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古书画价值管窥—以周怀民旧藏的无款作品为例

2017-10-13 05:59盛诗澜
中国书画 2017年6期
关键词:绢本佚名书画

◇ 盛诗澜

佚名古书画价值管窥—以周怀民旧藏的无款作品为例

◇ 盛诗澜

佚名古书画是中国传世书画作品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不仅数量众多,艺术水准也往往并不低,故近年来颇受人们的关注。造成佚名的原因,有的是时代风气使然,比如元以前的作品往往穷款或者无款,即使落款,为了不破坏画面,还要隐藏起来,有的是因为日久破损,甚或被人为割掉。鉴于历代书画作伪的手段层出不穷,添款、伪款、托款的情况极为常见,对佚名作品的鉴定和研究十分复杂。有些前代传承下来的名家作品,随着后世认识的逐渐深入,反而被重新视为佚名作品。这其中当然不乏各种争议,有些至今未有定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古代书画史研究,其实也就是对大量佚名作品进行重新认识的过程。

当代国画家周怀民先生酷爱书画收藏,曾于20世纪80年代末,将自己一生所藏宋、元、明、清历代书画佳作共计60件捐赠给家乡博物馆。其中固然不乏元赵孟頫,明文徵明、董其昌,清“四僧”“四王”等名家之作,更有相当一部分为无款或托款的佚名作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仅在无款的10件佚名作品中,被定为国家二级文物藏品的就有6件之多。这体现出周怀民在书画收藏方面的独到性:一方面,他本人是位画家,因此有足够高超的审美眼光,来选择具有较高艺术价值的佚名作品进行收藏;另一方面,无款作品相对于名家作品来说,价格便宜,对于生活清贫的老画家来说,更易收到。本文拟以周怀民旧藏的这些无款作品为例,探讨佚名古书画作品对于书画艺术史研究的重要意义。

一、对佚名古书画的鉴赏,最接近书画鉴赏的实质

书画鉴定在当代已发展为一门科学,各种可传授的技术性鉴定方法日益充实和完备。从20世纪50年代张珩先生在《怎样鉴定书画》一书中明确提出“书画鉴定的主要依据—时代风格和个人风格”〔1〕之后,几位当代重要鉴定大家几乎无一例外都会强调,书画鉴定的关键在作品本身。如徐邦达谈鉴别书画的主要内容,指出“书画本身,这是主要的”,其余如题跋、印章、纸绢和装潢形制都是次要的辅助手段〔2〕。尽管如此,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由于传世古代书画作品数量太多,情况复杂,而对书画作品本身艺术特点的认识却往往具有模糊性和主观性,反而是对题跋、著录、印章、纸绢等辅助内容的鉴别,更容易梳理成系统,鉴定起来的可操作性也更强,因此,明人项穆所嘲笑的“村妪玩花”鉴定法在当代仍然相当盛行:“若开卷未玩意法,先查跋语谁贤,纸墨不辨古今,只据印章孰赏,聊指几笔,虚口重赞,此目鉴也。”〔3〕对此,谢稚柳明确提出了批评,“这种鉴别方法的根本缺点,在于抛开了书画的本身”〔4〕。

而在对佚名古书画进行鉴别时,除了纸绢以外,题跋、印章、著录等辅助条件所能提供的信息极为有限,鉴赏时往往不得不将关注的焦点集中于书画作品本身,依据作品的笔墨、造型、布局等所呈现的时代风格,来进行断代和鉴别。这样的鉴赏和判别过程,其实才是最接洁古朴,保留早期绘画的特征。由于年代久远,纸质疲旧,色泽黯淡,唯胡人毡帽的朱砂色十分醒目浓艳,实为后加。故本作虽无作者款识、印章等基本信息,但其绘画题材、人马造型以及笔墨技法都表现出元代的时代特征。近于书画鉴赏实质的。

[元]无款 圉人曳马图 44cm×38cm 纸本设色 无锡博物院藏

[明]无款 观潮图轴44cm×38cm 绢本设色 无锡博物院藏

[明]无款 放鹤图轴44cm×38cm 绢本设色 无锡博物院藏

如周怀民捐赠无款《圉人曳马图》(纸本,纵44厘米,横38.5厘米),绘一胡服圉人牵马形象,前景略绘坡石、灌木,画面十分简洁,无作者款署,无作者及前代藏家钤印,仅画幅右下方钤周怀民藏印一枚。对这件作品的断代,无疑只能依据作品本身所体现的时代风格。人马题材在元代以前比较多见,耳熟能详的有唐人韩幹《牧马图》、宋人李公麟《五马图》以及赵孟頫、赵雍、赵麟《赵氏三世人马图卷》等。本作人马形象的勾勒多以白描为主,线条细劲。马首、胸臀及四足作淡墨渲染,鬃毛刻画细致,马身肌肉处绘以麟状细纹,这些处理方法均可在《赵氏三世人马图卷》中找到端倪。近景坡石与灌木比例极小,与人马殊不相符,画法则简

无款《观潮图》(绢本,纵158厘米,横98厘米,国家二级文物藏品),同样是一件没有任何作者信息及鉴藏信息的作品。作品描绘钱塘潮涌的壮观景象,采用对角式构图,画幅右下方为岸坡、亭阁,左上方为远山、行舟,中部大部分均为辽阔江面,波涛汹涌。画中所涉人物众多:亭阁中三位士人倚栏观潮,姿态挺拔,神情专注而肃穆,似颇为潮涌所震撼;岸坡边,三个脚夫正坐在岩边休息,见潮水滔滔,汹涌壮阔,其中一人不禁激动地伸手指望,另一位担夫则扶担而起,上身前倾,蹲立观潮;画幅左上部的行舟中另有四人,一位舟子正于波涛间用力撑篙,两位乘客和另一位舟子则干脆端坐舟中,泰然观水。其人物画法近似元末明初的水陆画,刻画精到传神,寥寥数笔即可将人物的不同身份、迥异气质生动再现,可见画家技艺精湛。衣纹多用钉头鼠尾描,不同人物的画法各不相同:士人衣纹的线条相对稳健劲挺,普通百性的衣纹则稍带写意,下笔迅捷。亭阁类界画,描摹工细;山石树木则为典型浙派风格,用笔洒脱豪放,笔墨酣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本幅中水波的画法,以粗线条勾出大浪,又精细刻画层波叠浪、波涛翻卷之动态变化,将钱塘大潮奔腾、激荡的生命力,表现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这是宋画中常见的水法,据此也可见画家全面、扎实的笔墨功力。综上所述,本件应为明代早期浙派经典作品。

无款《放鹤图》(绢本,纵145厘米,横83厘米)无印,周怀民题签“元人画放鹤图”,认为此画乃元人作品。本幅是文人隐逸题材的山水画,近景为亭台假山、竹菊松柏,一文士持杖立于露台栏杆前,遥望远方;远景为崇山峻岭,群峰峭拔间,四只仙鹤翩跹远去;中部云海缥缈,有“时睹神仙之事,窅然岩岭之幽”的意境。放鹤典故主要自宋代始,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曾提到林逋隐居杭州孤山、“梅妻鹤子”的逸事,苏轼亦有名篇《放鹤亭记》,表现出对野鹤闲云生活的神往。因此,放鹤图也成为文人山水画中比较常见的题材。据画中人物造型及远山画法,可见画家有力追宋人之意,但树石皴法已具明显的明代风格,启浙派绘画模式之先河。与明代中期兴起的江夏派相比,该画松树枝干、松针的勾画较为写实,对人物、盆花与飞鹤的描绘更是细腻生动,故年代更早,当为浙派早期作品。

无款《邯郸梦图》(绢本,纵158.5厘米,横93厘米,国家二级文物藏品)也是一件没有任何作者信息的佳作。该作品是非常典型的中国传统人物画,取材于故事,带有一定“规鉴”作用。画面绘山间客舍一间,榻上书生大梦初醒,榻旁端坐一位道士,行囊尚在脚旁,显然刚好路过。一门之隔的厨房内,一老翁正坐等饭熟。画面内容取材于唐人沈既济的传奇作品《枕中记》,后流传颇广。宋元以后,演为戏曲多种,其中尤以明代汤显祖所作《邯郸记》最为著名,“黄粱一梦”遂成为文人习用的典故。本作虽未署画家名款,从艺术风格来看,当为明前期浙派人物画代表作。画中人物面部描画细腻生动,较为传神,有南宋画家马、夏笔意。衣纹线条顿挫有力,迅捷方折。山石树木用笔粗放,柳枝线条劲挺潇洒,尤显笔墨精湛。远山以淡墨作大斧劈皴,整件作品格调苍秀淡古,堪称浙派精品。

[明]无款 邯郸梦图轴44cm×38cm 绢本设色 无锡博物院藏

[五代]刁光胤(款) 白眉锦鸡图轴179.5cm×104.1cm 绢本设色 无锡博物院藏款识:刁光胤。

二、时代风格明确的佚名古书画是对古代艺术史的有益补充

关于书画鉴定的方法,杨仁恺先生曾经提出“科学的比较研究法”,即“不是只凭经验”,而是“以第一手材料为依据”,对同一时代或同一位书画家的作品进行微观的比较研究〔5〕。这一方法的可操作性和准确性,建立在拥有一个庞大而完备的数据库基础之上。明代以后的书画作品传世数量极为丰富,对时代风格的把握相对比较容易。这时,通过对一些断代明确的佚名作品的整理和归档,完全可以建立起更为完善而全面的历代书画数据库。

[元]无款 佛像图轴125cm×61.5cm 绢本设色 无锡博物院藏

周怀民捐赠明代无款《白眉锦鸡图》(绢本,纵179.5厘米,横104厘米)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藏品。严格来说,这是一件托款作品,画幅左下部梅树根部,可见“刁光胤”名款隐藏其间。刁光胤(约852—935)系五代花鸟名家黄筌的老师,曾亲授其艺,但并无真迹传世。“刁光胤”款上方,钤“项元汴印”朱文方印。画幅右边中部,钤收藏印章四枚,分别是“子京所藏”白文方印、“叶蕃私印”白文方印、朱文方印(印文无法识读)、“宣和”白文半印;右下角钤“建业文房之印”白文长方印。项元汴收藏印均伪,“宣和”半印伪,“建业文房之印”伪,叶蕃其人待考。尽管如此,本作仍然是一件风格鲜明的明代作品,带有十分典型的明代“院体”画风。画面主体绘一对白眉雉鸟,体态庞大,翎羽绚丽,安然栖于梅树虬干之上。其下一只小雉立于泉石边,放声鸣啼。画幅上方梅花枝丛间,另栖四只小雉,叽喳啼叫。群鸟身后,山茶怒放,悬崖峭拔,流泉潺潺。雉鸟与梅花、山茶均用工笔重彩,勾画精细工整,风格妍丽端庄。崖石用粗犷的大斧劈皴,气势豪放。画面整体气息雄浑博大,与宋代“院体”工整巧丽的花鸟画风迥然有别。周怀民题签云“吕纪仿宋人画八禽图珍品,梁溪周怀民藏”,认为本幅是明人吕纪仿宋人画作。本幅虽无“吕纪”名款,但确与吕纪的画风相符,很可能是吕纪或同派院画高手所作,可以继续探讨。由于未署画家本款,在传承中被人假冒宋画,后添“刁光胤”款,钤南唐、宋内府伪印,并钤项元汴收藏伪印。尽管如此,瑕不掩瑜,全幅气势浑博,花鸟俱有法度,一派富贵气象,堪称明代“院体”花鸟精品。

周怀民旧藏三件无款佛像作品也很值得一提。元无款《佛像图》(绢本,纵125厘米,横61厘米,国家二级文物藏品)绘释迦牟尼跏趺坐于须弥台仰莲座上说法讲经的形象。其画法、设色均有古意,释迦牟尼的衣纹刚劲稠叠,有《曹家样》的风范。无论是周怀民本人,还是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都一致将此作定为元代造像精品。但也有专家指出,本作“佛前熏炉之龙形炉钮,其龙四爪、猪鼻,发鬣前飘,已具典型明早期特征,所定年代似当推后一些”〔6〕。明无款《地藏菩萨像》(绢本,纵165厘米,横89厘米)是一件明代官方绘制的佛教造像。作品描绘地藏菩萨阅经说法的场景,画面整体设色以朱砂、石绿为主,很有些青绿山水金碧辉煌的效果。尽管这是一件无款作品,但画作右下方钤有一枚印章“湖广守备太监张文元造”。据专家研究,《明神宗显皇帝实录》卷之五百六十五有载,张文元确实为承天守备,由此,这件佛像绘画的年份可以确凿地定为明万历朝〔7〕。明无款《普贤菩萨像》(绢本,纵139.5厘米,横78厘米,国家二级文物藏品)绘普贤菩萨半跏趺坐像,刻画精细,设色华美。其人物工笔重彩,背景山石、树木却用了非常典型的明代浙派画风,故也是一件断代明确的造像作品。造像作品虽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艺术作品,但在古代书画文物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以上三件无款作品,依据它们各自的特点,成为明代无款佛像中相对可靠的标准件,可视为明代不同时期人物画数据库中难得的参照物。

[明]无款 罗汉图轴165cm×89.1cm 绢本设色 无锡博物院藏

三、通过对佚名古书画的争论,逐渐订正和提高对古代艺术史的认识

书画鉴定具有相当的复杂性,特别是那些年代较早的作品,由于传世不多,可供借鉴的标准件很少,不同的鉴定者会有各自不同的认识和判断,其结果往往并非真伪判然。很多古代佚名作品在流传的过程中,其年代和作者信息会随着历代鉴藏者认识的提高而不断改变。这既是对前代认识的纠正,也意味着通过不断梳理,人们对艺术史的认识正逐渐趋向真实。

元无款《松溪泛棹图》(绢本,纵64厘米,横38厘米,国家二级文物藏品)在早期鉴藏中一直被认为是宋画。画面为全景式山水构图,主峰高耸峻拔,楼阁屋舍掩映于山石树木之间。近景作溪水湖面,湖上一舟缓行,舟子着蓑衣笠帽,弯腰撑篙。两位文士端坐另一边船头,怡然观景。湖上架桥一座,一行者正骑驴过桥。画幅右下角有长方形收藏印一枚,印色较早,但印文模糊,无法辨识。画幅右上裱边有王文治行书题签:“郭河阳松溪泛棹图真迹。”王氏并于左裱头跋云:“郭河阳笔意,直逼李营邱,而沉着过之。文治题记。”王文治(1730—1802)是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进士,工书法,能得董其昌神髓,以风韵胜,与梁同书齐名。裱边上还有晚清藏书家郭宗熙(1878—1934)的藏印两枚,对王氏的鉴定结果应该是首肯的。周怀民题签:“宋人画松溪泛棹图,王梦楼旧藏,怀民鉴定上上。”他认为本幅确是宋画,但并不认可王文治以为该画出自北宋郭熙之笔的看法。郭熙绘石多作卷云皴,树多虬枝,形似蟹爪,均为个人独创,极具特色。本作郭熙特点并不鲜明,故周怀民的题签只称宋人画,这是他个人的鉴定心得。《中国古代书画目录》著录此画为元代作品,鉴定小组的意见是一致的。细察本幅石法及树法,确有宋人笔意,但画作整体气息比宋稍晚,加上绢质较粗,应为元人仿宋作品。历代鉴藏记录的不断订正,并不意味着后世的鉴定水平比前代更加高明,而说明随着数据库的不断完备,后来者对宋元画作的认识正逐步提高。

有时鉴定结果也会存在一定的争议,周怀民捐赠宋人无款《四喜图》(绢本,纵149厘米,横80厘米,国家二级文物藏品)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该作品画松树两株、喜鹊四只,画幅上无款无印。“四喜”是中国传统绘画中常见的题材,宋人即有。画中喜鹊、松枝与松针的画法工写结合,四只喜鹊姿态各异,形象生动。松树取截枝形式,但从构图来判断,可能原画要更大一些,后被截边。诗堂有吴湖帆的题识:“宋人四喜图。谛审图中笔法,似出马远、马麟父子之手。辛卯(1951)冬,吴湖帆鉴题。”这是吴湖帆的鉴定意见。该画著录于《中国古代书画目录》第五册时,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也定其为宋画。但鉴定小组中其实还有不同意见,刘九庵先生认为这是元末明初时期的作品,傅熹年则更倾向于是明代作品。杨仁恺先生认为这件《四喜图》是南宋人的作品,他将该作品列入“元以前传世书画作品专家不同意见表”中,并特别指出:“对元以前书画鉴别,存在各种各样不同的见解,可知这中间存在的难度。……表中各家意见,仅供参考,不能作为结论。”〔8〕本作到底是南宋画,还是明人画,似乎见仁见智,各人有各自的见解。无论结果如何,这一争论的过程,对于厘清人们对宋画的认识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启功先生曾提出,“书画鉴定有一定的‘模糊度’”〔9〕,今人对于古代作品的认识,往往是一个辩证的深入过程。面对那些年代较早的佚名古书画,不妨借鉴前辈专家“弗晓得”“弗的确”“不见得”的基本态度,或可更易于接近艺术史的真相。

(作者为无锡博物院副院长)

责任编辑:欧阳逸川 刘光

注释:

〔1〕张珩《怎样鉴定书画》,文物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

〔2〕故宫博物院编《徐邦达集(一)古书画鉴定概论》,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19页。

〔3〕(明)项穆《书法雅言·知识》,《四库全书》文渊阁本。

〔4〕 谢稚柳《书画鉴赏》,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5〕杨仁恺《中国书画鉴定学稿》,辽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48—49页。

〔6〕黄浩然主编《无锡博物院藏历代书画精品图录1》,古吴轩出版社2014年版,第84页。

〔7〕同上,第130页。

〔8〕杨仁恺《中国书画鉴定学稿》,辽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425—426页。

〔9〕启功《书画鉴定三议》,故宫博物院编《中国历代书画鉴别文集》,紫禁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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