现的自然生命之美与对女性生命的体察在如今的女性作家创作中依然能找到踪影。
参考文献:
[1]张晓梅.男子作闺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4.
[2]李小满.女性书写之闺秀词范式—再论漱玉词的经典意义[J].文艺评论,2013(10):57.
[3]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清代闺秀诗话丛刊[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350.
[4]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451.
[5]陆蓉之.21世纪阴性美学的预言[J].艺术当代,2003(2):13-14.
[6]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清代闺秀诗话丛刊[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467.endprint
北方文学·上旬2017年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