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特莫呼珠

2017-10-16 04:18昳岚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7年9期

昳岚

一、骆驼山的隐喻

那座奇特的山,是因为形如骆驼而具备灵性的。

三百多年以前,不堪忍受沙俄侵略者的达斡尔人,不得不从黑龙江北岸,一路沿着嫩江流域迁徙下来,其中额嫩氏的七兄弟,在风雨兼程的南下途中,作为载物之舟的大轱辘车半路损坏,便停下来。兄弟们望望所落之处,竟是一片有山有水的繁盛之地;再细望那山,竟似达斡尔民居的霍日里⑴高高地矗立着,仿佛预示着某种与生活相关的讯息;再看那水,弯弯曲曲的,默默流淌着源源不竭的光阴。是个好地方啊,天意!不走了,就在这里“呢哟、拟哟⑵”七兄弟便在那里卸下了车上的东西,开始钉桩子、埋木橛,建设新的家园——霍日里村。

不久,其中的两兄弟,在霍日里村的西边,发现了一座更神奇的山:特莫呼珠即骆驼脖子,骆驼那曲如鹅颈、极能忍饥耐渴、无水可存两周、没食可活一月的特性,给了他们一种隐喻。那是什么?是一种吉祥的、绵绵不断地耐得住时间岁月的韧性。于是,两兄弟便在骆驼的脖颈两头,埋下了造房的木桩,一个居于日出方向,一个居于日落方向,两个方向,蛰居下来,就诞生了骆驼脖颈——特莫呼珠这个村落。

岁月如梭,走得快,也走得慢,对于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感受,一代一代,特莫呼珠人,跟着日月转,随着季候行,虽然经历了几个朝代,但时代的风,并没有给特莫呼珠掀起多大的波澜,只如一阵轻轻的风,拂掠而过。他们一直安静地生活着,看日出日落,田地自然,外面的世界似乎不大与他们发生关系,自然给予什么就接受什么,天地让他们怎样活,就怎样活。穷富是时运,也是个人的命,没有什么争抢嫉妒抱怨的事情。他们住过马架子,住过柳条房,也住过红松粗檩子的三间大房。勤奋的,可能就富一些,差点的就寡淡了点,人总是有上中下之分的,自然也包含着国运和个人福报厚薄的原因。如此,穷富的悬殊也便出现了,但那富者,在特莫呼珠,是个人勤劳致富的标志,没有雇工,没有挤压,没有怨怼,更没有什么高利贷剥削之类的事件。田地再多,都是靠自己一双勤劳的手,靠人丁兴旺的莫昆⑶力量,更不乏德高望重的祖辈阴德的庇佑。

世事刮起了土改的风,吹遍了中国大地,特莫呼珠这个偏远幽静的山村,世风迅猛吹来,掠过山林,经过河流草莽,徐徐经过他们的头顶,削减了威猛的气势,过滤了粗粝的刚劲,变得轻柔平静,他们较为安静地迎合了这一场中国大地上开天辟地的运动。

举目数一数吧,挑一挑富户人家,都是额嫩哈拉⑷人,虽然从两兄弟开辟建造家园起始,都在一个起跑线上,一样的生活水准,但随着岁月的脚步,孩子多了,户也逐渐增多,不断地繁衍发展,高低的门户,也便自然产生。所谓三穷三富,没有谁能躲过自然规律和命运的定数。在那土地自由的时代,勤奋的能劳者,便开呀、恳呀,肥沃的土地就自然归属于个人的田畴,富户随之诞生。所谓的穷者,原因很多,不是劳动力弱,便是疾病或者福薄,种种原因……到了划地主成分时,穷富悬殊的情况自不例外,却没有嫉妒仇恨、没有被压榨剥削而产生的动力,更没有争吵打架的因素作为斗争瓜分田产的理由。回望过去,谁没有一时不凑手的时候,得到过富亲戚的帮助?不说滴水之恩、以泉回报,也不能过河拆桥,我们斗他什么呢?族长和几位德高的老人商量商量,便免去了地主、这个在有些地方可以一棒子打倒的阶级成分。虽然只两个字的成份界定,而中国农民的一部分,却因之而造成的影响,殃及了两三代人的心灵。特莫呼珠人,始终在平静和谐的氛围中,过着穷富由命的日子,没有争斗。子孙后代,也就没有遭到过什么地主崽子的歧视而低人一等、抬不起头、说不上媳妇或嫁不出去的忧恼。

第一次走进特莫呼珠,让我惊讶,这个安谧的坐落在内蒙呼伦贝尔莫力达瓦旗腾克乡身后不远的山村,我竟然一无所知,它仿佛一颗多彩的钻石,静谧地镶嵌在一片绿色的怀抱之中,蓝蓝的房顶,白白的围栏,仿佛一幅图画,一下改变了我心中原始农村泥土街道、草木秫秸、牛粪满处、街巷泥泞脏乱,仿佛一个烂衫的老妪印象。心中的农民,总离不开土色,土,也即农民的颜色。

进村了,平坦宽敞的水泥马路,整齐划一的街道,彻底颠覆了陈旧的记忆。这已不像一个农庄,她仿佛一个积木玩具,一个摆设精致的积木家家。

泥土草秸哪里去了?柳编的樟子何在?猪栏牛舍又隐在哪里?真的是看不见过往农村的原始面貌了么!

两排亭亭玉立的路灯一盏一盏,我脱口说:“这电灯真有特点啊!”同行的人说:“那哪是电灯,是太阳能灯。”“哦!”我不免惊叹,这哪里是农村,分明像我们儿时用彩色的纸玩的纸偶“哈捏卡”家家,整齐规矩干净得似乎就是一种摆设。

特莫呼珠,完全改变了东北农村千年草房、灰不溜秋的烂衫模样!而她,确是在中国版图的东北部边疆,最偏远的达斡尔山区!

车停在村委会院里很大的一个文化广场,长长的艺术围栏、雕塑、演出舞台等文化活动设施,都是过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者做梦也没想过的建设。农民也许想过丰收的粮食,想过鼓鼓的钱包,或可以算是精神享受的影视,但这种自己参与的文化活动场所,是不在想象中的。

八年前,当我满怀激情走在腾克乡正在移民的几个霍日里村里,进入一户户人家,目睹那些被移民搬迁弄得不成日子的人们,我一点不知,还有这座腾克乡的小村,从容不迫地迈着自己雍容优雅的脚步,不被动荡所扰,安静地伫立在这里。那是二百八十多年前就已落定的姿态,从那个认准骆驼山的时候开始,这从容的脚步就再也没有慌张过,没有高低不平过。那是腾格日八日肯⑸赐予的姿态。他们无论穷富,都没有乖离过那种祖辈遗留下来的族风,四平八稳、优娴儒雅、曾经一个朝代赋予的固有气质。于此,我想起了一桩事情,在我的文本《童年里的童话》里,一个汉人砍倒了几百年的柳树,那是村里人每年都要去求雨的神树,它承载着人们向天地祈祷的心愿,而就是这样一棵树,被穷困和贪婪毁掉。面对如此触犯神灵天地、毁坏达斡尔人賴以表达精神信奉的神树,我的一位大学同学说:“你没有写出村里人的愤怒,没有‘打死他、‘揪出他的呼号,我没有看到这样的情节。”endprint

面对这种在一个时代形成的集体行为,或者汉族人面对如此情况的自然表情,我没有予以解释。因为他没有达斡尔人的思维,没有达斡尔人那种与自然互生互依的生存理念,更不懂得达斡尔人的习俗观念。地域的差异,便是文化的差异,民族的差异,更是心理的差异,面对上述现象,达斡尔人只会说“造孽呀!触犯了天地神灵,要遭报应的,天有眼”等等敬畏的话。达斡尔人知道,天有天神,地有地神、河神、山神等各种神灵无处不在,他触犯了,自造孽自受果,不用人们鞭挞,他自然会遭到恶果。达斡尔人只是为他的行为后怕,一个什么都不懂得敬畏的人,连对神树都敢动手,悲悯还来不及呢,只有不安地视其将要发生的报应。果然,那人连一个夏天都没有挨过,死于一场水灾之中。

由此我联想到,看一个民族的行为,读一个人的文章,不能超出他的民族身份和心理,那种世代延续、流淌著的血液潜质,烙印着他(她)的民族心理、思维、行为以及气质。忽略这些因素,沟通就会产生障碍。

我在特莫呼珠,这个“原味”的达斡尔村落,看到了久远的家乡人的气质,与他们交流,我仿佛是在与自己的兄弟姐妹、父母聊天,没有丝毫的做作装腔、戒备,自然随和,这跟八年前,我与腾克乡移民达斡尔人接触时的心情一样,直接、坦诚、真实。

“我又该去孤独地寻访了,这已是生命的必需。那些袒露着真实的土地,那质朴而热诚的夫妻,与我骨子里的东西那样接近。我已越来越在意这种接近了。”

这是我许多年前写下的一段文字,在散文《寻叶晚秋》里,我满怀激情地大段大段宣泄出在如今看来极为奢侈的激情,纵然有些矫情,但却饱满可贵,那种与百姓共苦乐的行走,那种显示健康的脚力,都成为我如今向往的奢侈。这也是那时留下的伏笔,使得我仍然在许多年后的今天,一有机缘,便走近农民,放下总是没完没了的事情,去乡村老乡家里,在漆黑的天空下,头枕静谧的黑夜,在大大的炕上沉进深深的睡眠。

然而,在大炕上住上两宿、吃大炖菜、唠唠家常的享受,是如此难得难以坚持,已经成为越来越少、正在快速失去的事情。

二、母语的温度

满怀激情再次深入特莫呼珠,我有了目的,坐公共汽车向北走了一个多小时,我停在一个岔路口,村长奥贵林来了,他开了一辆白色的小车,从车上下来就按着达斡尔传统礼节,给我请安,我有点意外。因为在旗所在地尼尔基城,年轻人已经不懂、不在乎这个规矩了,即使在春节这个传统的请安礼节,也只在年长些的人中以美好的问安形式,保留并使用着。村长能在不是节日的时候,还在使用着传统礼节向我问好,说明了他和他的村子继续保持着传统文明的习俗,或他的传统修养,也折射出他身后的族群文化保留的程度。如今,文化符号同质化的形势下,这是个值得重视的现象。

上车后,继行十多分钟,特莫呼珠到了,我又一次走进村里。

我见到了比较年长的鄂钢林老人,他虽然年近七旬,但精神干练,思维敏捷活跃,是我在特莫呼珠接触的第一人,我希望听他唠唠村里的旧事、老事。因为一座达斡尔村的过去,就是历史,具有不同一般的宝藏,如果不记录下来,没几年时间,就会跟随老人们一同消失。而一旦消失,就不是几位老人的事情,那将是一个民族的特点、记忆,一个民族样式的消失。所以,如果村长是当代史,老人们就是历史、发展史、达斡尔史。

现在生活富裕了,像他们这样的老人,虽然什么也不缺,但比起早年,还是觉得缺点什么。“小时候的村里,”额刚林说,“业余生活可丰富了,冬天的夜晚,非常漫长,晚上四点钟就天黑了,我们吃完晚饭,就聚到一户人家里,坐在三面大炕⑹上,炕上坐不下,就坐地上,黑压压一片,听书,笔替个矮拉贝⑺。说书的人,有好几个,他们拿着汉文版的书,直接从汉文翻译成达斡尔语,似说似唱,非常好听。那时讲的书有《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封神演义》《隋唐演义》。”

有《红楼梦》吗?我觉得这是个难度,便打断他,问。有啊。他说。挺厉害!大多是文言文呵!他们竟然直接翻译,当场讲说。而且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如果说书的人,一时有什么事情,当晚过不来,就告个假,另外的人,继续接着前一天的内容讲下去。东北乡村有的是漫漫的长夜,用谷糠包麻杆自制的灯,半米多高立在地中央,很高很亮,一会儿的功夫,就过去了很长时间,大家也渴了饿了,主人就从灶坑里取出事先埋好的土豆,装在簸萁里,供大家享用。那土豆在木炭火恰好的火候里,烤出一层黄黄的、酥脆的嘎巴,里边白绵绵的,冒出香喷喷的热气,大家你一个他一个的,慢条斯理地享受一顿。吃完后,长者们还装上长长的烟袋,点着,继续听讲。这样的说书形式,差不多每家都能轮到,轮到谁家,谁就照样在灶坑里埋上土豆,填充漫长的冬夜里早已空空的肚子。

“我二哥平时话不多,一说起书来,一套一套的。还有我的一位邻居,是残疾人,叫郭福兴,驼背,头几乎弯到膝盖,脑瓜非常灵,非常聪明,不管什么书到他手里,都能直接用达斡尔话唱讲出来,特别在描绘人的相貌、装束时,非常准确。我以为他事先一定有所预习,就把从外边买来的书,递给他,让他当场翻译,结果都难不倒他,立刻就能用达斡尔话讲出,并且出口成调。我们常常去他家里,听他讲书,也知道了他的残疾不是天生的。原来,他小时候,摊上了一场瘟疫,差点没死,活过来后,就便成九十度的驼背了,从此,他就再也没进学校,一个人在家里学字典,把新华字典背得熟熟的,开始给人讲大书。他不仅能说书,还是一个巧手木匠,做些灵巧的木工活,还会做缝纫机活,生产队成立后,他给全村男女老少做衣服,做得非常好,做什么像什么,生产队给他一些工分,维持生活,后来由于太累了,书就不能讲了,文革年代,不知得了什么病,他就死了。”额刚林说。

说书人的命运,有点凄凉,是一段不幸又幸运的人生。一个在失去正常人形体的残废情况下,在绝望中,没有绝望悲伤,没有放弃,没有选择别的生存之能,而选择了学新华字典,背新华字典,这是达斡尔民族的特殊一面。在达斡尔人中,宁肯吃不上饭,也要学习文化,这种祖传的学风,世代影响着后人,所以“笔替个矮拉贝”这样的民间说书形式,普遍存在于乡村,在那些漫长的没有电灯的冬夜里,便是人们听书讲书、口耳相传民族文化的时刻。古老的没有文字的达斡尔族,便这样以说书听书、民间故事、神话传说、乌春说唱等形式,口耳相传保留下了自己的样子。所以达斡尔人都非常清楚,如果这些文化消失了,达斡尔人的精神面孔将无处寻觅。endprint

说书以外,大家还能听到自己的祖先在阿穆尔北岸、精奇里江畔⑻的历史,讲狩猎、讲种燕麦、荞麦,撒到地里就等着收割的省心……讲被撸阿弃⑼烧毁家园、杀死族人、霸占女人、抢占城堡的兽行,然后不得不抛下坟茔、故园,舍弃故地南下的种种悲怆,一路的种种艰辛磨难,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家园国土被侵略者霸占的暴力。那是永远都讲不完的故事......

“妖魔鬼怪,都是那长夜里讲不完的故事,听完之后害怕,回家的路上不敢一个人走,也不敢回头,怕肩膀上的两盏灯灭了。那时相信有鬼神,其实现在也有,我们家家供着的祖神、山神、娘娘神、山神、地神,不都是神灵么?”

其实现在,妖魔鬼怪也是有的,试想,我们人死了之后,灵魂还在,他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家里,甚至就住在我们的体内,我们所遇到的一切疾病灾难、生死的大事,哪個不与他们有关?只是人们的肉眼看不见而已,但是雅的根⑽能见,巴格其⑾也能看见。说到雅的根,额刚林说:“我们额嫩氏,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出现过法力太大的雅的根,倒是巴格其、巴日系⑿、沃头系⒀、巴列沁⒁都有过,他们都是有法力的萨满系神职人员。那时候,村里没有看病的先生、没有药,人们有了病就找巴格其。看事问事,也找巴格其,他从不收钱,只给神灵供一块肉就行了,完事之后,大家一起吃肉。巴格其和族长莫昆达一样,村里议事、决策什么的,都是拿主意的主心骨。沃头系专治小孩病。巴日系呢,就是专门接骨疗伤、治外科病的人。女人生孩子就请巴列沁,我妈就是巴列沁,她专管接生。她供的神灵是娘娘巴日肯⒃。那时接生也没现在这么麻烦,女人要临产了,炕上铺上乌拉草,再铺上一块油布,就可以了,孩子生下来后,用一把做活儿的剪子绞断肚脐,抹点炕席下的灰土,也就好了,也没看见谁感染发炎什么的。人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有自己的抵抗力和再生能力,没那么矫性,我们生点小病小灾,感冒发烧什么的,从没当回事,也没吃过药,捂捂汗、喝点热小米汤也就好了。我这辈子,就没打过针,没吃过药,不是我没生过病,我是不在乎它,过去的人不是得要命的病,谁上城里医院呢?挺挺就过去了。”

又回到讲故事。达斡尔人有讲不完的故事,大家也有听不够的兴趣,达斡尔人的历史、传统文化、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乌春⒂都是从口里讲出来的,耳朵听出来的,用心传下来的,别看达斡尔没有文字,比有文字还丰富呢。

这是达斡尔人的普遍文化。一个原始的达斡尔村庄,就是一部达斡尔族历史、演变史。它或许小到只是一个族群、几十户人家、几百人口的格局,却能折射出达斡尔族的全部,无论从历史、发展、语言、面孔、服饰、民间文化、信仰、神话传说等等,所有达斡尔人固有的文化符号,都可以从中掏出宝来,以区分这一民族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特征。人类分别不同文化的标准,不是给予生存的经济,更不是那些赖以活命的物质,而是其独特唯一的文化内涵,成为这个族群区别其他民族的精神面孔。这些精神的非物质文化,谁守护得好、传承得好、发扬得好,谁就能够守护住自己的面孔特色,而走得较远。不然,变成博物馆的展览,就可能成为转身既忘的文化。

额刚林讲的犹如童话般的过去,我不陌生,我也是从那样幽静的乡村神话世界里走出来的,并成为现在的具有达斡尔符号的写作者,我不用刻意装扮自己的民族身份意识,所写所为,自然带着本民族的烙印。所以我对特莫呼珠的感情,无需培养,便融入了某种对过去、对童年回忆般的亲情。我对特莫呼珠的过去乃至一切发生兴趣,更因为其支撑的核心是达斡尔语,那种卷着舌头发音的特殊凝聚力,使我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一种无言的亲和力。我到了那里,就一直说着达斡尔语,只有出现说不出的词语时,才夹杂一些汉语,以补充表达不好的缺憾。其实,我的母语和母语环境都是与生俱来的,只是走出家乡之后,由于失去母语环境,有些不常用的词汇变得生疏。到如今我生活的小城,虽然是达斡尔自治旗,而除了老年人还固守着母语的习惯,中年人已嫌母语的麻烦,习惯使用无孔不入的汉语、更简捷地交流方式。三十岁以下的群体,完全不说母语,而那些学生、孩子们,便彻底游离于母语内核之外了,他们从脱离母体开始,也便像脱壳的雏鸡,跟保护膜般的母语无关了。看着他们还有的达斡尔面孔,却说出一口流利标准的汉语,就感觉像看到一个外国人,气质作派语言,成为地道的中国样式,便有莫名的混淆感,有种“他们是谁”的质疑,一种与他的民族隔着什么的隔膜之感。

一位文化部门的达斡尔人士说,我们现在的文化不是流失,而是崩溃!说得够狠!我的心里一震。的确,纵观一个具有至高权力文字铺天盖地的满族文化,不也被洪流席卷得干干净净了么?何况我们仅13万人口的达斡尔族!没有文字,缺少平台,尽管地处偏远边陲,而在文化一体、信息铺天盖地的时代,不也像那山体滑坡之势,逐流而去么?如此不可阻挡的前进潮流,我们怎能因其必然趋势,如衣洗了还要变脏,索性不洗而坐以待毙?

我们意识到的首要大事,是坚守母语、保护母语、说母语、学母语、上母语课,广泛利用已经开始使用的达斡尔记音符号,即以拉丁文拼读的方式,延续母语、保留母语。不然语言消失,失去的不仅是说母语的这个群体,还有与其相关的一切,诸如历史遗风遗俗、传统、饮食、民间文化、宗教信仰、心理,以及语言学领域的知识。随着语言的消失,一些生态系统的传统知识也会失传,正如专家指出:“保护一种语言,相当于保护使用这种语言的民族。”对于达斡尔族来说,自古积累的知识经验,都保存在自己的语言里,譬如那冬夜里的乌春说唱,在长长短短的故事里,其包含的故事性、历史性、娱乐性、教育性,都是依赖语言的艺术代代传承下来的。作为一种说唱艺术载体,乌春重重叠叠的特殊语言形式,蕴藏着达斡尔民族的历史和现在,乃至文化的全部。

从人类学的角度而言,濒临消亡的达斡尔语,代表着达斡尔族的文化,语言的消失也必然导致文化的消失,文化不存,民族也便失去载体,人类文化的多元差异自然减弱,这对于人类的文明,的确是一种不幸。那么,将来的世界,特别是文学艺术等类似的领域,将成为单调的、同一的没有各自色彩的智力游戏。这或许就是自然。但是我们仍然希望,按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件《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真正将语言纳入实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范畴。endprint

三、就怕一个“穷”字

寻觅特莫呼珠,我总有一种找不到什么的感觉,有一种飘,一种失去背依的淡忧。实际上,我仍然在怀念着陈旧的过去,那些原始的达斡尔特色浓浓的房屋,凹形的三面大炕,里屋和厨房之间的木质隔扇,那些说不好汉语的达斡尔老人,骨子里的直率,步子中的优雅,摇曳的布衣长衫,甚至不会包饺子,不会炒菜,喜欢吃炖菜的老式生活样子。落后么?不,我不觉得落后。那是真正的与土地互生、融入地气的质朴生活。喜欢散发着浓郁气息的达斡尔老人,说出话来,不时诗句连篇,即兴出口成章,不是编造的,不是准备的,皆是生活中的智慧珠语。甚至他们走路的样子,不紧不慢,慢条斯理,不似清朝大臣的方步摆步,又近八字步的稳妥,亘古形成了脑中的达斡尔印象,难以改变。

而在时下的年轻人中,你很难看到老辈达斡尔人的姿态。这就是飞速发展的时代,不仅改变着生活的节奏、消费观念、生活理念,也无情地改变着一个民族原有的气质面孔,消费着一个民族的所有符号!

并不是在唱挽歌,更不是拒绝现代,我只是一种人类的童年情结!

发展是必须的,改变是必然的,过去的特莫呼珠,固然外貌是纯粹的达斡尔,但一个穷字,让人们活得紧巴、贫困、落后、封闭,使他们处于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状态。特别是土改前一年发生的一件大事,余患未去,影响了一代人的生活和精神。

那是一场突发的事件,村里的牛马突然开始发蔫,不吃不喝,精神萎靡,接着一个个倒下,无论大户小户的牛马,都不声不响地倒下,不长的时间里,几乎全部倒下。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一点办法,村里没了一个牲畜。接着,人开始生病,先是老人孩子,后来就不分男女老少成年。大家的病情都是相同症状:发烧、全身不适,身体无力,不爱吃饭、头疼、腹痛等症。起初人们不知得的是什么病,随着互相传染蔓延、死亡,才知道是感染了伤寒,一种极具传染的细菌引起的瘟疫,死亡率之高,能活下来的,可谓是个奇迹。那位驼背的说书人,就是那场瘟疫中的幸存下来的例外。

伤寒病瘟疫继续蔓延,以可怕的速度传染,几乎家家都没有逃过劫难,刚发送完这家的死人,又去发送那家的死人,那家的丧事还没办完,自家的病人已然咽气,什么都顾不上了,叫人的时候,都远远地站在大门外边,谁也不敢进谁家的院子,到后来索性自办自家的丧事,谁也帮不上谁。但仍然挡不住那可怕的死魔,伸着可怕的毒舌,在空气里游曳,一旦碰上谁的身体,谁就在劫难逃,被活活毒死。

“我家就死了四个人,”鄂钢林说:“我大哥13岁、二哥11岁,我姐9岁,还有我叔叔的孩子都摊上了瘟疫。”

“那场瘟疫,村里死了46人,瘟疫过后不久,人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春末干旱时,村里吃水的深井干了,大人们就去淘井,淘出了几个小瓶子,上边还有文字,但不是中文,也不是满文,大家都不认识,也没当回事情。就有老人想起,日本人在村里时,不让大家买盐,必须吃他们发放的盐,规定一口人多少,他们表面对达斡尔人非常好,实际是搞愚民政策。那细菌是他们撤退时投到井里的......”

这样村里人畜都彻底伤了元气,仿佛那空气中有驱不散的阴霾,继续萦绕在人们的生活缝隙,日子就更穷了,没了生路。到了六十年代初全国上下饿得三根筋抬不起一个头,甚至局部地区死殇不断的惨况,特莫呼珠人竟也没饿死一人,只吃草的孺子牛,救了他们,在珍珠般的米粒和野菜里出现白白的甘露牛奶,算是达斡尔人在普遍挨饿中的特殊福报。

然而穷,是那时的整个气候,特莫呼珠人不可能有第二种样子,所有中国农民的穷,他们受过,所有中国农民的苦,他们吃过,年年吃返销粮,土地虽然广播,却薄收,总不见丰收的粮食,总是仓空斗空,人们的日子一直停留在一口人一年只能分到五百斤口粮的状态。特莫呼珠幸亏地广人稀,大自然给了房前屋后很大的园子,填补了口粮不足的欠缺,没有出现内地常常食不裹腹、揭不开锅的饥荒。

过去决定经济的国策,难以发挥百姓的生产积极性,难以摆脱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无法形成规模经济;农村和城市分割的二元格局悬殊,种种的经济模式束缚着农民的手脚,局限思路,使得特莫呼珠人与全国农民一样贫穷、急躁狭促。

1978年改革开放,对于农民来说,真可谓是一场春风,一场久涸的润雨,国策大变,农民似乎一夜间就从过去的疲劳中伸直了腰,土地不再四季拴住农民的手脚。接着1982年的包产到户、大包干,特莫呼珠人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日子陡然变得实实在在,有了对土地真切的期盼,真切地触摸。那是自己的,种下的每一粒种子、生长的每一棵禾苗都牵系着如同子女般的牵挂,十指伸进土里的感觉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农民,要有自己的土地!

敖贵林,便从那个时期起家的。那时敖桂林还是个孩子,从公社腾克中学毕业,以全公社第一名成绩录取高中,进入旗所在地尼尔基一中。这是一所远近闻名的学府,师资水平一流,教学质量突出,虽然比鄂钢林上学时期,资深的老教师少了很多,但教学质量高,仍然是全旗的重点学校,能考上一中的乡下孩子,更是屈指可數,全腾克乡仅考取的三人中,敖贵林考了第一,然而他只念了半个学期高中,就蔫蔫地回来了,为什么?就一个穷字,家里实在交不出学费。

回来后,敖贵林便一头扎在土地上,跟土地说话。他不怕苦,也不怕累,就怕穷,他的血液里流着父辈们勤劳的血液,没有钱,到汉族邻村抬钱借贷,地少,就租。这样从最初分到的两垧地,加上租地和父亲一点一点扩大的地,有了六垧地的资本。在这个基础上,他抓住了当时允许开垦荒地的时机,扩大耕种面积,一边经营已有的大田,一边利用空闲开地。由于开荒的场地,离村二十里路,往返极不方便,他就在地旁搭了窝棚灶台,在那儿吃住。那时,天总是下雨,大雨小雨几天一场,水湿的野地,到处汪水,常常湿透了柴火,烧不熟饭。窝棚里也非常潮湿,常起湿疹。路更是难行,走几步鞋子就被泥土拔掉,只能穿高腰雨靴。拖拉机经常陷入泥潭,一陷就是三五天、一个星期,人也跟着变成泥人,水里泥里,“累得甩鼻涕。”尽管这样,活儿不能停,只要天晴,稍见干爽,就进入开垦。时间就是金钱一点不假,土地虽然不少,但不能总留在那里,你必须抓住时机。然而障碍总是不断,不是缺这少那,就是拖拉机开开停停,老出故障,找人修,费时费钱;不然就没油了,拖拉机不肯干活儿,一时又没钱买油,就得停下。有时油盐都吃不起,白水面片吃得平淡,别说买那么多的柴油喂拖拉机。就等着吧,等到来年继续再开。这样,断断续续开了好几年,终于开垦了一百垧地。endprint

由于一切都从租用、借贷开始,包括东方红拖拉机在内,敖贵林更加感到土地的重要,如果那黝黑的土地一旦丰收,他将彻底改变当时的窘境,彻底转变他一个农民的命运。所以他不担心地多干不过来,不担心因为交通封闭卖不出粮食,更不担心没人问津光顾这个偏僻的角落,那大片大片自然生灭的处女地,便为他敞开了黑油油的胸怀,那是天地赐予勤劳者的礼物,敖贵林挥过了汗水,甩过了鼻涕,苦过、累过,就是没有后退过,可以了,他抬眼望望,一片片枯黄的野地,在他的眼前翻了个身,成为黑黝黝的颜色,那是一种生长的力量,一种生命的鼓舞,农民只有依赖这种基础之色,才能发挥出力量、收获真实的成果。辛苦算什么?它是收获的胚胎,只要有了土地,总会收来粮食,劳动本来就是农民的本色。敖贵林从土地上壮大起来,从大量的田地、披星戴月的辛苦中得到了回馈,成了全村全腾克乡的首富。老天爷也似乎眷顾这片骆驼山下的子民,年年风调雨顺。

1989年,他第一次丰收了大豆、玉米、麦子,他赶着牛车去腾克公社卖粮,近25公里路,走了一天才赶到,虽然漫长,又冷又饿,但是成果在等着他。那是怎样的心情啊!从来没有数过那么多钱,看过那么多哗哗的钞票,那可是付出的回报!天地给予!他忽然就成了万元户。

生活富起来了,他盖建了五间砖房,两侧是长长的农用机械的仓库,院落全部水泥硬化,光溜整洁,屋里则是城市化的装修,暖气、卫生间、洗澡间一应俱全,跟城里一样,却比城市人住得亮堂宽敞。在旗所在地还有一百二十平米的楼房,供冬天居住,夏天则回到村里。妻子基本长期住在楼里,服务正在读小学的女儿,敖贵林便开着自己的小车,来回于乡村和城里的路上。

富裕之后,敖贵林并没有只顾着自己,他经常用自己的机械去帮助那些能力较弱的穷户,不管人家来求,还是主动帮忙,他都无所回报的去做,村人说,他们家祖辈都是非常勤劳能干的人,他也一样。

敖贵林成了一个重点,上级组织他们参观学习,进一步学习致富经验,他个人也走出去,到外省市先进农村学习参访,这启发了他的思路,也更具足了信心。上级每到村里参观检查,他都是发言的重点,介绍经验。其实他没有什么经验,就是简单的几个字:吃苦、实干,就是最重要的经验。是的,土地需要的就是周到的耕耘、勤奋的汗水,除此就看老天的脾气和个人的福报深浅。

看过敖贵林的宅院,宽敞亮堂,正屋足有五间,两侧长长的仓库里,装着农用机械,一台一台、一架一架,相当气派,这是达斡尔人从未有过的居住模式。一百垧地,在南方农村,路旁见尺的地方都种了禾苗,相比那狭仄的生存,寒冷的北方田野,可谓是旷远辽阔,让人羡慕!东北的达斡尔人敖贵林富起来了,就靠甩膀子、挥血汗。村人说:

“Gan-lie-bei yam-ti-gan-lie-bei

干列呗——亚么替干列呗。”

呗字拉得很长,意思说,干呐,真能干啊!

这里顺便提一下,这句达斡尔语,掺进了一个“干”字,因为说者是一位比较年轻的人,明显受到了汉语的渗透。那么老年人说的正宗的达斡尔语是:

Wei-lie-bei yam-ti-wei-lie-bie

伟列呗——亚么替伟列呗。

“伟列”即达斡尔语“干活”字之意。

在当今农民都开始吃商品粮的时下,敖贵林始终没有加入这个消费群体,他一直食用着自己种植的粮食蔬菜,大米白面、荞麦、小米都是自种自食,蔬菜更是样样俱全,全部自家园子采收。冬天漫长的季节里,干菜、速冻菜,没有不是绿色的,每年食用的肉类,也从农村散养的养殖基地购买,都是笨猪、笨鸡。从没吃过什么速成肉、注水肉、一个月的鸡、三个月出栏的猪、放洗衣粉的馒头之类的,听着都不舒服。他说,他从来不上菜市场,野菜、野果、蘑菇什么的满山野,到了该采集的时候统一去采,不到时候没人去动。

听敖贵林说的一切,我仿佛在听童话,我们所吃的食物,哪个不是买来的?哪个不是速成的?哪个不是增白的?哪个不加防腐、添加剂?外观看着越来越好看的水果,亮亮的枣、不生虫的萝卜、白菜,增直增红的生长素等等五花八门的东西……说不过来呀,犹豫着买回来,担心地吃下去,你有什么办法?

我想起在村委的午饭,猪肉是养殖基地散养的绿色猪,没有什么催长素、催眠素之类的东西,鸡也是散养的、心情舒畅的自由鸡,桌上的食物没有一点“市场”因素,让你觉得“大后方”的安定保险。

大致算了敖贵林的土地年收入,一年五六十万,这对于工薪阶层,是天文数字。那么这样一笔财富,敖桂林如何支配的呢?去港澳、去天堂、穿高档、置豪宅、或者买飞机?我们做个想象消费,也都消費不出。这些都不是他的爱好。

村长换届改选开始,按着特莫呼珠人的标准,村长人选必是富户,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好,大家的日子才能过好。敖贵林人品实诚,根基扎实牢靠,有文化,属于不仅自己能干,又能带动一方的人,如此,大家的目光,就自然都落在他的身上。2015年他当选村长,从此他有了两个家,一个大家、一个小家,大家小家都需要操心需要实干,他天天忙于村里的事情,他说,他一个人过好有什么意思,大家都过好才有意思。村里需要建设的贷款,常由于一时还不上,他掏自己腰包堵上,不然到了期限还不上贷,再贷款就没了路子。队里临时有事,都是书记村长两人先垫上钱,在一千多万的新村建设经费中,老百姓投入了四百万,其余全是村委投入,资金来源都是村委每年出租的百垧地,全部用在利益百姓身上。他自己的钱,也经常用在为村建设的款项上。由于特莫呼珠三面环山,冬天一下雪,几乎就把村子、道路封了,大门都推不开,人力铲雪无济于事,敖贵林便个人出资几万买了一台铲雪机,不用多时,被埋没的路就露出来了,亮亮堂堂的,走起来爽。

他说,他要建设一个有特色、美丽的达斡尔村庄,目前还没有达到,一些心中早有的计划还没有实施,还需要资金,现在天天都在忙这个呢。的确,我每次看到他或通电话时,他都在为那个心中的美丽乡村奔波着。endprint

四、“一把手思想能力差劲,工作能力不行,这个村就不行,村长起决定作用。”

那时,特莫呼珠人家家土地增多,有能力者,大多都开垦了荒地,三五十垧,百八十垧,最少的也是十多垧、二十多垧地。地多了,要付出真实的汗水,那是不同于过去集体劳动的汗水,你付出多少,土地就回报你多少。土地的语言,就是你对土地的态度,你糊弄它,它便糊弄你。有了收获,就要出售,但是特莫呼珠的路亘古难走,太难走了,无粮出售时,不太在意路况,祖辈都是那么走过来的,就跟着走呗。可是一旦要卖的粮食多了,路就成了主要矛盾,通往公社的路,坑坑洼洼,水沟不断,不到50华里的路程,要走上两三天,若车马打坞(车轮下陷泥坑)就更麻烦了,一时拉不出来,在露天地住上三五天,都是常有的事情。过去,田地不见丰收,路也把人困得死死的,如今,国家政策好了,再不能稀里糊涂过了。

自从土地大包干,人们的经济作物,有了剩余价值,但运输成了问题,收粮的不愿进,村里又出不去,造成粮食经常发霉,这大大地影响了人们的积极性,也影响脱贫致富。世代的祖辈们,认了,服了,迈着沉重的脚步,拖累了身体,走衰了腰身,也没走出去多远。但跟上来的后人,观念变了,不甘窝在这样的泥水浆里,要修路,要改变,要直起腰来走路,必须修一条平坦硬实的大路,把生活走出去,不然他们难以改变原来的面孔。

心里想想,很容易,谁都会想,钱在哪里?上哪儿去找?当时的村长孟明台,是个血性男儿,当村长,虽然当时不愿干,被硬选了上来,但一旦承担下来,就要负责任,干出点实事,不能温温吞吞的,说有个村长,啥也没干,说没这么个人,还挂个名,这不行,不能再这样窝下去。

经过一番奔波,求朋友,找老关系,终于,找来了四台拖拉机,现任副乡长、原来的村支书,看他真干,就热情帮忙,大力支持。四台拖拉机启动了,轰轰隆隆不停地干。交通局见特莫呼珠人真的干起来了,很高兴,主动开来了推土机,四个小翻斗,帮助填坑垫洼,垫了两年,最后经过六年的苦修,通往公社、也是通往富裕的一条砂土路,终于修成了,来回畅通,车辆再不打坞了,粮食能运出,买卖有了路,几代人的脚步终于平了。来回去往的人马,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

“钱大都是村委会积攒的,政府支持,各方面哪个单位都支持,有什么理由不干,你自己能干,别人就乐意帮你,你躺炕睡觉,谁帮你?”老村长慢条斯理,一字是一字:“困难是有的,干什么事情,都没有一帆风顺的。”

亘古的坎坷路解决了,接下來,建村卫生所,要解决乡亲们看病难的问题。过去有病,都是靠萨满神职人员巴格齐看病,靠巴列沁接生,靠额头系看小孩儿病,无医无药,一般的头疼脑热发烧等,全靠家家都备的解热止痛片顶着,一旦有个急病,来得及的,去很远的乡卫生院,来不及,就靠运气。

特莫呼珠人有福报,卫生院建成后,请到了一位中西医结合的汉族医生,黑龙江人,且医道不错,落脚特莫呼珠,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直到现在,远近都有了名气,甚至远在一百七十华里之外的旗所在地的患者,也慕名前来求医,附近的村屯,更是大小病都离不开特莫呼珠,卫生所整日患者不断。

教育首要,是达斡尔民族的普遍认知,宁可食不裹腹,也要子女学习读书。在八十年代全国第二次少数民族文化教育普查中,达斡尔族排名第二,接受教育程度同比其他少数民族都高。小小一个村庄,出现过省社科院历史研究学者,三十多人次任科局长职务。在过去,无论怎样贫穷的达斡尔乡村,都有在旗一中上初高中的学生,少则一两个,多则几个。我小时候的家乡,有三人在遥远的旗一中上学,而在附近的三个汉族村,竟没有一人。那时的穷,糊口第一,没人顾得上眼前不借力的文化。但达斡尔人顾,顾得胜于糊口,顾得能看到未来。

“没有教育不行,一年跟不上,十年跟不上,没有学校更不行,谁上来当村长,都得重视教育。学校房子太破,人畜随便进出,板凳没有,桌子没有,孩子们都坐在塔头墩子上,我急眼了,和校长一起去找教育局,挺好,解决了三十套桌椅,我又找个木匠打了二十套。这样桌椅有了,房舍还是不行,盖一个得了,就发动村民,一家出十个椽子,五个木头,大家都很情愿。可是从没盖过砖房,没有经验,不懂得上梁,材料也缺这少那,就把房子盖上了,这样过了几年,就开始损坏,坚持十多年后,又建了新的。”

老村长总有那么一股劲,有一种与他所做的事业相同的韧劲。

但那定做的桌椅,由于质量不够过关,没用多久,就开始损坏,质地太薄。老村长又跑到山里小二沟弄来木料,做了一批结结实实的两个学生都搬不动的桌椅。

“过去的学校是木质窗户,四处漏风漏雨,冬天烧铁炉子,烟熏火烤,烟灰四处,冷热不均。冷的时候,跺脚搓手,热的时候,炉火烤人,孩子们受够了罪。自从改造校舍,教室里安了暖气,干干净净的,跟城里的学校没什么区别,再也不用担心孩子受冻什么的了。”老百姓也说。

1998年之前,特莫呼珠村没有一座砖房,一些贫困户住着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更老旧的草房,危危在即,住着不行,修也不是。虽然好政策利益了农民,但还有这些过得不好的穷户。所谓穷户,不是没地,也不是太阳照不到他的粮田,各有原因,也不乏不会过日子的懒惰因素。针对这种情况,成立了一个联合点,组织这些人集体劳动,模式跟生产队时有所相同,主要是带动他们,一起往前走,不能让他们落得太远。这样五六年过去后,收入统一分配,统一管理,老村长默默地积攒了一笔资金,一天,他突然告诉大家:做好准备,要往他们院里拉砖了。

“大家愣住了,干什么?”

“盖房子。”

“盖......什么房子?”

“当然是人住的房子,每家四十八平米。”

“这、真的么?从来没听说盖什么房子啊,突然就要拉砖,钱在哪儿呢?”

“这不是说着开心么?”

第二天,就见拖拉机真的轰隆隆地开到院子里,崭新的砖拉来了,这还不信?赶紧卸砖吧!endprint

真是天上掉馅饼,要给盖砖房了,像做梦又不是梦,眼看着红砖蓝瓦卸到院里,才相信,这个孟村长,是真的为他们默默地着想呢!

“这些钱积攒了两三年,一直我把着不动,谁来也不借,不花不用,留着。”老村长说。

重大问题得一个一个解决,完成了这一项,还有那一项。这还要看村领导的责任心和作为。“一把手思想能力差劲,工作能力不行,这个村就不行,村长起决定作用。”这话说得非常在理,不仅是思想能力问题,还要看是否想着百姓,只顾个人,或者个人都不思进取的领导,那这个村民就遭殃了。老守田园,再加上小富即安的心理,是大多数农民的状况,世代沿袭下来的墨守成规的习惯,成为集体无意识。但特莫呼珠的领导人不甘于此,一旦国家给了发展的机遇,就想着借机改变。即使祖辈留下来的几百年的生存样式,独具的达斡尔老屋老村,只要影响了眼下的生活质量和卫生环境,就要设法改变,更好地服务生活,适应时代。于是一个大胆的设想在老村长的心里酝酿,并慢慢成熟。

特莫呼珠是三百多年前,从黑龙江北岸迁徙下来的额嫩氏七兄弟中兩兄弟建成的老村,土地肥沃,地广人稀,在这种自由的情况下,后人们想在哪儿选择房址,就在哪儿埋下了木桩,想拥有多大园子,就围上了多大的圈子,渐渐的村落就形成了各自为中心的院落格局,这一撮,那几座,两三座一块,五六撮一堆,毫无秩序,却也形成了弯弯曲曲的血脉般的一条条村路,连接着很远很远的一家一户。这在过去,或许没有感到不便,但是一旦时代变了,政策改变,思想必须得跟上。特莫呼珠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土地成为最大的致富因素,给了他们一个大粮仓,粮食变成金子。然而房舍散落、老路狭窄弯曲,成为发展致富的障碍。尤其雨后,村庄一片黑黑黏黏的水泥浆,不穿齐膝盖的雨靴,别想出门,车马干脆停行,汽车和那长长的长途运输车辆,根本不能进村。如果不加以整改,粮食就得烂在窝里。

经过四个月的设计规划,老村长和当时包队的杜副乡长,一起完成了第一步规划工作,“杜乡长立了大功。”老村长没有忘记领导的功劳。然后第二步,做思想工作。要修横竖笔直的几条村路,房屋整齐划一,必须要大动干戈,打乱原有的房屋毫无秩序、道路乱七八糟的局面,还要切掉很多人家的园子!这可不是小事。这园子,包罗万象,什么都在里头,粮食蔬菜,各种各样,一年四季的菜碗都在里边,甚至口粮。要划掉一部分,那不亚于脱掉身上的衣,割掉身上的肉。怎么办?

领导心里有数,什么样的村民,用什么样的对待方法,一个个在心里过数,事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然后一家家去做思想工作,同时也按照国家土地法,园田一平方米补贴四角钱,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就这样办。这是最后准备采取的办法。

“规划很难,都看着我呢,看你咋办,我正在弄很长的仓房,拉线,拉线的说,仓库留两天吧,我说不行,先割我自己的,老百姓一看,把我自己都割掉了,就不说啥了。”

他没想到,起初大家还有些不情愿的情绪,一经开导讲理,都想通了,割就割吧,都是为了大家,这“水泥”路拖了几辈人的腿脚,现在要修光溜大道,怎么能只看自家眼前的那点利益?

割掉的部分,有的成了路,有的成为邻家的园子,邻家要表示的,也就算了,大家多是一个祖宗的后人,远近都一个姓,血管里都流着一个祖宗的血,即使有其他的姓氏,也都是喝着一条霍日里河的水,计较什么。如此,仅二十天时间,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经过轰轰隆隆的一番苦战,笔直白净的水泥马路,一条条伸展在村里,像根根象牙一样亮堂。通向外面的路,一直修到111国道,与乡政府腾克连接,与外界连接,从此,特莫呼珠的经济道路畅通了,人们的手脚也伸直了。

“以前一下雨,路全是水、泥,出来进去可不方便了,运输成本相当高,收粮的都不愿来,有时粮食都放发霉了卖不出去。路修好后,交通便利了,粮食也能卖上价了,一年能多卖好几万呢。”

老百姓坐在家里,就能数上一沓沓钱,心中的高兴,几句话是说不完的。

“我当一回村长,不给百姓做点实事,搞点福利,我就白当了,下来会后悔一辈子。”

“有个好领导,老百姓好摆弄,就怕你领导不好。一,别贪,你就是好干部,一贪,你的影响就落地了。二,办事公道,别偏,这是两个关键的事。”

“那时我们屯子比较出名,全旗一二流,发展水平差不多,没有特殊的,像贵林是特殊的,就一两个,上边参观后,就选了全旗的示范村。”

而当年,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队里选不出村长,没有人愿意当这个穷得叮咣响的村长,选来选去,选到老村长头上,那时他还年轻,一点准备没有,怎么干?这么一个穷大家,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怎么担得起来?不能干。可是,那一双双长辈们期待的眼睛,都在盯着他:干吧,你也不干,他也不干,这一大家子谁领头啊?

也是。但怎么干?比他年长的人都推脱下去,他怎么干得了?实在推不下去了,好吧,就试试吧。却没想到,这一干就是三十来年,酸甜苦辣,该尝的都尝了,该受的也都受了,不过,都过去了,他说,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三十年还算没光混个名的话,就是做了三件大事:危草房改造、修路、修校舍。除了修路得到一点上边的资助,其他都是村委自力更生所挣的钱款。可以说,他应该满足了,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没有失败。特别是土地资源管理得好,发展均衡,挡住了当时从内地刮来的很强的盲流风,保护了自然资源,也守住了特莫呼的原滋原味。在五十一岁卸任的时候,基本覆盖了过去百孔见疮的居住环境,给后人奠定了一个健康的基础。

如果还有没完成的任务,修防洪堤坝一事,是一块缺憾。老村长有些遗憾地说,实际上,在莫力达瓦旗境内,除了1998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之前的十几年一直干旱,全旗百姓普遍不收粮食,挡水工程没有提到主要矛盾,所以修堤一事就缓了下来。另外,1984年我就申请安自来水的报告,30年后才批下来。

五、“三农”政策的饶益

农民获利的主要因素,是三农政策的具体实施,继1982年1月1日,中央发出“三农”政策之后,2004年12月,农业、农村、农民问题又提到了具有实际意义的高度:没有农业的发展和农民的小康,就没有国家发展;全面实现小康社会,关键在农村、重点在农村。基于此,解决农民问题又有了新的途径,特莫呼珠认真落实政策,一改世世代代灰不溜秋的农民面孔,过上了以土地为资源的安逸生活,土地增多,资源增加,主要农作物大豆、玉米,形成了有种有收的产销链条;农民税收减免,农业机械化、剩余劳动力转向城镇;通过高考升学实现高层次第转移、职业教育增设,特莫呼珠人前所未有的获利,入住城镇新建楼房的人增多,在冬天闲暇季节,半数人住进旗所在地的城里,或陪孩子读书,或度过闲暇的冬天。在乡下的屋子,则由打工者来守护。农村的升学率高了,就业机会随之增加。土地机械化,解放了大量的劳动力,一年中从春播、夏镗到秋收,一个多月劳动日足够,其他的时间,便可以任意支配,他们有了大量充裕的闲暇时间。但是,特莫呼珠人并不像一些农村的百姓,存在留守问题,他们不需要那份打工的辛劳。即使只有十多垧地的农户,年收入也是十六七万,足够。二十、三十垧地的户普遍,六七十垧地的户,也为数不少。而拥有百垧地可谓土地王国,让内地农民无法想象。称为地主,毫不为过,就是没有构成地主雇长工的条件。由于特莫呼珠的田地大多出租,从黑龙江省过来的租户们,揣了现金,带上干活的人,春播几天,秋天再来一次,就把这一年的农活利索了,然后,就地卖给进村收粮的商贩,又揣上现金,走人。endprint

钱挣得容易啊!

也不容易,全仗了过去累死累活打下的基础。半机械化时的艰辛,全机械化时的一个人一台机械,从早晨不见太阳到晚上日落黑天,大片大片的田地里,就一两个人,耕种、秋收、脱粒、分装,一条龙作业下来。收获之后,自然就是享受。

“三农”政策给予农民的切实利益,特莫呼珠人一一都享受了:不交农业税;种地有补贴;购置和更新大型农机具有补贴;粮种补贴;农业生产材料价格进一步稳定;国家和省税费减免及物价控制,这六条具体政策,实实在在都落实到实处,他们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满足,可以说农民是彻底翻了身。

如果说土改是中国农民拥有土地的第一次翻身,1978年的改革开放,是农民的第二次翻身,那么第三次翻身,则是“三农”政策的制定和进一步增进实施。

这期间,我们看到中国农民的巨大变化,从矮趴趴的土坯草房,满处垃圾粪便、雜草秫秸的街道,灰土土的衣着面孔,乃至被城里人称为“屯老二、屯迷糊”的不屑一顾,什么“屯老二进城,眼睛发红,背着麻袋,吃着麻花”等戏论,都被改革的春风,和“三农”的惠风刮走,农民不再是土的代名称,不再是屯迷糊、屯老二。坐在家里,田地往外一租,腰包就撑得鼓鼓,一年的事情就算完事。留给自己种的,什么农业机械康拜因、收割机等,一个电话,就发到家中。走在城里,谁还小瞧农民?房子没人家的宽敞亮堂;太阳不见光栅,吸的是雾霾废气,人家吸的是浓浓的负离子;小车也比咱开得无截拦堵,且有国家补贴跟着;吃的更没法跟农民相比,咱吃的是大棚里的农药污染,人家吃的是太阳惠风澍露的自然绿色......正如敖贵林所说,就是冬天住在城里,也从不到农贸市场卖粮买菜,一年四季,全部食用自种的粮食蔬菜,山上的蘑菇、木耳、榛子、野菜,一色的绿色食品,我从没去过菜市场。

可见如今农民的名字是自由享乐、悠闲、旅游,就连七十岁的额刚林夫妇,也登上了台湾、昆明等的旅游飞机,这可能是中国农民过去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地处大东北偏僻的特莫呼珠达斡尔人,更是开天辟地地游历。我赶上他家的饭时,炕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晚餐,肘子肉、炖菜等,我刚吃过,只能拒绝盛情。而这是他们自己平时的菜肴。只要能够消受得了,特莫呼珠人的餐桌上,肉类天天不断。偌大的冰柜,几乎都冻上了牛肉。相比过去,一年只能过年过节吃上肉的素淡,这日子,就盼着多活几年,多享受几年呢。

这岂不是浮躁的城市背后,自由呼吸的梦想庄园?

而特莫呼珠人没有忘记,他们从几乎要垮台的旧有体制生产队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跟着国家政策走,每一次的中央一号文件,他们都能及时得到听闻。

1978年,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时间,人人都记的牢靠,是中国实施对内改革开放首先从农村开始的一年,这阵改革的春风刮到特莫呼珠,人人脸孔一新;

1982年1月1日,是中央发出第一个关于“三农”问题的“一号文件”,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农村改革进行了总结。突破僵化体制,指出包产到户、大包干,特莫呼珠人分得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1983年1月,第二个中央“一号文件,”肯定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中国农民的伟大创举,但森林砍伐、耕地减少等、人口膨胀是农村的三大隐患,敖贵林率先退耕还林,种植了三十垧地松林;

1984年1月1日,中央第三个“一号文件”,延长土地承包期。为鼓励农民增加对土地的投资,规定土地承包期一般应在15年以上,这使农民吃了“长效定心丸”;

1985年1月,中央第四个“一号文件”,扩大市场调节力度。取消了30年来农副产品统购派购的制度,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进一步系统化,加强小城镇建设等十个方面,活跃农村经济,特莫呼珠村里有了商店、粮店等各种服务的小卖店;

1986年1月1日,中央第五个“一号文件”,进一步摆正了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农业是国民经济中的基础,要发展国民经济,一靠政策、二靠科学,增加投入,进一步深化农村改革,特莫呼珠享受了国家无偿配置的农用机械;

2004年2月8日,中央下发第六个“一号文件”,千方百计促进农民增收。中央一号文件重新锁定“三农”问题。更多关注农村,关心农民,支持农业,成为全党工作重中之重;

2005年1月30日,中央第七个“一号文件”提高农业综合生产能力。进一步深化农村改革,努力实现粮食稳定增产、农民持续增收,促进农村经济社会全面发展;

2006年2月21日,中央第八个“一号文件”,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2007年1月29日,中央第九个“一号文件”,发展现代农业是建设新农村的首要任务。要用现代物质条件装备农业,用现代科学技术改造农业,用现代产业体系提升农业,用现代经营形式推进农业,用现代发展理念引领农业,用培养新型农民发展农业;

2008年1月30日,中央第十个“一号文件”,进一步夯实农业基础。

加大“三农”投入力度,巩固、完善、强化强农、惠农政策,对“三农”工作作出的重大部署。

纵观以上中央政策,全是新年伊始政府工作的一号文件,条条为了农民,件件为了农民过好日子,其重要性足见农业是全国人民富裕起来的坚实后盾,提到首要位置。作为农业大国,农民不富,国家难强。自从这些一号文件颁发以来,中国古老的农村样式逐渐改观并快速发展,生活水平逐年提高,精神面貌更是焕然一新,再不见穷得叮当响、伸不直腰背的祖辈们的形象。安逸的生活,人们的脸容安详平和。

六、人神共处

“我们这里一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说起来,像讲故事,经常看到西边黑压压的乌云来了,可是到了斡包山那儿,风就转向了......”

骆驼山也仿佛荫庇着颈下的人们。特莫呼珠人,善于感恩回报,他们年年都在供奉、祭祀斡包、天神、山神、地神、河神等各方神灵,家家户户也都供奉着祖神、娘娘神、山神,每年的五月节、八月节、春节是固定三次祭祀的日子,酒肉点心水果,样样具备,家家如此。过去如此,现在如此,神灵仍然安住在每一个家庭,或在外面的“小木房子”里,或在屋子里西墙的高处,使得特莫呼珠人的精神世界里,一直与神灵共在。他们的世界里,从来没有无神的日月,没有无所顾忌的行为和造作。他们说,我们这里没有不供神灵的人家。endprint

这让我想起了八年前,国家建设尼尔基水利枢纽工程之时,我有幸走进了库区腾克乡的几个移民村,发现几乎每家的西山墙下,都有一个供奉神灵的小木房子,见尺宽窄,二尺来高,立在很显眼的地方。我对它们敬畏,也感觉安然。因为一个有着信仰、懂得一切所作所为都在天地神灵观照下的民族,是值得信任的,值得交往的。虽然我自幼也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但是随着一场文化革命的风,被吹落的巴日肯神灵再也没有回到小木房子里,更不敢登堂入室落座于正屋西窗上了。而特莫呼珠人不然,他们始终保留着固有的敬畏、原始的信仰,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这样,必须有他们。的确,在观念上,他们保留着很多原始的民族风俗,比如求雨祭祀,比如春节时的拜年磕头,集聚一起跳鲁日格勒等。饮食上,也保留着传统的习俗,喜欢大炖菜,吃柳蒿芽、吃荞麦饭、窝瓜牛奶粥、牛奶面片等。

但有一点,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改变。达斡尔人亘古离不开牛奶,尤其国家遭受自然灾害那几年,人们都以野菜度命的时候,不用吃粮食的牛,照样供给着虽然不多却也能够维护生命的醍醐甘露,牛奶救济了达斡尔人。可是如今的特莫呼珠人,村里不见牛马,院子里更不见牛栏,牛都到哪里去了?

“都在固定的地方放牧呢,有专人管理。”敖志娟说。

“不吃牛奶么?”

“吃呀。”

“怎么吃?牛不在家里,如何挤牛奶呢?”我仍然以为是传统的养牛、下牛犊、挤牛奶呢。

“已经不需要那份操劳了,想吃的时候,到前院商店买几袋‘蒙牛就下锅了,还用那份麻烦?”

也是,生活富足了,原始的生活样式已经远去,面朝土背朝天的艰涩时代,早已成为历史,当今的人,生活在简捷便利速成、伸手就来的节奏里,即使自己有牛,也要吃那方便的“蒙牛”。连牛也自由了,牛犊子更是可着劲吃奶。哪像过去,牛犊刚拱上三五口奶,正在胃口大开,就被拉开拴在木桩上,眼看着主人把它应该吃的那份白白的奶汁嚓嚓嚓擠进奶桶,牛犊急的,一个劲儿往牛妈妈的奶上狠奔,可刚冲出两三步,就被拴在脖子上的绳子猛烈地拽回去。它不甘心,瞪着焦急渴望的眼睛又奔,又被拽回去,反反复复。终于,漫长的等待结束,主人挤不出奶了,就把它松开,让它有力的嘴再去拱去撞,这样充分的奶汁刚被它拱撞得分泌出来,又被强行拉走,它急得呼哧呼哧喘气,只能干瞪着鼓溜溜的眼睛,等主人挤够了,才被放开吸吮那剩余的奶汁。而现在的牛犊,也不受过去的“虐待”了。改革开放也开放了它们吃奶。

不过,我还是觉得吃自然的牛奶更好,什么酸奶、奶皮子、奶油(苏德日各)尽情制作,香香的、润润的,不腻不油,自然环保,剩余的还可以出售,是一份无成本的收入,浪费了很是可惜。像我们住在城里,买一张半尺左右的圆形奶皮子要40元钱,一斤牛奶三元五角钱,至于苏德日各,很难买到,那是奶制品中的精华,最上等的享受,蘸馒头、拌土豆吃,可谓天馐肴馔。

敖志娟两撮房子,一屋子住人,一屋子做饭。她做的大米饭稍有颜色,却不是有黑米的那种。是什么呢?我猜不出来。志娟说放了煮芸豆的汤。哦,芸豆用来炖柳蒿芽排骨,汤放在饭里,是一种典型的达斡尔族特色吃法。其实传统的柳蒿芽是不放排骨的,只放芸豆,或者肥肠、小鱼。到了现代,受达斡尔人影响,汉人也开吃这种极具药用价值的绿色野菜,但他们以排骨炖柳蒿芽,菜不剁碎,此菜普遍流行于饭店。而纯粹的达斡尔餐馆,柳蒿芽剁碎,精瘦肉剁碎,再放上芸豆和煮豆的汤,稀稠适度大大一碗,端上桌,人人都盛上一小碗,桌上什么菜肴都可能剩,唯有柳蒿芽每餐不剩。家庭柳蒿芽做的尤其极致。

敖志娟很会做菜,四个菜都非常适合我的口味,知道我喜欢素淡,偌大的冰柜里的肉,也只用了一丁点,我也不客气,在乡下吃饭,我从没有装过假,没有吃不饱的时候。我喜欢炖菜,大锅炖的,喜欢浓浓的达斡尔味儿。可这种达斡尔味儿,也被便捷的煤气灶有所“占领”。

然后,我们去文化广场。

如今的特莫呼珠人,优雅着呢,吃过晚饭,都聚到广场消闲,老至七十岁的老人,小不足十岁的孩子,在音箱播放的音乐里,翩翩起舞。你当是广场舞街舞、交际舞么?不,大多是达斡尔民间舞,鲁日格勒、罕伯舞等。那舞,是水样的软,那“斗”是动物的嬉戏较斗,你离不开那原始的生存记忆,融入生活、语言、肢体,贯穿下来,便化为文化艺术,成为你的民族符号。

达斡尔人是诗性的民族,是艺术的民族,无论有什么活动,大型小型,歌为首,舞为酬。即使没什么活动,只要大家聚一起,吃上一顿饭,也要歌之舞之,生活里苦乐相宾,歌雅了心性;生活里伴着甜酸苦辣,舞柔了心思。

可是,怎么没有男人参与呢?

“Hi-qi-bei___”(他们害羞)。敖志娟说,“呗”音拉得很长。

这有点奇怪,在这个“时尚”无处不在的时代,特莫呼珠,竟然还有害羞跳舞的男人,是因为有外人么?还是......

不知晓。我觉得这种害羞很有意思,我很欣赏。达斡尔民族,再不是六七十年代汉人眼里落后、野蛮的形象。

七、尾声

早在2009年,特莫呼珠就定为内蒙古自治区级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试点,命名为市级文明村,2014年全自治区实施“十个全覆盖”工程,莫旗政府结合财政奖补“一事一议”项目,扶贫攻坚“三到村三到户”项目和“扶持人口较少民族资金”项目,展开了全旗“十个全覆盖”内容,而到了特莫呼珠,他们已经基本完成了覆盖。所有覆盖的内容,特莫呼珠超前实现,而且图书室、文化活动室等场所,路灯、自来水、电视、超市、住房城市化装饰、养老保险、低保以及移动通讯,都超前走在了前面,他们说我们早就自己覆盖了!

而且,他们并不局限现有的覆盖内容,原有的计划继续在实施中,比如改变山区不能灌溉、靠天吃饭的被动局面,开创旱涝保收的水田;牲畜全部移送到村外固定场所,进一步净化生活环境;重新利用奶牛的价值,确保无成本收入,让那些土地较少,或者不会生活计划的农户,富裕起来;增加村落绿荫......等等。有些计划是不能事先吐露的,这要时间,要资金,要操作,稳妥扎实地进行,是成功的前提。要让所有的人都一起富足,这是敖贵林不止一次说的话,与他稳实的作风一样,没有夸张的语言,让你觉得,具有如此实干的村干部,特莫呼珠还有期待的前景。endprint

时尚旅游也进入了这个偏远的山村,去台湾等地旅行,这对特莫呼珠的村民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情。支付这样的旅游消费,对特莫呼珠人如额刚林毫无困难,七十多垧大田的收入,怎样消费都没有问题。他还有新的旅游计划,在晚年的时候准备实施。他说,“我不仅仅是观光,我重点关注一个地方的社会政治、文化等事情,只为了吃吃地方风味,或看看山水风景,是不够的,我喜欢关注国家大事。”

额刚林初中文化,文革串联时去过北京,见过毛主席。那时能上北京能见伟人,是中国农村的一大新闻。在村里的一些活动中,他也是主要人物。额嫩氏族每年一次的全国家谱会,他都是致辞的角色,每每妙语连珠,即兴所赋的诗句,不时博得阵阵的掌声。这在达斡尔人中,是一种文化现象。有幸我听到他在刚刚结束的全国额嫩氏家谱大会上的演讲,也听到他祭祀亡者的悼词,非常难得。由于会说这种“话”的人凤毛麟角,我把它记录下来,与文本共慧,与时间存享。

嘛呢额嫩哈拉耶

Ma-ni e-nen ha-la-ye

我们额嫩氏族的

霍托日一 霍若森 呼了可界

Ho-tuo-ri ho-ro-sen hu-lek-jie

辛勤劳动留下财富的

霍卓日额特沃

Hzor-e-te-wo

四世同堂的祖老太太

苏热 孙木色 孙恩色

Su-re s-mu-se soon-se

正寝的灵魂请听清

亿仁那色 杜了界

Yi-ren na-se du-le-jie

九十高龄您已过

亿了替 赛肯 阿木那似谢

Yi-l-ti sai-ken a-mu-na-s-xie

光彩美好地度了一生

亿仁那似一 哈么拉界

Yi-ren-na-si ha-me-la-jie

获得九十五高龄

霍洛簸 多洛簸 哦莫了替系

Ho-lo-bo do-lo-bo o-mle-ti-xi

膝下孙男弟女重重孙

卡钦的 杜阿日大 索了嘎记 扎森信逆

Ka-qin-de duar-da so-l-ga-ji za-sen-xi-ni

种种教导下一代的道理

罢我日特 俄日畜 恩各了的 恶记界哦列 罢日记

Ba-wor-te ercu-eng-gle-de e-ji-jie-olie ba-r-ji

我们心怀感恩记下了

怀呢扎了恩的 扎了恩 扎了恩的

Huai-ne-za-len-d za-len-za-len-d

世世代代延续中

扎了个界 腰了尬呀

Za-lg-jie yao-l-ga-ya

留传发扬不忘本

以上的汉译,只能是意译,无法表达出原有的美丽诗意。而且会说这种诗句的人,不在文化高低,纯属于一种个人才情的民间艺术,很难学来。因为大多是临场发挥,且那语言,没有很深的民族语言底蕴,无法说出,即使提前构思也根本不会,仿佛诗人。不,跟诗人还有所不同,诗人可以随意组织语言,具有诗的意境即可。而达斡尔人的这种诗句,可能更接近于律诗,有规定的祈使句,规定的韵律、平仄,合辙押韵都非常严格,若把它翻译成汉文,它特殊的组词、句式、意境完全消失,无法复制。所以前面你读出的东西,应该没什么感觉,因为翻译已经走样,读诵也是生硬的汉语音节,那种原有的韵律,除了达斡尔族人,也无法表现。这真是一种遗憾的、值得保留、值得研究、濒临崩溃的文化。我每每听到这样的诗句时,都非常兴奋,为达斡尔族能有如此独特的语言艺术,为有能操持如此语言的艺人,真乃如天阙稀有!

在我离开特莫呼珠时,额刚林老人说,我送你一句话:

萨那乌谓的 萨似根把大的 色簸尽

Sa-na u-uei-d sa-s-gen ba-da-d-sb-jin

没思想的人 饭菜上的本事 (或潇洒)

辟簸个萨杜的 辟簸个 呼珠日一逆 色簸尽

Pi-beg sa-du-d pi-beg hu-zu-rini s-be-jin

挥笔墨的人 笔尖上的本事 (或潇洒)

我明白了老人的用意,对这个文本,给予着多大的期望。

注释:

⑴霍日里:达斡尔语,烟囱。

⑵呢哟、拟哟:达斡尔语,开呀、抹呀,意为开荒种地盖房抹泥。

⑶莫昆:达斡尔语,氏族。

⑷哈拉:达斡尔语,姓。

⑸腾格日八日肯:达斡尔语,天神。

⑹三面大炕:原来的达斡尔人民居,三面凹形炕,南炕住老人,北炕住儿子儿媳,西炕供奉神灵,只能住未婚儿子。客人串门不能坐西炕,尤其女人更不能坐西炕。

⑺笔替个矮拉贝:达斡尔语,说书、讲解书。

⑻阿穆尔北岸、精奇里江畔:阿穆尔即黑龙江,源头在俄罗斯境内,原达斡尔人祖居地。精奇里江,即洁雅河,现在俄罗斯境内,原达斡尔祖居地,后因沙俄侵略,达斡尔人迁徙嫩江流域。

⑼撸阿弃:达斡尔人对俄罗斯人的称呼。

⑽雅的根:即萨满,是达斡尔人的专称。

⑾巴格其:萨满神职人员,协助萨满跳神,相当于汉人的二神。

⑿巴日系:萨满神职人员,专职跌打损伤、接骨疗伤等。

⒀沃头系:萨满神职人员,女性,专职儿童疾病。

⒁巴列沁:薩满神职人员,女性,专职接产。

⒂娘娘巴日肯:达斡尔人供奉的神灵,女性特征,主管生育等。

⒃乌春:达斡尔语,一种口耳相传的民间说唱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

责任编辑/周武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