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楠
洪迈是南宋著名学者,他博览群书,精于学术,《宋史》称其“幼读书数千言,一过目辄不忘,博极载籍,虽稗官虞初,释老傍行,靡不涉猎”。他用半生时间完成了《容斋随笔》一至五笔的写作,为后人留下了丰富的学术笔记。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有关洪迈及其著作《容斋随笔》的研究成果大量出现,但学界对洪迈在断代史上的学术成就的研究则相对薄弱。《容斋随笔》中存在大量关于秦汉史的研究,其研究方法富有特色,历代学者虽多有引用,但鲜有专门讨论[注]学者们主要关注洪迈的史学思想,如施丁的《从〈容斋随笔〉看洪迈的史学》(《史学史研究》1982年第2期),刘德美的《洪迈的史学》(《台湾师大历史学报》1982年第10期),孙钦善的《中国古文献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中的洪迈章节,吕凤棠的《洪迈学术思想简论》(《浙江学刊》1995年第5期),瞿林东的《两宋史学批评的成就》(《河北学刊),1999年第2期),李哲、韩建萍的《从〈容斋随笔〉看洪迈的历史编纂思想》(《燕山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等等。另有人物研究,如凌郁之的《洪迈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等。近年来高校中的硕、博士学位论文也有相关内容出现,如顾娟的《洪迈史学综论——以〈容斋随笔〉为中心的考察》(山东大学2008年)、单晓娜的《洪迈〈容斋随笔〉的史料价值》(郑州大学2009年)、马艳的《〈容斋随笔〉史学成就研究》(安徽大学2013年)等等。但对其秦汉史的学术成就则鲜有研究,仅有可永雪的《洪迈在〈史记〉研究上的贡献》(《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1996年第3期)、徐兴无的《〈容斋随笔〉中的西汉史研究》(收入莫砺锋主编的《第二届宋代文学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年)、李哲的《洪迈论汉唐之际的政治得失》(《兰台世界》2013年第30期)等少量成果。。故笔者撰此文以表彰其秦汉史研究的特色与贡献,并求教于方家。
秦汉史研究是《容斋随笔》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本文将其中有关秦汉史研究的内容加以分类收集和整理,具体情况如表一、表二[注]表一、表二的统计数字来源于《容斋随笔》一至五笔,收录与秦汉史有关的内容。但此统计并非关键词索引,书中部分内容虽带有“秦汉”字样或有该时期相关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字样,但由于其本身并非是对秦汉史的研究,如若收录则过于牵强,因此不予收录。如《容斋五笔》卷七第10条“东坡不随人后”,该条目中虽出现“司马相如”、“杨子云”、“班孟坚”等秦汉历史人物字样,但其讨论的中心问题是苏轼的文学创作,与秦汉史研究并无太大关联,故不予收录。所示:
表一
表二
其研究可分为两个大类,一是“事件与人物的论述”,二是“文字、实物资料的考证、整理与评述”。前者主要指洪迈对秦汉时期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评论与分析,后者则主要指洪迈对秦汉时期的历史材料以及历代学者的相关成果进行考证,包含对器物和历史遗迹的考证,亦有对史料的整理和评述。此种分类可更好地展现评论与考据在洪迈研究中的区别。
在此基础上,“事件与人物的论述”又分为两个小类,第一类是“分朝代单独论述”,指的是从先秦到三国六个时间段内单独论述的人物或事件。这种论述常以一个朝代中的一个历史人物或事件为研究对象,寻找参照物对其进行对比研究,但局限在一个朝代内,如西汉人物之间的比较。第二类是“跨朝代综合论述”,指将超越一个朝代的人物或事件进行比较。这种论述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跨时间段内”,其比较范围在先秦到三国的六个时间段内,如东汉人物和西汉人物的比较,西汉人物和秦代人物的比较;一类是“跨时间段外”,其比较范围超出了先秦到三国的六个时段,如西汉人物与唐代人物的比较。此种分类反映出洪迈在秦汉史研究中非常突出的比较史学思想。
通过以上的数据统计,我们可以对洪迈的秦汉史研究有一个宏观的认识。结合《容斋随笔》的内容,从总体来看,表一和表二反映出了以下几点特征:
首先,洪迈的秦汉史研究在其著作《容斋随笔》中占到了很大的比重。从统计来看,有关秦汉史的条目为328条,占总条目数1220条的26.89%,超过《容斋随笔》所涉猎内容的四分之一。从字数上说,《容斋随笔》中的秦汉史研究超过了十万字,如此大规模关注一个历史时期的研究在同类作品中是少见的。可见,秦汉史是洪迈研究的一个重点,《容斋随笔》中的大量材料应当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
其次,从时间段上讲,洪迈的研究范围完全覆盖了整个相关的历史时期。从先秦到三国时代[注]学界一般认为秦汉史的时间范围是从前221年秦统一中国到220年曹魏代汉,先秦秦国历史一般归入先秦史研究。但考虑到历史研究的完整性和时代的延续性,因此在研究秦汉史时常将其时代上限推至先秦,而先秦秦国和秦王朝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因此本文也将先秦秦国的条目纳入研究之中;三国承汉末之乱,两者在人物上有很多重合之处,因此本文也将三国部分的条目纳入研究之中。,每个历史时期都能在《容斋随笔》中找到相关内容的研究。新莽时期的0条目需要单独说明。在《容斋随笔》中,共有23条提到“王莽”字样[注]见张继海为洪迈著、孔凡礼点校的《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所编的《容斋随笔人名索引》,第13页“王莽”条目。。但是在这23条中,一部分是将王莽与其他历史人物进行比较,这类归入了“跨朝代综合论述”中;另一部分仅仅是将王莽作为一个时间段的标志,没有进行关于其本人或是其时代相关问题的实质性研究,因此也按其实际情况归入他类。可见,虽然王莽和其时代没有得到单独的研究,但是洪迈始终没有忘记涉猎其时代的相关内容,因此洪迈的秦汉史研究是全时段覆盖的。
复次,洪迈的秦汉史研究注重对事件与人物的评述,同时兼顾资料考据。在统计中,“事件与人物论述”一项占到了近三分之二,足以说明洪迈对评述的重视。同时,作为宋代的考据学大家,洪迈也在秦汉史研究中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将大量精力投入秦汉文献和实物资料的考据中。若结合《容斋随笔》(一至五笔)的具体内容而言,前两笔以评述历史人物和事件居多,后三笔则以考证史料居多。
以上是对《容斋随笔》所见洪迈秦汉史研究的相关数据和内容的浅析。但这仅仅是个大略,从统计中我们不难发现,其中还有许多值得注意和挖掘的地方。这些内容将会涉及洪迈秦汉史研究的特点,下面对这个问题进行具体说明。
洪迈的秦汉史研究颇有特色,值得关注,对我们认识洪迈的治学方法和其在秦汉史研究上的成就与不足有很大的意义,其研究特点初步总结如下:
从统计中可以发现,“分朝代单独论述”大类中的西汉部分占到了整个大类的65.88%,也占到了整个秦汉史研究条目的17.07%。这两个数据在各自的统计系统中都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同时,在“跨朝代综合论述”大类中还有部分关于西汉史的内容,不过本文未将其相加。如果综合计算,西汉史研究占整个秦汉史研究的比例将会更大。可见西汉史的研究在洪迈的秦汉史研究中占有突出地位。具体而言,与其他时段的研究相比,西汉史的研究有以下突出的优势:
首先,全时段覆盖,研究相对完整。从汉初的人事品评到文景时期的政治评论,从武帝时期的功过讨论到昭宣时期的朝政分析,最后到元成哀平时期对汉代衰亡及王莽代汉的研究,从时间上看,洪迈的研究覆盖了西汉的全部时间段。在其间,除去论述国家大事,洪迈也重视对西汉社会生活的考察,因此洪迈的西汉史研究相对完整。其他部分与之相比则存在很大的问题:从“分朝代单独论述”的条目统计中可知它们的数量较少,没有办法达到时间段上的全面覆盖,进而也没能对社会生活进行过多的考察,仅突出了一些有限的重点。因此这些时段的研究显得零散而不完整,自然不能与西汉史研究相比较。
其次,关注点较多,论述较为翔实。洪迈在论述西汉史时主要关注了汉初、武帝和宣元三个大的时间段,这三个部分支撑起了洪迈西汉史研究的基本框架。在这个框架内,洪迈对西汉时期的重要历史人物和重要历史事件进行了梳理,对于旧的问题提出了新的观点与看法,由于着墨较多,因此论述也更加翔实。相对于西汉史,其他时间段的关注点则较少,如东汉时期,其主要关注刘秀和汉末的战乱,对于中间时段的关注明显不足;秦代的论述更加稀少,重点只局限于讨论秦的暴政问题和秦末战乱,对于秦代的相关社会生活和其他方面并没有进行研究。
复次,涉猎广泛,细致丰富。洪迈在西汉史的研究中,视野宏大,兼容并包,有关于人物的比较与评价,如随笔卷二《张良无后》、随笔卷五《上官桀》、随笔卷九《刘歆不孝》、续笔卷六《周亚夫》、续笔卷九《儿宽张安世》、三笔卷十一《汉文帝不用兵》、四笔卷一《匡衡守正》、五笔卷一《张释之柳恽》等等;有关于国家政策和历史事件的思考,如随笔卷二《汉轻族人》、随笔卷二《汉采众议》、随笔卷九《汉法恶诞谩》、续笔卷二《巫蛊之祸》、三笔卷二《汉宣帝不用儒》、四笔卷十三《汉人坐言语获罪》、五笔卷七《叙西汉郊外祀天地》等等;有关于生活习惯和社会风俗的考察,如续笔卷七《俗语算数》、续笔卷十三《雨水清明》、续笔卷十五《男子运起寅》、三笔卷二《汉人希姓》、四笔卷二《汉人姓名》、五笔卷九《一二三与壹贰叁同》等等;还有大量关于思想文化、典章制度、法律制度、文献用字、古迹考证等多领域的研究,在此不一一列举。其他时间段的论述完全无法与之相比。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西汉史无疑是洪迈关注的重点[注]关于《容斋随笔》中的西汉史研究,徐兴无在《〈容斋随笔〉中的西汉史研究》(收入莫砺锋主编:《第二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71-890页)一文中有深入分析,本文的思考路径与之不同,可互作补充。。但是,“突出西汉史研究”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使得西汉史研究相对完整翔实,体现出西汉史在洪迈研究中的地位,另一方面却凸显出对其他时间段关注不足的缺陷。在这个问题中,尤为突出的就是对东汉研究的欠缺,这值得现在的秦汉史学界注意。从历史的经验来看,东汉史长期处于被忽视的状态,似乎成了一种惯性,现代学者在总结20世纪秦汉史研究存在的问题与不足时也认为“东汉史研究始终薄弱这个环节,也终20世纪不得解决”[注]周天游、孙福喜:《二十世纪的中国秦汉史研究》,《历史研究》2003年第2期。。进入新世纪以来,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特别是迄今为止,仍在论证东汉断代史研究的可能性,未能给社会送上一部东汉通史”[注]赵国华:《东汉史研究需要补偏救弊》,《史学月刊》2011年第5期。。因此现在的秦汉史学界也应从洪迈的不足中得到启示,关注东汉研究,更好地完善整个研究系统。
比较研究是历史学研究中的一种重要方法,梁启超先生认为比较方法“是把历史性质相同的人物或者互有关系的人物聚在一起,加以说明,比较单独叙述一人,更能表示历史的真相”[注]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80页。。这说明比较就是在多方位中观察同一个人物或事件,这样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本质。洪迈在秦汉史研究中运用了大量的比较,比较也是洪迈研究的特色。以往的学者在研究中对洪迈的比较方法已有所关注[注]关于洪迈的比较研究,可参李哲、韩建萍:《从〈容斋随笔〉看洪迈评价历史人物的几个特点》(《保定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李菁:《试论〈容斋随笔〉的辩证思维》(《理论月刊》2010年第8期)。,总体而言,洪迈善于从综合的角度对历史人物和事件进行比较研究。现将洪迈在秦汉史研究中的比较方法分为以下几类进行说明:
第一,“一对多”的比较研究。洪迈常把一个历史人物或事件当做主角,然后将该主角与多个类型或性质相近的参照物进行比较。这些参照物间各有差异,而洪迈正是通过这些差异来展现主角的不同侧面与品质,由此获得对一个历史人物或事件更为全面深入的了解。如在研究光武帝刘秀时,洪迈先在随笔卷十一《汉二帝治盗》中将光武帝与汉武帝相比较,得出“而武帝之严,不若光武之宽”[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40页。的认识,突出了刘秀在政治上的“柔术”;在《燕昭汉光武之明》中将光武帝和燕昭王相比较,突出了刘秀的用人才能;在随笔卷十四《光武仁君》中将光武帝和唐高祖相比,认为光武帝“虽以征伐定天下,而其心未尝不以仁恩招怀为本”[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89页。,展现了刘秀的明君形象;在三笔卷七《光武苻坚》中将光武帝和苻坚相比,从侧面批评了刘秀尊奉谶纬的做法。通过与不同人物的对比,展现出了刘秀的不同侧面和品质,这使刘秀的形象更加真实丰满。再如评论曹操,洪迈在随笔卷十五《曹操唐庄宗》中将曹操和唐庄宗作比较,展现了曹操知人善任、赏罚分明的明主形象;在续笔卷十《贼臣迁都》中又将曹操和董卓、高欢、朱温等历史上的“贼臣”相比较,展现了曹操枭雄的一面;在三笔卷二《无名杀臣下》中将曹操与汉武帝、隋炀帝相比较,突出了曹操多疑残忍的性格。通过这三次比较,曹操的形象跃然纸上,既有正面也有负面,使得曹操的形象更接近真实的历史。再如论述任安,洪迈在随笔卷三《灌夫任安》中将任安与灌夫进行比较,认为任安“贤而知义”[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0页。,展现了任安忠义的形象,之后又在续笔卷十五《任安田仁》中将任安与田仁作类比,复原了任安在历史上被埋没的能臣形象,展现了他的才能。
第二,纵向与横向相结合的比较研究。洪迈在秦汉史研究中非常注重人物或事件横向与纵向的比较。在纵向比较上,洪迈善于选取不同时空内相似的人物或事件,通过比较揭示出人、事的优劣,由此积累了长时段的研究经验,突出了历史经验与教训的伟大价值。如在随笔卷一《曹参赵括》中,洪迈将曹参与赵括的上任进行对比,曹参在上任之前得到了汉高祖、汉惠帝、萧何以及他自己的认可,因而获得成功;而赵括在上任之前得到了父亲赵奢、母亲和蔺相如的否定,只有赵王一人认可,果然赵军在长平之战中大败。通过这两者的对比,洪迈得出了“将相安危所系,可不监哉”[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4页。的结论,展现出国家用人须慎重的历史经验。如在随笔卷三《汉昭顺二帝》中,洪迈将西汉的霍光、霍禹父子与东汉的梁商、梁冀父子相比较,展现出了外戚政治对于王朝安危的二重性作用。再如在随笔卷十一《何进高睿》中,洪迈将东汉何进诛杀宦官未果一事与北齐高睿被杀一事相比较,得出了“背胁瘭疽,决之不可不速;虎狼在阱,养之则自贻害”[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47页。的结论,展现出对隐患要及时清除、不可拖延的历史教训。
在横向比较上,洪迈善于将同一时期的人物或事件归类,力图寻找到当时人、物的异同,进而利用横向比较有意识地重建了当时的社会环境,以达到以小见大、以点带面的效果。例如在随笔卷六《魏相萧望之》中,洪迈将魏相陷害赵广汉一事与萧望之陷害韩延寿一事相比较,魏、赵、萧、韩四人皆为汉宣帝时的贤良公卿,贤人相害不免令人生疑,故洪迈认为这些事件与宣帝时代的士人政策有关。再如随笔卷十《杨彪陈群》,洪迈将曹魏代汉时杨彪、华歆和陈群的态度作对比,得出了“士风不競”[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27页。的结论,通过横向对比,勾勒出了汉末士大夫的群像。又如随笔卷十三《孙吴四英将》,洪迈将周瑜、鲁肃、吕蒙和陆逊归为一类,从用人角度分析了东吴政权兴盛的原因。
第三,整体与细节结合的比较研究。洪迈善于从宏观和微观两个角度对秦汉史问题进行研究,既把握了整体上的相似性,又突出了细节的差异,使得历史研究更加完整。这种方法在洪迈的秦汉史研究中很常见,但相对于前两种而言,该方法更多地用于事件的比较,尤其是在王朝兴衰的整体比较上。如随笔卷五《晋之亡与秦隋异》,洪迈将秦、晋、隋三个短命王朝进行了对比:从整体上看,这三个王朝都结束了历史的分裂,建立了统一的王朝,都曾经兴盛一时,但最终却都短命而亡,因此三个王朝从总体上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但就各自灭亡的具体原因而言,洪迈又从细节入手,找到了它们之间的差异,他认为“盖秦、隋毒流四海,天实诛之,晋之八王擅兵,孽后盗政,皆本于惠帝昏蒙,非得罪于民,故其亡也,与秦、隋独异”[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60页。。这种说法虽然失之偏颇,但绝对不失为一家之言。再如随笔卷五《秦隋之恶》,洪迈在此将汉人的“过秦”言论和唐人的“恶隋”言论加以整理集结。从总体上,这两部分内容皆是关于暴政的议论言辞;但在细节上,由于论者角度不同,思路不同,故而所论言辞也有差异。将秦隋两部分内容在一起对比,既从整体上反映了两个王朝的暴虐,也从细节上展现出了二者的不同。再如随笔卷十《汉丞相》,洪迈将西汉和东汉两朝丞相的命运做了对比,从整体上看,两朝复职的丞相一般都可以得到职位,但从细节来看,西汉丞相的复职职位要远高于东汉,洪迈认为东汉“体貌大臣之礼亦衰”[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38页。,通过这个比较,可以窥见两汉君臣关系的变化。
综合上述三点讨论,我们可以认定洪迈在秦汉史研究中非常注重比较研究。比较研究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这种方法在现代史学研究中也受到了重视。“在当代许多历史学家看来,作为对世界上各个社会的各个层次上的特殊问题和所有方面的具体研究的比较史学是做出这种解释的关键。”[注]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杨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第281页。可见其符合现代史学的发展趋势。诚然,这种方法也有其不足之处,但作为一种非常有效的研究方法,如果能够与时俱进,在实践中不断得到改造和发展,一定会为秦汉史研究注入新的活力。
洪迈在学术上素以考据见长,其“辩证考据,颇为精确”[注]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020页。,在历史上得到了普遍认可。因此,洪迈的考据学也得到了以往学者的重点关注[注]关于洪迈的考据学研究,可参看孙钦善的《中国古文献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593-614页),李中锋的《〈容斋随笔〉的考据学成就》(《张家口师专学报》2002年第2期)等作品。。陈尚君先生在《洪迈年谱》的序言中认为洪迈的考据学“在某种意义上或可成为清代考据之学的先导”[注]凌郁之:《洪迈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1页。。洪迈在秦汉史研究中同样非常注重文献、事物的考证,并将其中的内容加以整理和评述,这成为洪迈秦汉史研究的又一个重要特征。其在秦汉文献与实物的研究上大致有以下特点:
第一,注重总结归纳性研究。洪迈非常善于将散布于史籍中的小问题进行归纳总结,对一些长时段的问题进行梳理,将它们整合成为利人利己的参考资料。这种方法对于细化秦汉研究、梳理秦汉时期的历史脉络有重要意义。如续笔卷八《地名异音》,洪迈在此处将《汉书·地理志》中的异音地名进行了总结;续笔卷六《说文与经传不同》,洪迈将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于宋代通行经书用字的差异进行了汇总,这对于研究东汉经学和文字学有很大帮助;三笔卷二《汉人希姓》,洪迈在此将“两汉书”中记载的汉代偏僻姓氏进行了总结,“以助氏族书之遗脱”[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446-447页。,方便后人研究;再如四笔卷二《诸家经学兴废》,洪迈将两汉的经学传承做了分类的梳理,这对于研究学术史有一定意义;四笔卷八《历代史本末》,洪迈在此将有史以来的主要史书及其作者进行了归纳,其中涉及不少秦汉的内容,后人可以将此作为读书的指南;五笔卷九《两汉用人人元元字》,洪迈将《汉书》中常见的“人人”、“元元”的用词现象加以汇总,从中可以窥视到西汉时期的语言特点。
第二,注重文献与实物的结合研究。王国维先生将考古资料引入历史学研究当中,他认为地下材料“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注]王国维:《古史新证:王国维最后的讲义》,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页。,由此创立了著名的“二重证据法”。其实将文献与实物结合的研究古已有之,早在金石考据学盛行的两宋时期,学者们常常是文献与实物两手抓,宋朝著名金石学家赵明诚认为“《诗》、《书》以后,君臣行事之迹,悉载于史,虽是非褒贬出于秉笔者私意,或失其实,然至其善恶大节,有不可诬,而又传诸既久,理当依据,若夫岁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刻考之,其抵牾者十常三四,盖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无失;而刻词当时所立,可信不疑”[注]赵明诚:《宋本金石录》,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2页。,强调文献与实物的结合。作为当时的一流学者,洪迈自然受到这种风气影响,他的秦汉史研究反映了这一点。例如随笔卷五《元二之灾》,洪迈将《后汉书》、《论衡》等文献材料与汉碑材料相结合,否定李贤等对“元二”的解释,提出“元二”应为皇帝即位或更改年号元年、二年的新说;随笔卷十四《博古图》,洪迈在此依据《汉书》等文献材料和本人收藏的汉匜,考证出了北宋书籍《博古图》中的五处错误,并认为该书“荒陋而可笑”[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82页。;再如四笔卷五《土木偶人》,洪迈利用赵明诚《金石录》中关于西汉末年坟坛石刻的描述,结合《战国策》的相关材料,考证了两汉土木偶人的问题。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实物和文献在洪迈的研究中都占有一定的比重,这在传统的中国历史研究中是非常值得注意的。采用文献与实物结合的方法,利用实物与文献间的相互印证,可以考证典籍的错误,使得历史研究更加有据可循。
第三,关注“冷问题”研究。除去对历史上讨论较多的问题进行探究,洪迈在秦汉史研究中同样非常善于发掘在历史上被人忽视的“冷问题”,利用考证方法将它们整理出来,使之成为新的学问。其发现的问题虽小,但背后却可能隐藏很大的历史问题,需要后人不断地发掘。在秦汉史研究出现瓶颈现象的今天,“冷问题”尤其应该引起学者的注意,这使得其研究有了更大的价值。例如随笔卷二《单于朝汉》,洪迈梳理出西汉历史上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汉宣帝、汉元帝、汉哀帝都在匈奴单于朝见的当年去世,由是感慨“事之偶然符合有如此者”[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0页。,而这个问题在洪迈之前似乎没有人涉猎;随笔卷七《北道主人》,东道主一词在历史上广为流传,但“北道主人”却无人问津,洪迈通过整理,在东汉找到了三条有关“北道主人”的记载,这三条都与光武帝刘秀在河北征战有关,突出了河北地区在刘秀整个战略布局中的重要性,但是由于“后人罕引用之”[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91页。,因而几乎被遗忘;再如三笔卷十五《诎一人之下》,洪迈考证出萧何“夫能诎于一人之下”的言论出自《六韬》,“而《汉书》注释诸家,皆不曾引证”[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612页。,这或对《六韬》在汉代的传播史研究有意义。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在文献和实物的整理、考据与评述的工作中,洪迈利用考据学方法,将有关秦汉历史的文献与实物资料进行了综合研究,整理归纳出了很多有价值的问题并加以解决,这在方便后世秦汉史研究的同时,也提供了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和新的研究思路。
学者求学问道,自然当以知识为重,但如果学者的研究脱离了学者所处的时代生活,这样的学问恐怕也是空中楼阁。大凡著名学者,常怀现实关怀之心。清儒章学诚精于史料考据,但其绝非泥古不化之人,他反而认为“学者昧于知时,动矜博古,譬如考西陵之蚕桑,讲神农之树艺,以谓可御饥寒而不须衣食也”[注]章学诚著,叶长青注:《文史通义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63页。,强调学者应当关心现实。这也成为很多古代著名学者的为学缩影。
洪迈作为两宋之交的著名学者,亲身经历了家国变故,深知世事艰难,因此在研究中经常说古道今。施丁先生认为“洪氏在说古道今中,对于官冗政滥、上奢民困、统治危机、国难家恨等等,发表了激烈的议论,说明他忧国忧民,有一定的历史责任心”[注]施丁:《从〈容斋随笔〉看洪迈的史学》,《史学史研究》1982年第2期,第48页。。他在秦汉史研究中常将秦汉史实与两宋现状相联系,从秦汉史研究中汲取对现实有帮助的历史经验,或以秦汉为源,考证当代史事,抑或以秦汉为训,抨击时政中的黑暗之处,表达对国家命运的担忧。
例如随笔卷十《杨彪陈群》,洪迈将汉末党锢之后士风不振的情况与北宋末年元祐党争后权臣当道的情况进行了类比,认为“章惇、蔡京为政,欲殄灭元祐善类,正士禁锢者三十年,以致靖康之祸,其不为歆、群者几希矣”[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27页。,指出士风不振而导致的政治衰败是北宋灭亡的重要原因;随笔卷十三《拔亡为存》,洪迈将曹操兖州失而复得的经历与靖康之难相比较,发出“靖康、建炎间,国家不竞,秦、魏、齐、韩之地,名都大邑数百,翦而为戎,越五十年矣,以今准古,岂曰无人乎哉”[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72页。的感慨,从侧面对宋廷用人进行了批评;续笔卷一《汉狱名》,洪迈列举了汉代和宋代官方设立的监狱名称,同时谈及北宋的同文馆狱事件,指出同文馆狱并非旧例所设;续笔卷五《盗贼怨官吏》,洪迈将陈胜吴广起义与北宋末年的方腊起义进行比较,认为造成起义的原因是“贪残者为吏,倚势虐民”[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80页。,对宋廷的腐败及其给国家带来的灾难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三笔卷二《绛侯莱公》,洪迈将西汉袁盎进言汉文帝而使周勃下狱之事与北宋王钦若进言宋真宗而陷害寇准之事相提并论,认为“绛侯、莱公之功,揭若日月,而盎与钦若以从容一言,移两明主意,讫致二人于罪斥,谗言罔极,吁可畏哉”[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442页。,对袁、王二人提出了批评;四笔卷十六《汉重苏子卿》,使匈苏武归汉后受到了朝廷内外的尊重,最终荣列麒麟阁功臣名录,迈父洪皓与苏武有类似的经历,但归国后却“厄于权臣,归国仅升一职,立朝不满三旬,讫于蹿谪南荒恶地,长子停官,追颂汉史,可谓痛哭者已”[注]洪迈著,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819页。,洪迈在此以二者的对比来抨击迫害洪皓的秦桧,为父亲的遭遇鸣冤,等等。
以上所列的条目基本都是直接的抨击或探讨,而洪迈借助秦汉历史对现实进行的暗讽暗喻也有不少,施丁先生在《从〈容斋随笔〉看洪迈的史学》一文中曾有所介绍,故在此不再赘述。从以上分析可知,洪迈善于将秦汉史研究与他生活的时代紧密结合,从历史研究中得出历史的经验教训,针砭时弊,展现了其作为传统士大夫心怀天下的家国情怀。洪迈的研究还说明一个道理,那就是对于古代知识的研究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博学程度,但关怀现实的研究更能体现其作为知识分子的良心,这点值得当代学者反思借鉴。在当今知识经济化的大背景下,知识分子更应当关心现实的社会生活。
关于洪迈历史研究的总体评论并不缺乏[注]《宋史》记载洪迈“所修《钦宗纪》多本之孙觌,附耿南仲,恶李纲,所纪多失实”,故与洪迈同时代的朱熹“举王允之论,言佞臣不可使执笔,以为不当取觌所纪云”。朱熹在此完全否定洪迈史学的论断值得商榷,不论《钦宗纪》如何,仅就《容斋随笔》的史学成就而言,朱熹将其斥为“佞臣”,失之偏颇。相对而言,清代永瑢等人的评价就相对中肯,永瑢等人指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的错误,认为其“晚年撰《夷坚志》,与此书不甚关意,草创促速,未免少有抵牾”,但同时又承认“然其大致,自为精博,南宋说部终当以此为首焉”,这种说法基本符合实际情况。近代陈寅恪先生也采用辩证的方法看待洪迈的研究,在其著作《元白诗笺证稿》中曾对洪迈的研究提出了批评,但在总体上认为“惟南宋之洪迈,博学通识之君子也”,对其作了很高的评价。上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时代的变化,史学思想发生也变化,洪迈和《容斋随笔》受到新的关注。虽然学界对洪迈的一些做法也提出了批评和纠正,但从总体上看,这三十年的研究基本上对洪迈的史学持肯定态度。,但由于对其秦汉史研究的成果关注不足,因此专门对于其秦汉史研究的评价非常欠缺。愚以为在对比中更能显现洪迈的学术成就,因此可利用纵横相结合的对比方法对其成就进行考察。故此处拟从两个方面进行论述:在横向上对其在两宋秦汉史研究中的地位进行考察,在纵向上对其产生的后世影响和其与后代学人的比较进行考察,综合分析并结合前文所述,加以评价和总结。
从宏观来看,两宋处于秦汉史研究的历史文献整理与研究阶段,承唐人遗功,在秦汉史研究中出现了一些著名学者。这些学者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在历史上以史学闻名的学者,如司马光、刘攽、袁枢、徐天麟、郑樵、马端临等人,二是在历史上不以史学闻名但对历史有独到研究的学者,如苏洵、苏轼、洪迈、辛弃疾、陈亮、王应麟等人[注]历代涉猎秦汉史的学者甚多,宋代学者也不例外,因此不可能将洪迈与所有相关学者进行一一比较。此处只列举部分在秦汉史研究上有特色的宋代学者,作为参考,以图展现洪迈的秦汉史研究在宋代的地位。学者研究,各有千秋,都可作为研究的参考,此处并非赞一而毁他,仅做抛砖引玉之用。。这些学者或以秦汉史研究见长,或以其他方式关注了秦汉史的研究,各有千秋,在相互比较中虽不能完全判定其中的优劣,但各有所长却是不争的事实。洪迈在与这些学者的对比中,以自己的方式在两宋的秦汉史研究中牢牢地占有一席之地,体现出了以下的独到之处:
第一,关注点丰富,表现手法灵活。从前文的论述中可知,洪迈的秦汉史研究包罗万象,在时间上覆盖了秦汉的全部时期,在内容上广泛关注各种问题,在表现手法上注重多种方法的交叉使用。其他学者在这方面稍有逊色,在关注点上,徐天麟、郑樵、马端临等学者主要关注秦汉的典章制度[注]郑樵《通志》中有大量人物记载,但多取材于前史,故史家公认“二十略”才是其著作的精华。,苏洵、苏轼主要关注秦汉的军、政得失与文学,陈亮、辛弃疾主要关注秦汉的军事政治及其借鉴意义,较为单一;在表现手法上,除去司马光、刘攽、袁枢的史书修撰和徐、郑、马三人的典章制度研究,大部分学者主要采用“论”的方式进行研究,或者在“策问”中体现自己的思考,相对而言不如洪迈的手法生动灵活。
第二,历史考证与现实关怀相结合。洪迈不仅善于将秦汉旧闻与两宋社会相结合,更精于历史旧闻的考证,在这个问题上,大多数学者往往更侧重于一个方面。徐天麟、郑樵、马端临三人精于考证,著作博闻精密,尤以郑、马为优,但由于著作的特殊性,他们在将秦汉研究与两宋结合的环节中略显欠缺;司马光、刘攽、袁枢三人专长史学,虽有以古喻今之意,但其精华之处还是史书的整理和编写;苏洵、辛弃疾、陈亮三人擅长将秦汉时的军事谋略、政治得失与现实相结合,如辛弃疾称其著作的目的是“以为近日虏人实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预备乃为无患”[注]辛弃疾著,徐汉明校勘:《美芹十论》,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323页。,而陈亮的目的则是让历史上的政治军事经验在现实中“可以观,可以法,可以戒”[注]陈亮著,邓广铭点校:《酌古论》,见《陈亮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0页。,其《汉论》大体也是此类目的,但是在考据方面略逊一筹;相对而言,苏轼有所兼容,这也许是洪迈崇敬苏轼的原因之一。
第三,数量较大。从前文的统计可知,洪迈的秦汉史研究在其总体研究中占了很大的比重,而且文字数量较大,这点在两宋学者中十分罕见。前文已言,洪迈的秦汉史研究超过了十万字,在宋代的秦汉史研究领域内,这样庞大的篇幅与文字数量并不逊色于在历史上以史学研究而闻名的学者,在以非史学研究而闻名的学者中更是遥遥领先。苏洵、苏轼、陈亮、辛弃疾等学者对秦汉史也多有论述,但其篇幅与文字数量有限,显然无法与洪迈比肩。
第四,研究具有很强的连续性。在前文论述中已经说明了洪迈的秦汉史研究具有连续性,不仅一到五笔中都可以找到相应的内容,而且对同一个历史人物,洪迈也进行了持续研究。在这点上,其他学者略逊一筹,苏洵、苏轼、辛弃疾、陈亮等学者有多篇涉及秦汉研究的文章,而且单篇篇幅较长,但他们的研究缺乏连续性,往往仅仅是单篇,很难看出其中的治学轨迹与心路历程。
王应麟的《困学纪闻》[注]王应麟关于秦汉史研究的著作还有《汉制考》、《汉艺文志考证》等,这些作品多是对汉代典章制度和书籍的考证,与马端临和郑樵的研究有交叉,故不单独列出。在体例和写法上与洪迈的《容斋随笔》基本一致,因而单独列出进行比较。王、洪二人的著作皆精于考证,内容严谨,就秦汉史研究而言,在关注点上,二人皆视野宏大,作品包罗万象;在表现手法上,二者皆采用笔记方式,生动灵活;在考据方面,二者都力图精细,显示出强大的功底;在与现实结合上,王著多注重总结历史经验,洪著更擅长将古今作比较;在篇幅数量上,王著不及洪著之多;在研究连续性上,二者相类。所以总体而言,二者不分伯仲,但洪迈比王应麟早一百多年,王著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做洪著的继承,因而其在开创性上不及洪迈。可见,洪迈的研究在南宋时期就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得到了继承与发展。
从纵向的考察来看,首先,就其对后世的影响而言[注]关于宋代学者对清代学者的影响,可参见张舜徽:《论宋代学者治学的广阔规模及替后世学术界所开辟的新途径》,见《讱庵学术讲论集》,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第245-315页。,主要体现在形式和方法上。笔记这种文体在中国由来已久,在唐宋时期出现了繁盛的景象,洪迈的《容斋随笔》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的作品将笔记这种形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到了明清时期,笔记更加繁盛,很多学者在进行相关研究的时候,其成果不仅以“论”、“策问”等方式呈现,笔记也成为他们青睐的形式。由此出现了一批优秀的作品,如顾炎武的《日知录》,赵翼的《廿二史札记》,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廿二史考异》,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俞正燮的《癸巳类稿》,章学诚的《乙卯札记》《丙辰札记》《知非札记》等等[注]关于清人的笔记,可参见张舜徽:《清人笔记条辨》,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这些著作中有大量关于秦汉史的研究内容,它们在形式上采用读书笔记的方式,在研究方法上采用洪迈等宋代学者的考据方法,这反映了洪迈对后世学者的影响。
其次,在与一些后代著名学者的比较中,洪迈的秦汉史研究虽不免被超越,但总体而言依旧有其独到之处。从比较的角度来看,赵翼的《廿二史札记》从前四史中发掘了很多有价值的材料并加以研究,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但与洪迈相比,赵翼的研究有所不足:首先在相关研究的篇幅和数量上,赵翼逊于洪迈;其次在取材上,赵翼多局限于前四史及其相关文献,而洪迈则将材料的范围扩展到了金石学。再如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其书同样多受洪迈之影响,但王氏喜汉恶宋,厌恶宋儒空谈义理,故王氏“尤不喜褒贬人物,以为空言无当也”[注]江藩著,钟哲整理:《国朝汉学师承记》,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0页。,所以王氏的秦汉史研究是较为单纯的考据,与洪迈相比,缺乏结合现实的思考。再如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钱氏关于秦汉史的考据学研究可圈可点,但在结合现实的问题上,比洪迈还是略逊一筹。
综合以上所述,笔者从突出西汉史研究、注重比较研究、注重文献实物资料的考证和现实关怀等四个方面对洪迈的秦汉史研究特点进行了分析,认为洪迈在秦汉史研究中注重资料的严谨性,注重利用比较手段深层次剖析历史问题,更注重研究与现实的结合。洪迈的研究在与两宋学者的比较中显示出了独特的价值和优势,因而笔者认为洪迈在宋代秦汉史研究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就后世而言,一方面,洪迈的研究在形式和方法上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另一方面,从宋到明清,虽然学术有了很大的发展,但在与后代学者的比较中,洪迈的价值依旧不可磨灭。他的著作虽存在错误[注]关于《容斋随笔》中的秦汉史研究的错误,可参见力之:《〈容斋随笔〉刊误》,《贵州文史丛刊》1998年第5期,陈光崇:《〈容斋随笔〉纠误之三》,《史学史研究》2003年第2期等。,在思想上也因时代限制而有不足[注]关于其思想的不足,可参见施丁:《从〈容斋随笔〉看洪迈的史学》,《史学史研究》1982年第2期。,但总体可信,有相当高的研究价值,其独特的研究方法和关注点有助于当代的秦汉史研究更好地发展。
在论述洪迈的同时也应该注意到,笔记材料在史学上有其特殊的价值。长期以来,笔记类作品被归入“说部”,因而相关的文学研究相对较多,史学研究相对较少。近代以来,随着中国现代史学的不断成熟,笔记也逐渐受到关注,但因为笔记大多是历代学者的读书札记,因此显得杂乱而难以整理,这导致相关研究相对零散,没有成为完整的系统。虽然如此,笔记中的史料价值却不容忽视,早在80年前陈垣先生就认为笔记是“绝好的社会史风俗史资料,有许多的东西在正史里寻不到,在笔记里却可以寻到”[注]陈垣(翁独健笔述):《中国史料的整理》,燕京大学历史学会:《史学年报》1929年第1期。。就秦汉史研究而言,在宋元明清以来的各种学者笔记中存在着大量有关秦汉史的研究,它们或详或略,或深或浅,但不乏许多角度新颖、极富学术价值的真知灼见。洪迈、王应麟、赵翼、钱大昕、俞正燮、王鸣盛、李慈铭等人的作品都是这个方面的杰出代表,今天的秦汉史学界对此应给予足够的重视。愚以为研究笔记中的秦汉史研究有三大益处:首先,可以弥补长期以来关注不足的薄弱环节,使学术史得以完善;其次,笔记史料中的很多内容与方法对现代的秦汉史研究有很强的启发意义,有助于开启研究的新思路;复次,秦汉史研究相对汉以后的其他断代史研究而言,史料较少,在这种情况下,历代著名学者的研究成果无疑大大丰富了史料,这会为研究注入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