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在逐渐对西方美学影响下的中国美学的空洞争论产生厌倦后,回归到对汉画像石艺术的探讨,并在对这一独特的民族艺术的考察、欣赏、研究中不断获得精神的愉悦。现在回想起来,仍为自己的研究转型而欣喜。
语言文字与图像是人类掌握世界的两种方式,前者长于陈述,后者长于展示。中国古代就有“左图右史”的传统。如了解汉代的文化,除了读《史记》《汉书》《淮南子》《全汉赋》《汉乐府》等各类著述外,也要研究出土的碑帖铭文,汉画像艺术无疑以一种更直观的表现形式描绘了汉代人的思想、精神、文化、信仰与生活。
当然,对图像的观看不仅是个直观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一个阐释问题。一幅图像究竟表现了什么样的思想观念,没有历史还原的场域理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历史文献对历史图像的互文性解释就是极其重要的。
汉画像的研究有其难度,更有其魅力。因为汉画像石与汉画像砖被挖掘出来以后,有的放在博物馆中陈列展出,有的则在民间流传,有的甚至被二次利用,或被爱好者收藏。除了一些考古直接发现的完整的汉画像石墓原地保存以外,大多数汉画像石都脱离了其原始的场域而处在孤立存在的境地。这几年我为了研究汉画像艺术,跑了很多地方,考察了有汉画像石的博物馆、墓室及部分私家收藏,拍摄了万余张照片,材料多了也带来了一些新的思考。
在给拙著《汉画像之美——汉画像与中国传统审美观念研究》配图版时,我便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有些汉画像石出自同一墓室或者祠堂,由于种种原因,在流传的过程中被分散在各地,有的在同一博物馆中,因陈列的方式不同而被分别放在不同的展厅。实际上我们可以根据艺术的造型手段,雕刻技法的不同,形成的独特的艺术风格的鉴别而对一些图像进行复原研究,以便把独幅的汉画像放在其与其他有关联的画像中得到整体性的理解。下面我想把我发现的三块汉画像石的内容及其关联性做一介绍。
首先介绍的是一对伏羲女娲汉画像石(图一、图二)。几年前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两块汉画像石时,就被其精美的构图、神奇的内容与灵动的气势深深吸引。
这两块汉画像石,现存徐州汉文化景区,在被收入《汉画像之美》前,没有著录过。我找到了景区负责人了解到这两块汉画像石的来历,知情人说是几年前从山东兰陵征集来的。汉画像石长一百零七厘米,宽五十七厘米。征集来以后,为了保护它,展览时一直用玻璃罩着,所以没有拓片流传到社会上,近期文物普查要留档案,才有了拓片。两块汉画像石整体上呈对称型,又略有变化。先看图一,正中间是女娲,女娲束长发,身体向右,面转向左,着深衣,右腿向前,左腿向后,其双手持日月。女娲的左边有青龙,右边有白虎,龙虎皆生翼。女娲的正上方,在日月中间,刻一蟾蜍,左向,有尾。女娲下体中间有一长蛇身躯,右弯处刻一鸟。再往下方,中部刻一神羊,羊身上生有羽翼。羊头上的角很大,羊后有一兽与人面神,羊前有一舞者,身体苗条,婀娜多姿,舞姿轻盈。再看图二,画正中刻一神应为伏羲,其身体左向作奔跑状,束发,着汉代衣裤。其右手上举,持日,左手向后,抓住自己体后伸出来的鳞躯。伏羲身下有与其相向奔跑的九尾狐,狐后有三青鸟追随。在图的最上方两圆图,应为日月同辉。在日月的中间,刻有一大神,牛首、鹿角,双膝跪在地上,左手持盘,盘中有仙丹,其右手伸向盘中的仙丹,正前方有一戴胜鸟。画的下方,中间刻一神羊,其面左,前有舞人,后有兽身人面的怪兽。羊头上有大角,弯曲向前。
这两幅画像,从石头的厚度形制与包浆看,有可能是墓中的建筑构件。其画面构成具有汉画像符号的典型意义,如伏羲女娲、青龙白虎、日月同辉、九尾狐与三青鸟、蟾蜍、仙人、羽人、神羊、牛首神怪等。但其组成方式卻与其他类似画像不同。从画面构成的中心要素看,伏羲、女娲是其重要同素,因为他们在画面的正中间,其他要素都是围绕他们的。
伏羲、女娲的信仰来源甚古。在历史的记载中,伏羲、女娲位列古代的“三皇”,在战国到汉代的记载中流行。在汉画像中,伏羲、女娲的图像经常出现。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描述伏羲、女娲的形象是“伏羲鳞身,女娲蛇躯”。伏羲、女娲在汉代画像中具有典型的母题意义,表现形式在各地有所不同。在山东嘉祥武梁祠中,表现为伏羲、女娲人首蛇身、交尾、手持规矩,交尾处有小羽人也作交尾状。其题记曰:“伏戏仓精,初造王业,画卦结绳,以理海内。”徐州的伏羲、女娲图式也是如此,从睢宁双沟征集到的一块伏羲、女娲像,人首蛇躯作交缠状,下方刻两小人。四川棺椁挡板上的几个伏羲、女娲图像大多作交尾状。在鲁南、苏北还有一种形式是在伏羲、女娲的交尾图像上的中间,端坐着西王母。一种较为简约的形式是在辅首衔环的两边为伏羲、女娲,其基本的图式是作为阴阳对偶的形式存在。其背后的哲学意义在于伏羲、女娲作为来源于远古的图腾神,代表了阴与阳两种创造力,在阴阳交感的气论思想影响下,在汉代演化为对偶性的创造大神。
画像中的青龙、白虎是天象的表现,汉画像中天象往往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来表现天的四个区域。九尾狐与三青鸟是西王母的使者。两幅画像下方的羊,根据徐州铜山黄山出土的相同图像的羊旁题榜为“福德羊”。其前有舞人引导,其后有异兽驭使,都是一种瑞应的表现。其图像与早先发现的伏羲、女娲图像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伏羲、女娲都手持日月,在女娲手持日月的中间地方刻有一蟾蜍,在伏羲手持日月的中间有一牛首人身的怪物。汉画中蟾蜍往往刻在月亮中,有时也在西王母的旁边跳着“巾舞”,在卜千秋墓的天象壁画中,在日月中间的云气中,飞舞着蟾蜍的身影,这里只是其简约形式。在中国文化中,蟾蜍往往与嫦娥和月亮的神话相关,是不死升仙的灵物。
在伏羲持日图像上方的神怪,在汉画像石中比较少见,这个怪物应该考据为炎帝。从其占据的图像空间与手握仙药看,此神应有崇高的地位。从形象上看,其为牛首,牛角更像鹿角,其左股上刻有羽毛,说明其已经“羽化成仙”了。在徐州汉王乡曾出土一块东汉元和三年的“乐武君”汉画像石,其上刻有西王母的随从,其中有一牛首神,其榜题为“罗”。姜生教授在其著作《汉帝国的遗产:汉鬼考》(科学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170页)中认为是“炎帝”。南朝梁陶弘景所著《真诰》引《外书》云:“神农牛首。”《真诰》记载:“古之炎帝也。今为北太帝君,天下鬼神之主也。”注:“炎帝神农也,造耕稼,尝百药,其圣功不减轩辕、颛顼,无应为鬼帝。”(《真诰》,赵益点校,中华书局二0一一年版,269页)东汉后期,道教在苏北与鲁南地区传播甚广。这时的炎帝已经进入道教信仰成为主神。炎帝以牛首之形象,作为“天下鬼神之主”而且管生死,成为“鬼帝”。这两幅汉画像石,有可能是炎帝作为“鬼帝”的形象体现。
把这两块汉画像石放在汉画像的整体图像中可以看出,在内容上,此石与临沂吴白庄汉墓中的牛头龙首神、大羊、麒麟、翼虎、人面鸟、人头兽身翼神有相似的图像符号组合,具有一脉相承的文化母题,它们在地理上也是属于同一文化区域。二0一七年六月,我又一次仔细考察了临沂吴白庄、费县刘家疃、沂南北寨汉画像石墓,注意到三处著名的汉画像石墓中的伏羲、女娲均为怀抱日月。
从艺术形式上看,这两块汉画像石的雕刻技法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它是一种减地平面加上阴线刻,表现形式流畅自然,与西汉和东汉早期的表现形式有很大差别。在艺术表现形式上,其技法与邳州燕子埠汉画像石墓、徐州铜山苗山汉画像石墓、浙江海宁中学的汉画像石墓有一定的相似性。其时代特征显示为东汉晚期,甚至有可能下及魏晋。
下面介绍另一块汉画像石。
二0一三年四月,江苏师范大学博物馆收到一批校友捐赠的汉画像石,其中有一块(见图三)引起我的注意。这一块汉画像石从整体上看与图一、图二的两块为同一建筑构件的作品。首先是其雕刻技法与线刻技法与图一、图二的完全相同;其二是第二层的异兽的造型与图一、图二完全一样;其三是第一层刻画的山峰,其上有狩猎纹,又刻有人物与奇禽异兽,与图一、图二相同。三幅图的艺术风格一眼就可辨识出相似性。后来找到捐赠者了解此石的情况,果然是从山东兰陵征集而来。因此视为同一墓室的画像。其中有个细节,只有观察原石才有可能发现,就是这三块石头当年曾经用朱砂涂抹过,历经岁月,朱砂色已经渗入石质,犹如古玉上的“沁色”,现在从包浆深处还可以辨认出来。
我们来看此石的图像。此图像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狩猎图,下层为异兽图。两层又都在同一框架中。因为垂幔纹的边框装饰把上下两层放在同一空间中。画面正中是减地刻画的一座大山。此山上又用阴线刻画了山中的情景。山的外面,围绕山峰刻画有狩猎的场面。
在汉画像中狩猎图是一个典型的题材,特别是在山东、苏北、榆林的画像石中经常出现。这种狩猎纹的艺术呈现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的青铜器装饰。汉代的狩猎图场面往往刻荷毕、牵犬、架鹰、持棒、执戟,有些大型狩猎还刻有驾车、张弩、射箭等,所狩猎物有兔、鹿、豹、虎、野猪、熊等。有人认为汉代有“骑猎”与“田猎”之分,有骑射大的动物的为“骑猎”,徒步捕捉一些野兔、飞鸟、奔鹿的为“田猎”。《左传·隐公五年》曰:“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汉代的田猎往往有猎犬与人相配合。《礼记》注疏说:“犬有三种,即守犬、田犬、食犬。”“田犬”就是狩猎的狗。从图三的场面看,应该是田猎,因为没有刻画骑射的场面。只有“人”与“犬”在追逐猎物。
我们看具体的画面。上层刻有六名田猎人,四人在山的外面,有二人隐藏在山头上,只留下两张面孔。山上的四个人有三人持长柄上装有网的狩猎器。《说文解字》“毕”,“田网也”。可以捕兔与雉。《礼记·月令》:“小而柄长谓之毕。”《国语·齐语》韦注:“毕,掩雉兔之网也。”可见田猎之人持的为“毕”无疑,而且左起第二人的网中,的确刻画了捕到网中的兔子的场景,兔子已入网中正在翻滚挣扎,头反翻企图挣脱出来。左起第三人正在奔跑,躬身前曲,用手中的“毕”在罩前面的兔子。左起第四人正高举一棍棒,准备棍击从山中奔跑出来的兔子。這种器物古名称为“削格”,是一种长木棒,把一头削尖,以供田猎之用。
从猎物来看,有二鹿、六兔,左边上下方还有五鸟。这幅田猎图最有特色的是山的刻画。山中有三只大兽,看上去像野猪,右边的左向奔跑,左边的转身右向奔跑。山上刻有笼罩的云气,在云气中隐约出现两个人。山的最右边,刻一大鸟,正昂首观望,从强有力的大腿看,应该是一猎鹰。山中隐藏有两人的面孔,应该视作田猎中的“伏击”,或者负责把动物从山里赶出来,以供围猎。从五只猎犬看,与人的田猎互相配合,左边一只在追飞鹿,马上就要咬到鹿的尾巴。鹿在奔跑中猛回头,中间部位上下各刻一犬追兔子,上面的犬正把一只兔子扑倒。
从艺术上看,此图颇有美的意味。山在中间,构图饱满而稳健,围猎栩栩如生,场面有动感,人物造型有神韵,左边的鹿往右回头,右边的人持毕向左带犬围猎,山中云雾缭绕,烟雾飞腾。山中的驱赶与山外的围猎交相呼应,好一幅汉代田猎图的艺术珍品。
下面的一格,刻画的是仙界灵物,有头上长角的麒麟,有身生双翅的灵羊,有四蹄奔跑的独角兽,还有飞奔的翼龙、奔跑挺立的九尾狐等,下面还刻了三只大雁。图像正中间刻有双头的“比肩兽”,比肩兽在山东沂南北寨村汉墓与山东嘉祥武氏祠屋顶画像中都有发现并且造型相同。可见下面一格的图像应为“瑞应图”。这些异兽都身生双翼或生麟羽,是天界的象征。
以上的田猎图与瑞应图刻画在同一格中,可以认为田猎也应是对死后生活的幻想描述。当然这种想象的世界是现实生活的一个模本,因为,人们往往把生前的世界理想化了以后,描述为仙界的情景。
狩猎图是汉画像中的典型图像,其文化意义有不同的解读。日本学者土居淑子认为,捕猎的鸟兽,应看成献给西王母的牺牲兽,同时也是献给死者的供馔。信立祥认为狩猎图在汉画像中有重要的意义和作用,即通过狩猎活动进行军事训练,同时为祭祀祖先准备必要的牺牲(信立祥:《汉代汉画像石综合研究》,文物出版社二00年版,137页)。邢义田注意到狩猎图在山东是一个典型的图像,其表现手法有繁有简,例如孝堂山石祠西壁就比较复杂,而有的图像就只有一人一兽(邢义田:《画为心声——画像石、画像砖与壁画》,中华书局二0一一年版,351页)。这些见解对我们理解汉画像中的狩猎图有重要的启示。结合考古发现的山东长清县孝堂山出土的狩猎图、山东费县垛庄镇潘家疃出土的山林狩猎图、山东济宁师专西汉石椁墓出土的渔猎图、陕西米脂县官庄出土的门楣上的狩猎图、山东苍山前姚村出土的狩猎图来看,其宏大的场面,反映的历史与时代的生活及信仰对其的阐释,都还有进一步挖掘的空间。
在汉代的器物中有一种“博山炉”,往往造型为一座大山,山上有狩猎的场面,我们从图三的田猎场面看,颇与博山炉的表现方式一致。博山炉作为实用器可以焚香驱邪,以通神明,这里的山应该就是“博山”的刻画。《周易·大畜·象辞》谓:“天在山中,大畜。”“大畜”,卦下乾为天,上艮为山之象,是天包含在山中,这个田猎图,就是这种“大为畜象”的表现。山的上下空间就是“天地”。
古代的地理观念与现代不同,从《山海经》流传下来的地理观看,古人认为地理就是山水,山高高在上,是出万物、兴云气的神秘地方,所以特别崇拜之。中国上古有一种巡狩的制度,古代帝王要出行巡视地方,在部落联盟时代是威服四方、强化联盟的手段。秦汉时巡狩成为一种礼仪,在巡视时,往往兼及行猎,既可耀武扬威,又可解决军旅供应,还可以演练军事技艺。到了汉代,这一切在民俗信仰中都成了一种记忆,在贵族、士族中一直都有一种“崇山理念”的信仰,认为国家的兴盛,神灵必然出现在被崇敬的山上。秦汉时期,又出现了昆仑神话与蓬莱神话,反映在汉画像石的图像中,就有了山中狩猎的图像流行。在汉代的文学作品,如汉赋、汉乐府中,都有大型狩猎的描绘。这都是那个时代精神的真实表现。
我们把图放在一起来看,这一点就表现得更加明显。人间的生活如狩猎等,与死后世界的想象是在同一个视域中的。就狩猎来说,它是古代的一种制度,逐渐转化为一种礼仪,最后成了一种民俗信仰。狩猎的意义与功能在于战时可以取食物,祭时可以做牺牲,行为在演练武艺,身体上有竞技娱乐功能,社会运行上有权力意志,是统治者地位与权力的彰显。其出现在墓室、祠堂、棺椁的上面,又与对死后世界的信仰相关联。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汉代人把个体的生命回归到山的信仰,天地的永恒,在天地间的不间断的生活场景的连绵中获得永生。在“天人相感”“天呈祥瑞”的诸神出场的祥瑞中而得以升华。
这三块汉画像石,表现了汉代人对宇宙人生的认识,描绘的是死后的理想幻境,是汉代祥瑞观念的体现,又是道教信仰中死后归宿的神异世界的艺术描述。伏羲、女娲已经由古代神话转变成代表阴阳两种对偶性神力的表现,日月同辉、青龙、白虎、九尾狐与三青鸟、福德羊呈现的是一个吉祥、祥瑞、大美至善的神话仙境。在汉代信仰的昆仑山或者蓬莱仙境中人们过着走马、逐犬、狩猎的狂欢化的生活。汉文化是由生死两界,具体以伏羲、女娲的创造精神构成的“太极文化”而表现出来的,是《易》之阴阳观念与《老子》道德观的图像表现。谁说中国人没有信仰?汉代人信仰的是人回归自然,借自然的長久恒定而获得长生不死。
赞云:“二皇创天地,阴阳化万物,天地呈祥瑞,仙界超生死。”
(《汉画像之美——汉画像与中国传统审美观念研究》,朱存明著,商务印书馆二0一一年平装版、二0一七年精装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