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由
认识“笛王”陆春龄是在二十多年前,至今家里还存放着他写给我的墨宝,我们虽不常相聚,但时常在不同场合遇见。
2017年5月底,上海音乐学院为庆祝陆春龄从艺九十周年举办陆春龄笛子艺术节,为此九十七岁的老寿星忙前忙后,接待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的嫡系弟子、旁系学生,他说自己上台演出从不紧张,但要一口气接待这么多人,心里却紧张得不得了。
记得今年3月的一天,我在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与张文禄、詹永明等商讨陆春龄笛子艺术节筹办事宜时,建议采用电视记录片的形式来做音乐会、研讨会、讲座、工作坊等等。旁边有人对陆老说:“您九十多岁了,不要吹了,休养休养。”陆老中气十足地回答道:“不对,我有一分力气就要发一分光,吹不动了要讲,讲不动了要做,要为培养新生力量做些事。”
演出前,陆老特地换上了玫红色长袍,上面绣着一只国画家程十发画的鹧鸪,对应的是陆老最喜欢的笛子曲《鹧鸪飞》。陆老在弟子们众星捧月下上了台,他的笛声婉转清亮,深深地吸引着我们。
老皮匠的启蒙
陆春龄出生于上海市南昌路一户清贫人家,一家七口全靠父亲踩三轮车、打杂工来维持生计,母亲在家除了做家务还要叠元宝贴补家用。陆春龄与笛子结缘纯属偶然,弄堂里有个名叫孙根涛的老皮匠以修鞋为生,却对笛子、琵琶、胡琴等样样精通,有一次他问陆春龄:“海根,要不要跟我学笛子?”陆春龄说:“好啊,我早想学了。”
陆春龄原名陆海根,成名后有人拿名字打趣他:“陆海根是上海的,但陆春龄是全国、全世界的。”
因为家境贫寒,陆春龄小小年纪就要出来做工,白天做工,晚上就跟着老皮匠学笛子。那么多乐器,他唯独对笛子情有独钟,他说:“小小一根竹笛清脆嘹亮,喜怒哀乐都可以表达,所以我从小喜欢。”老皮匠不懂五线谱和简谱,就用工尺谱教他,陆春龄上手极快,一个小调二十多天就学会了。
有一次,陆春龄告诉我们,他在小学吹笛子已经小有名气了。1934年4月4日,在比德小学校长的推荐下,陆春龄第一次登上了西藏路南京路口的一家商业电台,演奏了《虞舜熏风曲》。消息一出,南昌路一带轰动了,陆春龄的堂伯家有一台收音机,闻风而来的亲友们聚在收音机旁边听边叫好,连过去反对他学笛子的祖母也乐得合不拢嘴。只有老皮匠一言不发,静静听着电台里陆春龄的演奏,等陆春龄一回来,老皮匠便一一指出纠正,然后对徒弟说:“你会出名的。”
陆春龄对老皮匠的记忆止于抗日战争爆发,他说:“日本人打进来后,他妻离子散,辗转去了香港,从此再也没联系上。”
为生活所迫,青少年时期的陆春龄开过汽车,踩过三轮车,然而环境再艰苦,他始终曲不离口,除了借笛子来排遣胸中的积郁,他还借开车、骑车之便寻师访友,磨砺自己。
“魔笛”的缘起
新中国成立是陆春龄从艺之路的转折点,1952年,苏联芭蕾舞团访华期间提出听一听中国民乐,为此,上海市文化局火速从民间艺术人才中挑选出吹笛子的陆春龄、拉二胡的许光毅、弹琵琶的凌律等人,这也就是上海民族乐团的前身。
那时候,陆春龄还在华东空军后勤部卫生处开大卡车,凭借这次机会他正式走上职业演奏家的道路,成为一名专业的笛子独奏演员,后来他先后八次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出访过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英国、法国、罗马尼亚、印度、泰国等国家首脑都聆听过他曼妙的笛声。
陆春龄很健谈,听他讲故事很有趣,记得有一次他讲到1955年夏天他随中国文化代表团出访印度尼西亚,在雅加达广场举办露天演出,刚登台没多久意外就发生了。“二十来档节目,我一个人就要演十几档(独奏+伴奏),吹到《小放牛》时突然枪响了,广场十万人乱作一团。但我不能逃,就是倒在舞台上我也心甘情愿,于是我继续吹笛子,越吹观众越安静,后来报纸评论说,枪声不能维持秩序,笛声却征服了十万观众。” 陆春龄回忆道。
也是因为这场演出,陆春龄体会到了什么是忘我: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从引子到尾声结束,演奏者必须全身心、忘我地服从乐曲的要求。他说:“脑子里不要想杂七杂八的事情,看到大人物就怯场,这是不对的。演出环境不一样,但忘我的思想要一样。”
去国外演出,陆春龄习惯收集当地的笛子,就这样收集了一百多支形制各异的笛子。每回外访,他也总会准备一大包笛子,在将中国笛子介绍给世界的同时博采众长,汲取世界各国的音乐养料,丰富笛子的艺术表现力。
陆春龄的“魔笛”名号来自于一位前西德音乐家的评论:“一支小小的竹笛,用乐队来伴奏,发出魔术般的声音,忽而优雅,忽而轻快,忽而庄严,忽而爆发,忽而流畅,有时它又构成了声音的图画,宛如一阵诗意的风吹进剧场大厅,紧紧抓住了观众的心灵。”经他一宣传,“魔笛”传遍世界,成了陆春龄的美称。
作曲家的身份
二十世纪笛乐的发展离不开陆春龄、赵松庭、冯子存、刘管乐四位大师做出的巨大贡献,作为南方笛派的代表人物,陆春龄对于中国民乐的贡献,首先是把南派风格的江南丝竹这种民间音乐以独奏的形式推上了舞台。
演奏之余,陆春龄还是一位多产的作曲家,蜚声中外的《鹧鸪飞》《欢乐歌》《小放牛》《中花六板》等经他整理和改编,如今已成为笛界家喻户晓的保留曲目。
从旧社会到新时代,陆春龄切身感受到民间艺人冰火两重天的境遇,他也因此不仅仅满足于整理、改编传统曲目,而致力于创作新曲,用笛声讴歌当下的幸福生活。
《今昔》(1957)是陸春龄创作的第一首曲子,直抒今昔对比,诉说了今天的幸福和过去的苦难。《喜报》(1959)和《江南春》(1962)也是他在深入生活的基础上创作的两首笛子独奏曲,写实、接地气、有地方风韵是业内人士对其作品的普遍评价。在水墨动画《牧笛》(1963)里,牧童坐在树上吹起了心爱的笛子,笛声与江南水乡的美景浑然天成,这首曲子也是出自陆春龄之手。
陆春龄桃李满天下,作为南派宗师,他培养出了孔庆宝、俞逊发、高海等享誉海内外的第二代笛箫演奏家,如今各大艺术院校许多笛子专业的著名教授也或多或少受过陆春龄指教或点拨,比如上海音乐学院詹永明、唐俊乔教授就在俞逊发的推荐下跟随陆春龄学习过。陆春龄在笛乐的风格上有自己的创新:南派以曲笛为主,北派以梆笛为主,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进入创作阶段以来,陆春龄就在曲笛中巧妙运用了北派的技巧,这在当时非常新颖,具有突破性。endprint
说到带徒弟,陆春龄有这样一番总结:“你要我學,学不好;我要学,才学得好。学生是很聪明的,有的真学,有的假学,目的不明,要图一个名,还有的被家长强迫也学不好,一定要发挥主观能动性,有决心、恒心、虚心、耐心。年轻人不要坐井观天,自觉天下第一。我作为长辈也不能倚老卖老,艺无止境,要虚心。”陆春龄总说把学生培养得超过自己才算完成了教学任务。
“现在,陆老在笛艺上还不时有新的想法,其思维之敏捷,别说九十七岁了,我看比七十九岁还要年轻活跃得多。”詹永明说。
笛子演奏家陈惠龙是六十年代拜入陆老门下的,和詹永明一样,他也把陆春龄当作父亲一样看待。随陆老学艺,陈惠龙感触最深的是:从笛子文化中学做人,做中国传统文化中大写的人。“他是很真诚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很直白,也很乐观,不管是在什么困境,永远给学生阳光、正能量的东西。”陈惠龙感慨道。
闲不住的陆春龄自己编了一首上海说唱曲《中国梦》,每当有人来看他,他多半会表演一番,就像小朋友学了新节目要在大人面前秀一次。他拿出笛子、竹板、小铜锣又吹又敲,又说又唱:“只吹不唱我心不爽,吹吹唱唱都是中国梦。中国梦、中国梦,归根到底是人民梦。科学梦、文化梦、创新梦、发展梦、强军梦、民族梦……中国人民的梦,就是要国家繁荣强盛起来啊。”这时若向他要歌词曲谱,他便会摇摇头说:“我是心稿,都在心里,我唱我心嘛。”
有人问陆春龄:“你自己有什么梦呢?”他脱口而出:“我想上吉尼斯。”又摇了摇头说:“不对,应该是《出彩中国人》。”有人说:“你这么高调干什么,低调点好吗?”陆春龄回答:“生命短促,精神长远,我今年九十七岁,但对自己要求是七十九岁,一定要有事情做,要和大家在一起。我就是要高调,要为中国的民族音乐事业再做点事,再做出贡献,所以不要低调,再低调下去,中国民族音乐怎么办?中国民族音乐一定要发扬光大,一定要立于世界音乐之林!”
陆春龄现在喜欢上舞台、上讲台,哪怕到小区、街心演出、上课也高兴,他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长寿是为了做事,不是为了享受,生命不息,笛声不止。”
陆春龄爱写字,爱唱歌,《愿为人民吐尽丝》是他每日必唱的曲目,这是我国第一位女外交官袁晓园先生1982年送他的一幅墨宝,他用昆腔的风格自谱自唱,从此有了一首专属于他自己的保留曲目,甚至还跟着他走遍海内外。
而说到饮食,陆春龄是挑剔的,喜欢吃的多吃,不喜欢吃的不吃,软一点、淡一点最好,红烧肉、鳜鱼、鲥鱼是他的最爱。
九十七岁高龄的陆春龄看起来依然精神矍铄,他每天仍坚持吹笛子,少则一两个小时,多则四个小时,对他来说,吹笛子就是运气,运气就是健身,这也是他养生的要诀之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