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塘故事

2017-10-16 11:11郭万梅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芦苇爸爸

郭万梅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道两侧是装潢考究的门脸房,拐弯角落处,一位浓眉大眼黑红脸膛头发花白的中年汉子正低头忙活手里的活儿,工具箱上放着一个小本本,一支圆珠笔,这位就是故事的主人公孙连旗。他在无瑕街干着修鞋的行当。马扎上更换着来来往往的客人,也有没事唠嗑的闲民。

天津东泥沽村东不远,有个小村庄,古老的海河从渤海之滨伸展过来,紧贴着村边画了个弧,形成的地貌酷似东泥沽长出的嘴,“东泥沽嘴”因此得名,经几代沿革,精简为“东嘴”二字。60年代初,孙连旗降生在天津市津南区双桥河镇,降生于被紧紧揽入臂弯里的东嘴村。

村外的海河滩上,茂密的河塘足有六七十米宽,一眼望不到头儿。海河拐弯处生长着一片葳蕤葱绿、蓬蓬勃勃的芦苇,村人称之为苇塘。

春夏里的苇塘,蛙鸣雀啼,虬枝交错,郁郁葱茏。

秋冬里的苇塘,芦花摇曳,芦苇泛黄,浩浩荡荡。

在他年幼时,曾流传很多关于苇塘的传说,就是这片肥美、葱郁、神秘的苇塘让他憧憬着无尽的遐想。那云里雾里,诡异莫测的苇塘,像一个深不可寻的谜塘,氤氲在他幼小的心壁上回荡,令他难以释怀。

秋收了。

谷场上、小院里,胖墩墩地玉米黄澄澄地耀眼,像铺了层金子。大人和孩子们围坐成圆,搓着棒子打叉斗诨。大人们用改锥将棒子穿成一串串丘陵状,棒子没了筋骨像暮年松动的牙齿,一搓三掰就下来了,省劲许多。这时,最令他兴奋的,就是听大人们讲关于苇塘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了,他听得着了魔。故事有时未讲完,大人们就收工了,这有头无尾的故事令他很扫兴,再围着赶着追问,就会招来几声斥责,他只得悻悻而回。

那时候家里穷,为了改善生活,养了几头猪。拔猪草,剁猪食的活计便落到他单薄瘦小的身上。

每日硬着头皮把猪草堆放到菜板上,再用力剁碎,“叮铛!叮铛!叮叮铛!……”那有节奏的声响与思想迸射的灵感产生了共鸣,演变成动听奇妙的乐章。

不知何时起,菜板里竟传来朦朦胧胧的声音,飘飘忽忽,若隐若现,有如幽兰暗放,恰似彩虹漫天。这美妙如歌的声音,是再续那个未了的故事,绘声绘色的,像一幅幅斑斓五彩的图画,一页连着一页,一章接着一章,直到响声戛然而止。

从此,他就喜欢上了剁猪菜,耳边少了爸爸的催促,多了爸爸的赞许,爸爸逢人便夸:“连旗这孩子,变勤快了。”发现了剁猪草的秘密,像发现了新大陆。哦,原来里面竟蕴藏着无穷的乐趣,它可以编织七彩梦幻般的故事,还原漫无边际的奇思妙想,那年他只有6岁。

平日除了喂猪打草,就和小伙伴们一起钓蜻蜓,逮蟋蟀,捉迷藏,整天瞎跑疯玩。

离家不远处有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沟,河沿上长满杂草荆棘。村上孩子们都爱去沟里掏螃蟹。他和姐姐也常去。姐姐总能掏上两三只,瞧见她脸上的得意,他不禁躍跃欲试。当他小心翼翼将手向深处摸去时,手像碰到什么,软了吧唧的,他大喜过望,心也缩紧了,待掏上来一瞧,哎呀!妈呀!手里哪来的螃蟹,原来是只可怕狰狞的癞蛤蟆。吓得他“哇哇”大叫着甩出远远的,撒腿就跑了。

这些有趣的事儿,发生在别人身上不算嘛!放在他身上,总有种冲动地欲望,想把它记下来、写出来,这也许就是潜意识的写作欲望吧!

爸爸酷爱读书,他念过私塾高小毕业,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在村上任会计一职。书在当时可是稀罕物。他时常偷翻爸爸的书看,什么《野火春风斗古城》、《金光大道》、《西游记》……

一个晚上,干了一天活儿的家人都睡下了,他躺在被窝里,打着微弱的手电偷偷看书,恰巧被解手的爸爸瞧见了,爸爸发现他不睡觉偷看书,非常恼火,一把将书夺走扔房上去了。他难过极了,蜷缩在被窝里默默地掉眼泪。

当时他对爸爸的做法很不理解,其实爸爸是有意保护他,在那个纷纷扰扰的年代,生怕他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由于酷爱读书,升入中学后,他作文的功力日渐凸显,老师常拿他的作文当范文来读,他内心不禁涌动着美好的愿景,那就是有朝一日考上大学,当作家。这种强烈的念头,在脑海里日益膨胀,像个大雪球越滚越大,正当他大刀阔斧向前闯的关键时刻,命运之神却与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1978年,他初中即将毕业,凭着骄人的成绩,顺利升入重点高中不成问题。可谁曾想,本来身体强健的父亲不幸罹患胃癌。可怕的病魔很快将父亲击垮并“吞噬”,父亲撒手人寰,英年早逝。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家境顿时陷入困顿。为了这个家,他只好辍学了,虽不舍但别无选择。天真的他,甚至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靠着能写的两下子,不愁当不了作家,自学成才的事例自古有之。

他错了,错误的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打击首先来自农活上的不顺手。那个让老师称道的好学生,割麦时竟伤到自己的手掌,看到社员们轻松自如地将他甩到身后,他却累得眼冒金星,腰像断了一样。

脸晒黑了,手磨破了,肩压肿了,这些他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忍的,就是生产队长的冷嘲热讽。在队长眼里,他这个学习尖子成了他眼中的大笨蛋、大废物,身上的痛怎比得了心痛呢!

晚上,孤灯影只,唯有默默发奋读书。写笔记、爬格子、写的稿件足有一摞高。别人忙完一天的活计早关灯歇息了,就连窝里的狗猫鸡鸭都悄无声息了,只有他拖着疲累的身子挑灯夜战,搦管操觚。笔尖沙沙地声响穿过窗帘,越过围墙,透过明净的月色传得远远的。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能出人头地,摘掉农民的帽子,吃上商品粮,叫瞧不起的人另眼相看吧!

心里想得美,可投出去的稿件却泥牛过河、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失落过、惆怅过、却也无可奈何。

乡亲对他的做法很不理解,各种冷嘲热讽也随之而来:“明天小轿车接你到报社当作家啦!”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他装聋装哑,甚至装傻,日子一长,他练就了“脸皮厚”、“耳根硬”的绝技。

可发生的一次退稿风波,差点将他一棒子打蒙。endprint

说来凑巧,退稿信正被一名村干部瞧见了,他当众撕开信封并怪里怪气高声念道:“孙连旗,稿费四分钱”,(那时邮费是四分钱)众人哄堂大笑起来,他的脸“腾”地顿时涨成紫茄子,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天旋地转,他强忍苦涩的泪水将头别转过去,生怕让人瞧见他痛苦尴尬的表情,腿上像灌了铅,歪歪斜斜朝家挪去。

自这件事发生后,他像一只霜打的蔫瓜,整日没精打采的,他痛恨自己是个凡夫俗子,痛恨自己没骨气。连着几个月,他的心干涩荒芜,文学的种子颗粒无收。

正当他陷入苦闷徘徊之际,一位憨厚的村民为他指点迷津,他开导说:“连旗啊,甭理这些人,大伯给你交个底,在村民面前,甭跟他们说书面语,甭把文学总挂在嘴邊,如果背诗,找河边没人的地儿背去。”他眼含热泪,投去感激的目光,默默点了点头。

几年过去了,河边的柳树整整粗了一圈,苇塘的芦苇更茂盛葱郁了,他也长成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

他23岁那年,经人搭桥结识了一个名叫雪的姑娘,她相貌俏丽、身材窈窕,尤其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温婉动听、令人心仪。

令他欣慰的是,她也酷爱文学,并有数篇文章发表于省市一级的刊物上。雪生在偏远农村,哥嫂在城市政府部门任要职,哥嫂计划着等他俩成婚后,将雪安排到村上落户,成为真正的天津市人不成问题。看情形,姑娘对他亦有好感,俩人彼此一见钟情,互生情愫。

车站上,他与雪十指环扣,四目相望,依依惜别。就在那一刻,雪的名字永远镌刻在他脑海里,再也抹不掉,这也是他人生当中最美好的一次初恋吧!

就在他朝思暮想盼望“心上人”如约而至时,一盆冷水泼过来,浇得他犹如怀里抱冰。

偶然得知,原来雪的哥嫂曾来村打听他的情况,无巧不成书,恰遇到那个对他有偏见的村干部,他信口雌黄数落一大堆不是,雪的哥嫂了解的真相竟是:“这人……脑袋有病……”

23岁大小伙,正当血气方刚,他怎咽下这口恶气。他抽出家里的菜刀冲出门要跟那人拼命,被母亲死死抱住,母亲哭着哀求道:“儿啊!咱就忍下吧!妈这辈子还指望你呢……”母亲哭红的眼睛、嘶哑颤抖的嗓音让他心软了,他顿时瘫坐在地上。

好几天他神不守舍。整晚呆坐在苇塘边,任凭虫咬蚊叮却浑然不觉。天上缀着几颗残星,月亮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夜色黯淡,满目苍凉。只听河边的芦苇,被夜风吹得嗦嗦乱响,正如他此刻荒漠如烟的心境。

“老天为什么这样对我?对我如此不公!难道我苦苦追寻的文学路,就这么难吗?难道,我一腔热血,为之奋斗的理想,就这么难以实现吗!

为什么?为什么?总有人拿有色眼镜来看我?想不明白,真想不明白啊!既然这样,我熬灯费蜡,舞文弄墨又有什么用呢!”他向苇塘深处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着。

他绝望了,伤心了,咆哮了,像一头受困发疯的狮子,把自己几年来积攒的从没发表过的稿件,“噌噌噌”一张张撕成碎片,一把火全烧了,烧得个干干净净、只字不留。

望着升起的腾腾烟雾和舔着的火苗,他的心碎了,碎了一地,任凭泪水肆意流淌,任凭苇叶簌簌抽打,他看见那一行行字体像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它们在火中挣扎着、扭曲着、煎熬着……

他的心像被人抽干了精血一样痛,一样疼,呆呆坐在潮湿的地面上一动不动,他变成了没肺、没肝、没心的木头人。

苇塘的芦苇再一次钻出了嫩芽,绿了、黄了,变换着四季的颜色。他的文学之路犹如荒芜的沙漠,却没能栽出盈盈绿洲。

三年过去了,河边的芦苇塘又湛清碧绿了起来。

就在这一年,26岁的他结婚了。是在妈妈苦口婆心规劝下,他最终放下什么志同道合、志趣相投等先前标准,草草与邻村一名姑娘结了婚。

谁知新婚过后,竟是无尽的痛苦。当初草率的决定不光害己也害人。他常常辗转反侧,在苦闷中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最终以感情破裂而惨败收场,四岁的儿子也随他母亲而去。

至今记得,儿子临走时天真可爱的模样,他的小手紧紧牵着父母的大手,他们顺着苇塘河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的心如同摇曳的苇絮,空寂、缥缈、苍凉。

不知为什么,至今连他都想不明白,他竟随手摘下一尾芦花递给儿子,儿子怯怯地望着母亲没有接,妻子冲儿子小声说道:“拿着吧,这是你爸爸能留给你的唯一的东西了。”他沉默良久,无言以对,是啊!因为自己爱好文学,付出了太多太多,妻子和儿子的决然离去,他内心是愧疚的,他不知前方的路该怎样走,文学之路还有多长。

他默默凝望着她们母子远去的背影,慢慢地、慢慢地、淡出了他的视线……

家破碎、楼屋空、心已冷。

离婚后的他,家徒四壁,负债累累。更甭说文学了,他独自徘徊在村口的苇塘边,发誓不管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罪,也一定把家里的饥荒堵上,再不能让年迈的母亲操心了。

至此,他没黑带白整天提着一杆秤,走街串巷吆喝着做着小买卖。好几年,他衣未添一件,鞋未增一双,家里依旧点着15瓦的小灯泡,就连年三十儿鞭炮,从没买过一挂,就更甭提置办年货了。

经过几年辛劳节俭的生活,终于还上了家里的债务。他的心情可想而知,生活压力减轻,心就像放飞的风筝一样轻盈。

就在那个风清月明、芦苇吐翠的夜晚,他独自一人来到苇塘边,仰望灿若金石的星星感慨万千:几年来承受的生活重负,婚姻的失败,文学路的坎坷,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没有击垮他,反而磨砺了他的意志,增加了他的耐力,修炼了他的气度。

他轻轻摩挲着脆生生的苇叶,内心涌动着汩汩热流,仿若抚摸着他热爱的文字,不!是他初恋情人细腻如玉的手,怎能割舍得下呀!他仿佛看见文字变成一群快乐悠哉的小精灵,顽皮地跳跃在苇叶上荡来荡去,发出银铃般的“咯咯”笑声。

永远难忘1993年,对于他是个好兆头。

他的一首抒情小诗刊登在天津市《津南报》上,为此他欣喜若狂。当他用被无情岁月蚀蚀皴裂的双手,轻轻抚摸散溢墨香的铅字时,干涩的眼角竟涌动出一行热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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