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错觉(外三篇)

2017-10-12 03:58/
青年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展览馆安德鲁瓜子

⊙ 文 / 朱 岳

城 市

时间错觉(外三篇)

⊙ 文 / 朱 岳

朱 岳:一九七七年生于北京。毕业后先做律师,后转行从事编辑。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蒙着眼睛的旅行者》《睡觉大师》《说部之乱》等。爱好哲学,曾发表《哲学随想录》,收入《多元2010分析哲学卷》。

单人病房里,他坐在一把破旧的皮面折叠椅上,望着窗外。这已是万物凋敝的时节。医院的院子里,一排不久前还缀满金黄叶片的银杏树,此时光秃秃的。一只体型硕大的乌鸦站在其中一棵树的顶端,像在等待着什么。向稍远处看,低矮的院墙外有一栋小楼,外墙遍布焦黑的爬山虎,一个男人正站在楼前静静地吸烟,在他身后,一个胖女孩发疯似的跳着绳,一个瘦弱的男孩在一旁痴痴地看着。

他将目光收回,扭头看自己的父亲。父亲躺在病床上,斜靠着竖起的枕头,闭目养神,显得异常虚弱。

“爸,刚才我在过道里跟护士聊天,听她讲了以前一个病人的事。那人得了失眠症,每天夜里都反复折腾,起夜,检查丢没丢钱包、水管拧没拧紧、煤气关没关好,然后再躺下,可心里总也不踏实,辗转反侧,总之没法入睡。”

“本来只是失眠,还不至于住院,可有一天,他下定决心,即使睡不着也要好好躺着,无论心里多烦也不睁眼。那天晚上从十一点上床开始,他就坚持静卧不动,双眼紧闭。后来据他自己讲,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睡着,他靠意志力克服了一次次睁眼起身的冲动,就像一个牛仔骑在暴躁公牛的背上,竭尽全力不被甩下来,多维持一秒都很艰难,最后他实在没法承受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但是眼前的景象把他弄糊涂了,他不是在自己家的卧室里,而是到了一间病房。他的家人和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正盯着他,都被吓着了。大家平静下来之后,他们才告诉他,他已经昏迷快一年了。”

父亲没说什么,依旧安静地躺着。

“这事是不是挺有意思?”他向前凑了凑。

“爸?”仍无动静。

“爸?!”

原来,就在他讲故事的时候,父亲已悄然离世。

几天以后,在一片阴冷的天空下,几个亲友为逝者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仪式结束后,他父亲的一位老友走到他面前,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信封递给他。

“这是你父亲给你的信。”

“我父亲……给我的?”他很惊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写信给他。

“他去世前一个星期给我的,嘱咐我在他走以后把信亲手交给你。”

他接过信,道了谢,但没立即拆看。他想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或许是父亲难以启齿对他讲某件事,这才选择用此种方式。他忽然意识到,他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这个沉默寡言、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有时候显得神秘兮兮,偶尔还爱搞点小恶作剧。

他辞别了参加葬礼的亲友,决定徒步穿过城区,返回住所。没走一会儿,天开始下起雪来,雪片纷纷扬扬,宽阔的路面很快变成一片白色。路边的行道树,仿佛城市黑色的神经丛暴露在外,不久也被风雪涂抹上白色。

雪片飞落在他的眼睑上,他不得不将手遮在眼前,慢慢走着,他尽量不去回忆往事,而是让自己沉浸在这倏尔降临的雪景中。

没过多久,马路上便留下了许多道长长的车辙印,交错的直线、完美的弧线。在边缘处,从雪中露出路牙,一道湿漉漉的黑色边线。两个路人正相向穿越马路,他们步履匆匆,擦肩而过,彼此没有望上一眼。

在一座过街天桥上,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举着相机,为四五米外一个年轻女人拍照。她手扶护栏,将目光投向远处,非常美。两人保持着短暂的静止,雪落在他们身上,无声无息。一只黑鸟飞过来,降落在女人身后的栏杆上,轻巧地跳动几下,又展翅飞走了。

在街边花园里,一尊运动员塑像下,两个少年守着一簇火焰,不像是在取暖,而是单纯为了好玩。周围植被凋零,挂满冰霜。一截枯木横在地上,已盖上厚厚的雪。青烟从火堆升起,升入雪幕。火光为雪景染上一点橘色,却无一丝暖意。

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路边长椅上看报,手边放着一瓶酒,这人快成一个雪人了。当他走过时,男人慢慢从报纸后露出脸来,神情忧郁。忽然,男人将手里的一沓报纸丢掉,拿起酒瓶灌了一大口。纸张落在雪地上,被寒风翻动着,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转入另一条街,只见一群飞车党模样的少年跨在摩托上,脚支地,停在路边;其中几个摘下头盔扭头回望,屏息凝神,像是在观望什么正来追逐他们的东西。但是,朝他们回望的方向看去,长路空空荡荡,只有雪在簌簌飘落。

又走了一段路,他的前方出现一个地铁站口,那是一座立方体玻璃罩,此时在雪中发着白光。自动扶梯缓缓带上一个女人的侧影。当她走出地铁站,稍微远离那片白光,便成了一个细瘦的黑影。她手提两个大纸袋站在路边,向左右看了看,将纸袋放在雪地上,从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火光跳了一下,留下一个光点。她叼着烟,不慌不忙拎起纸袋,走过马路,消失在雪幕后。

雪渐渐小了。他走到一座公园大门前,想到从公园横穿过去很快就能到家,于是买了一张门票。

这里原本是一座皇家园林,改建成公园已经几十年,这几十年来,好像从没有过什么变化。此时天色昏暗,园中格外冷寂,仿佛只有他一个游客。他选择了一条捷径,抓着扶栏,登上一座小山,而后顺着一条老旧的长廊向下走,不久,山下的湖泊便显现在眼前,雪覆盖了冻结的湖面,茫茫一片白色。

终于回到家时,天已经很晚了。他脱掉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从衣兜里取出那封信,走进书房,打开灯,拉上厚厚的窗帘,坐在书桌前小心地拆开信封。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展开薄薄的信纸。那上面只写了一行字,是他父亲的笔迹:

你讲的事情很有意思,再见了,儿子。

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

现年八十九岁高龄的马格丽特小姐依然精力旺盛、果敢睿智。与其他终身不嫁且无子女的女性一样,她有点孤僻、傲慢、容易激动,不过这并不能掩盖她对公益事业的关注。她是个慈善家,也是艺术家们的赞助者,她的爱心和慷慨虽然表现得极为含蓄,但其丰富而深邃的内涵将随着时间的延伸而得到证明。

马格丽特出身大资产阶级家庭,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著名诗人奥弗贝克和作曲家萨替都曾做过她的家庭教师。在她年轻的时候,她的高雅和美貌是众所周知的,确实,她曾是上流社会交际圈里的红人,但这些都已经成为往事。而令马格丽特获得永久知名度的,还是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

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已经八十九岁了,我们很难用“成功”或“不成功”来评判她。事实上,她虽然名声在外,但自从开张以来,大约只有二十万人次光顾。不过,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想,她又是非常成功的,展览馆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品,艺术品的价值并不在于她是否为公众认可,而在于她的独特性。在独特性方面,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绝不逊于世界上任何一座展馆;即便是古根海姆艺术馆、蓬皮杜艺术中心、纽约现代艺术馆,以及泰特现代艺术馆也不能完全凌驾于她之上,她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有着专属于她自己的收藏品、收藏方式和收藏对象。

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的创建者是马格丽特的父母,他们从马格丽特出生时起就开始经营这家展览馆,直到马格丽特成年。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自始至终都是属于马格丽特的,她是为马格丽特而存在的,她的全部收藏都来自马格丽特本人,确切地说,是来自她的身体。

展馆共分四层,此外,还有一个庞大的地下冷库。一层只有一个展厅,即毛发厅,其中分类陈列着马格丽特从出生那一天起一直到展览当天脱落的几乎全部头发、睫毛、汗毛、鼻毛和阴毛等。二层是指甲厅和皮质厅,那里陈列着马格丽特的几乎全部指甲和皮屑;脚指甲和手指甲是分别摆放的,皮屑则被划分为头皮屑和其他皮屑。三层是体液厅,各种体液被存放在美观的密闭透明容器里。其中汗液不够完整,对其进行收藏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而性液的问题是,它们往往不够纯,在展品说明上,会见到诸如这样的注释,“杂质成分:某年十一月六日凌晨,理查德·A.格兰,精液”。口腔黏液、鼻涕和泪水就没有这两种缺憾。较为鲜艳夺目的是马格丽特的血液,血液中占最大比例的是经血,最为珍贵的是处女膜撕裂时流出的鲜血,它被盛放在一个小水晶瓶子里,摆在展厅的正中央。四层是精品厅、咖啡厅和馆长办公室。精品厅中现有的展品是马格丽特四十二岁时切下的子宫、五十岁时切下的左乳、五十一颗牙齿,以及历次伤口愈合后的结痂。地下冷库中储存着马格丽特的排泄物、呕吐物、耳垢、牙垢、舌苔和鼻屎。它一般不对外开放,只有经过馆长的特别批准才能参观。在这八十九年时间里,只有不到三十人参观过那里。

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引进了大量尖端科技手段和器材运用于防腐、密封和保鲜,这确保了展品不至于变质或挥发。在这方面投入的金钱和精力是相当惊人的。但更令人叹服的是对这些展品的收藏过程。目前负责收藏工作的是马格丽特的贴身女仆爱伦。对于自己的工作,爱伦是这样说的:“在我面前她没有隐私,我们都知道这是必需的。她已经老了,记忆力不好,手脚也不灵便。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可以自己搞一些,这就大大减轻了女佣的工作量。而现在一切都要靠我一个人。我曾建议她再雇几个人来帮忙,可她不同意,她很吝啬,这她自己也承认。我每天都得一刻不停地在卧室和盥洗室忙碌,提取、清理、分类,你们无法想象我是如何小心地整理床铺、打扫地板、过滤洗澡水……但我不会辞职,因为从我外祖母开始就在做这件事,如果我辞职,我的家人准不会答应。最让我苦恼的是,马格丽特小姐近来总是怀疑我会把自己的毛发或体液偷偷放进她的展品里。她的担心是毫无必要的,我只想完成我们共同的理想,这个理想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楚,但我能感到它的意义。”

马格丽特准备在今年三月再次翻修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她打算将展览馆加高一层。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安置她百年之后的遗体。她想把新顶层建成金字塔的模样,为此她花重金请来了当代最为著名的现代派建筑设计大师阿尔贝蒂。据估计,此工程将持续十年之久,耗资将超过七百万英镑。在工程建设期间,展览馆会不断引入新的展品,并继续向外界开放。这虽然会增加工程的难度,但对于马格丽特爱好者而言,这样安排是再合理不过的。

不能否认,马格丽特私人博物馆也曾受到过诸多批评。例如,权威评论家霍夫曼就曾指责说,“马格丽特”是一个骗局,艺术不应是耸人听闻的笑话,任何人都不该把自己令人作呕的怪癖强加给无辜的社会公众。但是,尽管有这样尖刻的非议,当谈到马格丽特私人展览馆的未来时,馆长威特鲁威先生仍不无自豪地说:“我们现在的展览方式的确有点陈旧,至于将来会选择怎样的形式,还没有找到最佳方案。我们不被一些人理解是不足为怪的,这里没有价格昂贵的收藏,不搞时髦的观念艺术,更没有什么顶级杰作,这里展示的仅是一个完整的人,这种完整意味着‘真实’。”

星际远征

我们在一艘宇航船里,舱外是茫茫宇宙。我是这艘宇航船的舰长,我有两个助手——昆拿博士和安德鲁。实际上,他们是刚分配到我这里来的,我们彼此还不熟悉。我们的任务是去埃赫塔星,抢夺一个被外星人占领的据点。昆拿博士负责技术性工作,同时为我们做心理疏导,安德鲁则从事保安方面的工作。

在飞船进入预定轨道之后,我们获得了一段空闲时间。我与昆拿博士面对面坐着,安德鲁站在飞船过道的一扇铁窗前,向外眺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您从事航空航天方面的研究有多久了?”我问昆拿博士。

“没多久,大概一星期,我以前从事其他方面的研究。”博士说。

“噢,从事哪方面研究?”

“我为一家瓜子公司搞研发项目,他们一直想同葵花子康采恩以及西瓜子托拉斯争夺市场,需要高科技产品。”

“那一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工作。”

“没错,极富挑战性。”

“有什么成果吗?”

“可以说,成果斐然。我培植了一种西瓜,外表看是很普通的西瓜,但是一旦切开它,你就会发现,它只有一个子,一个巨大的黑黝黝的子。”

“了不起,后来为什么要转行?”

“唉,他们不看好我的发明,”昆拿博士有些伤感,“他们认为瓜子是用来嗑的,而我认为瓜子是用来研究的。”

“我倾向于认同您的观点,瓜子也可以用来嗑,但每嗑一枚瓜子,就必须解决一个问题!”

“您说得太对了,舰长先生!”

“那么这位安德鲁呢?他好像不爱说话,不善于表达自己,您了解他吗?”我指指站在一边独自沉思的安德鲁。

“不是很了解,但我听一些人谈起过他的情况,他是个外国小伙子,和我们不一样,生活、学习的环境都与我们不同。他本来是个平凡的孩子,他的智力水平就是普通人的智力水平。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得罪了他们的校长,这位校长想出了一个邪恶的办法整治他。”说到这里,昆拿博士向安德鲁投去同情的目光。

“什么办法?”我很好奇。

“校长把他送进了天才儿童们的班级,安德鲁的同学们的智商都远远高于常人,他们唱歌、跳舞、弹琴、演讲、辩论、做算术题、念外语单词……,安德鲁跟不上了,他败下阵来,他们就管他叫‘傻孩子安德鲁’。”

“他们还叫我……傻瓜安东尼。”安德鲁朝我们走过来。

“可你叫安德鲁。”我说。

“结果,我们可怜的安德鲁只能在世界上漫游,一个人漫游,后来他在咱们国家当了一名保安,一名勇敢的保安。现在他得在宇宙中漫游,去对付那些可怕的外星人!”昆拿博士说着站了起来,像是要开始发表演说。

就在此时,飞船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坐在板凳上,尽力保持平衡,但我的作用力和周围不知名的作用力一起发生作用,导致板凳的一条腿折了。我摔倒在地。安德鲁和昆拿博士也摔倒了。

过了片刻,飞船停止了晃动,我们慢慢爬起来。

“怎么回事?!”我叫道。

“这一定是宇宙波什么的。”昆拿博士说。

“宇宙波,该死的宇宙波!”我看看折了一条腿的板凳。

“我就害怕……宇宙什么的。”安德鲁说。

“宇宙并不可怕,它就像一枚大瓜子,一枚层层镶套的瓜子,瓜子里面是另一枚瓜子,无穷无尽。”昆拿博士开始为安德鲁做心理疏导,“来,给你把香甜的瓜子,嗑会儿瓜子就定下神儿来了。”

安德鲁从博士的手里接过一大把瓜子,回到飞船过道里嗑了起来。

“这板凳太不结实了。”我摇摇头。

“现在怎么办?”昆拿博士凑过来,盯着折了腿的板凳,“要不然你坐我的吧。”

“没关系,我有备用的。”我说着,就从床底下取出了一条板凳腿和一个工具箱。

“一条太空备用板凳腿,还有一只简便木制工具箱,妙极了!”博士赞叹道。

“太空航行,有备无患。”我笑着说出一句箴言。

我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锤子和一根大长铁钉子,咣当咣当干起木工活儿来,“要是有乳胶就好了。”我说。

“我去外面检查检查,刚才的宇宙波可能对我们的船体造成了破坏。”博士说着就往外走。

“披件衣服,宇宙里寒着呢。”我提醒他。

“好嘞!”他应了一声,披上一件绒衣,推开舱门就爬出去了。

我终于把备用板凳腿安装到了板凳上,擦一把汗,倒了杯凉白开,一口气喝了下去。

安德鲁还在嗑瓜子,他把瓜子皮攒在手心儿里,攒到攥不住的时候,就推开窗户,把瓜子皮扔进太空。

“别着凉,瓜子吃多了上火。”我冲安德鲁喊了一句。之后,我忽然感到挺困乏。

我走到床边,顺着梯子爬到上铺,缓缓躺下,拿起一本《电视周刊》读了起来,我喜欢那些科幻现实主义题材的电视连续剧。这时昆拿博士回来了,“嘿,宇宙里风大土大,吹我一身!”他边说边掸衣服。

“埃赫塔星不远了,眯瞪会儿吧,回头还得跟外星人战斗呢。”我说。

“吃瓜子吗?”博士问我。

“不吃了,谢谢,我最近上火。”我说。

昆拿博士自己嗑起了瓜子,他又分给安德鲁一些,宇航舱里回响着清脆的嗑瓜子的声音。

我放下杂志,合上双眼。我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在地球上我居住的那座城市里漫步,后来,我走进一家大型菜市场,菜市场里摆的都是地球上生长的那些蔬菜。

我醒了,发现昆拿博士和安德鲁已经不再嗑瓜子了,他们在吃凉拌西红柿。

“我不是在做梦吧?”

“做梦?”博士朝我笑了笑,“来吧,一起吃!”

我跳下床,接过一片凉拌西红柿吃起来。

“外星人什么样?”博士问。

“没什么特别的,见到你就知道了,别紧张。”我说。

“他们挺聪明?”

“对,他们拥有很高的智慧,我听说他们能训练奶牛们自己往外挤牛奶。”

“真不得了……那咱们有武器吗?我不想赤手空拳的……你知道……”博士有点慌乱。

“当然配备了武器!”我回身从褥子下面掏出三只放大镜,“就是这个。”

“这不是放大镜吗?”

“是啊,是一种光学武器,可以聚光,外星人要敢跟咱们动武,就聚光在他脸上烧个窟窿!”

“对,放大镜能聚光。”安德鲁说,似乎很懂行。

“这我就放心了。”昆拿博士长舒一口气。

“就快到埃赫塔星了,你们一人一只放大镜,赶紧收好,万不得已时再用。”我嘱咐着。

“是!”他们小心地将放大镜别在了裤腰上。

终于,我们的宇航船成功地降落在了埃赫塔星的地面上。我们换上胶鞋,走出船舱,埃赫塔星正是大白天。我锁上飞船大门,又关好了窗户。

“这个星球可真荒凉。”博士举目远眺。

“是啊……什么也没有……”安德鲁小声说。

的确,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的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光秃秃的盐碱地,连一根草都看不见。

“我们出发,去占领外星人的基地!”为提高士气,我特意放大了嗓门。

“是!”他们大声应道。

“他们的基地就在前面,你们看见那个白色的东西了没有?”我指着远方一个白点说。

“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安德鲁问。

“不清楚,不过别担心,据说外星人跑得很慢。”我给他们打气。

“那我就放心了。”安德鲁说。

我们开始向着外星人的基地挺进。

“你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是不是还不适应这里的重力状况?”我问昆拿博士。

“不是,是鞋垫不太合适。”博士说。

“我这儿有太空备用鞋垫,你用不用?”

“先不用了,习惯了就好啦。”博士有点儿不好意思。

路上我们没遇到任何抵抗,事实上,我们没遇见一个外星人,整个埃赫塔星上仿佛只有我们三个地球人。我们顺利地来到了外星人基地的门前。

这基地的主体是一座三层高的小白楼,四周围了一圈铁栅栏。如今铁栅栏已然生锈变黄了。基地的院门向两边敞开着,连个站岗的人都没有。

忽然,从小楼里走出一个外星人,他缓慢地朝我们走过来。安德鲁和昆拿博士有些惊慌,直向后退。

“跑吗?”安德鲁问,他的声音都发颤了。

“先别跑,看看再说。”我冷静地下了命令。

于是,我们三个站在那儿,硬挺着。

“是地球人吗?”外星人问。

“是啊。”我说。

“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们的吗?”外星人笑着说。

“怎么发现的?”

“我有这个。”外星人晃动了一下他手里的一个设备。

“是望远镜?”我说(我曾经在一本高级图册里见过这种设备,因此一下就说出了它的正确名称)。

“没错,有眼力!”外星人说。

“先别闲聊,咱们商量个事儿。”我低下头,不去看外星人的眼睛,在这种摊牌的时刻最好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什么事儿?”

“我们地球要占领这个地方。”我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裤腰上的放大镜。气氛一下变得很紧张,我的直觉告诉我,昆拿博士和安德鲁也在摸他们的放大镜。战争一触即发。

“随你们的便,”外星人说,“反正我也退休了。”

“您退休了?”

“是啊,这儿本来是我们星球设的一个老年人活动站,我是负责人,我自己也是个老人,还要组织一群比我还老的老人在这里玩门球、下象棋。现在我该退休了。”

“原来您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外星人。”我有些明白了。

“那么那些比您还老的老外星人在哪儿呢?”昆拿博士问。

“他们都老死啦,就埋在楼后面那座小土山上。”老外星人说完,回身给我们指了指一座低矮的荒山。那上面隐约有一片乱坟岗子。

“我很遗憾。”昆拿博士说。

“如果你们要接管这里,我只有一个请求,你们一定要答应我!”老外星人忽然有点激动。

“什么请求?只要合理合法,我们一定答应您老人家!”我说。

“这是代表地球做出的承诺吗?!”老外星人直视着我的双眼。

“是的,我代表地球向您承诺。”

“逢年过节啊……给他们上上坟,烧点儿纸!”说这话时,老外星人干枯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您老放心吧,这个事情我们一定办!”我握住了老外星人的双手,我发现他的手心正在不停向外分泌冰凉的黏液。

“谢谢你们,感谢地球!那我就走了,祝你们好人好运!”

送走老外星人后,我们三个仔细检查了这座三层小楼,只发现几张床铺、几个小马扎儿、两套门球用具、一副外星制造的中国象棋和一架落满灰尘的幻灯机。我们将幻灯机搬上楼顶,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鲜艳的地球球旗,插在了幻灯机上。一阵大风吹来,地球的旗帜迎风招展。我们三个向着地球的方向立正站好。安德鲁小声哼唱起地球球歌。(歌词大意是:地球、地球,你是蓝色的圆球,你旋转、你滚动,啊,我们随着你、随着你旋转,随着你滚动……)

礼毕,昆拿博士从怀里掏出一包大婴孩牌香烟,晃了晃,递向我。

“我不抽烟,谢谢,我嗓子不好。”我说。

他潇洒地取出一支烟,点燃了,自己抽起来。安德鲁在一旁专注地嗑着瓜子。

“对了,舰长,别忘了一会儿去给外星人上坟。”博士忽然说。

“啊,今天是什么节?”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宇宙安息日啊。”他说。

“我就害怕宇宙什么的……”安德鲁说。

枯山水

我与一位熟人在一座静谧的寺院中悠然漫步。他头发蓬乱,面庞消瘦,形容举止却格外洒脱。说是熟人,但我竟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们沿一条回廊向前走,忽然间,一座枯山水庭院映入眼帘。他像是用完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木板铺就的廊道上,欣赏起眼前的景致来。

“龙安寺的枯山水果然名不虚传。”

“你是第一次来?”

“是啊,你以前来过?”

“很久以前来过。据说古时候这里曾有一棵垂枝樱,枯死以后被砍掉了,直到那时这院中的石头才显露出它们的美。”

“我记得井上靖写过一篇小文章,记述他和友人同游龙安寺的经历,他说这里一共有十四块石头。但另外一本介绍枯山水的书里,却说是十五块石头,难道是井上靖数错了?”

“这也难怪,据说在庭院里,从任何角度看,都只能看到十四块石头,是特意这么设计的。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却可以从书本上轻易得知是十五块。”

我望着白砂铺就的静海,和那上面生出青苔的石岛,忽然感到这些石头随时可能崩裂,并不是由于紧张,而是它们的内部也已然枯竭、朽败了。

“看它们多么稳固、安定。”他的感受竟与我截然相反,“与它们的真实相比,我倒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这不可能。”我说。

“为什么?”

“如果你在做梦,那你就不能说出‘我在做梦’这句话,梦里的话不是真正的话。所以,‘我在做梦’这句话总是假的。”

“嗯,你说的是‘我在做梦’这话总是假的,但没法证明我不是在做梦。”他说完,站起身,继续沿廊道前行,不知何故,他加快了脚步。

“人无法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是进行下一步判断的前提。”

“这恰恰说明人是封闭的吧。”

一片浮云遮住了日头,天空倏尔暗下来。转眼之间,庭院中只剩下我一个人。环顾四面,皆是墙壁,竟没有出口……

我醒了,看看墙上的挂表,已经是上午九点,但房间里依然昏暗,起身拉开窗帘,外面在下雨。我走到阳台上,潮气扑面而来。在雨中,桥头七头蛇那伽的塑像格外醒目,桥下流淌着暹粒河。骑摩托车的人,身披雨衣从河边小道飞驰而过。对岸是繁华的老市场,雨幕令那边的景物一片模糊。这是暹粒的雨景。

我没有去过龙安寺,自然也从未亲眼见过枯山水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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