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五一小长假,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未曾牵手》出版之际,受老家读者邀请,我与几个作家朋友一起回了趟天水。
我习惯坐火车。杭州有趟到兰州的慢车,我选择了从上海到兰州的特快车,虽说是特快,也要将近20个小时。
当然,我不着急。
生命不止是忙忙碌碌活着,更是静下心来思考。我大半生很多问题能想明白,就是靠了这火车。当年,从天水坐20多个小时的火车到北京上学;工作后,跟父母一起坐20多个小时的火车回老家。生命总是很忙碌,可是一旦上了火车,你总是会耐心地等待到终点。就算领导打电话过来,办公室的钥匙丢了,只有你能打开门,你也只能心里窃笑着表情无辜地说:“不好意思,我在火车上。”
我在火车上,有意无意、有聊没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读者们闲扯着没心没肺的话,忽然收到一条信息:“听说你要回来?”
三斤?我笑了笑,每次看到这个名字就想笑。三斤比我小很多,认识将近20年了,总是有聊没聊,有一搭没一搭。然后我就想起了九月。九月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在浙江宁海跑山地马拉松时认识了这个清秀的上海女孩子。一个弱小的女孩子,只用了半年时间,就从一个体育场上跑两圈便香汗淋漓的美少女变成了驰骋在各种山地马拉松、越野马拉松赛场的奇女子。而我,一个西北大男人,半年下来,还在纠结要不要去跑42公里的全程马拉松。那天转发她的文章,我顺便在朋友圈写了一句话:“九月的风吹过山巅,鸣奏出不一样的传奇人生。”
九月是真名,三斤也是。
我幾乎都忘记了三斤是穆家山人还是赤家山人,她说她叫木三斤,但是我一直怀疑是穆三斤。秦安有几个乡镇我比较熟悉,比如刘坪乡,因为我就是刘坪乡树庄村人。比如叶堡乡,因为叶堡乡穆家山有我的亲戚。穆家山出了很多秦安的名人,比如国家著名舞蹈演员穆艳。最重要的是,穆艳是我的表妹。我笑笑,赤家山在哪里,我不知道。
和三斤认识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那年我高中毕业,拿到了北京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家里赋闲。高中的一些同学,包括出现在《未曾牵手》中的关瑾、李珺相继来看我。
我家住在树庄村的下庄,车子到了村子的顶上,步行几分钟下坡就能到我家,因此,朋友来看我的时候,在村子顶上喊我的名字,我就出门去接他们。从我家到村子顶上的那几步路上,还有一户人家,那段时间正好放暑假,那户熟悉的人家里,忽然多出来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十来岁年纪,我每次去接朋友的时候,她都站在那家门口,看着我笑,我也看着她笑。每次我送走朋友的时候,她还是站在那家门口,却恶狠狠地瞪着我,我还是看着她笑。
要离开村庄去北京的那天,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东西,进来了一个小姑娘,我一看是那个陌生的、喜怒无常的小女孩。她比我家的桌子高不了多少,进来靠在炕沿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三斤。
“三斤?哈哈,这名字好有意思,你生下来是三斤吗?”
“亮亮这名字更有意思啊,我听说你生下来不会哭,被接生婆提着两只脚,大冬天的提到大门口,照屁股上亮了两巴掌才会哭,所以你叫亮亮。”
我停下手中的活,仔细端详了下她的样子。圆圆的脸上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梳着两个麻花辫子,拿我们村的同龄女孩子来比,她算是很漂亮了。
“你几岁了?”
“我要上刘坪中学了。”
“你来走亲戚的?”
“你去了北京还回来吗?”
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完全没法聊下去,这不应该是一个刚准备上初中的女孩子该有的聊天模式。
“你去了北京还回来吗?”她继续很认真很严肃地问我。
“我不知道。”我也很认真很严肃地回答她。
“经常来看你的那两个女孩子,哪个是你女朋友?”
“都是我同学。”
“都没我漂亮。”
“啊?”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我其实每年暑假寒假都来你们村的,你学习很好,但是眼光太差!”
我差点笑出声来。我想逗逗她,就接着问她:“你真的生出来就三斤吗?”
“你来抱抱我看多少斤?”
“好啊!”我伸出胳膊去,故意做了个要抱她的样子。
她顺势向前走了一步,脑袋正好撞在了我的胸前,而我的手也搭在了她肩膀上。
我脸刷地红了,不是不好意思,罪过啊!这是一次十足的性骚扰,我在自己房间的炕沿上拥抱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我说你赶紧回去吧,我要收拾东西。
她歪着头看着我,很严肃很认真地说:“亮亮,记得我叫三斤!”
她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我才缓过气来,这是一件没法见人的事情,我做了一件龌龊的事情,我在离开老家的最后一天,在自己房间的炕沿上拥抱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我闷闷不乐地跟着父母出门,我要去搭班车了。
我经过那家门口,她像以前一样,斜靠在门口,嘴巴张开说话,没发出声音,我却听到了,她说的是:“亮亮,记得我叫三斤。”
火车从上海出发,一路向北,足够我想起以往所有的事情,却忘记了回复她的短信,直到她又发来一条:“我想跟你喝两罐。”
我忽然想喝酒。以前上大学的时候穷,坐火车时带着母亲做的饼子,拿个杯子,一路上喝开水嚼饼子,也嚼不了几口。工作之后,每次回家的时候,就买一堆鸡爪子、花生米和啤酒,坐一路吃一路喝一路。
可是这次我什么都没带,因为我很久没喝酒了,自从健身以来,我几乎谢绝了所有的垃圾食品,鸡爪子啤酒这些以前的最爱也戒了。可是,我忽然真的想喝啤酒,尤其是黄河啤酒。在宁波喝不到,可是从上海发往兰州的火车上,却提供有黄河啤酒。
我要了两罐。按照我的习惯,这一路真要喝过去,十几二十罐也不够,我要两罐是因为,一罐给自己,一罐给她。endprint
那年我大学毕业,没有直接去宁波上班,而是回了甘肃老家。在北京的几年里,别人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我是甘肃天水人,因为别人根本不知道秦安是哪里。
慢慢的,我真的感觉自己是天水人了,当然,秦安本来就是天水的一个县。原本在我心中的特大城市天水忽然变得那么小了。出了火车站,有出租车司机赶上来问,去哪里?我说秦安。秦安40元!我呆了一下,虽然自己到了北京上大学,见了世面,可是世面没见我,我还是没钱的穷学生。我坐了两元的公交车转到天水走秦安的中巴车站,这里到秦安的路费是16元。
到了秦安也没舍得坐两元的三轮车回村里,而是走了两小时的路回家。父母早等在村子顶上了,整整等了一天,那时候没电话,只知道我哪天到家,几点就不知道了。
我跟着父母从村子顶上往下走,旁边一户人家门口站着一个少女,高高的个子。
“三斤?”我眼前忽然一亮,一路的疲惫瞬间消失了。
村东大麦场过去之后,就是村里挑水的路了,农村人都睡得早,黄昏时分便早早关门睡觉了,我心存侥幸地挑着两只木桶去挑水。没想到,走到村东大麦场时,看到三斤站在一堆麦垛后面。
我笑笑,四顾无人,悄悄走过去,放下水桶,一屁股靠着麦垛坐了下来。
她也在旁边坐了下来,笑着问我:“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半斤?”我想了半天犹犹豫豫地回答。
她举起一只手准备打我,我赶紧故作惊喜地回答:“想起来了,八两。”
她的手重重地拍下來,却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哥们,北京怎么样?”她大大咧咧地跟我说。我这才慢慢观察她,长得眉清目秀,也不再是两个麻花辫子了,披着长长的头发,目测身高都快170厘米了,不再是那个童言无忌的小姑娘。
“我就要离开北京了。”
“我刚准备考到北京来呢。”
“你应该高一吧?”
“我还想着你带我去北京逛呢,哼!”她还是那么答非所问,抱起胳膊转过身去。
“好啊,明天我们去县上逛一圈。”
“这是大城市来的人说的话吗?县上?我天天在县上读书,有什么好逛的,哄小孩子啊?”
“那去哪里?”
“去天水吧?我还没去过天水呢。”她一脸兴奋地征求我的意见。
“天水?”我首先考虑的是怎么去,两个人坐车要多少钱。
“天水远不远?”她满脸都是兴奋。
“不远吧,今天汽车过来,好像一个小时就到了。”
“那好办,我们骑自行车过去。”
“啊?”
“我是骑着自行车上来的,明天你带着我,骑到天水去。”
“骑到天水去?我不知道路啊!”
“嘴巴有吗?”
“有。”
“有嘴巴不会问吗?”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兄弟,晚上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八点,梁顶上,不见不散!”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我起身担着两个空桶子准备去挑水,却发现父亲从家的方向走了过来,看到我说,怎么才挑上来?
我说,哦,还没去呢。
第二天,我准时到了梁顶上,远远地就看见她站在路边,身旁停着辆自行车。
“我给你带了一壶水。”她说着拿出一个旧式的军用水壶,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挂到了自行车手把上,其实我手把上已经挂着一个包了,我装了几块饼子。她整理好两个包,接着说,“师傅请上车,前往天水!”
我脑子里一片模糊,反正先到秦安县城不会错,从刘坪乡到秦安县就十来公里,上高中的时候每个周末都骑着自行车下来,那时候在陡峭的马路上,自行车的刹车都没有,也敢骑。
很快就到了秦安县城,路上几乎没说一句话,她只是靠在我身后。
有凉风吹过,吹起她的长发,偶尔到我脖子上,偶尔到我脸上,让我痒痒的,但是不敢分心。
到了县城,我朝汽车站骑去,那里有发往天水的班车,我可以跟在屁股后面。
在骑出秦安县城之前,我一直是窃喜的,因为我轻而易举地跟定了那辆发往天水的中巴车。
可是骑出秦安之后,情况立马发生了变化,那辆汽车疾驰而去,不管我如何费劲,都已经看不到它了。
我不知道天水有多远,我只知道,我真的已经没力气了。
到了一处上坡的路,我实在骑不动了。我屁股离开了车子,任凭身子如何来回扭动,车子都已经不动弹了。
“哥,我下来推你。”她刷地从后面跳下来,用力推着自行车向前。
“停,停,停!”我赶紧喊停,自己也从自行车上下来。
我们对视了下,却笑不出声来。我从自行车上拿下水壶和包,走到了旁边的土堆旁坐下来,拿出一块饼子,掰成两半,一半给她,一半自己吃。
时间已近中午,天气越来越热,干饼子根本无法下咽,一个水壶的水,她一口我一口,就没了。
我刚想张口说我们返回吧,她却先开口道:“哥,你在前面骑,我在后面跑。”
我看了她一眼,白皙的皮肤上已经渗出了汗,我忽然有点心疼。
我说上坡路咱们一起走,平路和下坡路我带你。
秦安到天水的路弯弯曲曲要经过很多山,那时候的路并不好走,山路沿着一条河向前,我们看着河水咽着口水。
嘴里真的一点水分也没有了,前面后面都看不到人,抬头只有高耸的山峰,到了一个转弯的地方,忽然发现有一个有水的小泥潭,我们欣喜若狂,扔掉车子就扑到了那个小小的泥潭边,我跪下去把头塞到泥潭里猛吸了一口。
“哥,不要喝!”她忽然拉起我喊了一句。
“怎么了?”
“虫子!”
我低头仔细一看,泥潭里有各种小虫子嗖嗖地在爬行,忽然一阵恶心,想吐,我平日里最怕这种小虫子。endprint
我侧头看看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已经蜡黄蜡黄的了,嘴唇都干得出了印子。
“喝吧!”
我说了一句,低头用双手鞠起一把水,看看里面没虫子就喝掉。
她没说什么,蹲下来,也用手掬了一把水,一口吸光了。
我们对视了一下,苦笑一声,再次蹲下去,没命地喝起来,什么虫子,就当是加餐的肉吧。
我们就这么一路喝着脏水,一路或骑或推,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个小镇子,看到了人家。
我们停在路边,咂吧咂吧嘴唇,尽量咂吧出一点唾沫来,吐到了路边,再用衣服袖子擦擦脸上的汗,好让自己能过去见人。
我们相互看看,那可能是我们有生以来最狼狈的一次。
很多年以后,我在宁波跑马拉松,遇到九月,我就想起那天的自己和三斤,那时候我们不知道啥叫马拉松,可是我们却骑完了一个超级马拉松。
我们到一个店门口就问人家,到天水还有多少路?人家问去天水哪里,我说天水有什么好玩的?对方说,谈对象嘛,就要去爬爬南郭寺啊。
“南郭寺还有多远?”三斤认真地问。
我看了她一眼,人家说的是谈对象的去爬南郭寺,我们去南郭寺干吗?
“还有30公里吧!”
“那秦安到咱这里有多远啊?”
“大概50公里吧!”
“那天黑之前我们能到南郭寺吗?”三斤脸上的汗还在往下滴,认真地问我。
“就算有力气,我们天黑前也到不了,再说也没力气了。”
“那怎么办啊?”她烦躁地皱着眉说。
“我身上带了30元,够我们俩坐车回秦安。”
“那自行车呢?”
“自行车可以绑在中巴车上。”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我从裤兜里掏出那30元来,一路上没敢想过买吃的,其实也没想过怎么回去,真的就那么傻。
“这里回秦安的车费是每人14元,你们俩还可以买个油饼吃。”老板娘热心地喊了一句。
“两元还能买什么?”三斤认真地问老板娘。
“还能买罐啤酒,哈哈哈哈!”旁边一个男人嘴里衔着烟,不怀好意地笑道。
“买罐啤酒!”三斤眼神坚定地看着我说。
好吧,再疯狂一次。
“不行,两元得留着,到了县上,我推自行车上去,你坐三轮车上去。”我这么说着,说到回家的时候,我才想起,就算到了秦安,要回到刘坪树庄里,还有20里路呢。
“给我!”她几乎是从我手里把钱抢了过去,跟老板娘说,“买一罐两元的啤酒!”
司机去把自行车绑到了车顶,我们身无分文带着一罐啤酒坐到了车里。
一路上的饥渴难耐。一会儿,我把啤酒递给她说:“喝吗?”
她摇摇头,但是会接过去,过一会儿,她递给我说:“喝吗?”
我摇摇头。一路上都没舍得喝,但是我记住了那个名字,黄河啤酒。
中巴车上的时间其实也过得很快,到了秦安汽车站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我们推着自行车从秦安往刘坪爬山,浑身没一点力气了,可是看到了回家的希望。
她打开那罐啤酒,自己喝了一口,对我说:“哥,你以后挣钱了,每次买两罐,咱俩一人一罐,干着喝!”
“好!”
二
“干!”我打开两罐啤酒,左手拿一罐,右手拿一罐,相互碰了下,权当我和三斤在干杯。
我一直没觉得我和三斤有什么感情上的瓜葛,只是每次喝酒的时候我会想起她,想起如果跟我干杯的不是身边这些人,而是三斤,那该有多好!我有时候也会想起三斤来,想起她的时候,我就去买两罐啤酒,自己跟自己干着喝。
火车过了宝鸡进入秦岭山脉。每次进入秦岭山脉,我就觉得自己不是在地球的表层走,而是逐渐走向了地球的深处。一个接着一个的山洞,不停地深入,不停地深入。
我想给三斤回条信息,简单一个字:好!可是每次发送的时候,都遇到山洞,信息发不出去,我苦笑,后来索性不发了。可是,穿过一个山洞之后,却收到三斤又一條信息:“我想和你再去趟南郭寺。”
那次骑行天水失败的事情没敢跟家里人说,家里人也没多问。后来几天农活越来越忙,也没遇到过三斤,也许她也回家去干活了吧。不管是穆家山还是赤家山,秦安的孩子在农忙时节都要下地干活。
挑水担粪,打场扬场,忙得焦头烂额,也不大会想起她。
可是那个黄昏,家里都忙完了,呆着无所事事,却莫名其妙地忽然想起她来,很想很想。
很想是因为我没几天就要走了,去浙江宁波上班。上班之后,猴年马月才能回家,那都是未知的事情了。
我莫名其妙地向村东的麦场走去,那里是村里几户人家共用的麦场,麦子都打完了,摞起了崭新的麦柴垛子。
我慢慢走近那个熟悉的麦柴垛子,忽然听见后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哎哎……”
我喜出望外,我知道那是三斤。
我冲过去,看见三斤靠着麦柴垛子坐着,手里拿着个崭新的麦穗,在嘴里嚼着,边嚼还边唱着歌。
“三斤!”我赶忙蹲到她身边,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她,像上次去天水的路上,快渴死了遇到水一样热切地看着她。
她也笑着看我笑。
我们很熟吗?
她秀气白皙的脸庞被太阳晒成了暗红色,两片高原红都长上了脸蛋,嘴唇也干涩得起了皮。
我想去拥抱她一下,如果她不反抗的话,我还想去湿润一下她的唇。
可是我不敢,我也不能。
我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来,尽量靠她近点,但是还没有身体的接触。
“你说话算数吗?”她斜着头质问我。
“算数啊!”我压根不知道她说的是哪棵树,反正算了再说。endprint
“你说要带我去天水的?”她斜眼瞪着我,嘴角上扬起来说。
“明天我们就去!”我要离开家了,父母已经凑了钱给我。
“怎么去?”
“我听说梁顶上有汽车,从庄浪还是哪里下来的,直接可以到天水,五元就够了,我拿上50元,我们一天就回来了。上次我们被那个店里的人给骗了,估计他们跟过路的司机认识,合起来算计了我们。”
“不去!”她哼了一声,抱着胳膊转过头去。
“你不是要我带你去天水吗?”我无力挣扎地问了句。
“自行车带我去!”
“啊?”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远离她了。
“自行车带我去南郭寺!”
“有没有搞错啊?”我惊诧莫名无比恐惧地说。
“你就读书聪明,其他地方,我看,嘿,智商跟泉喜差不多。”
泉喜是我们村一个傻子,一辈子只会挑水。
她忽然笑眯眯很神秘地靠近我说:“我们把自行车绑到中巴车上,到了天水汽车站,你再骑自行车带我去南郭寺。我打听过了,天水汽车站到南郭寺都是平路,自行车过去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侧头看着她,她离我太近了,下巴碰触到我的肩膀,头发也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看着她说话的嘴唇,那干涩快起皮的嘴唇,我很想给她润一润。
但是我觉得她应该躲开,因为她这么聪明,应该能看出我的反应。
可是她没有躲开。
于是,我躲开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她也咳嗽一声坐直了。
我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问题是,我一直是个规规矩矩从不做任何出格事情的人,可是跟三斤在一起,我总觉得我成了不正常的疯子。
“好!”我转身目光坚定地跟她说,“明天,我们去南郭寺!”
我们起身的时候,夕阳已经下去了,我们站在麦柴垛子靠东的一边,暮色已经笼罩了四周。我們起身想离开,可是面对面站着,一句话都没说。
我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吸着,我看到她的胸脯跟随呼吸起伏着。
“哥,你知道我多少斤吗?”
“我不知道!”
“你能抱起多少斤?”
“我不知道。”
她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她走过麦柴垛子,我也走了出来。她朝着夕阳的余辉走去,我确定她有170厘米的身高,她穿着并不新鲜,更谈不上漂亮,可是我觉得她穿着华贵的旗袍,优雅地走在夕阳的余辉里,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美,美到了令人窒息,美到了不真实。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来,推上自行车去梁顶,我带了50元,足够我们来回的路费。
虽然是早晨,但是去天水的人已经挤满了车,根本没有位置,我俩就挤在过道里。车里孩子哭闹的声音、女人呵斥孩子的声音、汽车尾气的味道、男人抽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山高路陡,车子摇晃得厉害。我和三斤本来并排站着,可是车子晃来晃去,她一个女孩子站不稳,有次差点摔到别人位子上去。因为是下坡路,我就站在车里靠前的位置,她站在靠后的位置,每次车子一摇晃,她就向我的地方倒过来,我鼓起胸膛用力把她顶住。其实那时候我也很瘦的,120斤不到,但是我始终憋足了劲,要保护好她的安全。其实,我也喜欢她倒过来靠到我胸前的感觉。好几次,因为车子摇晃得太厉害,她的脸也差点碰到了我的脸。可是下坡的路太短了,才十几公里就到了秦安县城。
到了秦安车站,车子并没有进站,但是有一个人下了车,空出一个位置来。我说三斤你坐吧,三斤说哥你坐,到了天水你还要骑自行车呢。我说你先坐会,待会我坐。
正说话间,忽然上来一个人,眼睛就瞅着那个位子,我俩一下子急了,我赶紧上去一屁股坐下去,结果三斤也冲了上来,却坐到了我腿上。
我千万种的别扭啊,就好像身上无数蚂蚁在爬。她倒很淡定,开始哼小曲:“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我正在无所适从,车子开了一段路,正好有两个人下车了,又空出两个座位。
三斤去坐旁边一个空余的位子了,我松了口气,却感觉有点失落。
我这会希望上来一个人了,可是再一想,上来一个人也没用啊。
这么想着车子快开出秦安县了,忽然停下来,上来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
三斤刷地站起来说:“阿姨,你来坐。”
“谢谢狗狗啊,这么心疼的狗狗!”
三斤就站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想来想去,不能让座给她,如果我让给她了,她就不会坐我腿上来了。
可是她老在我眼前晃,始终没有坐到我腿上来。我想想也是啊,这太明显了。
“哥,腿往里面点,给我挪个地方出来。”我刚想站起来,就听到她说了这么一句,其实她也没赶我起来,可是我条件反射一样站了起来。
我违心地说:“你来坐吧,我站会啊。”
三斤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坐了下去。
我站起来,又后悔了,我是猪脑子吗?
汽车驶出秦安以后,我就想起了上次两个人骑行的经历。两个本来陌生的人,最多认识,完全不熟悉的人,共同经历了一件事,而这件事,可能是他们一生中最辛苦最狼狈的事。就这样把两个人绑在了一起。经过那个爬满虫子的泥潭时,我就想,这样的事情,自己做了,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两个人做了,更不会告诉别人,也许两人之间,以后也不会再提了。这样的事情变成了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一旦两个人有了秘密,他们的感情就注定不一般了。
汽车到达那个小镇时我们相视一笑,我给她举了V字手型,既是成功的意思,也是两罐的意思。
三斤摇晃着脑袋,嘴巴里啦啦啦啦开始哼起歌来。还好这次不是《西湖美景》,也不是《千年等一回》,我以为这孩子新白娘子传奇看多了,没想到还看过其他电视剧。endprint
其实我自己也兴奋了起来。以前到天水就是去火车站坐车,这次,我要骑着自行车好好逛天水了。
车子还没进站,我们就齐刷刷站了起来,车子还没停稳,我们就打开车门冲了下去。其实早下来也没用,要等师傅把自行车从车顶拿下来。
三斤跑到旁边去问一个卖麻子的老爷爷,爷爷,南郭寺怎么走啊?
老爷爷抹了把嘴角的麻子皮,将旱烟锅在鞋帮子上敲了两下,又抹了一把胡子,严肃认真地说:“你就顺着这个大路一直往前,过无数个十字路口,过一条大河,一直到底,到了羲皇大道,再往左边走,就能看到一座山。”
老爷爷牙齿没几个了,说话倒是很清楚,声音很洪亮,我也听到了。
“娃娃,来吃个面皮吧,很香的。”卖麻子的爷爷旁边还有一位大妈在卖面皮,我看到三斤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
那年头家里每天不是馒头就是面条,不是土豆就是洋芋,面皮凉粉很少能吃到。
我说一碗多少钱?大妈说便宜,八毛钱。我说那来两碗吧。
老爷爷吐了口麻子皮说,狗狗,两碗面皮一元六,剩余四毛钱买麻子吧。
三斤看看我,咂吧咂吧了两下嘴巴。
我说好的。
吃完面皮,我带上三斤,三斤带上麻子,我们出发了。
天水是中国的著名旅游城市——羲里娲乡,从地理位置来讲,也是中国的地理中心,拥有麦积山、玉泉观、伏羲庙、仙人崖等诸多闻名遐迩的风景名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情侣就跟南郭寺扛上了?
情侣?我骑着自行车疾驰,才发现后面的三斤轻轻抱住了我的腰,她的头发太长了,经常吹到我的脖子上来,痒痒的,我总是忍不住要回头去闻她头发的香味。有一次,我还闻到了她嘴里吐出的清新的气息,偶尔她吃过的麻子皮还吹到我的衣领里来。我知道,她离我很近。
古人说春风得意马蹄疾,我是带着美女自行车快。
很快就到了南郭寺的山根下,我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停放自行车,找来找去没找到钥匙。三斤说哥你在干吗呢?我说我找车锁呢。
三斤说:“别找了,没有锁,就随便放着吧,这破车子谁偷?”
“不行,我得推上去!”
“你带了30元是吧?”
“嗯。”
“车费一趟是五元,来回十元,两个人20元,那还剩余30元,刚才吃了两元。爬山挺累的,要不咱们再带一罐啤酒?”
我心想你还真会算账,啤酒还喝上瘾了。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已经到中午,肚子也有点饿。我说那边有家牛肉面馆,我们去看看。
我也搞不清楚天水的物价,想想,一碗牛肉面大概两元差不多了,进去一看是一元八,于是每人点了一份。老板说四元给你找四毛,四毛还可以喝瓶汽水,来一份吗?我说好的。
两个人都饿了,各自倒了半碗醋,狼吞虎咽起来。路边的脏水都喝过,哪里还管什么吃相!
吃完走到山脚下,三斤又停了下来,我说又怎么了?
她说不是还有钱吗?买两罐啤酒吧。
我说这样吧,我把十元咱俩回去的车票钱藏起来,其余的钱给你去花。
她说好啊!我把24元给了她。
她去小店买啤酒,却带回来两罐健力宝,笑嘻嘻地跟我说,老板说谈对象的人爬山都要喝健力宝,这个手环还可以当戒指戴呢!
我说多少钱啊?她说一罐两元五。我想这也太奢侈了,不过回家的车费已经留出来了,就随她吧。
吃饱喝足带上美女和健力宝,推着自行车上山,路上还经过一个貌似档次很高的大酒店,叫南苑山庄,我们都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这得多么有钱的人才能住得起啊?这辈子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住。
我说:“三斤,虽然现在我们穷,可是我相信,以后我们会有很多钱。你看,上次你说,下次要买两罐啤酒,今天我们就实现了,还是健力宝!”
“对啊,要不我们干一下杯,算是实现了上次的愿望啊!”
我说好啊!我们打开了两罐健力宝,相互碰了一下,舍不得多喝,就抿了一口,继续爬山。三斤还特意把两个拉环藏了起来。
一路上很兴奋。很快到了南郭寺门口,一看还要买票,再一看,傻眼了。一张票十元,可是除了车票,我们只剩19元。
“哥,对不起,我不该买两罐健力宝。”三斤满脸愧疚,看着手中还没喝完的一罐健力宝,眼泪哗哗的。
我本来想说,如果路上没打开的话,也许还能便宜点转手卖给别人呢。可是再想想,现在说也是废话。
我就安慰她说:“三斤,这件事情说明了一个问题,我们俩以后要同饮一杯水。”
“还同穿一条裤子呢!”她破涕为笑。
我们仔细端详南郭寺的大门,因为差一元,我没法带着三斤进去。
看了好半天,还是进不去,不如不看了。
我们俩推着自行车往前面走了走,看到整个的天水市和漫山遍野的风景,脚下是万丈悬崖。
“哥,你说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死啊?”三斤往下看着悬崖对我说。
我说你赶紧往里面,我有恐高症,我可不敢走那么近。
三斤笑笑说你胆子这么小啊。
“传说从这悬崖上跳下去,这辈子没完成的心愿下辈子能完成,所以,每年都会有几个人跳下去。”旁边有人插话说。
“真的吗?”三斤回头问那人。
“我没跳过,不知道。”那人说完走了。
我差点笑喷,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种鬼话!
三
火车已经进入了天水境内,信息一条接着一条发来,同行的超模作家小紫和美女难醒都到了,老胡接待了他们,这会正一起在火车站等我。
假期太短,安排太多,心里这么想着,也有一丝丝的得意。虽说不能算是天水名人,却也拥有了上万读者。
这么瞎想著,又收到三斤一条信息:“知道你忙,我只是想想。大家都有家室,见面也不方便。”endprint
收到这条信息,一些不开心的往事涌上心头。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些情感纠结?虽然这20年来和三斤总是断断续续有联系,可是大家都觉得,我们已经释怀了,起码我和三斤都是这么想的。
当然,我们也经历过一些痛苦的纠结,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到浙江工作之后很少回家,因为我把父母也接了过来。大概是三年之后,有一天忽然接到一个0938开头的电话——我一般很少接这种陌生电话,但是我知道,0938肯定是我的熟人。
我接通了电话,对方沉默着。我喂了几声,我知道老家的人打电话总是要这么拿起来先听听。
“你是哪位?”对方问我,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怯怯的。
“是你打给我的呀!”我笑着说。
“你是亮亮吗?”对方这么一问我就释怀了,秦安老家的人问亮亮,必然是熟人。
我說是啊,你是?
那边停顿了下,轻轻说,我是三斤!
我脑子里哆嗦了一下,我说,三斤,真的是你吗?
对方又停顿了下说,是我,你还记得吗?
我说记得啊,怎么会忘记?我们一起吃过那么多苦!
我以为你忘记我了。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不找我?
我一直没回过家啊!
那就是没找我!
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我真的经常想起她。那几年刚到浙江,虽然收入很低,但是我几乎每个周末都背着包出去,几乎走遍了浙江所有的风景名胜、古村古镇,每次一个人在外面吃饭或者看到美好风景的时候,我就想起三斤来,我想跟她一起吃饭,我想告诉她,这里比南郭寺更漂亮。
但是我真的没有想过回老家去找她。
我说,三斤这是你的电话吗?
那边说,我怎么会有电话?这是大街上的公用电话。
我说好的,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方便的时候就打过来。
她说,哦。
哦是什么?
“你高三了吧?”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紧接着问,“你准备考哪里去?”
“我学习不太好,可能就天水师专吧。”
“哦,你到时查下宁波大学,可能分数也不是很高。”
“我查过,宁波大学虽然是二本,可是分数要一本的分数,我考不上。”她顿了顿说,“你结婚了吗?”
我说:“没呢。”
她说:“怎么还没结婚?你老大不小了,要在咱们老家,你都成老光棍了。”
听到这话我笑了,这才是我熟悉的三斤。我就开玩笑说:“三斤我等你呢。”
那边笑出了声,我熟悉的笑声,我说三斤你还唱千年等一回吗?她说不唱了,那是小孩子才唱的。我说你要不考到杭州来,我们去西湖断桥上唱。
后来聊了点别的,就挂了电话。我想到了很多,自己最艰辛的日子,在我半生里,走过了很多艰辛的路,但大都是自己走过,或者和家里人一起走过。和朋友,尤其是女生,只有三斤和我一起经历过那些磨难,虽然少,但是足够珍贵。
很长时间里她都没打我电话,我等得很着急,因为我想要她办个银行卡,给她寄点钱。
那年国庆的时候,她打来电话,说你国庆放几天假?我说七天。她问你回来吗?我说不回来了。
那年春节的时候,她打来电话,说你过年放几天假?我说七天。她说你回来吗?我说不回来了。
每次我都跟她说让她去办个银行卡,我给她打点钱。她说她不需要钱,秦安的物价不高,家里种了很多的苹果树桃树,比我们那时候富裕多了。
再后来有大半年时间她没打来电话,我推算着应该要高考了。也许高考结束,她会来个电话。
可是一直没有,直到9月的一个下午,有个陌生的天水手机号码拨了进来,我有意无意接了。
“哥,你知道我在哪里吗?”
我一听是三斤,我说你怎么这么久不联系我,高考怎么样?
“哥,我在南郭寺呢,上次我们来过的地方,那个悬崖边。”
我心头一惊,我说三斤你一个人吗?
“哥,我们几年没见了?”
我一时语塞。
她说:“这还用想啊?才三年。”
才三年?为什么我感觉这么遥远了?
“你是不是觉得很遥远?因为你的生活一直在变化,可是我一直在高中。”她顿了顿说,“你曾经是我的梦,北京,大学,好神奇!可是当我自己参加了高考,我忽然觉得,这些太遥远了,连你都是不真实的。”
“三斤,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你根本就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们曾经那么辛苦地骑着自行车从秦安到天水去,难道你忘了?”
“是你忘了吧?我这几年最辛苦的时候,你在哪里?问你回来吗,不回来,问你回来吗,不回来。”她停了一下,似乎在发泄心头的怒火,又接着说,“你觉得我们骑自行车是最辛苦的事情是吧?我每天在学校里煎熬,我要的是你的钱吗?我不想要你一分钱,我只想要你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每年放假都去你们村,我在麦柴垛子后面唱着千年等一回,唱着唱着,我就哭了。我等着你的出现,可是你在哪里?”
电话忽然挂断了。
我吓了一跳,她这是站在悬崖边啊!
我电话打过去: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开始天天打那个电话,一直没打通过。直到有一天,终于打通了,对面传来一个老头子说着秦安话,你找谁啊?我说我找三斤。你打错了!我说你这号码是哪儿来的?他说移动公司办的啊!
移动公司会重复办号码吗?或者,一个号码长期不用,会重新办给别人吗?
我只知道,我的三斤失踪了。
我甚至去查天水新闻,那段时间南郭寺是不是有人跳崖。endprint
没有任何消息。
我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树木田地,忽然发现自己在哭。
我拨通了三斤的电话。
“亮哥,到哪里了?”
我没说话。
“怎么了?感觉在哭啊,是不是回到天水太开心了?”
“我想起了十几年前,你第一次高考结束,你在南郭寺悬崖边打我电话,然后失踪,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都过去多少年了,怎么又想起这事来?跟孩子似的。”她笑了下接着说,“发你几条短信都没回,知道你忙。你看看吧,我反正这几天就在秦安娘家,随时可以下来县上。”
“我知道了。三斤你现在多高多重?”
“呵呵,你呀,这几天不是天天给你发我的照片吗?还参加了桃花仙子比赛。其实个头跟以前差不多,你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就有一米七了,后来没怎么长,现在就是肉多了。”
“我现在能硬拉240斤,就是能提起240斤的人了,你没这么重吧?”
“知道你厉害,天天晒健身照。我240斤的一半差不多。”
“那我肯定能抱起你。”
“别胡说了,都有家有室的,什么抱不抱的。”
挂了电话,翻出她参加桃花仙子比赛的照片,这十天里,天天看她。
因为我十年都没看到她,也没联系到她了。
我的公众号2月份开通以后,数以万计的天水老乡关注了我,在老家桃花会举办之际,我也举办了公众号的“桃花仙子桃花才子”比赛。
天天都有读者添加我的微信,问各种奇葩的问题,我也习惯了。有时候回答,有时候不回答。
那天有个女生加我,我同意以后就写文章去了。
半夜的时候打开手机,发现她发来一条信息:“亮亮哥,是你吗?”
迅速翻看她的朋友圈,一无所获,然后看自己公众号的读者,却在公众号留言后台看到一张照片一句话:参加桃花仙子比赛。
我一看那照片,一个穿着旗袍的美女。
我再一看,我的天,三斤!
我脑子轰地一声,半夜见鬼了吗?
我有些恍惚,依稀记得20年前,她穿着破旧的衣服从麦柴垛旁走过,夕阳照在她身上,我似乎看到余辉照射着旗袍美女。
那天我看到的,就是照片里的这个样子啊!
我赶紧给她发信息,可是一想,不行,大半夜的,她肯定结婚了。
可是我真的没法入睡,想来想去,把自己的公众号发过去,附加了一句话:敬请关注程啸公众号!
那边迅速回了句:“亮亮哥,是你吗?”
“三斤半夜还没睡?”
“没呢,一直在看你的文章,在确定程啸是不是以前的亮亮。”
“你老公呢?”
“我们分床睡的。”
“你在哪里?”
“乌鲁木齐。”
该死的乌鲁木齐,我说你看过《未曾牵手》吗?
她说,看过啊,我也许还认识女主角,我也在乌鲁木齐商贸城,她的真名不是叫灵芳吧?她叫什么?
我心头一凉,这两个月,天天有人问我《未曾牵手》的女主角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说那是小说啊!人家不相信,我只能选择不去理会。可是,曾经的三斤也来这么问,我不能不理她。
“跟你开玩笑呢!”那边发过来一句话,接着又发了一句,“啥时候写我们的故事?”
“这辈子都不会写!”
“为什么?”
“因为你一直在我的生命中,以后我俩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是定数,所以没法写。”
“别胡说了,你家孩子几岁了?”
“九岁,你家呢?”
“一个六岁,一个三岁。”
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从她的照片里可以看出来,她活得很滋润。
我说明天有时间通个电话,好好聊聊。
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已经到天水火车站了,是老胡打来的电话。
跟老胡也有很多年没见面了,出了火车站远远看到了他,身边还站着小紫和难醒,两个美女花枝招展的。虽然天水是出美女的地方,可是她俩往那儿一站,真是美得不要不要的。
“这是给你列出来的亲戚朋友名单,有的需要单独见面,有的可以聚众吃饭。”难醒塞给我一个条子。
难醒以前是超模小紫的经纪人,忽然有一天,这超模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走下T台,拿着笔杆子,转行当作家了。
难醒说,我也当作家去。
然后,莫名其妙的,我们三个还一起参加了上海一个小说培训班,成为了同学。我说难醒要发挥以前的特长,自己写文章,也别忘了给我和小紫当经纪人。她口里說不要,但是经常犯职业病。后来,真真假假分不清楚,事实就是她真的变成了我和小紫的经纪人。
“南苑山庄最近生意很好。”老胡开着车子说,“我是提前几天来预订,并且说了下情况,后来终于订到了四个房间。”
我曾经当过五年秘书五年主任,对于应酬方面的事情,虽不喜欢也不至于忙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该吃的饭吃,该喝的酒喝,该吹的牛吹。
但是我的心思没在这里。
5月2号的晚上,喝完酒,终于有了点时间,我回到房间,拨通了三斤的微信视频。她这次跟我一样,没带家属回老家,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随时视频聊天。
我说:“三斤你在哪里?我现在过来找你。”
“你疯了吗?不早点说,我家离县上30里路呢?”
“你家到底是穆家山还是赤家山?”
“你酒喝多了?”
“没有。”
“早点休息吧!”她停顿了下说,“白天还有时间,这会外面风雨大作,你过来太不方便了!”
“那我明天来接你,老胡的车子我也不开了,我打车过来,接到你,再打车到南郭寺。”
“好的,你多休息,不用起那么早,我从家里到县上,估计也要十点多了。”endprint
挂了视频,想起以前很多事情。
十来岁时那个跟我说,她比来看望我的每个女生都漂亮的小姑娘,我还在我家的炕沿上抱了她。记得那天跟三斤视频里煲粥,我说起这件事来,她笑着说,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大的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以为你早忘记了。我说怎么可能忘记呢?那也是我20年前最大的秘密。我说三斤你有那时候的照片吗?她说真的有一张。
其实对于三斤发来参加桃花仙子的照片,虽然觉得美丽,虽然我知道那就是三斤,可是我总觉得,那又不是以前的三斤,不是十年前的三斤,更不是20年前的三斤。
那天她发来一张十来岁的照片,我顿时恍惚了。真的是她,印象太深了,那个胆子很大的女生,一个人到我房间来,还撞到我怀里,就是她。
我没告诉三斤,看着她十来岁时的照片,看着她现在的照片,我哭了好几次。
我确实是个感性的人,我没告诉她是因为,她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我没法告诉她,当年我多么想娶她。我没法告诉她,我等了她多少年。
甚至,那天她说五一也从乌鲁木齐回秦安的时候,其实我有点害怕,不是害怕我们会发生什么,而是害怕一见面,之前的所有印象都会灰飞烟灭烟消云散。
那些美丽的回忆、那个美丽的三斤已经不存在了。
作为一个奔四的中年男人也好,作为一个作家或者心理医生也罢,我早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独自悲伤。当然,我没法做到完美,就像很多人说的心理医生都有心理问题一样,我知道自己内心也有很多情绪,尤其是喝醉酒的时候,会和清醒的自己截然相反。
我和妻子好几次差点吵架到离婚,都是因为我酒后大闹,哭诉自己曾经经受的痛苦,或者大骂自己现在生活的劳累。一个人,没那么容易走出过去,一个名人,也没那么容易安顿好现实。
第二天我把小紫和难醒交代给老胡,让他带着去天水玩,我穿了套轻便的运动服准备去秦安。他们再三嘱托,注意安全!我说我是土生土长的秦安人,还怕丢了不成?
等待出租车的时候过来了一辆私家车,问去哪里,我说秦安。他说那上来吧,120元。
我知道这是所谓的黑车,但是我也不拒绝黑车,一方面现在的黑车其实也挺规范的,一方面坐着舒服。
一上车我就拨通了三斤的手机视频,她没接,后来发过来一条信息说,正在打扮呢。我笑笑,就跟读者群里的朋友开始唱歌唱秦腔闹着玩。
车子很快到了秦安,我跟司机开玩笑说,给你发微信红包行吗?他说可以啊,你扫一下。我扫了他的微信,发过去120元。我心里笑笑,这还是读者们打赏我的钱呢。
车子是坐到秦安汽车站附近的,一下车看到卖醪糟的一个老奶奶,我就笑笑,想起以前到这里喝醪糟,老奶奶们不收硬币,一定要拿纸币。这么一想,我又笑了,不知道自己带一块两块的纸币了没?我把手伸向裤兜的钱包。我的冷汗瞬间出来了!
运动裤,丢钱包!
我这是第几次了?2009年到敦煌,晚上出门穿着运动裤,到小吃街喝酒,后来丢了钱包,上次到三亚玩,也是出门穿着运动裤丢了钱包。
从那以后,我发誓我不会光穿运动裤装钱包了,穿运动裤出门就挎个腰包。可是今天,我怎么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不知道是丢在了路上还是车里,其实我很多年没打车了。平时不是自己开车就是朋友接送,尤其今天坐的是私家车,下车的时候更不会去检查自己携带的东西。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想立即联系到三斤说明情况,手一滑,手机掉到了地上,我低头去捡,正好路面不平,手机随着惯性,掉进了一个下水道缝隙里。
我瞬间惊呆了!
所有丢钱包丢手机的往事一股脑涌了上来,我知道,不幸要接踵而至了。
四
我有很多次这样的经历,在敦煌,丢了钱包和手机,还好有好兄弟程亮在,借了钱,回了宁波。在三亚,手机摔坏了,坐了出租车去修理,结果下车,发现钱包丢了,跑了20公里穿越三亚回到了酒店。
问题是,不管是敦煌还是三亚,我都没有和人约好见面。尤其,今天约的是20年前喜欢的人,十多年没见也没联系但是一直想念的人。
你是心理医生,你是国际催眠师,你可以搞定任何事情。
深呼吸,淡定,深呼吸,淡定。
理清思路。首先,手机和钱包都没了。其次,手机和钱包没了,好像就等于什么都没了。
肯定不是这样的,故事不会这样发展。
我抬头望望汽车站附近,好多人,可是没有一个我认识的。
如果遇到一个我认识的,我借他电话,打给三斤。不对,我没有三斤的手机号码,只有微信。
我打给小紫和难醒,或者老胡,小紫和难醒的电话也没有,只有老胡的,可是号码记不起来。
我能记起谁的号码?
我老婆,我弟弟。可是他们没有小紫、难醒和老胡的号码。所以,首先,我得买好手机办好卡。
我应该遇到一个我认识的人,如果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我跟他借点钱,可是他带的钱可能不够买一个手机。也许遇到一个有钱的主子,起码可以去银行拿,然后我买个最便宜的手机,去办张卡。
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遇到一个认识的人,可是我又不能走开。我眼睛朝四周张望,忽然发现路边一个办卡的小店,我喜出望外。走进那个小店,店主在玩微信,也许玩微信的是我的读者呢!
我说老板您好!
他没理我。
“有活人吗?”我大声喊了一句。
他抬头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以為他认出我了,我就是程啸啊。
“喊什么喊?什么叫有活人吗?”他站起来,好像要打架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好像秦安人是喜欢打架的。
我说老板,手机卡能办吗?
身份证。
身份证丢了。endprint
他手往外一挥,坐下去玩游戏了。
“老板,去移动公司的话,能办吗?”
“也要身份证。”他厌烦地回答了一句,忽然抬头问我,“你是哪里的?”
“我秦安人啊!”
“从外地来的吧?”
“嗯。”
“哪里?”
“浙江。”
“义乌?”
“宁波。”
“回宁波去办吧,秦安办不出来!”他很诚恳地说了一句,我吓了一跳。
“大哥,”我忽然看到他桌子上有台电脑,央求道,“你的电脑能给我用一下吗?”
“你要干吗?”
“登录微信啊,给朋友留言。”
“第一次电脑登录微信要手机扫描二维码的,”他顿了顿说,“QQ可以登录。”
“我的QQ登录需要手机安全验证。”
“哦。”
哦是啥意思?
“秦安有认识的朋友吗?”
“我有很多读者。”
“是吗?”他忽然感兴趣了,说道,“你是明星?”
“不是,我写了很多文章,秦安有读者看过的。”
“是吗?什么文章?”
我说你打开微信,添加我的公众号程啸作品精选。他打开看了看,说:“呵呵。”
呵呵是什么?
“看你也不像壞人。”他神秘莫测地笑了下说道,“去找个熟悉的朋友吧,这玩意,”他晃了晃手机说,“不靠谱啊!”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我又想,也许三斤在车站等我呢。
我说谢谢大哥!其实看得出,他比我小很多,不是我长得捉急,他确实比我小很多。
我回到车站,看到老奶奶的醪糟,看到我最想吃的秦安汽车站的凉皮凉粉,看到麻子大麻子和特大麻子。那是我十多年来最想吃的东西,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一旦我回到秦安,一旦我站在秦安车站,我就要放开了吃,吃三碗凉皮两碗凉粉,把特大麻子全部收购了。
今天,我终于站到了这里,十多年了,我终于站到了这里。
可是,我他妈的竟然一分钱都没有!
一分钱都没有!我朝旁边的垃圾桶踢了一脚,那个垃圾桶竟然不是塑料的,是铁板,我感觉我的脚趾头可能断了。胸口的汗已经溢出来了。
小时候挨饿过,在秦安一中上学的时候,每到周五放学,就不想吃已经连续吃了一周的只有盐的面条或者只有土豆的饼子,每次都饿着肚子回家,想吃到妈妈做的浆水面或者馓饭。每个周末都饿着肚子从秦安一中走上东山回刘坪,每次都饿得发抖,夏天的时候偷吃地里的生玉米,冬天的时候吃地上的积雪。从那个时候就落下病了。工作之后,不管吃得多好,一旦饿了,就会浑身发抖直冒冷汗。
上班的时候早晨吃很多,到了十点半的时候就开始浑身发抖,去医院看了很多次,医生说这是低糖反应。没办法,你办公室准备些巧克力,到了十点半吃几口。后来健身去跑马拉松,别人都轻装上阵,我必须要挎一个腰包,装满巧克力,边跑边吃。
有了手机就不戴手表了,但是根据自己的身体反应,我知道时间大概在11点前后。三斤肯定老早到了,就在我的身边。
是的,三斤就在我的身边。
将近20年前,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她站在路边那户人家的门前对着我笑,她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就算她对我怒目而视,她也在我身边。她不仅在我身边,她还来到我的炕前,我偷偷抱了她,那个秘密我藏了20年,她也藏了20年。那是只有我和她才知道的秘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她知道。
十几年前,我和她骑着自行车去天水,我们累得狼狈不堪,我们嘴巴都干得起了皮,我们蹲在路边的泥坑里,喝着那满是虫子的脏水。那是我和她的共同经历,只有我和她一起体验过的共同经历,那一天,我们很可怜,可是,那个时候,我和她在一起。
同样是十几前年,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我们一起到了南郭寺,因为缺少一块钱,我们没能进入南郭寺。之后我赚了很多钱,到过很多景点,可是我始终没有进过南郭寺。这次回天水,住在南郭寺下面,我也没去南郭寺,因为南郭寺是我和三斤共同的南郭寺。那最后一次见面,虽然也很可怜,可那个时候,我还是和她在一起。
现在,十多年过去了。
这十多年间,我都没联系到她,现在终于有了联系,最关键的是,现在她就在我的附近。
可是,我他妈的竟然联系不到她。
我钱包里装着很多钱,装着很多卡,有储蓄卡,有信用卡,我可以买下一个专卖店里所有的手机。可是,我现在什么也不能买,一碗凉皮也不能买,一两麻子也不能买。我最近天天和她视频聊天,从遥远的宁波和新疆一直聊到了天水。
现在,我知道我和她相距不远,可是没法联系到她。
我虽然天天在用手机,可是我从来没想到,没了手机会是这样。
我不停地朝四周观望,我从车站的这边跑到那边,我终于忍不住了。
“三斤,三斤,三斤……”
我终于喊出了声。
我他妈的才不管那么多,我要找到我的三斤。
“三斤,三斤!”我朝着四面八方喊,周围的人都看着我,看着我却躲着我。
秦安不是有很多我的读者吗?我天天晒我的照片,他们肯定能认出我来。
“三斤,三斤!”我逐渐没了力气,我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我了。
汗水开始从额头一直往下流,手脚都无法控制地开始发抖,眼睛被汗水蒙蔽,几乎没法睁开,头脑开始恍惚,我知道,只要我一闭眼睛,我就会倒下去。
可我不能倒下去,我要找到我的三斤。
“三斤,三斤!”我终于哭出了声,我跪倒在地。
我能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围了过来,三斤肯定也围了过来,可是为什么她还不拉起我呢?
难道她不叫三斤?难道她认不出我?难道她不想见我?endprint
难道我一直在做梦?难道她一直在骗我?
难道,我的生命中根本就没有一个叫三斤的女孩子?难道,那只是我的一部小说?难道,我现在沉浸在自己的小说里?或者,我被人催眠了?
我轻轻伸出手指,在地上默默写下两个字:三斤。
我看到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去,打湿了那两个字。
我忽然有点发怒。命运肯定在捉弄我!让我生在了一个贫困的人家,让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地方,却让我遇到一个喜欢的女孩。
命运一直在捉弄我,可是我一直没有屈服。我百折不挠,迎难而上,不管家庭多么困难,不管这地方多么落后,我从没放弃自己,像一个传说一样,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在甘肃高考的独木桥上,我过五关斩六将,在北京的考研大军中,我力战群雄出类拔萃,在浙江的如云高手中,我成为公司最年轻的中层干部。我用了20年,创造了一个生命的奇迹。我不能说无所不能,可是我能干成很多事情,我写书,我健身,我当心理医生,只要我想去做的事情我都能做好。
今天,我想见一个我愧疚半生的女孩子。对,今天我他妈的就想见一个人,而且,她就在我的身边!可是,我却找不到她!
为什么?
老天,你告诉我,为什么?
二爷,你告诉我,为什么?
小时候,村里的货郎对我说,在无人区迷路之后,将扁担立在地上,跪在地上朝二爷庙的地方叩拜,扁担倒向哪边就朝哪边走,总能找到出路。我看了看附近,有个谁吃过的冰激凌棍子,今天并不热,谁会吃冰激凌呢?冰激凌容易化掉是吧?上面一滴都没留给我。
我知道二爷庙的方位,东山上是我的家,我知道我的家在哪里,我很多年没回家了,我很想回家,可是,今天我不能回家。
今天,我要找到我的三斤。
我朝二爷庙的方向跪下去,把冰激凌的棍子立起来,它倒了下去,倒向和我跪着的方向相反的方向。这不科学啊,棍子怎么会朝自己的方向倒呢?
我拿着棍子站起来,我发现周围很多人围着我。我说对不起,让一下。我转身看了看,这是什么方向?
我手指朝前指了指,我问:“那边是哪里?”
“葫芦河。”
“再远呢?”
“天水。”
“天水?”
“是天水。”
“我知道了,謝谢你们!”我转身朝大家说,“我叫程啸,小时候叫亮亮,我是东山刘坪树庄村人。”
“程啸?”
“亮亮?”
我听见身后有人在议论,我撒开了腿朝天水跑去。
我知道了,三斤没找到我,肯定以为我没到,是去南郭寺了。
不会错,三斤肯定已经去南郭寺找我了。我忽然觉得自己不累了,我精力充沛。
我脑子里极速地回忆着,计算着。秦安到天水大概70公里,我最远跑过42公里,42公里差不多是从天水到十年前我和三斤骑自行车到达的小镇。
我又想起了九月,那个神奇的风一样的女孩子。她去年还是只能在体育场跑两圈的美少女,她第一次跑马拉松,是跑十公里的欢乐跑。第二次,她跑了21公里的半程马拉松,然后,她一直担心自己能否跑完全程马拉松的时候,她和我相遇了。宁波宁海46公里山地马拉松,说是山地马拉松,其实类似于越野马拉松,那天,我跑的是12公里欢乐跑,她跑的是46公里全程,她用了八个小时。
那天她说,8月份敦煌要举行100公里越野赛,她想去参加100公里,时间限制是24小时。我说我也去,只不过我跑20公里吧。我说你最多跑过8小时46公里山地,你确定要去跑24小时的100公里吗?她说,人是很神奇的,不跑怎么知道呢?
对啊,不跑怎么知道呢?
我记得有个100公里越野赛,里面设置有60公里赛程,参赛条件是参加过42公里全程马拉松。如果按照这个来测算,那么,我的能力就是能跑60公里的山地,那么,我今天跑70公里到天水、甚至到南郭寺,都不是问题。
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已经跑出了秦安县城,我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是的,将近20年前,我和三斤认识,十多年前,我们分别。人的一生,能有几个20年?能有几个十年?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我和三斤,难道不是跑了一个人生的马拉松吗?
是爱情吗?我和三斤是爱情吗?我不知道。
算是吧,那么,我和三斤跑了一次爱情的马拉松,很可能是,是一辈子唯一的一次。
今天,我们跑到了一个重要的点,但肯定不是终点,也许只是个起点。
起点吗?可是我已经跑不动了。
我是心理医生,我是催眠大师,我是机器人,我能跑,我能跑。
我忽然跌倒了,重重地跌倒了。
我他妈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一个废物!
我心爱的女人,在最年轻美丽的日子里,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那天离开宁波的时候,我和三斤联系,我说我们见个面吧?
三斤说,算了,见什么面!
我说,我们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开始。
三斤说,你错了,我的爱情已经耗尽了,耗在了别的男人身上。
我说,三斤,没关系,我不介意以前,我真的不介意,是我缺席了你的人生,是我缺席了你的爱情,我不介意你结婚,我也不介意你有别的男人。
三斤说,哥,我的爱情不是耗在了我老公身上,是结婚之后才耗在了别的男人身上的,你也不介意吗?
我停顿了很长时间,直到她挂断了通话。
我介意吗?
我不介意吗?
谁他妈的不介意?
我介意!
我就是个废物!
十多年前,我也是和三斤瘫倒在这里,口角干出了皮,我很想湿润一下她的嘴唇,可是我没有。十多年后,我再没了湿润她嘴唇的机会,而这十年来,她和她老公以外的男人湿润着嘴唇。endprint
她说,我找了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做老公,因为你不在,我和谁在一起都一样。可是结婚以后,我觉得不一样。那一年,我遇到了一个男人,很像你,我就和他在一起了。
很像我?可那不是我啊!
我抬手用力地向地上砸去,可是我的手不痛,我的头痛,还有,我的心痛。我朝旁边看了看,看到路边有很脏的泥水,旁边是石头,我头很痛,我想撞一下。可是撞石头,头会破的吧?
我移到泥水旁边,掬起一口水来喝,我低头,看见那泥水里竟然有血水。
五
我突然有些恶心。
20多年前,我和三斤两个人一起喝着这里肮脏的水,如今,我一个人喝着带血的脏水,那不是手背渗出的血,那是心底渗出的血。
我疯狂地喝着那殷红而肮脏的水,体内最原始的冲动涌上了头顶,男人最原始的狂野在体内开始奔腾。上一次,这脏水让我们走出了困境,这一次,这脏水可能会救了我的命。
我声嘶力竭却山洪暴发般朝天怒吼一声。很多读者问我,你的笔名为什么叫程啸?我说我最先的笔名叫程远,因祖上姓程,喜欢路遥,为了搭配一句路程遥远。后来因为写杂文过于犀利,更名为程啸。可是现在我才知道,程啸的真正含义是在人生的路途上仰天长啸。
我朝那脏水吐了口唾沫,低头系紧鞋带,不就是个超级马拉松吗?
我开始狂奔,当然不是毫无章法的瞎跑。我是训练有素的马拉松跑者,我懂得如何呼吸,懂得如何迈步。我懂得很多很多,我尤其懂得爱情,我是写出长篇小说的爱情高手,我是心理咨询师。我心里这么想着,可是别的念头压抑不住就跳了出来。从小最爱的女人,我没有抓住,我甚至一直都不懂她。我不懂她对我的爱,我不懂她对我的等待,我更不懂,她不想和老公一起,却选择了一个像我一样的男人去婚外情。
我无法接受!我要改变这个故事!
不知道跑了多久,腿越来越重,脑子越来越重,眼前灰蒙蒙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忽然一个趔趄,我终于摔倒在地。我可能期待有这么一个重重的摔倒,我能感觉到脸上发烫、手上发烫、胳膊肘上发烫。我是胳膊先着地,可是身体实在太累,胳膊无法支撑整个身体,终于面部砸到了碎石路上。有什么东西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抬手擦擦,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泪水还是血水。
我索性闭上眼睛,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事实上,我也不得不放松,因为我实在没力气了。我跑过很多马拉松,跑到自己哭,跑到想放弃,可是从来没像这次,我想躺下去不再起来。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凌晨惊醒,胸闷、气短,我感觉到了类似心肌梗塞将死的恐惧。我和妻子一直分居,有次把她叫过来,跟她说,我不行了,我能感觉到眼睛闭上就睁不开了。我现在闭上眼睛,待会如果你唤不醒我,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后来妻子一直抱着我哭,我渐渐睡了过去,不是睡了过去,是死了过去,因为我没有知觉了。期间我做了一个梦,也许不是梦,是一种濒死的挣扎,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你还不能死!虽然路过人间,迟早要死,但不能这么死,天生有才必有用,你在凡间还有未竟的事业,还有未写完的书,还有未了的心愿。
后来,我醒了过来,可是隔三差五,我还是会在凌晨醒来,还是会感到心肌梗塞即将死去。我不好意思再叫妻子过来,我就耗着。我会流汗、会抽搐,能感觉到心的停止跳动和知觉的消失,那种感觉很恐怖。直到有一天,我将自己未了的心愿一件一件摆出来,如果我死了,我父母怎么办?他们还有我弟弟照顾。如果我死了,我妻子女儿怎么办?她们会有她们的生活。如果我死了,我的工作怎么办?立即会有人顶替我。如果我死了,我没写完的文章怎么办?新华书店的书已经够多了,不在乎我的一本。我这么一件一件数下来,发现自己死了,对家庭社会一点影响都没有。后来,我真的彻底放下了,我告诉自己,我可以去死了。自那以后,每次遇到这种感觉,我就告诉自己,可以去死了,没有什么放不下。很神奇的,我竟然很少再感受到濒死的痛苦。
我没跟任何人告诉过这事,我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心理准备,我什么都放下了。
直到遇到三斤,我才发现,有些东西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是的,不是想放下就能放下的。起码我要见到她,甚至,我要抱到她。
她肯定会在南郭寺等我!
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有时候它显得很长,有时候它显得很短。更多的时候,时间是个骗局,或者说,根本没有时间这回事。月亮绕着地球转也好,地球绕着太阳转也罢,不要说几亿年、几百万年,就说几千年吧。对于一个百岁的人来说,时间的计算都是谎言,眼睛一睁,白天,眼睛一闭,晚上。一天一天过去,其实跟时间无关,只是为了计时的方便而设置了个时间。我们其实生活在一个虚空里,我们的生活就像一场梦,这场梦太真实,真实到让我们用心了。可事实呢?我们就是某种造物主的玩物,或者,我们是另外一个空间的梦。我们来了,或者我们走了,对于历史时间来讲,对于世界空间来讲,什么都不是。什么化为一缕青烟,什么变成一抔黄土,太抬举自己了。一个人的一生对于地球、对于宇宙而言,都是无意义的。
可是一个人的一生,因为有了曾经一起走过的人,而有了意义。是的,我的本来无意义的生命,因为有了三斤而有了意义,我要去见她。
我慢慢站了起来,慢慢重新起步,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了力气,可是我的眼前越来越黑,那种黑,就好像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那种黑,却又是真实的黑夜,因為我看到了灯光。
那是个小店的灯光,恍惚中,这个地方我来过。是的,几十年前,当我还是少年时我来过,和三斤一起。我走到店门口,看到一个老汉嘴里衔着烟,不怀好意地嘿嘿嘿笑着。我说,大爷,能给口水喝吗?他笑着说,给你罐啤酒好不好?我说好的。他忽然瞪起眼,将手里的烟头朝我扔过来骂道:“滚你妈的,哪儿来的贼骨头!”
我被他这么一骂,倒清醒了,我大声回了句:“我不是贼骨头!”我以为自己很大声,可是说出来,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我怀疑自己根本没发出声音来。我又重复了一句我不是贼骨头,并且恶狠狠地盯着他。endprint
他忽然从墙角拿出一根扁担走近我,举到头顶说:“再不滚远点,让你脑袋开花!”
这就是几十年前骗过我和三斤车费钱的那个坏人,不是老人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我可以深蹲硬拉240斤,我可以把他举过头顶摔到骨头散架。可是我不能,我是一个作者,回老家来见读者的,我是一个愧疚的男人,来见初恋情人的,我可不是回老家来打架斗殴的。
离商店不远的地方是条马路,我知道天水应该朝哪个方向跑,可是我真的没气力了,我就想闭上眼睛倒下去,可是我又不能这么倒下去。有大马路就有汽车,我慢慢挪过去,站在马路中间。
恍惚中有刺眼的灯光闪过,然后是急刹车的声音,然后是大骂的声音。我走近去,看到一辆出租车,我趴在车窗前说,大哥,能带我到南苑山庄吗?司机瞪着我看了两眼,没好气地说:“100元。”我说,大哥,到了给你付钱。他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没吭声。我说,大哥,我是一个作家,今天丢了手机钱包,南苑山庄有我朋友等着,到了肯定给你钱!他说,看你也不像坏人,上来吧。
我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生怕他赶我下车,我给他讲述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天水有很多读者,我讲了小说里的细节,也讲了一些读者的书评。他一直不置可否地冷笑着,后来说了一句:“闭上嘴吧,我能拿到100元车费就感天谢地了!”
其实我真的已经没有了讲述的欲望,我好像是在垂死挣扎,又好像是回光返照,但更像是自言自语。我是特别想告诉自己,今天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我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我是一个优秀的人,我不可能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而落魄至此。
可是我又觉得没有偶然,自己做了很多事情,浪得很多虚名,可是连深爱自己的女人,一辈子都在别的男人怀里。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有些东西是不能错过的,错过就没有了,有些女人不能放手,放手就彻底失去了。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能年轻一次,十岁只有一次,20岁只有一次。等她到了30岁的时候,她眼里的灵光不再,世俗的尘埃将落满她的眼角。
我彻底失去了三斤,我见证过她的成长和清纯,可是我没拥有她的身体。她所有的妩媚和娇嫩都给了别的男人,她所有的青春都耗在了别的男人身上。
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我拿自己浪得的虚名欺骗自己,我拿曾经的少不更事欺骗自己。其实我在乎她,我曾经日夜思念她,我无数次想象过她在我怀里的娇羞,可是每当我想起,眼前都是她在别的男人怀里的呻吟。
一个男人真正的能力在于床上征服自己深爱的女人,尤其是深爱着自己的女人,那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天经地义的完美结合。其他什么都是虚的,我无法通过任何成就来挽救,不管以前、现在,还是以后。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彻底失去了她,我也彻底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别人糟践她,那只是对我的侮辱,那只是证明了我的无能。
什么狗屁作家,什么狗屁心理咨询师,一切都是假的,自以为是名人回到了老家天水,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狗屁!什么众多读者,谁都不认识你。就因为一个钱包一个手机丢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了。是的,你什么都不是。
一个急刹车将我晃醒,我抬头,发现熟悉的南苑山庄到了。小紫、难醒、老胡等一帮人站在门口,我特意回头跟司机说,前面就是我朋友,你稍微等一下。
我下了车,老胡首先跑下来扶住了我。我说给司机100元。他拿出钱包掏了100元给司机递过去说:“谢谢师傅,晚上的事情不要說出去,谢谢!”
小紫和难醒也已经到了我身边,我能闻到她们身上的酒味。是的,这本该是一个狂欢之夜,只是我的消失和重新出现,让她们失去了本该有的欢乐。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出现,还是不应该出现。会有很多男人喜欢她们,她们该有她们的快乐。
我推开扶着我的小紫和难醒说,你们继续去喝酒去玩吧。
他们陌生地看着我。
我是多么陌生啊,我不再是衣冠楚楚,我是血肉模糊。
我也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们,抵制着他们,排斥着他们。
老胡说,我先照顾他洗把脸,你们也回房间吧,喝了酒别呆在外面。
我扶着老胡的肩膀说,老胡,兄弟,我能走上去,你去拿一箱黄河啤酒来!
老胡几乎是半扛着我到了房间,真正的兄弟在这个时候不会问什么,就像他每次打电话的问候语一样,就是问你挂了没。我回来了,说明还没挂,他就放心了。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他知道我的体质,也知道我的坚强。
我低头洗脸,不想看镜子里的自己。我知道老胡在身边,我说,老胡,去拿一箱黄河啤酒吧!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逐渐没了印象。醒过来时,已是次日早晨,窗外的光线从窗帘映衬进来,我头痛欲裂,浑身上下酸痛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我用这样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生命中第一个全程山地马拉松,没有任何热身运动,没有任何补给,没有任何赛后的拉升。我知道自己伤到了肌肉,但是没关系,肌肉的损伤可以挽回,可是心里的损伤该如何补救?
我翻身起来,差点被脚下的黄河啤酒罐绊倒,地上横七竖八散落着无数空罐子。
我冲了个热水澡,用热水和冷水交替冲了大腿和小腿,这是缓解肌肉疲劳最有效的方式。然后穿好晨练的运动服,挎上腰包。这腰包,每次跑马拉松用来装水和巧克力。这次,我装了两罐没打开的黄河啤酒,装了点钱,装了个宾馆的打火机。
清晨的山间空气清新,晨练的人已经在宾馆门口伸腰踢腿了。我没做什么热身运动,缓步向山上跑去。
到了南郭寺门口,售票处正好开门,我买了两张门票。
对着南郭寺的正门,我跪倒在地,将门票放在地上,拿出两罐啤酒,拿出打火机。
我点燃门票,然后打开啤酒,洒到了自己的面前。
我知道身边来往的人都在看着我,今天,我要做一个清醒的疯子。我知道,没有人会理解我在做什么,因为我做着这世上只有我和她知道的事情。
啤酒渗入黄土,慢慢流淌,淌到了我的膝盖上,湿透了我的裤子。我看到自己掉下的泪水,和那啤酒混在一起。
我起身,对着南郭寺的门作揖。我希望这尘世上所有少年不更事的爱情都能结出美丽的花和果实,我祝愿这尘世间所有曾经相爱的人,即使成为陌路,也不要心生怨恨。
回头,最后看一眼南郭寺,我曾经朝思暮想的南郭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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