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黄惊涛
这里没有一个傻子
⊙ 文 / 黄惊涛
黄惊涛:一九七七年出生。小说家,媒体人。在《人民文学》《作家》等刊发表有短、长篇小说若干,出版有小说集《花与舌头》、长篇小说《引体向上》。曾获“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现居广州。
事情就是从那一年起变化的。那是七十年前的耶历二○三七年,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在他居处的一面墙壁上做了清晰的记载,这些记载历经多年存而不灭,让我这个孙孙辈时至今日还能一睹“事情正在起变化”的最初开端。自从家族移居到现在的这个地方,祖先们一直保持着“记事儿”的习惯。猎犬星一世不是第一个,在他之前的四代祖先便这么做了,只是他们的记录在几次翻新房子、刷墙壁的时候让人给抹掉了。除了把发生的事儿记在墙壁、树皮、芭蕉叶乃至写在某个秘密处,大部分的事儿我们还记在心上,通过口述一代一代向下流传,最后竟成了我们的集体无意识。在我们家族里,有着我们自己的庞大史诗。
“那一年盛夏的一天,八月五日,已经为我服务五年的那个人迟迟没来为我送饭,我等到早上九点半,饥肠辘辘。阳光闪烁,光线透过树叶已经在地上投下钱币大的阴影,那位与我建立了长久友谊的饲养员失了信用,这让我疑窦丛生、焦躁不安,差点再一次用手掌将铁栏杆扳断——我已经有五年没有这么干了。安逸的生活让我忘掉本性,以及我手掌、脚掌上的力量。五年前我曾在一个雨夜翻墙越狱,穿过条条宽阔的街道,迈过重重钢铁的荆棘,终于找到了一处林子藏身。那是一个人工的亚热带森林公园,里面的树木整齐,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理;鲜花繁多,但食物链简单而低级。我在那儿熬了七日,忍受饥饿与恐惧,享受自由与民主,最终举手投降,一头扎进那正在为我布设的罗网。”
猎犬星一世对任何事物的记载和描述都如一则则抒情诗,我在立于我们这处老宅正对面的一幅大型广告牌上看过他的照片:头顶覆满赤发,目光犀利,似乎睥睨一切;双拳紧握,仿佛正在捶胸顿足。他的模样里有一股诗人的味道。为了吸引游客,那幅广告牌下有文字详述了我们这个家族中兴之祖的传奇故事,说他的事迹曾上过《南方热带雨林报》和《国民美德导报》。“那次,为了把它留在我们中间,保持这个最接近我们人类的种族繁衍,我们大费周章。”广告牌上还有我其他祖宗、父辈的大幅照片,猎犬星二世、猎犬星三世、猎犬星四世……我母系这一边亲属的照片放得较小。照片上,爱丽丝曾祖母慈祥,羊羊老奶奶善良,红绸子姑姑、玛利亚二婶、贝贝小婶子简直是美人胚子。不过显然,后二者的图片经过滤镜处理,她们像那个时代人类中的女性一样,爱美,在拍照的时候用心打扮,并且使用软件去掉眼角的皱纹和皮肤上的黑斑。这些雌性亲戚并不与我们长久地住在一块儿,只有在我父系这边的成员发情时才搬来我们这里,或者一旦长成大姑娘便被送走。她们在我们这个家族中更多扮演某种工具的角色。因而,在世上的某处,我想,一定还存在着很多我母系,也就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比如外婆、舅舅、姨表兄弟,只是无一例外,他们也在笼子里。我至今记得玛利亚二婶的相貌,她曾经将我揽在怀里,帮我捉虱子、梳理细碎的毛发,用干草掏耳朵。她的温柔让我的叔叔与我很是沉醉,然而好景不长,她离开了我们。——我之所以还记得她的样子不是因为我记性好,而是由于广告牌上留有一张我与她的合影:玛利亚二婶坐在我身后,美丽、知性,同时散发着母性。然而那张照片上的我则一副傻样,憨态可掬,左手掌握着一根香蕉,右手掌把着自己的性器。在这张照片的旁边,配有一段文字,据说大意是这样的:猎犬星五世正在往我们人类期待的方向“进化”,他将把猩猩家族最优秀的基因发扬光大,那就是,他将比他的长辈显出更多“可爱的愚蠢”。
随着年岁增长,我常常在面朝广告牌那边的栏杆前走来走去,脸蛋红扑扑的。那时候我的祖父猎犬星三世与我的父亲猎犬星四世尚在人世,我们家还有两个叔叔也跟我们住在一起,暂时没有分家。在这块大约五千个平方,分为睡眠区、嬉戏区、排便区、锻炼区的地方,我们这个家族的几个大小光棍儿挤在一起,因而他们有时拿我打趣。
“看,我们未来的猎犬星五世陛下懂得害羞了,他在为自己把小鸡鸡露给人类看而感到难堪。”我的一个与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叔叔说道,他的玩笑话里也依然饱含着对我这个未来族长和五千平方米土地的国王的尊敬。
叔叔只说中了一丁点儿。我确实感到耻辱,但原因不在于向人类展示了我的那里,而是展示的是我鸡鸡的未完成状态。照片上的我还没有怎么发育,它如此之小,是我身上的短处。我的耻辱里甚至更多的是愤怒。虽然说每个国王都有穿开裆裤的时日,但他们应该清楚怎样为尊者讳,遮掩它幼时的简陋。“更重要的是,他们早该换我长大后的照片了,现在我那里昂然挺立,硕大无比,是一根伟岸、漂亮的阳具。”我知道人类一直有阳根崇拜的传统,至少在猎犬星一世时代还是如此,人们无法想象领袖的裆部不是胀鼓鼓的,那玩意儿可以引起百姓的热情与崇敬。所以我生气极了,希望他们赶紧换掉那张照片,虽然上面有我美丽的玛利亚二婶的身影。——怎么能让我们猩猩家族的形象与声誉毁在我这一代的手中呢?
倒是祖父猎犬星三世算是明白我隐秘的心思。“我们的穗穗已经到了需要雌性的年龄。”这时候他一般会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不无安慰地说道,“他们会为你安排一个雌性的。”穗穗是我的小名,起这个小名,根据的是我所在城市的名字而来的。
我期待着。
我期待有谁来注意我的发情,并且使用我的基因,哪怕那已经是愚蠢的。
“我一般是在凌晨四点进食。此后整个白天,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吃一些零食。吃那些零食大多带有表演性质,而且也都由游客掏腰包:爆米花、甘蔗、龙眼、面包、炸鸡腿……有时还有糖,游客们很喜欢看我笨手笨脚地剥糖纸,吃得满嘴都是口水、甜汁,这时候他们会大赞我的聪明,夸奖我的智力,并给我更多的食物奖励。偶尔我也把这些奖励攒起来做夜宵,但毫无疑问,这些不能代替动物园提供的正餐。”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对二○三七年的那天记载得非常详尽,可想而知那日对他而言是一个重要的时间点:
“作为这个庞大动物园里明星族类的一家之主,我驱使人类为我服务,与尽职的饲养员有很好的情谊:他照顾我的衣食住行和情绪,我照顾他们的生意。我不再犯傻,既不打算伤害别人,也不打算自我伤害。可是那天我们之间的默契打破了,一想到要等到好心的游客进园后才能得到零嘴,那时我必定吃相难看,而不能气定神闲,摆点架子,我便生出一股子怨气,因为这样一来,会影响我的威仪。根据我的生理规律,以及每日安排,在上午十点左右我会有个攀岩节目,即从地面上踩着怪石的突出部分攀上假山,接下来还得走钢丝绳,这些项目在平日都不算事儿,但如果腹中饥饿,我真担心自己的体力,摔倒在地或在绳子上发晕。这还没完,在十一点到十二点,我会有个‘哲学家沉思表演’或曰‘禅者入定表演’,这个节目简单说来,就是我坐在假山顶上,用右手掌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发呆,双眼则需要眺望远方,假设前面的屋顶是大海。沉思入定表演是我们猩猩家族的拿手好戏,旁边笼子里的猴子家族一直想模仿我们,可能由于天生好动,这群我们血缘上的近亲永远也没办法学会。每当我表演它,花钱来游览的人类便会发笑,因为他们觉得猩猩在思考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我也将此视为展现我们在动物界里尊严的重要窗口。可是,如果我饿着肚子,我又怎能思考那些重大命题呢?”
如今我坐在这被戏称为“猎犬星王宫”的水泥房子里,望着墙壁上写得密密麻麻的文字,也运用回忆,来努力拼凑着那个上午我高祖父的全部感受。落入我眼帘的除了这些,还有他在墙壁上随处写着的“沉思守则”“进餐礼仪十诫”“面对游客如何微笑的十条纪律”“怎样保持腋下和私处清洁的二十一条忠告”“在世界上在又不在的一百种方式”,以及一些凭我今天的脑子尚难理解的箴言,譬如“自慰比交媾更干净,而且节省体力”“树叶在清晨绿,下午黄”“我打个哈欠,太阳就从东方升起”……每当我读到这些,便不由得产生对他的崇敬,感谢他为我们后来的世代总结出诸多经验与教训,让我们有格言和道路得以遵循。我认为,在他脑袋里的东西,已经代表了我们猩猩家族最高度的文明,然而,我还是不能理解,他这么聪明的猩猩,怎么会对二○三七年那天的变化如此惊异不已。
“我在笼子里徘徊,围着‘猩猩王国’铁栅栏确立的疆界转圈,最后饿得没了力气,便坐在漆黑的卧室里等待。那个黑屋子真黑啊,没有电灯,坐在里面于我的饥饿感会缓解一点,黑暗会让我产生幻象,以为天还没亮。大约九点半之时,卧室连接自由世界的那道暗门突然半打开了,这时候一个食物框被推了进来,里面与我平日的食物套餐没有两样:主食是五串香蕉、三个菠萝,辅食是四个鸡蛋;餐后点心是一小盘昆虫,外加饮料——一个不大不小的椰子,我可以在地上砸破它,就着它的汁液一只一只地把昆虫往嘴里送,就像人类就着酒吃花生米那样。总体上说来,我们餐桌上食物的主、副次序,与人类是颠倒过来的,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偏爱素食。按我那个时代的观点,肉食者比吃素的在生物链上占据更高级的统治地位。譬如人们认为,狮子、老虎,就比驴、麂子进化得更为完整。相应的,根据吃食的凶残程度,前者得到更多的尊敬和好处,只要看一看我们动物园里屋舍的分配、地盘的划分,便知道隐含在生物链背后的社会伦理链,也是如此的了。在人类那里,越凶狠的人越能成为首领,同样是这个道理。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然界的公理变成了这个样子,因为在远古时期,地球上等级的确定,依据的还是胃口的大小,而不是谁吃肉厉害谁就做皇帝,所以那时候吃素的恐龙也会被视为霸主。以胃口为准绳与以吃不吃肉为准绳,都属于不平等与不民主,但前面的那条准绳显然要高级一些、文明许多。当然了,今天我们猩猩家族也是以吃素为主,然而在园子里拥有的领地也挺大的,那是由于我们与人类的姻亲关系发挥了作用。我们得庆幸攀上这门亲戚,自然界没有比他们更重视血缘关系的了。后世的猩猩要清楚,我们这些准素食主义者在这个你死我活的世界里获得一点点的特殊照顾,乃是拜人类所赐,因而我们得对他们心存感激……”
要对人类感恩,并帮着他们赚钱这条规矩,被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写进了他的家训里,从他的儿子也就是猎犬星二世那辈儿一直到我这一代,我们矢志遵守。这一家规经由一世陛下归纳出来,或许最初是让我们这些后辈觉得诧异的,因为在家族的故事流传中,终究他还有斗士的另一面,曾经制订了周密计划,并且付诸实践,逃离过人类七天。在那段逃离口述史诗故事中,他是一个大大的英雄。但如果你知道了二○三七年八月五日此后所发生的,你便知道他在重回人类的怀抱之后,与人类建立了多么深厚的情谊。
⊙ 【希腊】乔治·克里斯塔基斯
“八月五日那天上午,我终于等来了我的食物。我的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只是饲养员睡了懒觉,或者他得了感冒看病去了,以致来迟。我开始狼吞虎咽,花了往常就餐时间的四分之一,便把一切扫入肚中。餐后,饲养员一般会递给我一块热乎乎的毛巾,借以擦一擦嘴上的残留物和眼屎,然而那次确实递进来了一块毛巾,可是那只手却不是人的,而是一只机器的手臂!‘听说人类总担心与我们直接接触会染上病,所以有时需借助一些工具。’我接过毛巾的那会儿是这么想的。可是就在我拭擦完毕时,暗门彻底打开,走进来一个人。那人进来时把外面的光也带了进来,我这才注意到,这钢灰色的手臂是长在他身上的。那人满身钢铁盔甲,手和脚也不例外,只是在关节处留有一些缝隙,后来我才知道,这些缝隙是为了让他能够折臂、屈膝。他们折臂是为了拿物体、干活,屈膝是为了行走,当然也为了下跪,不过不是为了向什么重要人物行跪拜礼,而是为了方便捡地上的东西。这人头上还顶着一根短短的天线,眼睛的那地方也戴着眼罩,整体来看,他身材不高,大约一米二左右,活像一个头上扎着朝天辫的毛孩子。”
猎犬星一世通过猎犬星二世、三世、四世代代口口相传,直到把他的经历惟妙惟肖地传达到了我这一代。“好家伙,他们开始使用童工了呀。”猎犬星一世心里暗想。他后来把他的“暗想”告诉了他的子嗣。与他所有的话都像圣旨般说一不二一样,我们作为后代从不删改他的任何言语,每一代向下转述时不仅保留他的第一人称叙述,而且连语气词都尽量按照原貌。猎犬星一世暗想了“童工”那句,接着又暗想了如下一句:
“我知道他们缺乏劳动力,以致要想法子鼓励生育,但没想到连未成年人也用上了。”
我的高祖父没有多想,匆匆赶往假山,第一拨游客早已久候在栅栏外,他们抱怨个不停,以为立下“猩猩王国”的那个牌子是骗人的。由于吃得太快太饱,猎犬星一世爬起山来显得非常笨拙,摔了好几跤。走钢索时他又掉了下来,弄得鼻青脸肿,观看的人们没有一个人同情他,反而哈哈大笑。他起初没有懊恼,后来有人对他指指点点、高声大叫,他便忍不住勃然大怒了,发出只有我们猩猩种类才听得懂的低吼,骂的话大约是“操你妈的”。人类轻浮而丧失了礼仪,也就怪不得他捡起石子扔他们了。他这些反常的举动引起人群一阵骚乱,有人通知了保安。三个保安对着猎犬星一世也是大喊大叫,还不时扬起手来威胁他。我的高祖父被彻底激怒了,他在园子中与这些穿制服的隔空对峙,直到保安又请来了一个人。那人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说话文绉绉的,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只见他按着键,把那个一直待在一世陛下卧室里的人“按”了出来。他们似乎在交流什么,随后,那人便坚定地迈着步伐,走向猎犬星一世陛下。我的高祖父对着他挥动手掌,可那人毫不畏惧,径直向前,向前。猎犬星一世被他稳健如将军的气势镇住了,他用眼睛死死盯着那人的眼睛,试着与他进行交流,在与人类打交道的这些年里,他总结出一条经验,即眼神可以解决很多复杂的问题。一世陛下先是目露凶光,试图通过那里喷出火来,吓退那人,后来又转变成换取和平的眼神,那人依旧无动于衷。他们靠得很近了。猎犬星一世陛下没有任何的退路,如果不表示点什么,他的面子是挂不住的,于是他轻轻地打了那人一拳。他之所以用力不猛,一是不想给人感觉他这个国王欺负一个矮个子的稚童,再则他对对手的底细也没有摸清。然而就一瞬间,当他的拳头落在那人的左臂上,他的手却显得生疼。我的高祖父吓了一大跳。他壮起胆,这一次他用的劲很大,朝着那家伙再次砸了下去。“啊!”他往后摔倒,跌了个趔趄。像被什么狠狠地咬了一下拳头。
“机器人将猩猩电倒了!”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有大人有儿童,好像他们早就期待血肉之躯在机器面前失败的这一刻。猎犬星一世陛下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他再次扑上去,进击。后来他告诉他的儿子猎犬星二世,他之所以没有轻易投降,是因为他必须要宣示自己还是一个国王,“一个国王有时候必须装模作样”;而且,他还抱着一种侥幸心理,认为这很可能是一种游戏,只是这种游戏里加进了更多痛苦的含量而已。在我们居所不远处,有一个“动物行为展示馆”,展示馆带有层层向上延伸的阶梯座位,中间是一个椭圆形的舞台,人们在那里看动物表演,有老虎表演钻火圈,鹦鹉表演识字,黑熊表演滚铁环,其中还有一个表演,便是袋鼠戴上手套与人进行拳击比赛。很多时候,猎犬星一世坐在假山顶上俯瞰整个动物园,透过透明的玻璃墙,动物行为展示馆里的那一幕便落入他的眼帘:袋鼠与人的比赛总要进行五个回合,在五打三胜制中,袋鼠的出拳很快,人则出拳很准,有时是袋鼠胜,有时是人胜。人获胜了得到一条金腰带,袋鼠输了得到一小袋子零食,赢了则得到一大袋子零食。“看吧,他们只不过是想看我与这个家伙的格斗表演。”猎犬星一世拼命地往这方面想,以给自己壮胆。
他再一次被击倒在地。又一次爬起来,又一次倒地。最后他放弃了,坐在地上喘起了粗气。等他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他没有走向那个人,而是走向了人群聚集的那一面。他将这些力用来捡地上的东西:薯片、糖炒板栗、瓜子,还有蛋挞、冰激凌。那些人激动不已,吵吵嚷嚷,想必他们也没想到在“猩猩王国”这里,还能看到一场精彩、刺激的加映,于是他们慷慨起来,往里面扔各种各样的食品,貌似在对我的祖先进行额外的补偿。猎犬星一世的脑子有些糊涂,他也搞不清这个上午所发生的,到底是一场偶发的冲突,还是人类蓄意的安排,要想弄明白其中的缘由、逻辑,这太挑战我们猩猩种族的智力了。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即穿白大褂的人是讨厌的。我的高祖父在那群人中看到,那个手拿遥控器的瘦高个儿脸上挂着奇怪的笑意。一世陛下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操控的,那人就像是一个指挥小孩捣蛋,也爱护犊子的家长。
“你们得加倍留意穿白大褂的人,以前我每次见到他们,我就有病,甚至有一次他们在我的私处动刀子,阉割了我,说是为我绝育。”一世陛下谆谆嘱咐他的儿孙。猎犬星一世让我们时刻提防的白大褂其实是兽医,这些人担心我们家族膨胀得太快以致要建更多的笼子,便想着法子阻止我们发情,有时是将异性隔离出去,有时为了省事干脆去掉我们的睾丸。与人类一样,每当发情时我们的内心便似有一团火焰,因而生理上的发情常常与情绪上的发火连在一起,一旦这时脾气暴躁,我们便容易迁怒他人,对着游客露出那玩意儿,用这不雅的行为对他们进行侮辱和报复。于是兽医们在我们那里做手脚可谓一举两得,那里无法勃起,我们的动作也就更加文明。不过,一世陛下说只要一见到兽医自己便有病肯定是不对的,他颠倒了因果,事实上是因为自己本来有病才需要看兽医的。还有,穿白大褂的并非全是医生,八月五日的那个便不是,后来他自己也想清楚了,那是一个技术人员,懂科技的那种人。猎犬星一世只是一直疑惑,为什么医生与科技工作者都穿同样的衣服?他琢磨了很久,终于得出了结论:人类认为这二者的职业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帮着别人治病,前者用药和刀子,后者用冷冰冰的技术。
也就是从围观者的口中,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陛下第一次听说了“机器人”这个名词。在挨了一顿胖揍之后,他照例到假山顶上去完成他当日的“哲学家沉思表演”。如果说往常他的沉思其实就是发呆,那么从这一天起,他的沉思有了真正的内容。内容紧紧围绕着那个新奇事物。“为什么一个人的力量与他身体的体积不成比例?”这是猎犬星一世首先思考的。他为他自己败于对方寻找答案。一世陛下重达七十余公斤,坐下来仿佛一块赤黑相间的岩石,而那人却身体矮小。他接着想第二个问题:“来自肌肉的力量为什么敌不过那叫‘电’的玩意儿?”这一点他倒是好理解,因为他原来在逃亡的路上就品尝过园方的麻醉枪和电棒。但是他不能明白的是,那个带电的人怎么能不嗷嗷叫唤呢?那人面无表情的沉默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此后他开始了与那家伙的共处。园方的工作人员称它为“Robot404”。他们并不单独喊他“Robot”,但是经常单独喊它“404”。404或许是它的标号,或许代表着某种神秘的意思。猎犬星一世理解为前者,因为动物园的科研人员与饲养员也经常叫他的标号:“猩猩Ⅴ号”,甚至直接走到他的面前叫他“5号”。很久以来我一直困惑我的这位高祖父为啥不叫“猩猩Ⅰ号”,因为我们都知道他是猎犬星一世,是我们的1号首长。经过我祖父即猎犬星三世的解释,我总算弄明白了,原来在猎犬星一世之前,他的高祖父和曾祖父分别被称为“猩猩Ⅰ号”与“猩猩Ⅱ号”,而被称为“猎犬星”,是从高祖父这辈儿开始的。二○一七年,我的这位高祖父降生于世,正好在那一年前后,人类中突然流传一种说法,一些身材肥胖的人羞答答地宣称自己是“月半”人,他们玩弄汉字的拆解游戏,以占两个字符空间的“月半”来表达自己身上的肥肉多到何等程度。人类的这个游戏像病菌一样迅速地在我们动物中流传开来。那时候刚做父亲的猩猩Ⅳ号,看着妻子怀里的大胖小子,也赶时髦地把我们的“猩”字拆开,分成“猎犬”旁加一个“星”字,并且像一个王者宣布新的年号一样,宣称自己的子嗣将是这个新称谓的一世,期待等到他继位时,能在这个动物园里开辟一番新天新地。对于我们这个肥胖的家族而言,我这位祖宗的做法可谓风趣而又机智。那一年这股拆字之风几乎风靡整个动物世界,狮子给自己取名为“猎犬师”,乍听上去还以为他是什么老师、上师或技师;天鹅给自己取名为“天我鸟”;驴子给自己取名为“马户子”,马与驴的杂交动物骡子则称自己为“马累子”;幸好这些称谓只是他们的内部谐名,不然人类听到了一定会笑掉大牙,以为他们梦想重返这个民族的春秋战国时代,一下子突然冒出新的诸子百家。而经常被用来嘲笑人瘦的猴子也来凑热闹(“他瘦得像只猴子”,人们常这么用猴子打比方),他们根本不属于肥胖界,但是也戏称自己是“猎犬侯”。这样一来,猴子们在我们的园子里便觉得自己高出一等,因为他们所享的是“侯爵”,而那些驴子、骡子所享的不过是“子爵”。当然了,他们玩的这些文字花招是很容易被抓住把柄的,因为猴子本应拆成“猎犬侯子”,他们故意省略了“子”字,与他们平日喜欢把自己的尾巴藏起来装人是一个路数,要识破并不难。
从二○一七年开始,动物园里几乎所有的动物都在这种游戏里宣称自己是一世,是始皇,因而这一年似乎成了改朝换代、开天辟地的一年。二十年后,及至猎犬星一世迈入一只猩猩的盛年阶段,当他面对“Robot404”的出现,才觉得二○三七年比起二○一七年来,要变化更快。这一年的八月五日之后,Robot404每天按时来给他送食物,帮他打扫屋子,收拾房间,收集粪便,冲刷地面,还定期帮他用水管洗淋浴,用电吹风吹干毛发。Robot404细致入微,不仅在他的房子里燃熏香,以驱赶蚊虫,还帮他绞指甲,免得在挠痒痒的时候抓伤自己,或者误伤别人。他们很快在他的日常表演中加入了一项内容:与游客合影。如此一来,他在拥抱游客或者被游客拥抱时,手掌因没有指甲,即便碰到谁也不会显出恶意了。
说起开发与人合影这个项目,据说人类最初是存疑的。他们担心猎犬星一世不会配合。根据《饲养员日志·人猿卷》记载,自从“猩猩Ⅰ号”与他的妻子来到这个动物园,及至他们的孙孙辈暨猎犬星一世,历经五六十年,其间发生过几十起猩猩伤人、反抗园方管理的事件,至于我的高祖父,他甚至演绎过轰轰烈烈的逃亡新闻,猩猩家族虽经人类的规训显得越来越老实,但他们天生警惕、提防人类的基因还在,保不准会出什么乱子。“猩猩Ⅰ号”与他的妻子分别来自婆罗洲与苏门答腊岛的热带泥炭沼泽森林与龙脑香森林,在那个年代,拥有婆罗洲的马来西亚与拥有苏门答腊岛的印度尼西亚正为了加里曼丹岛北部地区的分属动了刀兵,他们的亚洲邻居从两国分别引进了一雄一雌两只幼小的猩猩,意欲在异国的土地上为两国实行某种意义上的调停、“和亲”。本来他们应该安置在更具有象征意味的北方京城的,但动物学家经过评估,认为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的这个南方城市更合适他们定居,因为这里的一切与他们先前的栖居地无异。
我的这位老祖宗与他的妻子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经历了吵吵闹闹的一生。这倒不是他们懂得什么政治,或者把各自的爱国情绪带到了家庭生活中去。在我们动物看来,一切土地都应该是无国界的,草原、湖泊、湿地、河流、岩石都不能人为地划分疆界,如果一定要说我们动物有什么政治主张,那么我们主张无国界的大同社会。与绝大多数闹得不可开交的夫妻一样,我的老祖宗与他的配偶几乎所有的争吵都是来源于生活习惯的不同以及性格的冲突。比方说他不愿意晚上睡觉前捉掉虱子,早晨起床后不愿先含一片薄荷叶再吃东西,而他的配偶则喜欢一天到晚跑到水池边看自己的影子,还对着水面鼓腮帮、皱眉或在脸上堆积笑容,他们的这番行为,就好比人类中的男人不愿意晚上洗脚、洗澡,早上不愿意刷牙,以及人类中的女人爱照镜子、老是不停地化妆补妆。当然,他们为孩子的抚育问题更是争论个没完。他们共育有两子一女,除了长子“猩猩Ⅱ-1”作为他父亲在这个园子里的接班者,能够长久地与父母住在一块儿,次子“猩猩Ⅱ-2”、小女“猩猩Ⅱ-3”长大后是要转移给其他更小的动物园的,他们的血缘将到其他的世界去开花结果。但这三兄妹在父母的眼里倒是没什么差别,父母愿意给他们同等的教育。问题在于,到底是将子女们教育得更聪明,还是培养得更愚蠢,两口子发生了严重的分歧:“猩猩Ⅰ号”力主要按照故乡的丛林法则培养子女们,教给他们猎取无脊椎动物、抓白蚁、摘果子,在树冠上筑巢,翻开水泥地掘出可食用的泥巴,尤其是怎样发挥肌肉的爆发性力量,在遇上劲敌时能够一下子将其击倒在地。他训练他们的突袭术、擒拿术、逃生术以及暴怒术,甚至在他们的心里试图种下仇恨的种子,告诉他们如何憎恨,因为他把这个家族的漂泊以及自己与妻子无可选择的结合都归罪于人类的身上。总之,他希望他的孩子们更聪明、更狡诈。而他的配偶则恰恰相反。
“愚蠢的能力比聪明的能力更适合我们的生存。”他的妻子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既然我们无可选择地要与人类打交道,那么最好的方式是向他们示弱。”我的这位老老祖母要求他的家庭成员掌握顺世哲学,安贫乐道地接受人类的一切安排:何时用餐,何时排泄,忘掉故土,收敛起复仇之心。从她被装进网格箱,然后摇摇晃晃坐海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她就及时地发现了人类的智慧是何等的了不起,也发现他们对凡是不服管训的家伙都报以老拳与监狱。“面对聪明人的明哲保身之道,是你要显得比他更愚蠢。”悟出了这一通哲理之后,她反对丈夫在子女的智力问题上做任何文章,如果一定要学习点什么,那么也是摒弃古老的野性,多加学习人类的秉性即“人性”。她认为人性是善的、美丽的(在这一点上她似乎看走眼了),“只要我们学会善,便会产生出能够保护我们的懦弱与糊涂”。她尤其反对自己唯一的女儿也学习那些格斗术、暴怒术,因为她觉得雌性只要懂得在丈夫的面前低眉顺眼就够了,虽然她自己常常对着丈夫歇斯底里地咆哮个不停。
“猩猩Ⅰ号”与他的配偶一辈子吵吵嚷嚷、互不买账,他们这种内部生活的不和谐,差点影响到了外部政治世界的安定团结。后来发生在这个家族身上的一切,证明了我的这位雌性祖宗是多么的具有远见。正是由于她那“糊涂是生活无价之宝”的理念在整个家族得到了无比坚决的贯彻,我们在与人类的共处中少吃了不少苦头,获得了更多的好处。以致到了二○三七年,当人类在讨论开发猿、人合影这个创收项目时,人类只犹豫了三天,便评估“可行”。
“根据Robot404一段时间的监控和我们的检测,猩猩Ⅴ-1(有时他们直接叫他猩猩Ⅴ,有时在后面加一个1,以显示他在他这辈儿精确地排名于第一)身体内的恐惧指数为9,破坏指数为3。也就是说,相对于前面几代猩猩,他越来越害怕我们人类,我们用机器测量过他肌肉里的力量,相比上回他逃跑、发脾气的时候,腿部的肌肉萎缩了不少,上肢的力量也很弱。机器人只要给它充电便可永不停歇,而肉做的身体总有力量耗光的那天。”在评估会上,那位负责操控Robot404的白大褂是这么说的。
“我们不能完全根据肌肉,还要根据头脑。”白大褂的上司想得更为严谨而周密。
“这您放心。我们使用‘大脑沟回伽马射线智慧测算仪’检测过它那里,同样相对于他们的祖先,他正在变得越来越蠢。”白大褂对仪器提供的数据充满自信,“有些傻是可以装出来的,但机器不会说谎。”
“安逸的生活,再加上人工的驯化与管束,可以降低任何族类的智力。”白大褂的上司感慨。他同意了人与猩猩合影项目的进行,但叮嘱他们为猎犬星一世买份保险:如果我的高祖父伤了人,就由保险公司来埋单。白大褂顺带也给他的Robot404买了一份,如果谁伤害了它,将由保险公司出它的技术维修费。
Robot404给猎犬星一世制订了完整一天的流程表,每到一个时刻,404就提醒他该干什么,我的高祖父稍有不从,它便给他脸色看。事实上它每时每刻的脸色都是一样的:严肃、认真、没有任何表情,金属与钢化玻璃组成的五官谈不上绷得紧紧的,更谈不上有点滴松弛的迹象。有时候猎犬星一世试着用吼声威胁它,它扬起手臂,手臂上一个红点闪烁,那说明它已经做好了攻击或防备攻击的准备,猎犬星一世立即闭嘴。有时候他想法子讨好它,或者对它撒一个古典主义的娇,404不动声色。
于是猎犬星一世陛下在一番扭扭捏捏之后,开始每天与人合影两小时,一个小时安排在上午,即他进行完“哲学家沉思表演”之后,一个钟头安排在中午午睡之后,即下午三点到四点。一个世纪之后,如果人类依然存在,当他们打开家庭相片簿,在相片上,会看到他们的祖宗与我的这个祖宗在同一个时空里的情形,那时候,他们的祖宗是老者、中年汉子、穿裙子的美少女、化浓妆的小少妇,更多的是一些流鼻涕的小男孩、扎辫子的小女孩、戴红领巾的先锋队少年或抱着奶瓶便可以沉睡一天的婴儿。而在那些照片上,我这位祖宗则一脸思考状或迷茫状,他或坐或站,耐烦的时候与人靠得近些,不耐烦的时候离得远些,但如果有人搂着他的脖子,或与他握手,他都一律彬彬有礼地配合。
“二十块钱一张,大家快来与猩猩合影,这个P0SE叫‘国王的迷思’,又叫‘睡眼惺忪的国王’,机会难得,在这里拍了,等会儿你们出园后在门口可取。”负责拍照的那位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大喊。
每每这个时候,很多人围上来。咔咔咔咔,照相机发出声响,猎犬星一世的表情定格在相片上。
当然也有一些孩子不满意我的这位祖宗总是一个姿势。
“我不要只会打哈欠、睡觉觉的国王,我要国王笑一笑。”
心情好的话猎犬星一世会调整一下嘴角,心情糟的话他则皱一下眉头。
“哈哈,我这张叫‘国王的微笑’,你那张叫‘国王不高兴’!”
拿到照片后,大伙儿少不了议论一番。
后来为了让合影者及时拿到照片,园方将一台与Robot404外形无异的机器人搬到了猩猩王国边。这台机器人被称为“Robot405”,它的脑门上有一个摄像头,每次拍照时它就将摄像头对准合影者,它的臀部部分有一条缝,啪的一声,从那里吐出照片。人们如果觉得不满意,它就再吐出一张,又一张。“会拉照片 的机器人。”好奇的孩子会这样说它。它也并不恼怒,继续吐,继续拉,好像它从不便秘一样。
在最初帮着动物园靠合影赚钱的那些日子里,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的脖子上,是被套了一条链子的,那条链子与狗链没有什么两样,但如果照片只取上半身,人们会以为脖子上那个黄铜做的圆圈是一条金灿灿的项链。事实上圆圈下还有一个结,结上面挂着两个铃铛,同时一根铁链子穿过那里。链子大约有两米长,Robot404或者工作人员只要扯一扯,一世陛下就得乖乖听话。为了表示对他完美配合的感谢,经过园方的批准,在每周一、三、五的下午五点半,Robot404领着他,有半小时的放风时间。那时候游人逐渐散场,他们得以在不惊吓到别人的情况下,四处溜达。他们去过猛兽区,隔着铁栏杆,看着狮子、老虎、豹子、熊在里面转来转去,猎犬星一世深觉在人类那里,他得到的信任比起那些家伙来,要多得多。“糊涂能换来自由。”他认为自己正在受益于老老祖母的顺世哲学。他们去草食动物区,大象、斑马、长颈鹿一个个抬头往外张望,它们的身躯高大,四肢矫健有力,却过不了那些水泥坎、石头围墙,就好比它们虽进化了千百万年,也没有能力从吃草的动物迈进成吃肉的禽兽一样。404牵着他,还在不远处的猴舍转过好多回。那些猴子见到他,总不停地发出吱吱吱吱的叫声,并且指指点点。它们把他当成血缘上的兄弟。双方尝试着交流,去谈论气候、食物、排便与子女,猴子用猴语,猩猩用猩猩语。可是互相都听不明白,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从一个点出发、然后分道扬镳各走各的天壤般的距离。猎犬星一世唯一能懂的,是它们眼神中透露出的、对他的无限艳羡之情,它们羡慕他在人类那里获得的礼遇。
也就是从那时起,猎犬星一世发现,Robot404在这个动物园里有大量的同类。这些像铁臂阿童木一样的机器人,在各个区服役,它们充当饲养员、兽医、清洁工、搬运工、园内保安等等,几乎每个工种的位置上,都有它们的身影,那些肉做的人却越发少见了。它们帮着人类做各种各样的活,将园子里的秩序维持得很是井然,而且从未见到有谁怠工、想着法子偷懒,好像它们的身体永不知道疲倦似的。
“很奇怪,这些‘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显然,它们是同一个爸、同一个妈生的。”若干年后,猎犬星一世还对他的孩子们感叹他那一年的所见。“问题是,什么样的爸妈能生出这么多的孩子?”猎犬星一世一直困扰于我们这个家族人丁不旺,作为哺乳动物界在生育上最为克制的种族,我们一生最多只生二至三个宝宝。
凭着猎犬星一世日渐往愚蠢方面“进化”的脑子,他自然想不透彻,那些机器人并不是同一个英雄母亲的子宫能够孕育的,它们不仅不是胎生,甚至不是手脚、脑袋、身子一次性地囫囵出世,而是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组装而成的。在昼夜不息运转的伟大机床上,一些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人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最终用手生出这些没有喝奶期、没有换牙期也没有青春期的“人”。它们一到这个世上便能充当劳力;它们何时结束生命,也取决于它们的那些“集体父亲母亲”是不是已经生产出更智慧、更灵活、更有力的新型机器人,一旦高级的机器人面世,它们便要退役。在每个大型城市,都有一个个机器人坟场,与汽车坟场、家用电器坟场、计算机坟场是同一个,或者紧紧毗邻,在那里,它们被拆卸,化整为零。它们在这人世也没有名字,或者说,它们的名字就像404一样,只是一个数字、一个编码。——它们的爸爸妈妈也没有名字,人们互相称呼时,喊的都是他们胸前戴着的工号。
难忘的二○三七年过去了。“事情正在起变化。”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反复嘟囔这句话,并且继续在我们家的墙壁上进行有关“变化”的书写,同时将他的所见所闻口述给下一代。那一年世界还发生了很多其他的大事:基督教国家与佛教国家不知为何大打出手,他们首先在外交场合打嘴仗,慢慢地开始在边境线上互扔石头,最终动用了精密制导兵器,所幸因为双方的防御武器也同样先进,没有死一个人。遥远的美洲大国把一对猩猩夫妇送上了天,他们背着呼吸机在月球的宁静海地区安营扎寨,生活得不错,每隔半个月,美洲大国位于荒漠中的航天基地通过“探梦仪”,扫描一遍他们的梦境,发现最初的梦里到处是灰色的天坑、火山锥和凝固成芝麻糊般的卵石,这两口子的世界似乎一片死寂,后来在他们的梦境中多了一些绿色小点,小点逐渐增多,“他们在垦殖”。地球这端的人说,这些绿色荧光状的东西表明月球很可能会成为希望的田野。但也有人提出质疑,认为他们只是恰好梦到了地球家园里的绿色而已。那一年最轰动人间的事件也与月亮有关:有影视公司在月球的山坡上支起了一块幕布,他们把一部部电影投射其上,那些影片不外乎男欢女爱、家庭斗嘴,但人们看得津津有味。这些人倒不是对影片内容感兴趣,而是对观看本身甚感好奇:在一个个类似实验室的高科技电影院里,他们凑在一排排特制的望远镜前,观看那些庸俗生活如何因搬到天上而变得神奇。电影公司由此大发了一笔,很多人趋之若鹜,每次需掏出五美金。这门生意简直一本万利,因为可以二十四小时连续播放同一个片子,随着地球的转动,不同时区的人都可以依次看到,总有一些人在黑夜里正好撞上,总有一些人在黑夜中。——不过电影放映公司也时常骂娘,因为从那一年开始,天上的雨水越来越多,每当暴雨骤至,人们就什么也看不清。于是每当此时,世界各地就有人在雨中祷告,那不是在寻求施洗,而是在祈祷大洪水时代不要再次降临。
我的高祖父猎犬星一世没有关注这些大事,他的世界只及于猩猩王国的周边。很快第二年就到来了,草木衰了又盛,树叶落了又长,在春天里,园方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加冕仪式:不再是戏称,而是实实在在的加冕。一旦完成仪式,“猎犬星国王”这个头衔就不再是自号为王,不再是僭越,而是拥有了自己的法统。正如前面所言,与猎犬星一世合影项目极受欢迎,但也必须想点子翻新。三月份,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建议把我的高祖父打扮成真正的国王样子,那样,一定会招徕更多的游客前来。准备很快就做好了,那个月的最后一天,在猩猩王国的北角,搭起了一个舞台,舞台正上方拉着一条横幅,上书“猎犬星一世加冕典礼”几个大字,舞台周围还安放了六个热气球,各种彩带随风飘散,如同节日般的气氛很浓。在“恭迎一世陛下”的宣念中,他登台了。照旧由Robot404用链子牵着,有几个404的同类在后面帮着托长袍衣摆,还有几个帮忙打着黄伞。一世陛下脸上茫然,然而他身上的披挂却似闪着金光。一个用铁丝伴着铁条织成的王冠由人先行跪拜礼,再仔细地戴到他的头上。铁丝外被糊了一层金黄色的纸,但里面则由于打磨不精而扎脑门。我的高祖父皱了皱眉,不消几分钟,便习惯了这顶沉重的荆棘冠冕。
有人从奇蹄目区牵来了矮脚马,将猎犬星一世陛下扶到马背上。同样盛大的游园活动开始了,浩荡的仪仗队穿过狮舍、熊馆、狼圈,经过爬虫苑、飞禽在池塘的落脚点,很多人在后面跟着,吵着,嚷着,纷纷拍照。一世陛下任由他们摆布,他只担心这样一来,留给他的哲学沉思时间恐怕会越来越少,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又有什么必要呢?这个世界因为人类的聪明,早已经不再需要一个猩猩的愚蠢大脑。
每周加冕一次,这仪式重演了十年有余,直到猎犬星一世死去。动物园需要这种热闹场景,以致他的历代继任者,也就是二世、三世、四世也一再重复这庄重的游戏。世道在剧烈地变化,据二世、三世、四世陛下转述,后来的观众越来越少,但机器人的观众却越来越多,直到某日,园子里的游客全部变成了它们。人到哪儿去了呢?没有“人”出来答一声。不过,动物园依然热闹非凡,好像那些面无表情的机器人更需要娱乐一样。
后来,冠冕就传到了我这一代,包括猎犬星一世陛下脖子上的那根铁链,也一起传到了我这一代。我每天拥有五分钟的沉思时间,那五分钟里,我用前三分钟思考头上的东西,用后两分钟思考脖子上的事物。有一天,我正在思考着的时候,一群机器人走进我的寝宫,其中一个说:“我们动手吧,让我们从他的身上提取愚蠢的DNA,或许我们能够造出一个像样的人来。”
然后它们七手八脚就动手了。我下意识地紧紧护住自己的身体。我,怎么能让它们轻易地从我这里盗取这个家族最宝贵、这个世上最稀缺的愚蠢基因呢?
我与它们搏斗起来。
⊙ 【希腊】乔治·克里斯塔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