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需要如果来拎一拎生活,假装是一场场拯救。
张爱玲有孩子——如果。
曾在张爱玲的作品里一遍遍搜寻关于孩子的笔墨,所获不丰。联想到她的身世,想象她有了个把孩子以后……
我并没能在此多逗留几分钟。
在说孩子之前,有必要说说乡村。很久以来,社会上有一种二分法便是:你是城里人,他是乡下人,孩子们的出身必占其中之一,绝大多数从此有了不同的生长环境。其中最明显的一点是,在城市,人是主体,被突出,备受重视,自然界成了点缀品。在乡下,两者正好倒了过来。
因此,城市不分白天黑夜的热腾是拿人气暖出来的。而在乡村,温暖的季节里,草木主宰了广阔天地,人类在其中出没,成为必要的点缀品。只是冬天会卸下大多数木叶并花花草草,当寒风袭卷,丰茸的大地枯萎下去,仿佛同时剥去了人间的华装。早就失去了天然毛羽的人类,随之蜷缩成一团,靠自身那点暖过冬——特别是江浙一帶,虽与大都市上海每每有不少的纠葛,在乡下,暖气片是没有的。
等到电力送达,空调压缩机响起在冬季,普遍暖热东南部阔大的乡村屋宇和人们的身子,这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事情了。
古国乡村,漫长的困厄时期,此刻再也藏不住自身的拙处、短处。可以把很多词放在上面:寒伧、凉薄、粗陋、阴郁、滞重……
在一个城市背景之下长大的人眼里,这几乎是一种环境极不友好的异域。像张爱玲,乡村仿佛是强行塞给她的巨大块垒,包括里面那些事,那些人,那些物。
1946年2月(农历正月)的那趟浙江行——主要是浙东乡村行,于张爱玲,是有先见之明以及先入为主。
今年4月上旬,我在浙东大地游荡。从宁波乘动车去诸暨,转丽水,至温州。只要不下车,时间久了足够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化身游龙过大地,连呼啸声都省略。
沿途处处新鲜并充满活力。春水之绿不仅荡漾在水面上,也在地面上随处滋出,满溢,顺着植物的茎干与枝叶迅速涨高。东南部的现代农舍,坚固明丽,如坐溶溶春水里。
如果,还是需要如果来拯救。张爱玲在今天开始她的浙江之行,而胡兰成之流依旧让他住在这块土地上,冥冥之中等着她忐忑而来,绝望而去。可以肯定,途中,一样不少地暗号,涕泣,却唯独不会缓慢得如同凌迟。
想象中,几个小时过去后,一切尘埃落定。完成之快,同斩立决。
一个人要活得对,活对了时间远远不够;一个人活错了,活错时代却就够了。即使在动车上,也能看见无数条公路无遗漏地通向村落,上面都有车子在疾驰。使人明显地感觉到,至少在这里,中国乡村几千年下来的淤积层,特别是其中的滞重感,正被不断稀释,松懈瓦解的同时,悄悄置换。
只要流动起来,持续进行,哪怕它曾是一潭死水或酱缸。
这三个城市,一开始,我并不想真正深入,只喜欢经过。经过的时候,肯定没法体味到张爱玲当年的忧虑心境,我只能朝着她的反方向行进,高速度里充满安然与快活。在此过程中,反复确认,这是今日浙东,不是张爱玲笔下的浙东,是她未曾见过的浙东。此时,哪怕拿古董级别的所有老东西:比如老路、老宅和里面的老光线、老空气来交换,我还是宁愿飞驰过它们。
一切皆在流动,乡村的希望就在流动,成长于村庄的人更向往流动,选择慢生活是快过以后的事情。
到达三个城市中人气最旺的温州,心思再次故态复萌,觉得进城里寻寻觅觅没有意义。
不用多想,三个人在温州,胡兰成、范秀美、张爱玲。两个浙东人,一个上海人,两个根深蒂固的乡村人,一个道地的城里人,两个立足于此的人,一个仓皇而来的人,不止是人数上的二对一、感情上的亲疏向背,还有历史背景和现实生活上压倒性的优势。在那个地方,怕自己只能找到一只飞鸟在风雨中跌地的一系列狼狈定格。
君自入罗网,不得再展翅。在张爱玲,这一段经历短暂、隐秘,迟迟不愿人窥见。
被寻找的胡兰成当然感受迥异。这是个能以任何姿势活着的人,忍不住飞扑向地面的张爱玲一路艰辛来看他时,我猜想他取斜倚着的姿势——这也是个挺省心因而挺舒服的姿势。高挑的张爱玲出现在他面前,俯下身子觑他,这非常令人不舒服,难怪他要既惊且恼。他不得不起身周旋了二十来天,这也就是张爱玲在温州的二十来天。
温州,张爱玲的爱情断崖。
现在还在各地流窜作案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之句,就出自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短暂交往,我也更愿意让它指向张爱玲而非胡兰成。
想必领教过懂得的人,一定深知懂得不是一个结局,它只是一扇打开的门,打开以后,才通向不同的结局。其中张爱玲的所以慈悲是懂得以后唯一的好结局。其余的,可以是因为懂得,所以乏味,所以失望,所以害怕……最恶劣的一种是因为懂得,所以吃定你。
凭胡兰成的七巧玲珑心,他最懂得张爱玲不假,所以能精准地拿捏对方不难。懂得在他那里显然所适非人,不得善终。甚至他连她是飞族都一清二楚,因此而责备她怎么可以跟地面上的人——一般女子一样千里寻夫呢。
因而这一趟飞驰下来,我仅在丽水住过一夜。
丽水的山水这几年来趋热,之中的山城更值得一住。闲情之余,回想起大学毕业那年,有丽水的人家来提亲。即使到了那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丽水仍让我觉得未从群山中突围,而我家又是天涯海角的小岛。出身一处偏远,又选择到另一偏远,一生全耗在偏远上了,凭此熄灭去看看的念头——以此揣摩张爱玲当日行止,思念之情要何等的剧烈,才能驱使她于乱世离开熟悉的上海滩辗转陌生乡间。路上耗费不止一个月,却仅仅相处二十余天后即告断念离开,又是何等的决绝。
此番路上,丽水的山水,依然通透。高楼晨起,逢雨后放晴,看见无数青峰秀出连绵楼宇,模样俊逸,很容易使人浮想联翩,想到这里的空气如上界专用,而我恰好至此呼吸。
我在丽水吃到了近几年来最好的北京烤鸭。重点不是鸭子,是北京。烤鸭师傅说,风味是北京的,手艺是北京的,连人都是北京的。endprint
幾十年前还是畏惧其行路难的地方,今日名噪北方帝都的鸭子都轻易征服遥远走到了。
鹅行鸭步,它的腿向来是极短的。
张爱玲2月份在温州城里住了20天左右,依当年缓慢的行程向两头推算,旅途时间差不多落实到1至3月份里。
正是东南部的冬天,而且是年前后那段难熬的时日。
或许有人觉得这一段成为她日后的重要创作源。本末倒置,没有人愿意这么干。
她的行程,暗含在后来才发现的《异乡记》里。浙江,张爱玲的异乡,不仅是地方迥然,更是城乡迥然。
就是据此推测,与孩子一样在张爱玲的笔下不多见的还有乡村。如果让书中的人物从城里到乡村去,往往会像要了他们的命。《连环套》里的霓喜如此,《怨女》里的银娣如此。她们和更多的角色是从乡村来到了城里。
恐怕事实就是如此,至少以张爱玲的那趟乡下行,实质上是寻夫行——方向一致向下。
实在难为她,这也是乡村的不幸,更是浙东的不幸。
那时胡兰成不说乐不思蜀,起码随行就市。就算在其他方面,他一直随行就市无不适从。
回到张爱玲从上海出来寻夫这章节,作为南方人,往往会想起流传在当地的赵五娘寻夫事件,统一给人挥之不去的沮丧感。
不管是寻夫还是望夫,在女性群体,一定是很不乐意听到的消息,哪怕是名垂青史的消息。
唯有一点,后者是从乡村向城市进发,至少开头,很容易给人以积极的暗示:你是向光亮闹猛处进发,途中纵有千般艰辛,希望就在前面。张爱玲却从中抽身出来,那点子热乎气还未出城就在惶恐中散失殆尽。这趟行程,她连个好的开头都没到手。
而且,恐怕是时间不够的缘故,当身背琵琶的赵五娘在东海岸的象山一带留下了无数神迹,张爱玲的一路根本没有神迹,只有人世间切切实实的烦恼。下至洗手间的烦恼,上至吃碗面吃的烦恼,中间一直挨冻的烦恼,以及自始至终是局外人的烦恼……都是尘埃里才有的烦恼。
浙江境内留下的关于她经过和驻足的传说,为大众所知晓并闻风而至也还是很迟的事了。
喜欢用传说,比流言好。
设想那个时代,对于一个大上海的贵族小姐,真正的下乡记、异乡记是什么样的光景:一路过来,暗淡的村庄,原野萧瑟,道路崎岖泥泞。每一步,地气的深寒印入脚心,直抵内心。贵人出门,带风带雨,一阵阵寒风夹带着绵密冷雨,吹动也打湿了人的心旌和黄苍苍的世界。一趟贫陋之地的缓慢旅途,用难捱的漫长一再加深旅者诸多困顿窘迫的印象,直至她刻骨铭心为止。
偏偏这些之上,再加致命的一味——凉薄的爱人,共同炮制这付毒性惊人的毒药,即使中间有丽水那样奇丽的山水,但被张爱玲断定与历史与文学上太没渊源了,是在中国之外流着。
直说吧,白给了一副好山水。
张爱玲本身不仅在都市生长,同时是在历史与文化堆中生长,她明说对于游山玩水这些事是毫无兴趣的。她的生活里、文字里拥挤着大家族和这个家族所需要并配有的宅子、家具、古玩、皮货……家族越大,处身越高——都市也可以视为庞大家族之一种,而大家族也可以视为一种都市,皆离具体离细节离基础也越远,这里面就包含广大悠远的纯自然。
张爱玲作品里,乡村,天然的,于她认知里的人文而言,只有一些虚弱的气息,带来虚幻的印象。
《异乡记》被认定为张爱玲唯一深入过乡下的记录,虽然很迟才被翻出来,又是断章残简,仍有许多人一眼就看出,甚至体会到不远的历史上存在过的乡村,属于浙东地区特有的况味。不仅是本身存在的事物,就是新放入每一样,也会被那种况味吞没一样,仿佛有一场瘟疫在里面。
几十年看过来,一代代乡村人趁着血液还在疾速奔涌,拔脚向城市狂奔而去——单是每年的春运就知道了。现在明白,这种冲动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所以,张爱玲从来没法想象人物从城里到乡下去,原是城里人的,不行,原是乡下人的让其重返乡下,更不行。好像回去了只能是绝望,与草木同腐,不如留在城里,在众生喧嚣里折腾到老,再默默死去不迟。
这么认定不宜去的地方,张爱玲让自己去一次,只证明了的确不行。
我还有不少如果,在此,用上最离谱的如果,就是胡兰成依然爱着张爱玲。如果让胡兰成违背一次本能,就这么定了,张爱玲会在温州留多久?而她日后的《异乡记》,是一种什么样的底色?
敢肯定的是,不会只有20多天(当然很难说会是后半辈子)。觉得乐观的是,我所关心的浙东大地会在她笔下解冻,呈现不同色彩的《异乡记》。自然的神秘伟大终于不被屏蔽得铁板一块,张爱玲有机会真正进入其中,包括丽水的水也许不会连中国人的梦都不曾入得。
在浙江一带生活的人都清楚,直到后来才改善的农村,那时候远没有取暖设备,没有干净的卫生设施,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没有公路,没有汽车,没有出,更没有进,没有陌生,更没有新鲜……从春到秋,草木的欣荣只能是尽可能长地周济人类的惨淡。
张爱玲这个典型的都市人,她自己就说过喜欢上海。大上海,从前的十里洋场,后来的繁花似锦。至此,国人最难消受的独居,即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状态,在那里变得理直气壮。听市声,这也是她爱的。听着听着,人类的生活气息浓厚得有了质地,却始终保持着一墙之隔,冲撞不到自己。这相当于审判官站在单向玻璃的反面,尽情地观察审判室内的被审者。
她的作品里站满了被审者。
可能因为如此,大都市的格局不怕像小房子,尽可以大胆地将人与物归置得不留缝隙。反正,里面的人都是觉得自己持有一面单向玻璃,而且绝对站在了看不见那面。
张爱玲的作品,眼光清冷,文字清冷,就是只让其他丰盛热闹:人与人才创造得出来的无机体。
她就看着他们热闹。
我为自己设定的最佳生活方式是白天呆乡下,晚上呆城里。城里、乡下往来奔波,人多人少的对比往往鲜明,也清楚是单向流通的后遗症。然后想到要人不断绝,还得有孩子,像城市这样层层叠叠的住法,非要多多的孩子才行。endprint
說到孩子,不能不联系起母亲,然后是其所代表的女性。
一个女子自有了孩子,差不多改变了性状或属性,从动物类变成了植物类。她固定得多了,自此长出了复杂的根系,也自此而进化或退化变得单纯。在此,孩子就不再是花朵果实,转为千条万缕实实在在又飘飘荡荡的根系。
张爱玲的一生总体上能够像鸟一样飞,她的母亲,飞出去一阵子,又偶尔回家来,回到根系密布之中,像回到罗网里。她是比张爱玲活泛得多也时尚优雅得多的女子,但与女儿短暂交集之际,其姿态更像一棵飞行蔬菜,一路拖泥带水,有甩不掉的别扭。就连相见时的表情、动作,都有点等着下一秒挨蜇似的。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这可以被明确归类与定性而变得索然无味。抛开它,长途奔袭,直插张爱玲的晚年生活。她辞世的那个公寓,简要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坚壁清野的人生范例。她的一生,只是要飞,而且是从小小年纪开始。比起有了现实血缘根系牵挂或牵绊的母亲,张爱玲的飞也来得决绝,一飞再飞,从高处再向远处,从此美人隔云端。
情感上,大致一个人在最初的成长过程中很少得到反而很大程度上得到了自己。血缘之淡的结果,只有自己,这付躯体,这颗心。
因果是一种预先的期待,必定是一种重负。自然转圜,见得欢喜莫名。很长远的历史,家族中的子孙绵延,是以债务人或债权人的面目出现,这一点有时比其作为概念人的面目鲜明得多。
其中母系想承担的和被期待的显然远比父系的宏大深切,因此张爱玲作为女儿对母亲是情感复杂,是心心念念,是无法移除。
但张爱玲没有孩子,无论是债务人还是债权人,都是到她这儿为止,清了就彻底清了。因此,保留大部分天然质感的孩子在她的作品里偶尔露出来,永远只是一付没有发育完毕的情形。
这样一来,她的作品里,那些直接承担生育任务的女性形象,一色灵魂出窍地活着,脚不及地,相爱的时候,她们往往眼睛看着别处。少有的情浓时分,眼神只会出奇的清醒,仿佛那时候,她正陷在半动物半植物的窘境中亟待自我拯救。如果留意影视里的特效,可以自行设想她的脖子以下处在向植物的渐变中,开始长出稳固的根系。脖子以上,她们精致的头颅内,匪夷所思的念头如烟云弥漫层出不穷,仍无一与当下有关。
张爱玲有张照片,印得模糊,一半脸落在阴影里,垂眉敛目,进一步掩藏了表情与任何可能的锋芒——属于所有天才式的人物,他们也不想轻易惹恼人世。这个意外导致额外生出一层柔和的光晕,罩着她整个人,使她变得可亲近可触碰的,不是那么坚壁清野像其他的照片。
后人只能看看照片。
大部分照片里,天才少女的目光,向下,是俯视世相的,向上,是掠过人的头顶,所谓五十公里以内无人烟。好容易平视人间了,好几张还是斜睨,是直截了当的清明凛冽。迎接她目光的人,要准备好迎接超低温的火力,没有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直接击穿人的心脏部位,继续向前,绝不逗留,仅留下真相洞穿以后痛快的痛。
但在游戏上,你已然死亡至少身受重伤提前下场,这总归令人少却多少置喙、下手之处。母亲倒拣了这一张带出国去。大概这一张比较像她心目中的女儿——张爱玲自语。后来,这张照片也在母亲的遗物中,再次回到检视它们的张爱玲手中。
一张照片遥远漫长的路途,仍是一条根系的延伸,隔着时空,断续的,只留个淡薄的痕迹。但伸手掐掐它,每一寸都有着疼痛感,分头传递向两端。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小说里唯一笔下留情的,从这里看出去,她总归是有过爱情或激情的人,不论长短好歹。
白流苏和范柳原两个人,在世界土崩瓦解之际互相靠在了一起。这时候故事也要结束了,他们才开始谈婚论嫁。结婚的事情上,没孩子什么事,包括早生贵子之类的彩头与预言,所有作为结婚该有之义,这些顺理成章的内容被挪到了开头,这是让一枚种子还没有发芽开枝散叶就先结出果子来。怪异的,连她提前在开头的感慨都怪异:孩子一个个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唇,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
三言两语,几代人就过去了。钝了,钝了,好像生出的是一把把新开封的刀剑。
张爱玲赞美过孩子的,都是可爱的小动物之类,仅止于此。是生命,但没有如她所看重的人文气息,在书中只能像那些美丽的山水,清冷的,兀自流开去。
她对于自己小时候,同样不留情面,连带唯一的弟弟。放在姐姐流行的今天,有些人要吓着的吧。但张爱玲更加不会为了当谁的姐姐而存在,那也是容易生根的差使或身份。
可惜的是,当她警惕着自己血缘里的弟弟,有段时间却忘了警惕胡兰成。当她与胡兰成在一起,无意中成了姐姐而不自知——否则也不至用到慈悲二字。爱情与慈悲,都是绝好的物事,只是放在一块,听起来鸡同鸭讲。
胡兰成却早就知道姐姐们的好处了,范秀美也不过是姐姐,其实不管年长还是年轻于他,他只管会让她们当上姐姐。
在具备自传性质的小说《小团圆》最后一页倒数第三段的开头:她(九莉也就是张爱玲)从来不想要孩子,也许一部分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
在同一段,只有做梦的时候,才允许九莉梦见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邵之雍(胡兰成的化身)拉着她的手臂进屋,旁边还有很多小孩,都是他和她的。
当然,事实上,她没有孩子。
早在《造人》之文里,她自己站出来说个透亮:我们的天性是要人种滋长繁殖,多多地生,生了又生。我们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们的种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样的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
文章发出的日期是1944年5月,鲜花遍地的月份。这一年,她花样年华,在以繁华著称的上海,与有才子之名并有才子之实的胡兰成结识。迅速相爱、结为一体。
不知道她在那段短暂的恋爱时光里改变过想法没有——关于孩子及其他。endprint
命运好像也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用来动摇甚至改变主意。
与胡兰成相离是同年的冬天。爱情至此结束,后来的事,一地鸡毛。
出国后的一段婚姻,比起这一段来显得漫长的,却贫贱夫妻百事哀,甚至无甚可议。
反过来,无甚可议才是正常的婚姻。
她始终住在那种坚壁清野的公寓,像飞倦了甚至飞不动的鸟,将简陋的巢搭在树上。我的脑子里马上出现冬季北方高瘦的白杨树和它枝桠间摇摇欲坠的鸟巢,寒风呼号,穿过疏树,穿过质地同样稀疏的鸟巢,带走最后一丝热量。
看枝条的人比枝条本身感到寒冷。
鸟巢里的鸟最冷。
在此之前,身为飞族,决不下地。在此之后,将没有飞族的孩子来到建立在地面上的人间。
如果有,也将没有一个配得到幸福的童年。
孩子,就是这样在她的作品里或在她的想法里活着,不明不白地活着,几乎丧失意义。诠释了她在如花岁月里所认定的理:对于孩子,她是尊重与恐惧的,这尊重与恐惧是她不因为自己的需要或喜好贸然地领他们来到世上。
即使从这笔写下后,一生都在坚壁清野,紧紧记得要还母亲钱,立志不欠她。我一直怀疑这样做过她就可以解除自己曾经是个孩子的魔咒,能为母亲脱去一部分责任,飞出利落的姿势。
如果她有了孩子,这次是多么可怕的如果啊。在人生的土壤里扎下了根,这土壤里有养分,有毒性,她都要汲取,相当于全盘接收。这大概使人无奈,无奈即是一个人所能露出的全部破绽?
简直满身软肋。
张爱玲的一系列著作中,跟孩子一样不配好命运的乡村——如果张爱玲是乡村长大的,是否有美丽荣华的植物与四季轮替带来的新鲜感让她笔下网开一面?而不只是人际这个唯一的风景区。
她唯一的机会,已经深深地进入到乡村里,但收成是从此萎谢。她笔下的乡村无法不随之萎谢得彻底,一无可取。
这是公平的也是不公的。
孩子与乡村,当这两者合在了一起,一种预谋的绞杀。
张爱玲语录:“自然”这东西是神秘伟大不可思议的,但是我们不能“止于自然”。
包括孩子,也還是自然的一种。
她一开始就想得深而远,直至透彻,中途的很多东西像被忽略,实际上被穿透。有很多的穿透,都如利箭洞穿心口。
中途偶尔的一次冒险和违规行动,即放下警戒心,解除距离感,打开心扉,露出自然而然的情感——就表现在接纳胡兰成。无论是相遇相爱时欢喜得低要低到尘埃里;被弃离开时留言不致寻短见,只有萎谢;还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情话与众不同,如此极致,句句没有退路,依然是最后一句更没有退路。
她丧失掉了唯一尝试改变自身对人生观感的机会。
自此,她只能拥有空前绝后的慈悲,就是那种提前的、代入的、加力的慈悲。密度太高,像被真空压缩过,它的质地只能是决绝的质地。
所以,只能看到她笔下的孩子包括乡村,特别是涉足过的浙东,那些自然,包括活在里面的人,大都没有鲜明的颜色与足够的热度,活得像张剪纸,而且剪得潦草。
晚年的张爱玲,实施着更加严苛的坚壁清野,除了极少的朋友,几乎斩断与人世在血缘上的根底,不让它们萌蘖。她是害怕看见血缘最终像荆棘么?
她只有抱着她的慈悲。
她的慈悲最终也做成了一根刺,抵达的人将被刺中。读过痛过的人一定是这么想的。
但她的作品留存于人间,刺痛谁是次要的,重点是充当了另一把根系,从她的血液直接凝结生成,却不再靠她滋养。自备强盛生命力的根系,在她消失于人间后,忽然在地面上各自长成繁茂的植株,使她一生的坚壁清野,变成了一场顺藤摸瓜翻箱倒柜的狂欢,所有的隐秘无一幸免。
那也是无奈,软肋。
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淖(语见张爱玲《年轻的时候》)。繁茂的根系就是泥淖的另一种,有生命力的不断扩展的泥淖,洪荒之吸力让人不能自拔的泥淖,是更深的泥淖或者说孤独。事实上我看到也有越来越多的现代人抢在坚壁清野之前,斩断根系。于张爱玲而言,刀光闪闪之间,始终有一把自己的刀,也借了别人的几把刀——更有可能是没能抵挡住别人挥刀,其中有锐如亲情、爱情的刀。
上世纪80年代后期,第一次看到张爱玲的作品,成为所有无血缘关系的读者之一,也作为一抔土壤,供她作品的根系日后在此盘根错节地侵入。
从那一年算起,近30年过去。当她的生命像一般笔迹花了数十年时间淡去,终至完全隐没。她的那些文字,正像裸露的根系,没有了母体后,甚至没有了任何遮蔽,存活下来。
顺着它们往前跟进,张爱玲,她再也跑不掉,不管之前飞得有多高有多远。
然后,只要愿意,每个人都能抓住上面裸露的根系飞一会儿,体会卸下一身牵绊后无凭无据的颤栗,或用来编织一根绳索勒住自己的脖子,体会喘不过气的死寂感,胸口一律带着形状规则的弹孔。这种阅读上的秘密团体,秘密到从不发展出关联,更不接头,仅仅是通过公共读物或平台,人数庞大而不详。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只是土壤,为所有非凡作品的根系生长作提前的广泛的准备。
回想那些眉眼灵异的角色,想到她是殁在异国,却在故国爆出异响。所有出自故国的故事,带着故国特有的精雕细镂、嘈嘈切切又闷声闷气的背景,带着类似先人们似曾相识的音容笑貌生生死死的人物,终在故园一齐喧嚣着生发开去,好似他们从未死去。
想起她的目光,再一次感到击穿后痛快的痛。
作为天才少女起家,宁愿她彻底自由,比起小鸟,更摆脱了一切羁绊,包括地球的引力。后人描画敷衍是后人的事,就好像现在谈的仅是自己眼中的张爱玲,作为她作品的一撮基质谈盘踞在其中的根系,里面必定掺加自己的毒素。
坚壁清野是选择,也是被选择。一样一样地远去,多数从未靠近过。她在浓郁的文化氛围里长大是真的,贵族之后也是真的,城里人更是真的,直到最后。如果从小打上印记,后来城市或其它到了骨头里。城市真好,开灯关灯就是日夜,长袍短套就是四季,风景在那参差十万人家。endprint
在小公寓里,关上门,知道人间就在房门之外。如果愿意,随时可以打开,也可以终不打开。即使不打开,那些人,那些宅子和东西,那些故事,还是在里面熙熙攘攘,始终不肯瞑目。
我真不喜欢那些故事,尤其里面的人,连里面的物。鬼鬼祟祟的,看自己就有点像这些作品的敌人,读它仿佛是为了深入敌后。
在此探查人类的爱欲,也包括血缘之淡,血缘之浓,看出淡亦有纯净如水的,浓亦有烈如毒药的。
提一个最近的暗黑的故事:世上只会是母亲徒手追着猛兽而去,为了夺回自己的孩子,就算其成年已久。她奋力拍打着猛兽,直到猛兽回转头来扑噬她,放过了她的孩子。这个节点像弧光一样熔穿了浓重的暗黑,相信也能把人心彻底烧穿,让人世间所有垃圾情感无论愚昧与恶意与穷极无聊,像炉渣一样纷纷下坠。
这也是血缘,所有的暗黑未能湮没。
在此,母爱如炉,炼人的时候先炼了自己。其他还有世道如炉,爱情如炉,城市如炉,人心如炉……王法如炉。来过了,就是炼过了。
一个人未必要理解全部世界,但每个人得出了结论,对应着每一种事实。
诸暨是五月份再去的,离前面一趟已过去了个把月。
这归咎于心有不平与不甘,觉得之前无论是丽水的清与隔还是温州的窘与伤,以及沿途匆匆而过的种种不堪,似乎都不是张爱玲与浙东应有的关系,至少不是全部的关联。
剩下的诸暨,三个人也都在场过。斯宅村溪边的小洋房,张与胡范两人不曾在此交集过,就好像两军不曾在此对垒,令人难堪的痕迹就会淡些——只有从飞驰的车上下来,可能重新接触到地面的缘故,忽然发觉路途中的快活底下埋藏着地雷般的隐忧。
其实有知道什么都不会有。
如果不问,想必没人主动提张爱玲。
时移世异,那些从前的建筑,即使保留原貌,今时今人眼里,只有美好的遐想,不可能领略当初的况味。
小洋房是范秀美的夫家,自然是范的地盘,胡兰成与主人儿子是同窗好友,也稔熟得很,张爱玲只是匆匆过客。
但这个地方显然不只是乡村那么简单,单是建筑本身就将包含浓郁的人文气息。张爱玲在此难得目光柔和地观察过周围,留下了一些婉顺的词句。她还肯被领着去看戏,戏更是人文之一种。
即使如此,她仍明显感到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不看戏的时候料想只能去看山水。在诸暨,新鲜的溪水到处都是。张爱玲雨中到诸暨也在雨中离开,她注目过的被万条雨箭刺伤的一川溪水早就流走。现在,阳光照在各处水面,微微跳荡,静静发光,好像平铺一川的笑靥。
拿它们跟丽水比,丽水的山形俏或峭,水色鲜洁得凛冽,自然界刻意与人间保持了距离。诸暨的水同样是清净的,但质地淳厚,静和,有很大的包容性,几乎山水慈悲,与人间有着不容置疑的渊源,仿佛看着它们长成。往斯宅村所在的东白湖镇,一路有很多线条柔和的山包,山包之间留出了平野和通道,整个地貌现出熟极而流的风格。
刚到达东白湖,以为已经深入诸暨,接着沿湖,一度以为走错。终于离开湖岸,又开,再次疑心走错,前方才出现了斯宅村。总以为山村一览无余,却发现是个大村,古建筑随处都是,往往覆盖了一片天地。小洋房落在其中形体小巧紧凑,样貌上显得年轻。
正午的阳光里,随便穿梭在甬道、雨廊,甚至穿过人家,漫无目的地去寻找能打开这所宅子的钥匙。因为门窗紧闭,贴着整修的告示,不再对外开放。
一对看上去朴实和善的老夫妻正在院里洗菜准备做饭,他们说,一个叫斯旺良的大叔有小洋房钥匙。
现在,寻找斯旺良大叔成为一行人的任务。趁着墙根阴影前行,途中忽听锣钹的声音一声声拐弯抹角传过来,好像哪里有戏正开场。
甬道从古宅穿到头,前方是阳光晒得白亮亮的街道,现代分明就在召唤。看见各户人家,其中有位老太太躺在床上。门大开着,所以看老太太躺在春夏之交的正午并不感到枯寂。想必,每个经过的人都会看到她,让她躺着也能看见世界在床前来来去去。老太太指点我们,隔壁就是斯旺良的家。
门关着,我们轻轻敲,没回音。对面一位清瘦的妇女出来帮我们用好听的诸暨语呼喊,依然没回音。
我感到近在咫尺和咫尺天涯的词一时没了区别。
根据她的提示,现在需要找到的是斯旺良大叔的手机号码。经验告诉我们,通过这组神奇的现代化数据便能引出真人。知道他号码的人还在前面。
继续这趟在古宅的旅途,穿过沉静的空气,穿过陈旧的墙壁,穿过睡着或醒着的人。
这家的女主人在挑选茶叶,她用自己的手机给掌握着号码的丈夫打去了电话,那边又直接给斯大叔打去了电话。
数据交换的结果立竿见影。
终于进去,褪去色泽的朱红的门,清水玻璃异常通透,内院照例是窄窄的天井。中国的古宅有很多的天井,像一个个开凿或预留的气口,建筑物借此吐纳,人气借此发散,自然借此嵌入。日月星辰曾照悲欢离合,好有个来处,有个去处。
现在看去,他们给了张爱玲一张雕花木床,一只精美梳妆台和玲珑木衣架。张爱玲的照片挂了进去,新鲜明亮,像刚擦拭过。代表了她的人,至今新鲜明亮,被不断擦拭。但我留意到雕花木床上垂挂下来的靛蓝印花夏布帐是灰扑扑的——事情早已过去。
这是间朝南的房间,前面有走廊,可供徘徊。但看不出大门外,只可俯视天井。最好的景致要在上层的阁楼,使它一下子从建筑群里冒出头来。玻璃排窗,正对远处的溪山,我们站在上面好好远眺了一番,拿出手机横拍竖拍,图谋重现张爱玲苍凉的手势与目光。一切徒劳。
山势至此渐变,越往远处越高,构成层出不穷的阻挡。至少在那时,路唯有在天上才畅通无阻,但她此时无法飞翔。她又决意要见到胡兰成,只能原路退出去。
斯氏家族在此经过了多年經营,跟张爱玲祖上一样的簪缨世族,真不缺张爱玲所熟悉的人文气息。需要指出的是,这里不仅历史上出过大量杰出人物,就是现在留在老宅里的人,面貌言行自有一种风度底气,知书识礼,使人安详。这恐怕不仅得益于山水清气,更得益于有教有方。至此稍稍松口气,不单是环境,就是村人,从他们今日推想当时的厚道与热忱。在此,她得到了此行最稀缺的善待。
那时,胡兰成不在,范秀美也不在,他们一起走的,向温州方向。张爱玲来迟了,却还算来得是时候——如果,如果也有可恶的时候,她到斯宅的时候遇见他俩,三个人框在一起,动弹不得,一定比在温州还要难过。
就是在这里,她被邀去看戏,因此牢记住开场戏的热闹非凡,流露出对乡村、乡人生活安逸逍遥一面的感喟。
诸暨斯宅村的古宅如此稳固有力,基本没被时代改头换面。依旧有人住着,耕读传家。这是最值得珍惜和庆幸的,斯族前贤留下的优良传承正如诸暨的水色,带着人间温暖的纯正色调始终在流淌、蓄积、滋养。
建于1920年的小洋房里,木质楼梯与地板踩上去发出复杂的回响,我忽然想到以它的品质,那年还该是牢固得沉默。张爱玲在上面反复走过,尽可能的静悄悄,没有在当地或浙东大地引发任何响动。
现在我听到的,是被延迟的响声,作为沉重历史的某部分回音。
临走的时候,希望能收下一点钱,起码充当门票费,但被一直等着的斯旺良大叔拒绝,像轻轻抖落身上的尘土一般。
转出古宅,才发现有麻衣白帽的队伍从老宅大门鱼贯而出。刚才我听到的不是大戏的开场,而是某个人生的终场。
依斯大叔所言,张爱玲在此徘徊过四天,怀揣愁绪与痴心妄想。几天时间,在张爱玲笔直的思念和曲折的行程里十分漫长又十分短暂。没有胡兰成的陪伴,当然也没有范秀美跻身,人生至此却已够错综复杂,在一幢楼里隔着不同命运甚至不同时空交集纠缠久久不能拆解。
因果无处不在,往往不在眼前。
这就是六十多年后,一拔接一拔的人到来。古宅和古宅里的仁心义礼,曾为一个不相干的人遮风蔽雨过一时。现在,她回报于它绵绵不绝的回顾,给无数机缘巧合的人一段美好旅程,看上去开始有了神迹的意味。
这意外之喜,在五月初试锋芒的金黄日光下略无苍凉可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