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
学而不思则盲,思而不学则聋。
85岁那一年,我离开了办公室,不再参加社会活动,回到家里,以看书、写杂文为消遣。
常听老年人说:“我老了,活一天少一天了。”我的想法不同。我说:“老不老我不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我把81岁作为1岁,从头算起。我92岁的时候,一个小朋友送我贺年片,上面写着“祝贺12岁的老爷爷新春快乐!”
年轻时,我的健康状况不佳,得过肺结核,患过忧郁症。结婚的时候,算命先生说我只能活到35岁,现在早已超过两个35岁了,算命先生算错了吗?没有,是医学进步改变了我的寿命。
从2003年冬天到2004年春天,我因重病住院。我的99岁生日是在医院里过的。医院的工作人员送我一个蛋糕,还有很大一盆花。人们听说这里有一位百岁老人,就在窗子外面偷偷地看我这个老龄品种,我变成医院里的观赏动物。佛家说,和尚死去,叫作“圆寂”,意思是功德圆满了。可我功德圆满不了,病愈回家,我再过斗室读书生活,消磨未尽的尘世余年。
晚年读书,我主要读专业以外的有关文化和历史的书籍,还把部分读书笔记改写成短篇文章,供自己备忘,并与同好们切磋。
聪明是从反思中得来的。近来有些老年人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天真盲从,年老的时候开始探索真理,这叫作“两头真”。“两头真”是过去一代知识分子的宝贵经历。
我家发生过一件趣事。著名的漫画家丁聪,抗日战争时期常来我家。我们一家都很喜欢他,叫他小丁。我那6岁的儿子十分崇拜他。一天,我在家中闲谈,说小丁有点“左倾幼稚病”。我的儿子向他告密:“我爸爸说你左倾幼稚病!”弄得小丁和我都很不好意思。多年以后,我的儿子到了70岁的时候,对我说:“其实那时爸爸的左倾幼稚病不亚于小丁。”
老来回想过去,才明白什么叫作“今是而昨非”;老来读书,才体会到什么叫作“温故而知新”。学,然后知不足;老,然后觉无知。这就是老来读书的快乐。
我患白内障后换了晶体,重见光明;我患耳聋后装上助听器,恢复了部分听觉。转暗为明,“发聋振聩”,只有科技能为老年人造福。“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最好的長寿滋补品。
摘自《百岁新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