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瓣兰

2017-10-17 19:35艾丝丝
长江文艺 2017年10期
关键词:子涵罗德

艾丝丝

1

艾丽芬欣慰地看着女儿一点点成长起来,先是顺利读完大学,接着又做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去年春节子涵和罗德在上海举行了婚礼。两个年轻人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相处时间还不到一年,艾丽芬在心里一直认为太仓促了。她想起当年她嫁给苏少文时整整处了三年的朋友。

“得把人了解透了才能放心地嫁出去。”当年母亲警告她的话还犹记在心,尽管这没有成为现实,但至少在母亲活着的时候,艾丽芬的婚姻看上去是圆美的,她自己也一度这么认为。

所以最后,当孩子们穿上婚纱和礼服后,艾丽芬什么也没有说,她祝福她们,并将自己的毕生积蓄——一个银行折子送给她们作为新婚礼物,当然,这些钱里也有苏少文在世时留下的一部分。

子涵和罗德希望妈妈能搬到上海和她们一起住,但艾丽芬却另有打算。

早在六年前,她就想把现住的这栋房子卖掉了。现在正是时候。

趁着婚后女儿女婿回来小住,她把这个想法提了出来。

“这房子呢,我一个人住太大了,显得忒冷清。”她环视了一遍屋子,用一种深思熟虑的慢悠悠的语调说道:“我想好了,把它卖掉后,一个人出去散散心。等我在外边走累了,再去上海和你们一起住。”她微笑着望向女婿,“罗德,到时候,你可不要嫌弃我老太婆啊。”子涵连忙推了推罗德,罗德大声回道:“不会不会,当然不会,子涵妈就是我的妈,这个请您放一百个心。”他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到底是女儿心,敏感的子涵觉得这似乎还不够诚恳,她走到艾丽芬身后,一把搂住妈妈的脖子,将脸亲热地贴住妈妈的脸,声音异常温柔,“妈,不准你瞎想。我们还等着孩子出生后,有个人帮忙照顾呢。我和罗德商量好了,你就是照顾孩子的不二人选,想想,你可是做了几十年的医生啊——”说到这里,子涵突然停下并迅速地瞥了一眼艾丽芬的脸,又飞快地朝罗德吐了吐舌头,艾丽芬当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不过,她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仍保持着那种平静温和的笑容。罗德即刻就领会了子涵的意思,他快步走过来,一只手亲热地搁在艾丽芬的肩膀上,“是啊,有妈妈您帮我们带孩子,这得为我和子涵省多大的劲啊,我们感谢您都还来不及呢。”

谁都没有再提医生这件事。

艾丽芬却忘不了。她曾经是个医生——人民医院神经外科的主刀医生,在那之前,她做过多少台手术,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人民医院外科的贺教授——也是全市医院外科的带头人,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全国重要的医学领域,得到过多种手术创新的嘉奖。他有意要将艾丽芬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艾丽芬也准备好了,誓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这个她热爱的事业。

“干净利落,切口光滑美观,激光一样又快又准确。”这是大多数同事对艾丽芬的手术评语。甚至在“优秀医生年终评比会”上,有人形容艾丽芬将手术当作艺术在做。“有一股子激情。”但最后,她让同事们失望了,她感到羞愧,而令她最伤心的是,她也让贺教授感到痛惜。

“你应该从里面挣脱出来,艾丽芬,这不像你!”银发苍苍的老教授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他深邃的眼睛既慈爱又严厉,他凝视着艾丽芬,那样子恨不得找一把手术刀,将布满艾丽芬身心的所有痛苦一股脑儿地剥离出来。

艾丽芬哭了。她还从来没有在别人的面前这样失态过。多年来,成长于医学这个领域,她已经养成了医生特有的职业品质:坚强、冷静、稳定,从不在人前展露和释放消极情绪,试想一个摇摇欲坠、意志崩塌的医生怎么去面对他的病人呢。

“坚强起来,你要记得,你是属于手术刀的。把苏少文的事抛掉,回到你擅长的领域。”贺教授殷殷劝道,“只有彻底忘掉,你的手才可能恢复啊,艾丽芬——。”

艾丽芬泪眼蒙眬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她真希望它们能领会老教授的期待,可是,面前的这两只手静静地呆了不到五秒,立刻就触电般抖动起来。

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了,这双手!

不是帕金森,也不是骨头和肌肉等生理性问题。诊断的结果,正像艾丽芬自己想到的,她的心理出了问题。

那是人生中最黑暗最痛苦的日子,即使母亲过世,艾丽芬也不曾那么伤心那么惊慌过。

但无论如何,作为医生多年修养来的专业素质,她总算捱过了那段时间。接受了双手会不时颤抖的状态后,艾丽芬多次向院里申请,最后终于如愿以偿,从住院部调到了门诊外科,不再操刀了,只是看一些皮外伤或意外事故伤害的初步处理工作,门诊比住院部显得更为烦琐忙碌。但这却可以让艾丽芬不再去纠结自己的双手。她将女儿从公婆家接回来后托付给家在上海的姐姐,她清楚,自己状态和周围的环境都会给孩子造成一种无法弥补的伤害。

那些日子,白天她在繁忙的门诊部度过, 晚上,为了打发独处的时间,艾丽芬加入到一个女性群中,跟她们讨论当今女性所面临的诸多问题,倾听她们的烦恼,有时还向她们提供免费的医疗咨询。那些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家庭的隐秘纠葛,甚至还有和她一样遭遇背叛的人和事,它们就像她放在枕边随时备用的安眠药,深深地安慰了她。

她在门诊呆了三年,后来又在贺教授的推荐下,去医学院讲了四年课,直到前两年,她主动提出退休,并如愿以偿。

艾丽芬知道,子涵在心里一直认为她的诸多不适,包括突然产生的眩晕、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以及从外科转到门诊再到医学院,这一切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父亲意外去世而导致的,她认为母亲对此承受了很大的打击。

“媽妈太不幸了!”艾丽芬想象子涵向罗德讲述自己时,开场白一定是这样,然后她很可能会在结语时再次提到这句话,并深深地叹一口气。

艾丽芬在心里感激女儿对她所做的一切。然而有时,子涵的乖巧温顺,一副小心翼翼总是避免让她生气的谨慎样子,又会让艾丽芬忍不住涌起一阵辛酸。她清楚,从某一方面来看,子涵其实是个大人,她一直用努力懂事的方式来体贴和安慰妈妈。比起同龄人,她多了一份负重和成熟。endprint

“你们两个就放心吧,”艾丽芬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握住女儿放在她腰间的手,说道:“我还盼着有个小人儿跟我作伴呢。”说着,她将自己的脸更紧地靠向了女儿的脸颊。

2

“是的,房子就在街心公园斜对面,楼下有公交站。”艾丽芬给房产中介公司去了电话,那边答应她说,马上就派一位房产经纪人过来。

经纪人是个个子小巧的年轻人,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穿一身藏蓝色的西服套装,戴着蓝红间色条纹的领带,看上去既清爽又利落。他一边在房子里四处走动,一边用专业的眼光扫视着经过的每一处地方。

房子处在二环线上,是在女儿出生的第二年买的,面积九十平米,三室一厅,南北通透,采光非常好,但房型结构是老式的,卧室大客厅小。艾丽芬记得最初的那几年,他们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吃饭时,苏少文总抱怨说没有个饭厅,有客人来显得不美观。他和艾丽芬商量,将客厅和厨房打通,然后隔出一个饭厅来。但总是牵绊于日常琐事,一直未能行动。后来,苏少文借调到他的母校去执教了,每年只在寒、暑假和春节回家,因为回家次数有限,他也就没有再提房型改造的事。再后来,子涵大了,要上幼儿园了,婆婆便将孩子接到她所执教的幼儿园去了——她是园长,自然在各方面都有优越性。艾丽芬正巴不得有这么个人帮忙带孩子。她在医院的工作忙透了。孩子住到奶奶家后,艾丽芬一个人很少开火,医院食堂一日三餐都有供应。偶尔孩子周末回家,艾丽芬才弄顿饭。到了这个时候,没有谁再需要一个专门的饭厅了。

房产经济人就在“饭厅”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他告诉艾丽芬,现在的客户都异常挑剔,对户型和结构非常讲究。

“就是那句俗话,麻雀虽小却要求五脏俱全。”

艾丽芬承认房型确实不理想,但是她的出价并不高,显而易见是低于市场价的。

最后,小伙子说:“先不谈户型,这房子本身也够老的了,房龄起码有二十年了,如果价格能低点,我们公司就先把您的房子买下来,”他强调道,“我们可以在一星期内付清房款。”

艾丽芬知道他们的这种把戏,先低价买下,再高价卖出,好赚取中间的差价。艾丽芬没有去点明这一点。她宽容地对年轻人笑了笑,最后表示同意他的条件。不管如何,她不想耽误自己的行程,从汉城医院寄来的信上说,病人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至于怎样的不多,信中却没有明说。

一种预感是,叶昵娜快不行了。这些天,艾丽芬没事就将信拿出来翻看,她总能从信中找到几个关键词来印证自己的这种预感。有那么一刻,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叶昵娜气息微弱地躺在病床上,曾经的年轻和饱满早已离她而去,如今,只剩下被疾病耗尽的骨瘦如柴的躯壳。这个时候,艾丽芬相信,这是上天的旨意,是老天对坏人的惩罚。她激动地等待着那种强烈的亢奋涌上全身, 但是,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渴望的东西到来时,她的身体和心理却没有应该有的那种反应。

相反,叶昵娜将死的形象并没有给她带来复仇般的快感,有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她很可怜。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孩,才三十五六岁,人生的大部分都还没有经历——不,也许她经历过爱情,可是,她和苏少文的关系称得上爱情吗?艾丽芬摇了摇头,这个想法深深地刺痛了她,十多年来,这正是她难以接受的地方。她不相信自己深爱的丈夫和叶昵娜会存在一种爱情关系。她宁愿把他们想象成那种只存有肉体的肮脏关系。

但是,往日的印象還存留心间,只要一想起苏少文,眼前浮现出的就是当年她看中的那个沉稳内敛、诚实可靠,热情而又浪漫的年轻人。一个无法辩驳的事实是,她嫁给苏少文可是经过了三年的考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苏少文都不是那种喜欢拈花惹草不负责任的爱情骗子。

那么,剩下的只有一种,他爱叶昵娜!当然,她没法去质问苏少文了,但还有叶昵娜。我有一样东西要还给您,请您无论如何来趟医院。叶昵娜在信中说道。但没有告诉艾丽芬,那是什么东西。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艾丽芬想。

3

“不瞒你说,我打算下周就出去旅游,所以钱的事——”艾丽芬要求房产中介公司必须在三天之内付清全款。

年轻人大概没想到生意会谈得这么顺利。他满口应承下来,脸上努力克制着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沾沾自喜。

艾丽芬没有对孩子们提出卖房所得的钱款怎么处理,她知道,即使她想送一部分钱给子涵,女儿也一定不会接受。子涵在一家出口贸易公司从事翻译工作,薪水丰厚;罗德呢,是一家著名事务所的注册会计师,他们的经济条件完全不需要艾丽芬操心。

所以,房款的事艾丽芬也早有安排,一部分送给未来的外孙(这一项她没有对女儿女婿公开,打算写进遗嘱里),另一部分用作她后半生的养老和即将出门在外的旅行开销。当然,这些都不必对孩子们公开。

需要告诉孩子们的是,她的行程安排。她打算先去海边看看,至于是青岛还是大连,她现在还没有确定下来,然后会在沿途经过的几个城市中作一番短暂的停留,这样大约会在12月份,再找个信誉好的旅游团去一趟台湾。整个旅行时间估计在两个月左右。回来时正值春节前夕,这样就不会错过和孩子们一起过年的机会了。

“唉,说起来,年轻的时候,我就想去台湾了。”艾丽芬回忆说,“那个时代,电视上天天播台湾的电视连续剧,大街小巷整天唱的就是那首什么歌,”她皱眉想了想,“哦,对了,就是阿里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她试探着轻轻哼唱了几句,随即觉得不好意思就赶紧停了下来。

子涵却鼓起掌来,要妈妈继续往下唱,但艾丽芬笑着摇了摇头,“还是你爸唱得好。”苏少文每次洗澡时,就会在卫生间里自在地唱起这支歌来。艾丽芬能从他唱歌的节奏分辨出他洗澡的程序,歌声慢了,那是在打肥皂;歌声时断时续,那是开始搓头发了……哗哗的水声和歌声让艾丽芬感到安心。苏少文说过,边唱边洗是他大学时代留下的“遗迹”。

看到艾丽芬停下不唱了,罗德便自告奋勇地续着艾丽芬的歌词往下唱了起来。

后来,她们又讨论起带点什么时鲜水果和好玩的纪念品回来。子涵说她更喜欢台湾的莲雾和葡萄柚。endprint

“噢,我说你们也太不客气了,我五十多岁的人了,可拿不动那么多的东西。”艾丽芬其实担心,她并不一定会去台湾。

苏少文就去过台湾,去时带着叶昵娜,作为学校派给苏少文的助手,艾丽芬对此并没有多想。

“一个总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女孩。”这是艾丽芬对叶昵娜的印象。风风火火惯了的艾丽芬一点儿也瞧不上叶呢娜的性格,认为她羞怯,又过于沉默安静。她第一次看到叶昵娜时,是在苏少文的居所里,那是学校分给他的一间教师公寓,只有45个平方,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户型。

叶昵娜很自然地在那间房子里进出,她早上过来,将苏少文换下的脏衣服拿走送去洗衣房,傍晚再送回来;起初,艾丽芬还以为她是学校派来的清洁工。

她为此还开过苏少文的玩笑。“母校对你的待遇还真是高啊,连个清洁工都是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

叶昵娜苗条纤细,长长的头发被皮筋随意地扎在脑后,一双大大的眼睛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镜,眼镜不是真的,只是个装饰镜框,但却让她成熟了些,整体看去更像个老师。

“你说小叶吗?”苏少文从正在看的一本书上抬起头,颇不在意地说道:“她是我系里的学生,志愿应聘到后勤部帮忙的。”

作为女主人,艾丽芬有时会客气地挽留叶昵娜在家喝杯茶,有一次,就是她探假结束准备回家的那次,她还让苏少文请叶昵娜来家里吃饭。不管怎么说,苏少文的生活有人负责,这省了她总担心苏少文抱怨艾丽芬作为妻子的失职。

后来,艾丽芬觉得那一切都太滑稽了。她记得在那次饭桌上,自己曾多次拜托叶昵娜,请她帮忙照顾好苏少文,并细致地告诉她一些苏少文的生活习惯。

“他有胃病,还有胆结石,得按时吃两种药。”

那情形就好像她要将苏少文全权托付给叶昵娜。没错,一定是她给了叶昵娜这种感觉。

事情发生后,艾丽芬一直在想,她之所以那么信任叶昵娜,没有对她产生过丝毫怀疑。那是因为从内心里来说,叶昵娜腼腆羞涩的样子,让艾丽芬根本没把她当回事,自然不会将她存在眼里,更不会记挂在心头。

而且当时,叶昵娜有一个男朋友,比叶昵娜还要小两岁,是一个乐队的鼓手。这是叶昵娜自己在餐桌上说的。除此之外,艾丽芬觉得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她对丈夫的完全信任。

不管怎么设想,但最终呈现出来的结局只有一种。艾丽芬失去了丈夫,并且从物理空间上也永远地失去了他。有关苏少文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痛心。现在,她突发奇想,提出要去台湾,还热切地说自己多年前就想去那里。这真是自欺欺人。

幸好,子涵和罗德没有发现艾丽芬这些细微的变化。关于旅行的事,他们都表示支持,只是旅途中的安全问题,让子涵有些担心,她知道妈妈有神经性头痛。

“严重时甚至会晕倒,我五岁还是六岁那年,好像就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那是因为爸爸的事吧?”

艾丽芬不置不否。

“幸亏旁边有人守着,要不然,我肯定得吓哭。”子涵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以掩示自己的不好意思。接着,她转过脸,把头靠在艾丽芬的肩膀上,“妈,我们给你列个单子,你一定要遵照单子上的注意事项执行,不然,我和罗德不同意你一个人出去。”

他们给艾丽芬写了满满一张途中“注意事项”,包括各种急救措施和求救电话。艾丽芬欣慰地接受下来。

她庆幸从来没有对孩子道出事件的真相,那就像把一块沉重的生铁压在女儿的心上。所以,直到今天,女儿在提到爸爸时,语气里没有一丝的尴尬和犹疑。她一直以为爸爸就像妈妈说的那样,是因病去世。这是艾丽芬从小就给她灌输的一个“现实”:突然心脏病发作。直到今天,子涵还固执地认为这件不幸的事发生在她五岁或六岁那年。

4

中介公司愿意给艾丽芬一个星期的时间来收拾清理房子,艾丽芬谢了他们的好意。

“三天时间就够了。”她说。

真的没有多少东西需要留着。艾丽芬甚至都不用列清单,除了她自己必备的衣服和鞋子,苏少文的东西可以扔掉了。至于那些上了年头的家具,她就当作房子的附加礼物送给中介公司好了。

苏少文出事的那一年,艾丽芬就有一种立刻将房子卖掉的冲动。她无法忍受屋子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他留在家里穿的一部分衣服、鞋子,冬天下雪时戴的风帽,还有一大片書籍,它们散发出的气味让艾丽芬头晕目眩,那是一种令人心痛、屈辱和背叛的味道。

但最终,为了女儿,她将房子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貌。

苏少文的东西还和生前一样,存在于这座房子里,只是被挪动了位置而已。艾丽芬将它们一股脑地收进了苏少文的书房里。子涵将这理解成母亲怕睹物思人的举动。每次从上海回来,子涵总会到父亲的书房坐一会儿,翻翻父亲书架上的书,趴在桌前写点儿什么或画点什么,有时她甚至会在里面呆上一整天。艾丽芬觉得女儿是在用这种方式凭吊或想念自己的父亲吧。她当然没有必要反对,她想象得出,如果她告诉女儿,他父亲不值得她们怀念,那首先崩溃的会是她自己。除了每半个月进书房打扫一次卫生,其余时间,艾丽芬从不涉足。

子涵自作主张,清出了两大箱子东西,多部分是他父亲的书籍,她还给罗德带了一件父亲的衣服(罗德因为工作先她回上海了)——一件驼灰色的羊绒衫。

“罗德正说他缺一件毛衣呢。”子涵说着,当着艾丽芬的面抖开羊毛衫,比量着大小,“看看我爸这身材,我得叫罗德减减肥了。”

艾丽芬也在心里比划着衣服的尺寸,罗德肯定穿不下,即使穿下了,也是紧绷绷地箍在身上不舒服。

羊绒衫是艾丽芬被医院提升为科室主任后买给苏少文的,一千多块,作为那年他36岁的生日礼物。艾丽芬还记得这件事,不过这似乎也是她送给丈夫的最后一件礼物。做了主任后,经常被派去外地合作医院指导手术和授课,一年最少要跟随贺教授去一趟国外的医院学习交流,而且科室里的琐事也越来越多。那几年里,她的日子几乎总是在飞机和火车上奔跑,每天都要争分夺秒。endprint

有天,苏少文突然告訴她,他下个月就要调去汉城市大学教书了,艾丽芬感到吃惊。她从来没有听苏少文提过这件事。但苏少文的意思是,他对她说过,但她没记住或记住后又忘掉了。

“你太忙了,日理万机。好多事我想说都找不到机会。”艾丽芬听出苏少文的语气里有一种他平常没有的讥讽。但随即,丈夫的态度又变得和平常一样温和起来,“这次只是借调过去,两三年后就回来。家里的事你就多担当些吧,反正子涵有我妈带,我离开对家里也没什么影响。”最后,他几乎是快乐地说道:“欢迎来汉城市,我到时一定带你们娘俩好好看看我的母校。”这个时候,艾丽芬才记起来,他就要去执教的那所大学是苏少文的母校。她很快掩饰了自己的这个疏忽,向丈夫发出了祝贺。

那是十多年前吧,想想,那个时候,他苏少文的身子真是瘦啊,不过后来,他调到母校教书后,身子倒是慢慢胖了起来,脸色也总是那种透着微红的健康气色。

苏少文说这是因为母校的风水好,而且教授的又是他喜欢的外国文学史。

如果他还活着,艾丽芬是不会有机会卖房子的,也许连想都不会想。

“和丈夫在这座房子里白头偕老。” 当初买下这栋房子时,一定有这种想法,虽然从未公开明确过,但其实是一直搁在心底的,或者说这是一种不需要说出来的夫妻间的默契。艾丽芬不知道苏少文是否怀有这种看法, 至少在她们结婚的那一刻,她相信他萌生过。

而现在,这段共属于他们的记忆就要随着房子一起消失。苏少文的书、过去的衣服和鞋子,艾丽芬看着它们被清理出来,再被收废品的人拉走,一股无法克制的伤感攫住了她,她的手率先颤抖起来。

“妈——”子涵向前一步,搀扶住艾丽芬的胳膊。“你太累了,清理的事就留给我来做吧。”艾丽芬摇了摇头,镇定下来后,她拉着女儿的手,柔声说道:“假期只有两天了,你明天就回上海吧。”她别过脸,“我想一个人静静,住这房子里快二十来年了,有些事有些东西——。”她没有说下去,子涵明白了的样子,答道:好的。

临回上海前,子涵用一种艾丽芬从未见过的表情幽幽地说道:“以后再也看不到爸爸的书房了,我现有就有一种感觉,好像离他远了。”她用胳膊紧紧地抱着艾丽芬,好一会儿才松开。艾丽芬的心在那一刻突然洞开了,心底存封的冰块似乎开始松动,她的鼻腔发酸,很想抱着女儿哭一场,一种告诉她真相的冲动顶撞着她的心。

可是,真相到底是什么呢?多年来,真相的阴影一直折磨着她。很多次,她在梦中看见当事人——叶昵娜站在一间铺着咖啡色地毯的房间里,一头瀑布样的黑发垂在肩上,她光着身子,只在腰间慵懒地围着一条蓝白相间的浴巾。她看着艾丽芬,脸上露出挑衅的笑容,这让艾丽芬感到强烈的愤怒,她操起一把手术刀就朝她奔去。接着,她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醒了过来。

窗外流沙样的月光透过没有拉上的帘子照进来,像一块块碎冰漂浮在周围,一阵心悸让艾丽芬的双手又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她被失眠折磨着,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播放着由报纸和人们道听途说的残垣片断,让自己完全沉溺在茫茫的伤痛中。

5

今晚又是一个注定要失眠的夜晚,子涵一大早就出发回上海了,屋子里变得更加空荡。

艾丽芬尽量拖延着上床的时间,她一个人从客厅走向卧室,再踱到厨房,屋里的家什,她仍分辨得出,哪些是结婚时买的,像床、沙发、桌椅,它们和她一样老了。有些则是婚后添置的,墙上的挂画,还有两幅艾丽芬不认识的某位书法家的手笔,这些都是当年苏少文置下的,他喜欢这些东西,“好看不中用,”那时,艾丽芬笑他喜欢附庸风雅。

卧室里,她和苏少文结婚时添置的家具——一排三开门的壁柜,柜体的边缘已经脱漆,露出陈旧的底色。餐桌前的四张高背木椅,坐上去时,偶尔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布艺沙发洗得发白,还有窗帘,和人脸一样,被时间悄悄地打磨成了另一种说不清的混沌颜色。

最后,她站到阳台上,凝视着伸出去的花架在朦胧的夜光中闪烁出的花树轮廓。

花架上有茉莉、茶花,还有艾丽芬喜欢的栀子,这些都是苏少文种下的,先前还有一盆品种昂贵的兰花。艾丽芬没有时间也没有闲情去打理它们,这个兰花不像别的花,它的娇贵让它差点在某年的冬天死去。

那次春节,苏少文回来后看到兰花的状态,第一次和艾丽芬吵了起来,最后一气之下,他决定将花带到身边去照料。

艾丽芬依稀记得那盆兰花的名字叫莲瓣兰。让她想不通的是,这么娇贵的一种花,开出的竟是那种非常普通的小白花,又羞羞怯怯地掩在修长的叶条之间。不过,花朵确实有一股来自幽井般的深邃香味。

“结着愁怨的丁香姑娘。”这是苏少文对莲瓣兰的形容。那个时候,苏少文经常窝在书房里看书,看到高兴的章节会兴致大发,非要在艾丽芬的面前读出来,他模仿的是戏剧的语调,刚开始,艾丽芬觉得很好笑,后来,苏少文的声音和故事所营造出的那种氛围又让她沉溺其中。她喜欢苏少文的单纯丰富,有时稳重有时又像小孩一般轻率鲁莽。他们恋爱的幸福场景就是苏少文读诗给艾丽芬听,他追求她的方式也是那么时髦,不写信而是写诗。这些,都曾让艾丽芬在同学们中获得了一大片艳羡的目光,她一直为此感到骄傲。

结婚后有一段时间,苏少文还坚持给艾丽芬读小说。但艾丽芬不记得他读过哪些篇章了。也不记得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动放弃了这一项目。

有时,午夜梦回,想起这些往事,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感伤揪紧了她。

她突然想到,苏少文一定给她——叶昵娜读过不少的诗和文章吧。她想象叶昵娜把头偎在苏少文的胸前,听他抑扬顿挫的声音。他们时而深情地对望一眼。一个的目光里充满了柔情和崇拜,一个的目光里全是骄傲和满足。

这个时候,艾丽芬发现自己才是多出来的那一个人,好像放弃苏少文的正是她自己。一阵从未有过的悔意从心里的某个角落升上来,艾丽芬咬住嘴唇,不让那种声音发出来。endprint

6

苏少文的事情發生后,学校曾多次来函来电,请艾丽芬过去。其中一位老领导用私人的方式给她写来一封信——当年就是他力邀并促成苏少文回母校教书的。老人在信中说了很多道歉的话,艾丽芬被他的诚恳打动了,她甚至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动身,可是,当她查阅火车时刻表,看到写有汉城的字样时,心里突然一冷,身子僵硬得无法动弹。后来,苏少文的朋友又专程从汉城市赶来接她,但艾丽芬拒绝前往。一直到苏少文的遗体从汉城运回来,艾丽芬才被朋友拖着到葬礼上露了一面, 为此,公公婆婆一直对她耿耿于怀,从那以后,她们的交往仅限于为子涵的事情。

多年过去,每次往事重现心头,艾丽芬仍觉得心痛不已。她曾试着去原谅那一切,但发现那是一条万丈深渊,只要一触碰,就有无数的刀子戳到心上。最后,她干脆视而不见,将它们屏蔽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如果不是医院的来信,她大概要将那些新仇旧恨一股脑地带进坟墓里去。

信是白色的专用信封,印有汉城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字样。

“是她给了我们这个地址,请我们代她把这封信寄给你。另,作为她的医生,我们也希望你能来看看她。”

这是张黄色便签, 附在叶昵娜的信的后面,像一个非常重要的补充。艾丽芬猜想可能是叶昵娜的主治医生写的,不过,也许是哪位好心的护士写的。她们的郑重让艾丽芬觉得叶昵娜可能真的不行了。

几年前,叶昵娜曾给艾丽芬来过好几封信,那些信,曾被艾丽芬扔进垃圾箱中,但不知被一种什么样的心理驱使,她又把它们捡了回来。

对不起!所有那些信的开头,都是这样几个大字,写得又重又粗。

综合来信内容,艾丽芬能确定的是,叶昵娜一直过得不好,她没有继续修完学业就离开了大学,在外面断断续续地打着零工,当年杀害苏少文的男友,就是那个乐队鼓手,依旧在监狱里服刑。叶昵娜似乎也没有再结交男朋友。

艾丽芬曾期待这些信中发生些奇迹,希望叶昵娜能亲口告诉她,那件事不是报纸上面写的那样,不是一个教授和一个学生发生的风流关系。而是别的,像文学作品中描述的那种,是纯粹的精神关系。是的,纯洁的柏拉图关系。

但是,叶昵娜什么也没有解释。她说得最多的是对不起,她愿意以任何方式来弥补自己的错误。她提出了很多想法。为了不再受到骚扰,最后,艾丽芬只好强忍住恶心——是的,她当时觉得对于这个女人,这是最恰当的一个词了。她给她回了一封信,整页纸上只有四个字:别做梦了!

艾丽芬没有看到当地报纸对这件事的报道,她庆幸自己没有去料理那边的后事,不然, 她肯定会忍不住买下一份。她也没有去网上看新闻,她知道这种新闻上网总是快得像闪电。

是警察例行公事地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当然,他们更加强调的是后果,她丈夫死了。他们对于婚外情有一种见惯不怪的宽容。

所以,事情的发生过程,艾丽芬几乎是从周围朋友和亲戚们的谈论中了解到的,她努力想抹去那些场面,但它们却以一种顽强的姿态一次次地涌现出来。

苏少文和叶昵娜,在沙发上,他们准备一边喝咖啡一边谈论她的硕士论文(她选修了苏少文的课),但她男朋友——那个搞音乐的小伙子,他对警察的说法是他们站在床边,两人已经搂抱在了一起。他打开门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就拿出刀走了上去。

他是不急不忙走着过去的,这中间有几十秒的时间,但苏少文和叶昵娜甚至都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艾丽芬从旁人的转述中听出了这句话所暗含的意义,那就是这对男女太投入了,没有发现迫近的危险。

这使艾丽芬感到屈辱,好像裸着身子穿过众目睽睽。

没有打斗,也没有争吵,隔壁房间里的一对情侣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几次经过走廊的清洁工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后来,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看见一个年轻人从电梯里跑出来,有人注意到他手中拿着刀,血正一滴滴地从刀尖上淌下来。

等人们赶到现场时,苏少文和叶昵娜已经倒在血泊里。

叶昵娜死里逃生,由于没有伤到要害,她在医院被救了过来。

苏少文却死了,他是在救护车上死的,死前曾有过非常痛苦的挣扎,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一刻钟。

艾丽芬发现,当她将这些道听途说的片断连接拼凑成事情的整体时,她的注意力总是停留在医生的这段陈述上。有关苏少文的挣扎和挣扎的时间,这个细节让她感到一种隐秘的快感,但随即,撕心裂肺的疼痛像沥青一样压下来,她不相信,为什么死去的不是叶昵娜!她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它们随内心的潮流涌荡,然后发疯般颤抖起来。她真想拿起刀,像梦中那样,冲到叶昵娜跟前,朝她的胸口狠狠地插进去。

时过境迁,那些恨意还在,但远没有从前那么强烈了,就像眼前的这双手,她平静地摊开着,在柔和的灯光下,十指修长,苍白又冷漠。艾丽芬久久地凝视着它们。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行李箱旁,将医院的来信和叶昵娜的那几封信,一起装进了箱子。

箱子放在客厅,上面搭着她明早准备戴的淡紫色帽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她随时要用的钱包,火车票和出租公司的电话在钱包的隔层里。白天的时候,她已经预定好了明早去火车站的出租车。

7

只有一团模糊的光影在艾丽芬的脑海里旋转,很难再回忆出叶昵娜的样子了,她的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巴。过了好一会儿,艾丽芬才终于记起了她的头发,一头长长的直发,随意地挽起来,再别有韵味地拉到胸前。羞涩腼腆,一个总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女人。

她死时也是这个样子吗?艾丽芬想象不出,期待了十几年的见面突然变得不复存在,她只感到一种深深的虚弱和疲惫。

艾丽芬记得信上说的是:时日不多。但这总像意味着还有一个月或两个月的时间,甚至有可能会挺到三个月,她后悔没有坐飞机过来。

“很遗憾,病人在今天凌晨已经去世了。”那位医生看着艾丽芬,目光带着一丝责备。艾丽芬不知道那封信是不是他寄的。她估摸他在四十岁左右,苏少文去世的年纪。但这个人会老去,苏少文却不会,苏少文会永远会保持在四十二岁。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她没有问信的事,反而想起另一件事。

“她得的是什么病?”

“能确定是肺部肿瘤,据我所知,病人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充满粉尘的环境里工作过,但由于病人不愿意透露,具体情形我也无能为力。”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果你要查看病历的话,可以去病案室办理相关手续。”

不了。艾丽芬答道,她知道查看病历需要填写表格,那么,她该怎么说明她和叶昵娜的关系呢。

她谢过医生,正准备转身走开,却被那位医生叫住了。

“对了,有一样东西,病人特别交待要给你。”医生朝窗前走了几步,“喏,窗台那里的一盆花,是兰花吧?”

艾丽芬走过去,是莲瓣兰!没错,就是当年苏少文怪她照料不好带到学校来的莲瓣兰。艾丽芬一阵眩晕,她还以为兰花早已经死掉了。

莲瓣兰活得好好的,长长的叶片婀娜地向上伸展着,绿幽幽的,像失忆了一般,仔细一看,繁茂的叶间还隐藏着三颗嫩白色的小苞蕾。

艾丽芬想起了什么,她抱起莲瓣兰,朝已离开病房的那位医生追过去。但医生告诉她,病人没说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要交给她。艾丽芬指的是信,但那位医生摇了摇头。

“不过,你明天可以问问她的亲戚。她还有一些医药费没有结清,她弟弟明天会过来处理这些事。”医生好心提醒道。

艾丽芬谢过他,抱着莲瓣兰走出病房。艾丽芬大致知晓这盆花的价格。苏少文也一定告诉过叶昵娜。如果卖掉它,叶昵娜的生活至少可以好一点。

想到这儿,艾丽芬低下头,让鼻尖触到莲瓣兰的花蕾上,深深地嗅了一下,一股从深处透出来的馨香让她战栗。就在这一瞬间,她听到内心崩塌的声音,好像尘封的冰块在纷纷碎裂,一股莫名其妙的柔情充满了她。不可否认,她还深爱着自己的丈夫,而叶昵娜呢,艾丽芬现在能确定这一点了:和她一样,她也在用生命爱着苏少文。

医院里,来往的人逐渐多起来,正是下班时间。艾丽芬穿过人群,朝后面的住院部走去,那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住院结算窗口的灯格外亮堂,好像在寂寥地等待着谁。

艾丽芬径直朝那扇窗口走去。

责任编辑 丁东亚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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