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瑞
【一】
我是在飞机下降带来的巨大耳鸣里陷入“作家”这个身份的,尽管有很多人建议我不要作為叙事者出现在这个故事里,但我不想这么做,作为一个在新疆长大的汉人,没有自己的方言已经是一件倒霉的事了,准确地说是5岁之前我跟着外公外婆长大,能说一口他们从几千公里外的川南游荡到兵团,又在四周陕西、甘肃方言里逐渐不那么标准的四川话,但这种我从基因里继承的声音在我进入幼儿园以后就被突然洗刷成v、u不分的新疆普通话了,所以我可能会是唯一一个被母语遗弃而用现代汉语写作的人,我不想让主格从这个故事里消失。更重要的是我总要为我的突然回家想出一个合理的借口,比如写一部小说,而不是因为先前的恋人要结婚了。
飞机的轮子触地的时候,由于惯性我跟着这只笨鸟飞快地向前,甚至来不及看正在向后倒退的周遭……长达五个小时,被困在梦的桎梏里,这一切在飞机落地时被击碎。尽管舱门还没有打开,带着煤焦油味的空气已经窜进人们的毛孔,每个人都默默地接受这空气的入侵,他们并没有发现身上蒙上了我梦里跑出来的老虎以及南方的湿润,都无聊地等待开舱门,在这之前还有很长一段的安全检查时间,自从2009年以后,这里的安检都特别严。
我注意到周围修了新的建筑,低矮的灰色楼群中几只高高低低的广告牌,全用维文和汉文两种文字写着店招,跟着上面那些餐馆的名字读出来,几乎一点没有印象,这让我确信自己第一次离开时的那爿饭店都已尽数死去,5年里,不知道新饭店竖起的招牌换过几茬,里面已经添上了租车的广告牌,可这里依然是城市的边缘。
我的哥哥曾经带我来这里滑过雪,那时候,这里还不在城市之列,唯一的铁路线在这里有个短暂停靠的时间,我的哥哥带着我蹭上了一辆绿皮火车,票价应该是2元钱,可我的口袋里只有5角零用钱,我哥哥胸有成竹地带着我躲在厕所里,向我描述这个“郊区”的景色, 我一路幻想着被赶下车我们就会变成无家可归的孩子,根本无暇顾及他脸上的光,如果时间能退回,我会仔细收集他黄瘦的脸颊上散发的兴奋,和那种对陌生地的向往,再在其后他短暂的生命里,一点点还给他原应记得的快乐,可那时我没有这么做。我甚至在下车后得知我的身高根本不需要买票时,对需要买半票的哥哥生出一种得意,那一点并肩作战的功劳就让我忘记了自己在滑雪这件事上有多么笨拙。
那一座大山,我们从早晨到落日前也只够爬上去再滑下来三次,我的哥哥找来那种北方冬天常见的竹筐盖子,矩形的,竹条缝隙里还封冻着柑桔的香气,他大概遗传了兵团人的劳动能力,很快就掌握了秘诀,那就是放这个土爬犁的时候要先在平地上,如果稍微挨近山坡只要人坐上去的一点重量,就足以让它不受控制地朝山下飞速溜下去。
快速下坠的时候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去,脖套把呼吸笼在毛线里,哈气在睫毛上结成冰,闭着的眼皮外面坠着雪花,里面大概是阳光在雪山上的反射,橙色的一片。那片野山曾经是站直了山就顶住脊梁的,而现在我在机场的平地上看着它,只是一个小土堆,连年的砖厂的采挖早就把它削平了,现在,开发商在它的头上盖上了土黄色和褐色相间的房子,一大片,看上去像是冻僵的黄蜂扎在土里。
这个城市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变化发展了很多,也许这令留在这里的人感到一点沾沾自喜,但他们绝不会像任何一个城市:郑州、广州、上海那些内陆城市的机场司机那样向你兜售旅游知识,“旅游吗?住酒店吗?”,他们只是把烟轻轻松开,让它在雪地里自生自灭,然后二话不说打开车门。我的这位出租车司机没有打表,但我并不想一下飞机就爆发一场争吵,我想尽量让自己由于多年在外而消失的新疆口音苏醒过来,可是当一个翘舌音已经在嘴边的时候,它最终翻滚了几下也没有变成平舌音,漫长的成长里陪伴我的方言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就丢弃了我,我没法再把“是”发成“四”的音。司机问我是哪里人的时候,我飞快地在大脑里演练出两种情境,要么我说自己是本地人,这样我需要应对为什么要离开家那么远、一个月赚多少钱、为什么不结婚的话题,然后这位匆匆一面的陌生人会代表长辈用经验告诉我,我的生活有多么不幸,我之所以在遥远的地方过着底层的生活是因为我离开了出生地;要么我就说自己是外地人,然后几分钟后被司机识破,变成他包括我自己都鄙夷的那种,假装自己是发达城市的忘本之人。无论哪一种都会给我带来麻烦,所以我选择沉默,此时我在后座隔着防护网看他脖颈松弛的皮肤、他说话时微转过来的脸上是扁平的颧骨,鼻子像是一个浅浅凸出的沙丘,这张饱受摧残的脸应当让我替他觉得难过。
然而一个尾音的差距就可以让前面酷似“塔什库尔干”的先生在心里生出那么一点优越感了,我是一个外地人,没准他正在心里叫我“癞瓜子”呢,我根本懒得跟他解释。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是一个在上海混了三两年,穿着nicolas kirkwood新款鞋的白领,也不是那个密密匝匝的公房里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却拿着微薄薪水的毕业生,我那耗费一个多月的薪水从大洋彼岸舶来的行李箱,轮子触碰地面的钝声,就是一声宣告:作为比我昂贵的物件它尚且要被随意地丢在传送带上,滚来滚去地被X光照清楚,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最好还是保持沉默,我可以走路时飒飒生风,但尽量不要带上现在这副大城市里冷漠又防备的表情,这一点缺乏生气的神情足以令生机勃勃的路人生气。比如此刻,司机已经绕到了去往火车站的环路,而我虽然没有走过新修的高速,但我早已在多个小学同学的朋友圈里见过那条路灯极具伊斯兰风格的路。
车到达的时候我无视了计价器上的70几,从上衣口袋里找出一张50元从防护网的网眼里塞了过去,这是比走常规路线多大概2元的钱,我准备好了迎接他的脏话,这样我还可以跟他动手,虽然作为女孩子打架这种事我不一定会占便宜,但我想司机跟我同时看见了等在小区门口的我爸妈,他们像两朵开在杨树林里的向日葵,伸长脖子支撑饱满的笑容。司机把脏话咬碎在嘴里,任凭我恶狠狠地拽下箱子关上门。看吧,即使不用摆出一副凶相,不用带着点马市小区的回回腔跟报出路名,我依然可以像是一个本地人。
母亲的眼泪很快充满眼眶,从我18岁开始上大学,到工作好几年,她会在每次的离别和重逢时哭泣。我看见她的眼泪里有一点小心翼翼,她过来把我脖子上的围巾往紧里缠了一下,想到那一点小心翼翼也许是因为我打扮得不够“女孩子”引起别人怀疑,这个关心的举动只换来我烦躁地偏开头。endprint
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打滑留下三串不规则的脚印,这条走了二十几年的路,依然会在每个冬天结出不同的冰,可笑的是,我們已经这么谨慎地在习惯的轨迹里行走,还是有人摔倒。母亲在我的搀扶下才没有完全摔倒,我在冰面上险些摔倒,还好因为练瑜伽腰肢软得以平衡,但没有摔倒的奇怪姿势像滑稽的表演,脑海浮现出坂本龙一在Y.M.O里唱“苏西黄”的现场,我是不是就像那个歌里的女人呢?可能还不如吧,有的人可以因为某种情绪变为歌里的人,这是永恒,而我呢,我注定是永恒的反义词——不能算是失恋,因为刚刚结束的只是一场长达八年的暧昧;不能因为她要嫁人了而气急败坏,因为就算她不嫁人也不可能嫁给我……从道理上并没有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胁迫我把愉悦、抑郁、疯狂尽数押在另一个人身上,但是当从别人口中得知前一天还在跟我说“想念”的人早已把自己许诺给另一个人时,我的八年都像赌桌上输出去的筹码,它们本身并没有价值,它们只是在你离场时无物可以兑现的时候才显现出意义——在换手的过程中,伙同无数的旁观者见证你是如何杀红了眼,再在执迷里被清出场。我不可能永恒,谁都不可能,只有灭亡才能成就永恒,也许我气恼的正是没有这个灭亡的仪式。
走过幼儿园要拐进我家的那排房子时,我瞥见了“海滨旅馆”,招牌下面又挂了一块随意找来的三合板,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免费wifi”。我提议顺路去看一下我的大舅,但被母亲一句“空了再来吧”搪塞过去,他们说起了一场即将举行的葬礼,我跟大舅总会在一起去家属家或者葬礼现场见面的,不急这一天。母亲接着说起了葬礼的死者,是和我外公一起从四川来到新疆的,去年我外婆的葬礼上他还精神地在门口抽着烟,说着他们的往事,转眼就轮到了他自己的葬礼……
那个我无比熟悉的宣传栏里,贴着一张讣告,匆匆一瞥看见一句手写的字:
王生惠,享年83岁。
我看了一眼敞开的随身包里的红色牡丹香烟,如果大舅在他一定会提醒我“看好你的包”,他总是对不可能发生的意外格外警觉,我在外地上学的日子里,他有时会给我打电话,最长的一次也不超过30秒,每次的内容都一字不差,
“月月?我是大舅。电关好了吗?煤气关好了吗?门关好了吗?”,
一旦听到我身边有稍许的嘈杂,他就会放低声音以一句“你忙吧,照顾好自己”作为结束语。
大舅不知道3字开头的牡丹烟和其他的牡丹烟有什么区别,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他也不知道找一条这样的3字开头的烟,从松江打车去一家第一食品商店来回需要一个小时。我也不知道3字头的牡丹烟味道究竟优越在哪里,我抽混合型的香烟,在这个城市里,这是我和哥哥之间的秘密,他不在了,这个秘密的承载者只能反植给他的父亲。
【二】
刘凤蓝要去楼下的报刊亭里买一本《故事会》,她从自己的房间将将走到三层和二层中间的楼梯时,左眼皮跳了起来,她临时决定一会买好书顺便在旁边的彩票站里打两组双色球,随机。
她还没有走出海滨旅馆的门,就远远看见张建疆的妹妹妹夫和外甥女“月月”。她没有见过张建疆的外甥女,但总是听他说起这个“高材生”,叫她的小名。
刘凤蓝看着这一家三口,女的大眼睛、宽双眼皮,可能是年纪大了眼窝凹陷像一个俄罗斯“转子”,可正是过于明朗的每个部件,尤其是一对牛眼让她看起来特别凶。单看外貌,很难相信这个女人是张建疆的亲妹妹,女人看上去比自己的哥哥还要高,张建疆只有168,也不是双眼皮。
外甥女“月月”似乎也没有妈妈高,她穿着一件袍子似的黑色羽绒服,松垮垮地把自己从脖子到脚整个包在里面,看不出一点身材的曲线,“真跟俄国佬写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一样”,她这么想,又自己发散那这两个父母不就是“装在套子里的父母”,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当然她没有读过契诃夫,这是张建疆讲给她听的书。对于学习,她的记忆只停留在“花非花,雾非雾”,这还是她离开学校以后读的,已经是她最能显示自己文化水平的诗了,从13岁辍学以后她就再也没进过学校,可她对那个地方也谈不上向往,数学让她头疼,写作业也是,虽然干农活累但至少不用动脑子。可她喜欢文学,“文学”这两个字听上去是多么遥远,因为遥远而显得格外美好,在撮起嘴唇将要把这个字发出来的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无比性感,仿佛周身都笼罩着神秘的气息。
她远远地跟着这装在套子里的一家,看着那个专门学习“文学”的黑色身影,怎么都无法把她跟神秘和性感联系在一起。只有匆匆一瞥,张凤蓝已经看到了她的长相,她深信自己从那张脸上已经看透了这个人,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妈妈,倒跟张建疆年轻时的样子有几分像,都是眼皮微肿,小眼睛,小鼻子。
她在张建疆的影集里见过他年轻时的样子,也见过这个当时还在妈妈怀里的小小孩,还有张建疆的儿子张安龙,和他的前妻。刘凤蓝根据这张照片和后面的一些单人照想象过张建疆死去的儿子的样子,是的,她住进海滨旅馆的时候张建疆的儿子已经死了。
1991年,张建疆一家在十月厂的屋后的桃树底下合了一张影,拍照的是当时全市最著名的摄影师,张建疆母亲的朋友,一个从上海来的老知青。张建疆站在第二排的最左边,戴着一顶蓝色的毛线帽子,绿色的毛衣外面套着厚厚的毛呢西装,旁边他的妹夫,烫着当时最流行的波浪发,穿的是一件几乎褪色的旧风衣,紧巴巴地箍在他的身上。妹妹张建民梳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穿一件柠檬黄色胸前有花的毛衣,站在妹夫的旁边,圆脸上嵌着一双大眼睛,也许是因为彼时轮廓圆润,看上去比现在的样子要多出许多柔和。她的怀里抱着咧开嘴笑也只有四颗牙的胖娃娃,穿着一件黑底白碎花的棉袄,胸前还挂着一个红色的小葫芦。第一排是他的大姐张建新,除了个头稍微矮一些,简直跟他的妹妹像是一对双胞胎。张建疆的父母是站在一排正中间的,母亲穿着蓝色毛布套裙和一双肉色的尼龙袜,脚上的白色一脚蹬鞋是半高跟,是在母亲任经理的百货商店里买的稀缺货。父亲穿着烟灰色中山装,手背在身后,笑容自然,上排的右边门牙露出镶牙时留下的银色边。父亲左边是张建疆的前妻,整张照片里最高的人,穿着枣红色灯芯绒外套,烫过的头发从额头两侧各挑起一绺全梳在脑后扎起来,剩余的头发披在肩上,露出一个光明顶,放在今天依然有海报美女的范儿,但手里牵着的儿子就不搭调多了,黑皮肤的小人儿,因为第一次照相,闪光灯亮的那一瞬间被刺得皱起眉,一件有点大的橘色手织毛衣脖颈处的三颗塑料扣子都开着,露出里面土黄色的秋衣,裤子也是土黄色的,衬得小人儿更黑了。母亲的右边是大姐张建民的女儿,已经有小半人高了,留着“假小子”头,穿粉色的毛线上衣和裤子,眼神和打扮都是一个时髦小朋友的样子。endprint
张建疆有一个封面是北海公园的三折影集,可能是他唯一的影集,刘凤蓝是有特权随意进入张建疆的小房子的人,她知道影集放在张建疆妈妈的五斗橱里(现在是张建疆的五斗橱了),柜门打开的掀开三件衣服,衣服间隙里一个铁皮饼干盒的中间。这是里面的第一张照片,平平地卡在塑料纸里面。
后面還有一些张建疆自己的单人照片,有在红山公园的雪雕前的照片,后面是红纸糊在树枝上做的假“梅花”,还有张建疆父母去峨眉山的照片,很多,看佛光,看大佛。她也去过四川,是准备洗手的时候在从广州到宝鸡的火车上被骗去的,她还记得走南闯北的她在火车上被对面情侣讲的“赚钱路子”吸引,说是做数字营销,很快就能赚到钱,男的大概40多岁,还拿出一张香港中文大学颁发的商学学位证书,女的就翻出手机里的照片,让她看男的在北大讲座时的照片。刘凤蓝倒不是相信这个戴着眼镜的男人真的这么有本事,她只是判断女的身上穿的衣服都不便宜,中指上的钻戒面也不算小,那时候刘凤蓝只有三个黄金的绞丝戒指。她于是相信了这对广东夫妇,主动要求去跟着做数字营销。旁边的小四川在她去洗手间的时候特意跟过去,跟她说那对男女是骗子,让她提防被拐卖。
拐卖?刘凤蓝的青春期一直担忧自己被母亲卖给邻村的某个傻子,换一笔给哥哥结婚盖房子的礼钱,她的无数个夜晚都看着傻子流着口水向自己扑过来……后来她幻想被来村里的人贩子卖到别的地方,在火车站这种人多又杂的地方,她就会逃跑,还要偷了拐子的钱逃跑,或者她被卖到跟自己家差不多的乡镇,买她的丈夫很爱她,但是等生了孩子放松警惕,她还是要跑的,她可能在外面做了很多年妓女,赚了一大笔钱再去乡里接回自己的孩子,而那个买了她、爱了她也等了她一辈子的男人,将在她带走孩子以后还一直感叹,跑了一个这么好的媳妇。
逃跑这个年轻时就想过很多次的行动,是在去到成都以后才实施的,其实她下火车的时候就明白这可能是传销,但是管他呢,她坚信所有国家禁止的事情都一定是能赚到钱的,“富贵险中求”嘛。那么多人都因为传销致富,她觉得自己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在成都呆了一个星期她就有些泄气了,她不明白这里的人怎么这么懒惰,不,也不是懒惰而是傻,几乎没有人对她描述的“未来金矿”感兴趣,她说“一个人如果一个月发展10个客户,10个客户再传播出去一年就能赚200万,三年本息就是一千万”,但他们听到“10个客户”的时候就会不耐烦地打断“老子4个人的麻将都凑不齐还找10个人?要不你先坐下来跟我们打一圈。”后来刘凤蓝就改变策略了,她去高级市场和公园跟老年人套近乎,2009年,她锁定了肯在超市里花20块买2个番茄的“富”老太们,结果她们都是些每个月只靠收几百块房租和退休金生活的普通人。
金丝眼镜男似乎把她带到地方就不见了,她的同屋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境况不比她好到哪里去。某天晚上刘凤蓝跟凶面女说话时注意到对方脱了袜子放在鞋里时目光从她身边移开了几秒,第二天清晨,她说“我出门了”,鼾声如雷的凶面女没有反应,强忍着心跳的刘凤蓝光脚站在凶面女的床边小心打开了袜子,果然里面是叠成卷的红色百元钞,她把袜子拈起来,走到床边拎起自己的运动鞋,轻声带上门。一直到集体宿舍的一层才穿上袜子和鞋,在蓝色的光里拼命奔跑。
【三】
我的哥哥说过他能操控梦境,如果他想要梦见一座山,他就会梦见落满雪的慕士塔格峰,还有山洞里那些藏在马肚子里的寻宝者,他还可以跟这些人对话,听百年前死掉的的这些人说他们是如何杀掉马靠着动物的体温给自己御寒的,他还知道如果他们苏醒过来就会把马的肉切成一块一块的,放在悬崖边,肉马上结冰了就站上去再放一块,慢慢就会变成两座山之间的冰梯,他们就可以得救了。
像所有我不如他的事情那样,我只能停止我的梦境,比如最近的一个梦里,先是我到了一个岛上,后来她也来了,我劝她在涨潮前离开,可她不听,后来涨潮了她的后脑勺在大海里消失,我停止了那个梦,不是因为我不想她死,而是因为在梦里我站在岸边看着,迟迟没有跳下海,我想再梦一遍,在新的梦境里为了她死。可是梦和她都没再出现。
我很想获得哥哥控梦的能力,每年过年回家期间,我都会一直睡到中午,从前我故意睡在外婆家他住过的房间。我的父母从来没有在清晨叫醒过我,他们会在一个本该忙碌的早晨默契地不说话,不出声响地煮一锅水,在水开的时候我爸爸会用力从茶砖上掰下一块丢进沸水里,然后站在厨房里往茶水里添当天的鲜牛奶。每次醒来热奶茶的时候,会有那么几秒的内疚,为了回来本来就不多的时间还被睡眠占去一半,但也只是几秒,这种内疚从来对抗不了我对控梦的向往。
我掰开一块发面馕蘸奶茶的时候,电视里播着国际新闻。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过机场时的安检,跟桌子对面的爸爸说:
“一天天安检也没见恐怖行动变少。相反的,每天被搜身都是在怀疑我们是恐怖分子。自从回到家,我就变成了一个被怀疑的坏分子,失去了最基本的权利。”
“安检是为了保护你的权益。”我爸爸放下端到嘴边的碗。
“那我的权益被保护了吗?依然没有最基本的生命安全权,如果安全还需要检查吗?每天装模作样的检查有用吗?说是请求大家配合,这是配合还是强制呢?怪不得大家都想移民呢。”
“你学都白上了,真的!苏月,有你们这一代,我看国家也要没希望了,每天加强政治教育,你学的就是这些?国家养育了你,你们根本不知道感恩。”
“我很爱国,这和我们讨论的问题没有关系。”我根本不理解我爸爸的逻辑,可能他也不理解我的。
“你吃着我们家的饭还要说别人家好吗?!你看看你们小青年每天都干什么,红歌唱不好,政治思想不好好学习,尽整些没名堂的东西,吸毒、同性恋。”
“同性恋是基因决定的,这只是一种现象,跟对错没有关系。”
“什么叫没有关系?!怎么会没有关系,我们那个时代怎么没有那么多同性恋,一到你们这资本主义毒草全来了,什么都没学会,吃饱撑了去搞同性恋,应该像过去这就是流氓罪,抓住就判刑,看谁还敢同性恋。”endprint
我把手里的馕扔在了桌子上,一小块面团无声地在塑料餐垫上弹了一下,滚到了桌子下面。
“你给我摔东西是不是?你要是觉得你没错,你看哪好你就去哪。”
我根本不想示弱,越是这样,眼泪就突然涌到了眼眶里,为了不被看见这滴泪,我弯腰拿过拖鞋。
“滚滚滚。”父亲大概把这个动作当成了走的发端。
于是在这个命令下,我只能拿过大衣出门。门口还立着我的箱子,房间太拥挤,根本没有地方放这个大家伙,可放在客厅也是一样,它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显得多余。
我家出门走500米就是海滨旅馆,原来那里是老的退休支部,90年代初这个3层的屋子还是周围的房子里最洋气的呢,一层是办事处和浴室,二层是活动中心,窗户上贴着亮闪闪的窗花,三层是一间间的办公室。
旁边的一排土坯平房里就有我大舅的家,我经常在捉迷藏的时候躲进他的院子里,再从里面插上锁,从来没有被找到过。那时候我的第一任大舅妈已经开始去火车站的批发市场跑生意了,基本都不在家。
土坯平房前方有一条贯穿全市的水渠,过了桥是原来的卫生科——一个两栋楼组成的职工医院,不过桥就是我大舅在的翻砂车间堆沙子的地方,用砖墙半包围了3/4的样子。大人们明令禁止我们接近那,可我哥哥带我去那玩过,我们爬上沙子山,在里面堆沙雕,有一次我们还戴上小卖部的塑料墨镜,背一壶凉开水冲出来的“果真”,仿佛自己是去海边度假的小人儿。
我哥哥不像其他孩子叫那里“大沙堆”,他把那里叫“海滩”,我一直觉得这个“海滨旅馆”的名字可能跟那个沙山有关,但我没有机会跟他求证了。
现在沙山、卫生科、土坯房都不见了,不仅这一小片,整个工厂几万米的地方改制时都卖给了房地产公司,厂房、办公楼都被拆掉盖上了住宅楼,海滨旅馆竟然成了那个年代最破旧的遗物。
我的大舅也成了一个看管“遗物”的人。他早年的工友,大多现在都变成了房产公司的物业,有的还在这里看停车场、当保安、打扫卫生,有的被调到比机场还远的,原来不属于城市辖区现在行政区域并入市里的新小区里,看停车场、当保安、打扫卫生。这并不意味着大舅就比他们好多少,他只不过在自己的一小块地方里,又当保安又打扫卫生,还要自己洗旅馆里所有的床单、被单。我妈妈每次见他都会跟他说“把你店里的床单勤洗洗嘛,不要懒”,但每次大舅当着她的面洗被单,我妈又会在洗衣机面前发脾气“你别动,你根本洗不干净。”
其實大舅也是每天都在洗床单的,只是一天也洗不完所有的,要两三天才把全楼的床单都轮一遍,客人也会投诉,但会被大舅“一百块都不到,还想要多好”的话顶回去。他们都会在这时突然为跟自己“儿子娃娃”性格不匹配的斤斤计较感到羞愧,毕竟一碗拌面还要30块呢。
【四】
刘凤蓝第二次看见张建疆的外甥女时,她还穿着那件袍子似的羽绒服,这里没有人穿这种宽宽大大的羽绒服。红着眼睛的女孩假装轻松地问张建疆“朋友啊”,张建疆说“没有,客人”,然后抓过一包瓜子递给刘凤蓝,后者会意接过来,却假装没懂张建疆的意思,不愿意拿着瓜子回到楼上去,她像看一个稀奇的物种那样,看着相貌普通的苏月。
苏月迎着这个放肆的目光,那里面是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她说不清楚。但是在进门之前,她就知道大舅的旅馆里藏着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她的母亲提到这个人的时候大眼睛会往左下转再行云流水地翻个白眼。苏月倒不觉得这种职业会怎么样,她更多的是好奇,在上海,她住的地方也有小姐。苏月有时候加班到深夜,会在楼下的烧烤摊遇见也刚下班的小姐们,大家都站在一排在炉子前盯着自己的食物滋滋冒烟,时间长了小姐们也习惯总是看见苏月,她们问她是做什么的每天这么辛苦,每个月赚多少钱,苏月答“两万”,那其实是她自5岁以后第一次撒谎,数字是她领导的工资,她的收入其实只有这个数字的一半不到。小姐们听完就哈哈地笑了,她们大胆地调侃“这么少啊,改天来我们这姐姐带带你,你这姿色,一晚上就赚这么多了”,她们说话的时候眼神飘过她胸部的位置。苏月后来从自己的房产中介那知道这一片上“夜班”的一晚收入都是6位数,她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围在一起讨论在哪置业,中介还告诉苏月不要小看这些姑娘,“每天停在你小区附近的跑车,都是她们的男朋友开来的,有的姑娘同时钓着好多富二代,还有的把别人的钱全部花完闹得人家妻离子散,这都是我的客户啊。她们对付男人真有一套。”苏月不因此认为这个职业让人道德沦丧,这甚至跟道德都没有关系,女人都是享受被许多人追逐的吧,但这放在自己家人上又不一样。
苏月看着穿着朴素的刘凤蓝一点好感也没有,扎马尾的黑色丝绒蝴蝶结的发夹和能看见抽丝的黑色丝袜加重了她的不喜欢,她是想用这种普通的装束来显示自己跟其他人一样吗?黄皮肤和有点腼腆的神态,跟她那高壮的身材根本不搭调,只觉得那是一种扭捏作态。苏月开始相信母亲的判断,这又是一个来欺骗她寡言的大舅的了。
“坐会吧,又不赶时间,对吧?”苏月向刘凤蓝先发出了邀请。刘凤蓝想起自己客人中年纪最大的也是最厉害的一个说过,“谁先出手谁完蛋。”刘凤蓝想到这句话就觉得自己已经赢了,这个小说客一定认为自己正肩负着一个全家人都无法完成的任务,她想听听经常读文学的人会怎么劝人。
刘凤蓝拆开了那包张建疆给她的瓜子,细细地嗑着,等苏月开口。但苏月零星地说着几句话就也没话了,她握着手机,每次解锁了都是固定的一屏:只有一条绿色的发出去的信息,下面是空着的白屏,看来对方没有回苏月。刘凤蓝的好奇又加深一层,这显然是个受挫的小姑娘,但这样的打扮:短发,臃肿的牛仔裤,宽松的铁锈红色的毛衣,里面露出红色格子衬衫的尖领……像是一个披着现代外衣的僧人,这副样子别说是青春期的男性,就是老年男性也未必提得起兴趣啊。想到这里,刘凤蓝仿佛不是那个被其他人划线的女子了,她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有点好看至少有恋爱经验的女人,而这个小女孩儿则因为不会打扮、缺乏女性魅力迟迟等不到一条回复信息,介于刘凤蓝在这种情势下高高在上的地位,她生出一丝同情。endprint
张建疆起身去二楼收床单以后,小房间里只剩下苏月和刘凤蓝。苏月在凳子上脱了鞋子,穿着白色压花羊毛袜的脚蹬在暖气片上烤着,一会又把脚收回来,盘腿坐着。苏月从靠近窗子的香烟格里取下一包“中南海”,熟练地撕开那圈金线,又从卖给客人的一块钱的打火机里挑出一个翠绿色的,歪着脑袋点燃烟的时候,才假装忘记了身旁的刘凤蓝,拍了拍整齐的香烟屁股一侧,两排齐整的烟桩上凸出两根烟来,苏月把长出来的那根冲着刘凤蓝递过去的时候,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充满江湖气,比得上这个阅人无数的女人。
刘凤蓝摆手拒绝说,说:
“我不抽的呀。建疆每天一包烟,对身体一点也不好,我总是劝他,他也不听。你空了好好说说你舅。”
听见“建疆”这个昵称,苏月心下一沉。她仿佛看见某个夜晚,这个女人如何用这双穿着劣质黑色丝袜的腿缠绕她的大舅,用她开始松弛的胳膊紧紧箍住她的大舅,从这个饱受摧残的生命上再夺走一段段还鲜活的部分,贴进她千疮百孔的人生里。苏月不理解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比大舅富裕的人她不去招惹,偏偏要来骗走他仅有的一点钱呢?大舅每年的收入光是交社保和采暖费都只能刚刚够,她看见过大舅在照顾外婆的时候,让年近八十的老太太每天在一个小学生的作业本上记账,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里记录着两个人的生活成本,分开的。
“你对我舅的生活习惯挺了解的啊。”苏月讽刺地说。
“也没有,就是用眼睛看,关心别人的时候自然就会了解他。”苏月想到抛弃自己的恋人,她了解对方吗?她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从高中入学的军训开始,就隔着三个人奇怪地每天黏在一起,高二的时候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她们一起找到了一块没有人的地方,夏天的榆树叶子上闪烁着某种患病后分泌的粘液,风吹起这样一片叶子落在对方细软的长发上,她原本只想摘掉那片树叶,却在手去够头发的瞬间触到少女脸上的绒毛,对方就在这个时候凑过来吻上了她的唇,舌头碰见苏月的牙齿时,苏月的手还停在那片病了的榆树叶上,她感到自己也分泌出了某种奇怪的东西,也许她被落下的树叶传染了疾病。
“了解多数时候都只是自己的臆想,没人能真的知道另外一个人在想什么,这反倒好了,真了解了可能每个人都面目可憎。”苏月不知道自己是在回击刘凤蓝,还是在对自己说。她想起大学的时候,她们在深夜里隔着大洋发邮件:
亲爱的月:
上个星期五我跟那个在酒吧认识的台湾留学生做爱了,在他和女友的房间里。
过程中他因为用力而变形的脸,让我觉得有趣。
他总是一遍遍地问我“快乐吗”,快乐是自然的,
不过只在他洗澡的时候,我偷偷把玩床头柜上他女友的那些小物件时。
我拿走了他女友的一根项链,像是古董首饰,吊坠是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张剪下来的女性照片,不知道是她的妈妈还是祖母。
今天他在我的教室门口堵住我,跟我说他的女友以为自己弄掉了珍贵的东西哭了一下午,他说我是“小坏蛋”,他还想再保持关系,可是我跟他说已经对他失去兴趣了,看着他有点留恋的样子,我也有点类似的感动。
你看,唯有入侵、占有和毁坏,才能让另一个人对自己上瘾。
只有面对你的时候我才是纯粹的孩子,可以肆意地胡闹,你包容我的所有。
V.
南卡罗来纳州的东南方海岸生长着一种维管植物,它的茎很短,叶片像充满秘密的贝壳,常年是半开的状态,这种欲拒还迎的姿态总会吸引一些小虫接近,它们散发出诱人的甜蜜气息,等小虫情不自禁地亲密接触时,酷似贝壳的叶片就会把小虫夹住,迅速地消化吸收,死掉的小虫的蛋白质被它吸收,输送给根茎经过化学反应变成叶片分泌的蜜汁,这种诱人的甜蜜气息再吸引新的殉道者。因为叶片周围长着规则的刺毛,好像少女的长睫毛一般,这种植物被叫做“维纳斯的陷阱”。苏月的她那时候就在南卡罗莱纳州读书,苏月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巧合,也不知道那些小虫被消化之前究竟是后悔还是心甘情愿,她虽然在看到这些邮件的时候痛苦过,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行为上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她,也没有想过要停止。苏月看了一眼手机,依然没有回复,两天前她鼓起勇气给突然消失的恋人发了条微信“听说你要结婚了”。
街上的人三三两两地路过,跟苏月打着招呼。这里的常住者都是工厂原来的职工或者家属,从当年每天早晨大喇叭要放冲锋号让大家上班时起就彼此认识,苏月长大的二十几年里,街上虽然来了许多从河南来开超市、菜市的生意人,但大部分还都是熟人。
苏月看到了人们打量自己身边的女人时,那种不怀好意的好奇,他们要是看见大舅被这个妓女散发毒汁的贝壳夹住,再连同财物一起被囫囵消化掉,该是多么庆幸有生之年又看了一次张建疆的笑料啊,至少一个月整条街都会有人用虚假的哀叹口气跟其他人复现这件事吧,等一个月之后大家都知道了,那些再也没有对象可以传播这件事的讲述者,会在每晚洗脚时后悔这个丑闻传得太快、太广。苏月已经无法制止在自己爱的人面前因为愚蠢而被忽视,她不能任由大舅也遭受同样的耻笑。
“你喜歡我舅什么呢?”苏月试图接近问题的中心,再逐个击破。
刘凤蓝不接招,她答非所问地说:
“这一年马上又到年关了,人生就是这么呼啦啦地就过去了,有的人每天都只敢想,什么也不敢做,我就不。我跟你说,我15岁揣着10块钱我就出来了,出来买汽车票就被人骗了,别人看我小又没见过市面,收别人的票钱都是五毛,收我的就不给还了。我说你为什么不给我找钱,司机说这车是我的,我说了算,你不愿坐就滚下去,我等车到站了,就问他要,他不给,我就一路跟着他回家,我跟了他三天,非得让他把欠我的钱给我。该咋样就咋样,我必须要个说法,你说是不是?”
“你知道吗,我舅其实特别小气”,苏月想到自己的恋人,也是越得不到的人就越想得到,而当这个人越赤裸的一面暴露的时候,她就会自动抛弃对方。
“你以为你了解他吗?你觉得我舅人特别憨厚老实就适合过日子?他其实滑着呢,只不过什么都不说。他跟我姥住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天天吵架,我舅没搬走因为他还指望我姥姥的退休工资呢,他以为我姥姥有多少钱?工资一直涨到到临死那会一个月也就一千多,没拿几个月人就没了,早年的积蓄早都给我哥败光了,开理发店,开洗车铺,我哥没一样能坚持下来,干两天就不干了,再降价转给别人。说白了我舅就是啃老的,还是带着儿子一起啃老的。这间旅馆别看是厂里照顾他分的,其实是因为那几年欠我舅好多工资,也不给他发安置费,就拿这间破房子来充数,没产权的,每年还要涨房租。”endprint
苏月看见刘凤蓝的嘴唇动了动,觉得自己的游说颇见成效,又继续说:
“而且我舅八字可硬了。我大舅妈本来不是要嫁给他的,介绍人介绍的是大舅妈的亲姐姐,我舅没见人就说不喜欢,介绍完没多久这个女的就在屋里被煤烟打死了,我舅才娶了大舅妈。虽然说大舅妈跑了,但那么多年一次也没回来过,哪有当妈的那么狠心的,亲生的儿子从来不来看,家里的父母也没看过,八成也是遭遇什么不测了。然后我哥,那么倒霉,说没就没……”
苏月准备再拿一支烟,她看见大舅正面色煞白地站在门后,自己的话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苏月的身体抖了一下,看到刘凤蓝正在大舅的同侧,手里拿着一粒葵瓜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五】
“月:
我认识了一个跟你很像的女孩,跟你一样她也眼睛里有很纯真的东西,有很爱她的父母,她也像你一样,反抗父母跟我混在一起。还因为跟我泡吧晚上没有回去,错过了报备的视频电话,她妈妈威胁要停掉她的生活费。
我跟那个台湾男生在一起,其实他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有十万美金零花钱而已。
上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但疯狂没什么不好。
V.
2008.12”
那些署名“V”的信件留在上海的出租屋里,我很想看看右下角的签名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从“玉兰”变成“Vivian”又变成一个花体的英文“V”的?好像在她长久的自称里,我和我的同学们都已经忘记了她的中文名字,“玉兰”,这个不够洋气的名字来自她的生母,一个从偏远的农村又嫁到了偏远边疆的妇女,但最终被美好的一撇英文“V”所代替。我在一天内被两个同样叫“yu lan”的女人掌控。
我给她发了最后一条信息,我认为的最后一条,我说“方便了见见吧。今天一天我都在。”我不想胁迫她,不想告诉她这倒霉的一天简直是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等一个小时如果她不回信息,我就去找她。
我在渠上的小桥里,看着桥下的积雪和垃圾,生怕路人发觉我是一个人在打发时间,只有孤独的人才会在这么冷的天里在外面逗留,流浪汉除外。当然他们也无法在这种零下的天气里在户外待很久,曾经这里的冬天总会有流浪汉在外面冻死,所以这里现在很少看到流浪汉了。
沿着渠沟边往前走,在路上把松散的雪踢进一旁的树沟里,猛然抬头发现已经离我外婆原来住的房子只有几步路了。外婆的葬礼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每次都躲着走,但现在我想去那个旧的地下室看一看。
不知道为什么我刻意避开了有人看见的时候,才走过去拉开坏了的防盗门,进去就下了地下室。还是一点光也没有、逼仄的狭长通道,两边的砖因为常年受潮散发出潮湿的气味,这是我小时候最恐惧的地方,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因为看不见路摸了一下墙,碰到了砖缝里长出来的蘑菇,黏黏刺刺的触感和发霉的味道,都像是怪物的舌头,而另一边的那扇门几十年都没有打开过,孩子们都说因为里面死过人。但此时在通过黑暗的地方时,我没有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说,“你只是要去打开那扇门,那就去开吧,开了就好了。”
我当然应该听从这个声音,当你的注意力在某个具象的事情上,你就会忘记恐惧。两扇盒的木头门上落了一把锁,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把它凑近锁,谢天谢地,居然还是那把老锁子。我把两扇木门朝里推了一下,不平的砖地和门的下沿之间出现一个将近10公分的空隙,我爸曾经无数次建议大舅把这个缝用砖挡上防止老鼠进去,好在大舅忘了。
最好的恐怖电影都是不断给你未知,从心理上给人压力,我不知道这时候是否有一个这样的导演,已经准备好了一个触发开关,让我的手伸进去就是为了启动那个开关,然后是万劫不复的可怕后果,比如成群的老鼠四散开,小爪子从我的手背上挨个地过去。
好在没有,只是手在灰烬里找到钥匙的时候,腾起的灰尘将经年累月的腐烂气息都送进我的肺里。我用衣服裹着自己的右手,固定住那把冰冷的锁,然后用左手把钥匙插进有些生锈的锁眼里。进门后拉右边的灯绳,蜡黄色的光充满室内。
我才看清楚,这里堆着的杂物,已经只剩余门口我站的这一小块地方了,它们咄咄逼人的样子,让我连一点退路也没了。我看见门边的酸菜坛子还在,我已经唠叨过了,我的姥姥和姥爷是四川人,这种新闻报道会致癌的食物,他们做了一辈子。坛子上一个报纸包着的砖头,是用来压酸菜坛子的,有时候菜发酵的气体会把坛子盖顶开,所以要铺一个大一点的薄木板,用一块石头压住。我拿起那块砖头,吹掉报纸上的灰尘,我原本只想看看那张报纸是几几年的,灯把我的影子投在报纸上,黑影遮住了上面的字,我只有把砖放进包里,出门时它们沉甸甸的分量像是在把我往压迫和绝望的背后拉去。
出门后还是没有她的信息。我决定索性再走个几百米,就像刘凤蓝那样,总能堵到她出来。
我在她家门口的糖葫芦摊前,随便要了一串糖都发黄了的草莓,只要手上拿着一个东西,我就像是這里的住户了。我接过糖葫芦,准备往里走,看见她的爸爸正在送一个好看的男生出门。
“席野,慢点开,注意安全。”他冻得脖子上凸噜的皮都起鸡皮疙瘩了,像一只营养过剩或者患了肿瘤的火鸡脖子,科学调查说温度越低,肌肉的粘滞性越高,这么看来方才在房间里他可能比现在程度更深的谄媚笑容已经把脸部肌肉充分活动开了,在冷风里他的脸没有跟脖子一样罢工,只是眼袋皱成了三角形,像是国家电视台因为解说动物世界的著名主持人,“雨水之后,又迎来了交配的季节”,这里年降水不足40mm,但并不妨碍生物的交配,这就是他要一直一直把这个准女婿送到大门口的原因吗?
那个叫席野的,真人比微博上的看着凶多了,浑身充满戾气,铁灰色的脸上有很多将要爆发的痤疮。他们从我的身边各自转身,席野摸了一下自己的圆寸,抬手的时候一个宝格丽的黑色指圈划出一道扎眼的亮光。
人们有时候忽视自己的对手,这是最不好的,无论什么样的人,都应该保有尊重。我赶紧丢了手里的糖葫芦,它们掉了个,一跟头栽进雪地里。endprint
宝马车的车门解锁时,我几乎是紧跟着他就坐上车的,然后立马低头系上了安全带。这个明显不聪明的帅哥还没来得及错愕,保安已经走过来问他收钱,我递上去一张10块,用自己都觉得恶心的甜腻声音说“马上就走,谢谢了。”那个保安似乎是见过的,但我一时想不起是谁。
席野发动车子,朝我转过头,我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能眨眼。我小时候捡到过一只小鸟,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后来这只柔软的生物在我爸爸的识别下确认了身份,那是一只真正的鹰,大约因为天热在学校的一处席野说“你干吗的啊”,眼泪很快要浮上来的时候我看见另一个自己用慢而温柔的声音说“我叫了车,我可能是上错车辆,但我现在不想下去了。”
我看见另一个自己用我看着都会感动的纯真眼神望着席野,我不认为那是装的,我看着那个薄而光滑的嘴唇,它们是因为我的爱人每夜亲吻而保持光泽。席野笑了,他说“那说吧,去哪?”
另一个自己说“听你的。”
车已经驶入了主干道,车里有一个扭呀扭的小摆件,另一个自己看着这个摆件轻轻笑了起来。席野扭过头,凶狠的脸展开一些,他笑着说“这么调皮,一个小玩意也喜欢啊。”另一个自己夸张地点头,席野笑开了。那是一个橘子形状的人偶,是她喜欢的水果,我记得我问过她为什么喜欢橘子,她说那是因为我喜欢,而她喜欢跟我抢我喜欢的东西,看着我心甘情愿给她又有点不舍的表情。
车里的音乐随机播放到《Chelsea hotel NO.2》,是一个新晋的外国女歌星翻唱的版本。这首歌是我推荐给她的。
“我也好喜欢好喜欢这首歌啊!”另一个自己不打算停下来,“这首歌讲的是一个不太好看的女人跑到一个男人的房间里,跟他缠绵了好几天。”让一种抽离的声音尽量显得黏腻,还要带着情欲的温度,这件事似乎并不简单,但我办到了,并不是只有V才能扮演一个男性喜欢的千面娇娃,我为另一个自己鼓劲。
“是吗?”席野意味深长地回答。
“嗯!”另一个自己回答。
车子平稳地前进,他腾出右手抓过我的手握在掌心里。我的胸腔内部流淌着科恩的原唱版,低咽地跟着耳朵里的版本一起和着“你离去了/我从未听你说起。我需要你/我不需要你/我需要你/我不需要你/我不是想说我曾爱你最深/我无法紧随每一只坠落的鸟/我只是清晰地记得你在这里过/那就这样吧,我甚至不再经常想你了。”
我甚至不再经常想你了,一些羽毛般的记忆又再次将我包裹起来,像是那些天里你因为家里的事哭泣,眼泪的味道就把我的心弄得咸咸的,你总是有办法让人变得柔软,这让以后我想起你的时候多半时间都感受到咸咸的、纤弱的空气。
而席野呢,他也爱你脆弱的那一面吗?他可是我只用了几秒钟,就可以坐进他的车里随便让他开去哪里的人,你会在意他吗?在意这具我可以假装喜欢的肉体,在意一个轻易上钩的皮囊?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席野把我的手拉进怀里,我听见手机的铃声,我想打开包看一看那是不是来自你,可是他并不想停。他新刮过的胡茬在我的脸上移动,我不知道是该移开,还是尽情地跟你共享这种掠夺性极强的疯狂。
我试着推开他,席野根本不理,他可能这跟之前的那些举动是出于同样的目的,但我真的不想吻他。他几乎上半身都压着我,在亲吻里,我也感受到了你说的那种愉悦,它们像是胃痛时吃下的止痛酊,凉凉地滑过口腔,然后从喉咙里下去带走一部分你的灵魂,这时候你会因为灵魂失去的那一部分变轻,轻得像要往上升。
很快他的手拉开我宽松的高领毛衣,从脖子滑了进去,扯了几下没能扯掉我的乳罩。这个地方你的手也曾经到达,所不同的是你是帮我扣上内衣的扣子,那时候它们是两个硬块,还不足以撑起成年人的乳罩。我的第一副乳罩来自你,你领我去西门的内衣店买的,对着镜子,你看着店员教我如何把脂肪推到该在的位置。那时候你已经穿成年人有钢圈的乳罩了,我问你为什么你的“那么大”,你笑我是小孩子。
我用力推开席野,打开车门,他捉住我,嘴唇几乎是顶着我的说的,“你是不是有病?”
可能就是這时候,我刚好摸到了那块压酸菜的石头。我把石头拿出来冲他喊,“你把我放开”。席野把我转个个顶在车身上,就咬着我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你好好的,别闹。”
你在毕业大家喝得酩酊大醉时跟大家说“我要走了,我终于等到有一天可以离开这个地狱。不用再看见我爸了,他每次解我内衣的时候都跟我说别闹,好像还把我当女儿一样。”
我一肘子顶在席野的胸口,发出一阵闷声,席野撇着我的手腕把我转过来,头顶都因为愤怒在冷天里冒着白气,他扬起右手,不知道是真的要打我还是只是吓唬我。
这时候,我看见他被拽了一下,一个东西从他的脑袋上一晃而过,他就这么倒下了。
瘦小的大舅没有席野的遮挡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他自己还因为太过突然,一只手保持着握有东西的样子,其实手里是空的,那块沾了血的砖在他的脚边。
【六】
1994年冬天,我的哥哥在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捡到一只黑色杂毛的小土狗,狗只比他的手掌大那么一点。儿子想把狗留下来养着,毛茸茸的小奶狗见到其他人都会怕得发抖,只有在儿子的怀里才安静一些。但是我外婆坚决反对,她说这只不干净的狗,一定会给孩子传染病。她可能是对的,因为我哥哥从生下来,就没停止过生病、吃药,就像自然界里最小的蝌蚪会长成最大的青蛙,那时候我爸爸就说要给药罐子哥哥少吃点,病骨头日后都会长成凶狠的人,体格弱点是好事,但没有人听。
大舅那时候刚调去翻砂车间工作不久,虽然他有点后悔,这份工作远远没有他想象的那样轻松,早知道还不如留在总装车间当工人呢。但是两条红塔山给了翻砂车间的头儿了,还是大舅70岁的爸爸、我的外公亲自去送的,翻砂车间的头儿本来不想要的,见到老师傅执意要给自己才把礼收下了。大舅不好意思再让老父亲给他换个工作了,他只能在中午回家的时候在父母面前念叨工作有多么累,他的腿又不好,总是疼。外公没有再帮我大舅去找路子,但大舅自己已经打听到厂里要派一批人去地方上的分点做拖拉机销售和维修,他已经报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儿子,去地方上了。endprint
我哥哥从一岁就没有妈妈,大舅自己带孩子的时间也少,基本上儿子提出的要求他都会满足。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命令儿子把小狗扔出去,没有说话。
等午饭时间过了,他说跟儿子一起出门。他下楼后假装严肃地问儿子“你的小狗呢?”
哥哥就看看张建疆说,已经扔了不知道到哪去了。大舅假装不下去,哈哈地笑起来,“走,爸爸给你找个地方。”
我哥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的飞跃小白鞋踮脚走路的时候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大舅跟着他的儿子走进了地下室,那只小狗正在潮湿的棉絮中间站着发抖。我大舅把小狗抱在怀里,又领着我哥哥去了保卫科,敲开门,对一个叫老三的人说,
“老三,我这有只狗,放在你这行吗?长大了还能看个门。”
“你放着吧”,老三应下来。
“好,你自己上学去吧。”我大舅走回翻砂车间,走了几步又对着哥哥过小水渠桥的背影说“慢慢走啊,别在桥上玩。”
哥哥放学后迫不及待地跟去外婆家吃晚饭的妹妹使眼色,苏月肉嘟嘟的嘴喝了一口汤,剩下一堆青菜跟姥姥说,“我吃饱了”。我哥哥接着说“我也吃饱了,我们出去玩一会。”
两个小朋友拉着手去看小狗了,过小水渠的桥时,苏月停住了,“我妈妈不让我上桥。”
“那你就别看小狗了。”张安龙假装生气,背着手离开。
“哥哥。”苏月在桥上哭了,等张安龙折回来时,她抽噎着说“可是我还是不能过桥,明天跟舅舅一起看吧,你先去看吧。”
“这次我真的走了。”哥哥撅着嘴跑掉了。苏月怀疑哥哥根本没有自己去看小狗,因为他回来的时间太短了,从小桥走到保卫科怎么也得好一会呢。夜晚躺在床上的苏月,跟妈妈说,明天你要早点去幼儿园接我啊,我找大舅有很重要的事。她想着跟哥哥的对话,
“狗是什么颜色的?”“黑色。”
“它可爱吗?”“它是全宇宙最最可爱的狗。”
“那它会咬我吗?”“它现在还没有牙呢,长大了就只咬坏人。”
大舅还在车间倒那天最后一批模的时候,哥哥就穿过设施朝他跑来,憋得紫红的小脑袋都是汗水,此时还冒着热气,红领巾飘在脖子后面。
“小狗不见了。”本来情绪还能控制的我哥说完这句话就在大舅面前哭了起来。
“怎么会不见了?爸爸陪你去看看。”
“我就,我就到了昨天那个地方,叔叔就说早上醒来小狗就没了。”
大舅摘下线手套,连工作服也没换,脱下外套就跟儿子直奔保卫科了,还没到门口,他已经闻见一股浓郁的香气,挨过饿的大舅太熟悉这种味道了,那是肉类红烧之后的味道。他用力推开门,也不敢质问老三,就说“狗怎么没的呢?”
老三本来就是口吃,齿轮咬合错位一样啁哳的词语顺起来,大意就是他也没注意就找不到了。大舅看着铝盒里还没吃完的肉,上面还撒着香菜末,愤愤地说:“那还是只小奶狗呢!”然后就带着儿子离开了,瘦小的张建疆的脚步声像是一个身重万吨的巨人发出的声音。
老三从来没有明着承认这件事,但是以后我大舅遇见的事,他都会去看一看,问候一下。
张建疆从旧的厂区出来的时候,老三就迎上去了,从上面口袋摸出一支利群。他们保安都是这样的,上面的口袋装好烟,给地位高的人抽,有时候也把车主递的好烟装进上面的烟盒里收起来,稍微靠下一点的口袋是5块钱的烟,自己抽,也几个朋友一起抽。张建疆摆了摆手“刚抽过,我出去办事。”招手拦了辆出租就走了。
“啧啧,有钱了啊。”老三看着汽车浓黑的尾气嘟囔着,一句“我刚看见你妹妹的孩子了,长那么大了,坐宝马走了,她没把我认出来”断在了肚子里,可惜了,他要是说出来一定是一句流利的话呢。
“再快点,我家娃娃离家出走,在前面那辆车上呢!怕要出事。”司机自己也有两个孩子,他的汉语不太流利,同感的担忧就化作了五秒内三次換挡,在车流中像一条蛇三两下就紧紧跟着粉色的宝马,车一路向东山公墓开去,路上的车越来越少,最后路上只有这一辆车跟着宝马了,司机才松口气跟张建疆说“娃娃嘛,都是爸爸妈妈的担心。”
最后车停在本市一个豪华小区的后门,外来车辆不能入内,张建疆付了钱就就匆匆下车了。他只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准备杀苏月,太阳穴的神经突突地跳,来不及多想,他冲过去抢过苏月手里的什么东西,在背影转过来的时候伸长手给对方来了一下子。
这是他第一次打架,人倒下去了,张建疆的心脏还是像坐过山车突然下落时的感受一样,说不出心脏哪里不对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时由于心悸,头部已经严重供血不足了。他等整个胸腔都能感受的脉动只集中在左胸时,才看清,那是一块实心砖,上面沾着粘稠的血液。
躺着的人的肢体反应一下子唤醒了他的记忆,7年前,他们跟他打电话,说他的儿子打架被送医院了,情况挺严重的。听那种支支吾吾的口气,他预感事情不妙。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警察先来跟他做的简单记录,确认身份之后,他们无比庆幸地跟他说,“是这样的,有两拨社会青年今天打群架。我们本来以为你儿子他是斗殴致死。”
那个“死”字,像一根细细的小银针,从他的耳膜正中心刺了进去,他的耳心一疼,就听什么都像他潜在水里,大家在岸上,字是字,句是句,但听起来就是不真切。警官的话正从水面上到他的耳朵里“后来这个呢,我们根据两边这个涉案人员的口述,发现没有人认识你的儿子,也就是他可能是围观,或是路过的时候挨了刀子。”
“路过……路过的时候”那些声音还晕出一圈圈涟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领到儿子面前的,才过去几个小时,他的模样已经有点变了,四肢还柔软,但姿势有点怪,像是橱窗里的塑胶人。
眼前也有一个塑胶人般的东西躺在地上,他和苏月都没有勇气把这个东西抬起来看看伤口。
他在书上读到过一句话,
“雨水像鼓点般落下。蠢人又干了一次蠢事。”endprint
【七】
据说那些亲近丧亲的人会有一种特别的面容,也许只有在自己脸上目睹過这种面容的人才能辨别出来。据说这是一种极端脆弱、赤裸与坦诚的面容,丧亲的人之所以拥有这种面容,是因为他们正在变得无形。
我在自己的脸上看见过这种神情,但我的大舅似乎没有过这种表情,即使在我哥哥刚离开的日子里,不识时务的人说“建疆,儿子走了要好好保重”时,大舅也只是猛吸一口烟,说一句“孽子。不听话嘛他。”我们早已习惯了他沉默的样子。
我可能是在这一刻被传染了这种沉默的,我们并肩站着,感觉到他在发抖,也许是我的,我们把寒风吃进嘴里,一开始是我紧紧攥着大舅的手往回走,后来我开始跑,拉着他一起跑。跑到门口才发现这里原来是一个小区,一个微胖的少数民族大叔倚在门边,手捋着自己的头发,看到大舅爽朗地笑了,打开门坐进驾驶座。
我和大舅赶紧钻进车里,把窗开了一个小缝,呛人的冷空气就钻进这个空间,让我的头脑稍微清醒。
我想跟大舅说早上的那些话并非是我的本意,但刚叫了一声舅,就忍不住大哭起来。
我印象里跟大舅有关的打架事件有两次。
1992年,厂子发生过一件大事,是惹了无数人围观的一次打架,打架的人是我爸爸和保卫科科长,准确地说我们全家都参与了这场战争。动手的是我爸和保卫科科长还有他的两个手下,我妈和姨妈以及姥姥都参与了骂战,她们三个有理有据又洪亮的声音,为这场战斗我们这方赢来了不少支持者。
打架的原因是因为我大舅,但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战斗。我的大舅妈那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跟别人走,在这之前已经有种种迹象,比如她已经有时连续几天不回家,很多邻居都给大舅出主意让他把老婆请到我姥姥家“严加看管”,或者直接就关起来,到最后我大舅也舍不得。结果是女人不仅走了,走之前还跟大舅当时的领导,就是保卫科的科长借了一笔钱,欠条写的是大舅的名字。
只上过小学的大舅妈,不知道欠条还要写上金额,或者她当时已经想好了反正也不回来,就随便对方写多少,只要能拿到钱就行。总之,那张欠条拿给我大舅看的时候就是:
“贰万伍仟圆
今借梁文义本息钱”,签名处写的是张建疆。
大舅把这件事揣在肚子里揣了整整三天,才被细心的我爸问出了缘由。
“那不行就我们去问问看呗。”我还记得那是夏天,我爸爸穿着冰丝的细格子衬衫和一条西装裤,一副茶色的大墨镜挂在衬衫扣子开的地方,还带上了我和我哥一起去,这么看他一开始是准备去讲道理的。
到了保卫科之后原本坐着聊天的两方人,在保卫科科长过来推了一把我爸之后,我爸的墨镜就掉在了地上,我去捡眼镜的时候,我爸跟哥哥说:
“去,带上妹妹到外面去玩,不要过来。”
我们才走到门外没多远就听见有人摔在地上的声音,四个男人撕扯在一起,“他们在打我爸爸,我要去帮忙。”一个阿姨抱起我,牵着我哥哥。
厂区的人通常打架都是靠阵势,不像我爸爸专门训练过,手脚都非常利落。围观的人多起来之后,我的妈妈、姨妈和姥姥都赶来了,对方的家人也来了,我只记得我外婆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一个工人阶级老婆还没工作,你的儿子当个保卫科长娶个家庭主妇,你给我算算两万五你拿不拿得出?”周围还有人为姥姥叫好,但最后的结果是,战斗赢了,大舅却还是得还钱。我甚至觉得他打心眼里就是愿意还钱的,而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张家老二,没个男人样子。”
第二次跟他有关的打架是工厂改制的时候,工人们都不愿意接受改制,他们觉得几个亿的资产怎么能评估完就只有四百万了,还突然就卖给了地产公司,这里面一定有猫腻,他们有权利知道其余几家收购单位给出的价钱。
但那时改制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有很多女工天天到改制办去哭,“我在这出生,在这工作了一辈子,我不在这工作我去哪?”
事态后来演变成工人们自发组织的写联名信,静坐,一开始还有人来做工作。后来就有代表来对大家进行“逐个击破”了,不知道看上去那么好欺负的大舅怎么就成了“工作对象”,在一个有人敲着搪瓷脸盆喊“广汇的人来抓人啦”的夜晚,大舅失踪了。两天后他回到家,眉骨上是新的伤口,嘴角也是瘀青。这一次打架,估计是以大舅的被打告终。
两次“逃避”我一直对大舅这种面面的性格非常看不上,也许因为我爸有一半蒙古族血统吧,游牧民族的热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显性。但此刻见过大舅英勇的样子,心里一点也不轻松。如果车能一直开到远方,我们俩是不是最好就这样浪迹天涯去了。
“你的腿还好吗,刚才跑那么快,风湿会有影响吗?”窗外的天已经迅速黑下去,北方就是这样,天非常短。
“有点震得疼。不是风湿,我的腿是当兵的时候跳弹坑弄的,两米高的弹坑,跳下去腿筋震了一下,就不能剧烈运动了。”
“你当兵的时候干啥啊?拾棉花吗?”拾棉花是我乱想的。
“看犯人。我们那个支队是管重刑犯的。”
对了,92年的那次打架时,我大舅腰上是别着枪的,保卫科那时候都可以带枪。
“你开过枪吗?”
“没有,我执行过枪决,是二把手,没有轮上我,一把手一枪就把罪犯解决了。”
“犯人们临刑时会说话吗?”
“有很冷静的,有叫妈妈的,有嘟嘟囔囔哭着听不清的,还有大小便失禁的,”大舅沉默了半晌,缓缓地说“死刑太可怕了。我反正一辈子都不会做犯法的事的。”
我突然想抱抱这个脆弱的家人,像我小时候他抱我那样,但我知道自己不会。
“你怎么找到我的?”
“一直都在后面跟着呢。就怕一下没看好你们,就出事了……”
他像是说给我听,也是说给我死去的哥哥和姥姥说的。
【八】
鸽子在房顶逡巡,白色的羽翼在阳光下骄傲地闪光,它受伤了,一种奇怪的保护机制让生物在受伤时尽力抹去自己可能留下的讯号,好不被其余的捕食者发现。它从遥远的地方来,因为这种短喙,还有红眼睛里面粗糙的眼砂都是长距离飞行信鸽的标志。endprint
过了几分钟,这只骄傲的鸽子才有足够的信心从旅馆的房顶降落到地面,人们常常以为起飞是困难的,实际不是这样,落地时需要测算的距离,特别是对面有障碍物时,降落是对信鸽飞行技术的最大考验。它剪翅膀降速的时候,刘凤蓝就已经看到了胸前沾血的毛,她一把抓住了这个口渴的迷路者。
仔细看才发现嗉囊的位置被撕开了口子,胃里的食物空掉了一大半,还能看见整粒的玉米。刘凤蓝大声叫张建疆过来。
张建疆以为是警察来了,苏月比他还要紧张,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跟前,看到刘凤蓝手里抓着一只鸽子。
“怎么了?”
“被鸽鹞子打了,不知道怎么没死,活下来了。给我找个针线盒子。”
张建疆咚咚咚跑去他的五斗橱里找出一个针线盒,苏月看着两只手都占着的刘凤蓝问,
“要几股绳?”
“双股就行”,刘凤蓝喃喃地道“这个月份就出鸽鹞子了,没到时候啊。”
苏月穿好针,把线拉长,比划着长度。
刘凤蓝说:“长点没事。”
苏月看着刘凤蓝,如果对方让她帮忙抓着鸽子怎么办,她不想说她不敢。
好在刘凤蓝一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就固定住了鸽子,还余两根手指捏住鸽喙不让它的头转动,张建疆帮刘凤蓝合一下嗉囊处扯破的皮,刘凤蓝就准备下针了。
看着鸽子在刘凤蓝的手里挣扎,但怎么也逃不出去,苏月除了觉得对方厉害以外,又多了一层担忧,这个女人得是多么心狠啊。刘凤蓝缝针时,张建疆笑着问“还会缝针呢”,那是出事以来他第一次笑。
“还不知道能不能行。”
缝好以后刘凤蓝让张建疆搞点云南白药粉来,旅馆没有,他们只弄了点止血的红药粉抹在伤口上。张建疆弄了根绳子一头拴在鸽子的脚上,一头拴在了凳子上,又喂了点水。三个人看着这个命途未卜的生灵,都无比感叹。
张建疆准备给鸽子喂点米被苏月制止了,还是去买点玉米吧,出门街对面就有。出门就被三个青年堵在了屋里,几个人说:
“老板看看菜单。”
张建疆说,房间都一样120一晚上,长住可以优惠,有100块押金。
“有特殊服务吗?”
“没有,走走走。”张建疆挥了挥手。
“你说一个走就行了,说三遍是什么意思啊?”说话的那个已经揪住了张建疆的领子。刘凤蓝拆卡一包烟說,“有话好好说嘛,抽烟吗?”男人没有松手,他朝大舅的脸又近了一寸。
“发给弟兄们抽嘛。”刘凤蓝把烟给了身后的两个人。两人接过烟,其中一个胆子大起来,说道: “哥哥不就是想找个特服吗,没有的话也不能赶人啊。要不你顶替一下?”
张建疆的手机“1”就是110的快捷键,但这些年拨出去的次数非常少,这家旅馆遇见过收保护费的,诈骗的,张建疆都是遵循“和气生财”的道理。地头蛇后来知道了他的事,一是佩服他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帮前妻还债还了十几年,二是也确实从他这个收入微薄的旅馆里榨不到多少钱。
“兄弟,你别看我们这个地方小,那周围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要是没个保障也不能开这么多年。你们谁叫来的啊?把你们几个小娃娃支到前面来,他是自己不敢来,还是怕担责任让你们来啊?”刘凤蓝看到拿烟的穿着两只颜色不一样的袜子,继续说:
“给了你们多少钱啊,值得你们这么卖命。打起来最多等警察来我们一起进去就行了,我们这个岁数的人蹲几年都无所谓,你们不一样啊,判个三五年出来女友该嫁人嫁人,娃娃该叫别人爸就叫别人爸了。”
“你儿子才叫别人妈呢。”为首的小青年已经松开了张建疆的领子,但还不示弱。
“你这样,你回去跟派你来的人说,你已经来过了,该办的事算你们已经办过了,钱我还是照样给你,打你私人账户里。”
张建疆想制止刘凤蓝,他明显底气不足,他既不爱打架也没打过架,前日纯属冲动行为,过后自己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头都抽筋了。但他还是跟流氓们协商,别找女人说事。十几二十岁的孩子是最可怕的,张建疆太熟悉少年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叛逆劲儿了,随时随地幻想自己成为英雄,恨不得每天都有个什么事能让人拼命。张建疆以为这帮年轻的混蛋也跟儿子一样是这种不把生命当回事的人,但其实张建疆想错了,这帮流氓充其量只能是业余的,城市的文化早都不流行做一个打架的英雄连,大家最有面子的事是有钱。
此时张建疆已经因为刚才脖子被勒住,憋得眼泪快要出来了。
小流氓调笑着“哟哟,还哭了。”
张建疆身体的闸门被冲开了,这是儿子、母亲相继离开以后他第一次哭,他以为自己就在今天又要去一次殡仪馆,不过是被别人抬着去,可是不管活着还是死去,他都不愿意去那。苏月被气氛感染也哭起来,流氓们突然不知所措,刘凤蓝也流下眼泪,只不过她的眼泪话更像对流氓的趁机劝退,“孩子,别拿自己的命去给别人办事。”然后指着张建疆说,“叔叔的儿子也是打架的时候没的。你们出事了让父母怎么办呐。”
“席哥,我们来了,人一家都在这哭起来了,怎么办啊?”流氓打了个电话。
“靠,他们还哭,老子脑袋上缝了3针,以后留不留疤还不知道。”虽然没开扬声器,张建疆和苏月都听得真切,他们相视一笑,继而爆发出狂笑,小流氓们更莫名其妙,象征性地拍拍张建疆的脸,跟他说“等着啊,没完呐,准备好钱。”张建疆才从大笑里稍微修整还回答“唉。唉。”
流氓们自言自语着:“有病吧。席哥说的对,疯了这俩人。”
席野竟然没死,还能生龙活虎地骂人。刘凤蓝走过去理了理张建疆的衣领。苏月发觉大舅在看女人的时候,眼睛里有些别的的东西,她说不出那是什么,不像是情色和欲望,而是些别的什么。她此时并不知道张建疆的困扰,正在于欲望已经在他身体里衰竭了,从来没有得到过,从来没有满足过,就被清晨的早起或者夜晚的焦虑赶走了。张建疆总是会在清晨6点准时醒来一次,那对于冬天来说实在是太早了,距离正常的起床时间还有两三个小时,他只能在床上继续躺着,假装自己还没有醒来,等新的一个忙碌又重复的一天到来。那些寂寞难耐的时候总是很快就会过去,他有时可以找寻自己的欲望,他会看路边买来的黄色录像带,但张建疆的身体已经被孤独拖着渐渐枯萎,这些催熟剂并不能让一棵已经落过籽的生命焕发蓬勃的生殖力。张建疆想到女人温润的身体,总是先想起雪白的肩膀,自己可以埋头进去,长时间的,打发那些等待睡着或者等待醒来的时光,那样他就不再是孤身一人。endprint
刘凤蓝来到这里纯粹是因为巧合,她并不是海滨旅馆的住客,她是来打公用电话的,现在几乎没有地方还有公用电话了,张建疆的海滨旅馆还有。来用的人不多,却要每天擦干净风带来的沙尘,刘凤蓝也是被一阵风带来的。
张建疆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她已经就飘到了这里,摇曳生姿地看着两座塑料电话机,张建疆看到了面前刘凤蓝短裙下面穿着渔网袜的大腿,他想给这个比自己年轻太多的人说,这样穿不好看。随后刘凤蓝拿起听筒,打电话到湖南,是给什么人说要晚几天去,她的指尖绕着电话线玩。刘凤蓝打完电话问张建疆这里有什么地方卖狗吗,一开始张建疆以为刘凤蓝要买一只狗,然后女人把一个旅行袋拎起来,放在海滨旅馆小卖部那个朝外打开的三合板上,一只哼哼唧唧的小狗正从袋子的拉链空出钻出头。
拉开绿色的“海南”旅行包,一只黑色的杂毛小狗呲牙叫了几声,张建疆简直以为这是儿子小时候丢掉的狗又回来了,他把这个看成是上天给他的某种讯号。他觉得两个人还会再有交集,果然,几天后刘凤蓝又回到了这里,跟“张大哥”要一间房。
刘凤蓝有过许多男人,她爱过她的第一个男人,对方是个驻马店人,身体强健,给她买过一串东陵玉项链,然后就在她收到礼物的喜悦里要了她的贞操。她以为那是爱情,尽管她没有在对方的粗鲁里获得愉悦,但想到由于姌合而诞生的依赖关系,她就无比欢愉。也就是几次,她就怀孕了,她找到男人的时候对方没有意外也没有开心,他一边研究一副魔术扑克,一边问她需要多少钱,好像这只是早餐买只包子那么简单。刘凤蓝没有要钱,也再没找过对方,她认为再主动开口这就真的变成了一种交易,她不再是一个有能力爱的人而是乞求对方同情的人,他们的地位不再平等。她再也没有怀过孕,联想到自己的童年就算用显微镜找也找不出得到爱的迹象,她不为此遗憾,直到她遇见傻子张建疆。
【九】
晚上,妈妈接了一个电话,是姨妈打来的,说我的大舅想问她借些钱,原因是大舅想要买房子,姨妈叮嘱我妈妈千万不要给大舅借钱。
我妈放下电话就无比焦虑,她絮絮叨叨地数落我这两天天天往那个旅馆跑,“里面住的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她说的是刘凤蓝。接着她又絮絮叨叨地说着她早产儿的哥哥,是怎么在出生时都不会哭,又怎么在母亲特别的关爱里长得跟社会脱节的,她愤愤地细数着大舅的种种天真幼稚,以及他喜欢过的“没一个好东西”的女人,“还有你那个小学班主任他也喜欢。”
大舅把老退休支部的牌子拆了,换上“海滨旅馆”的牌子时,他已经在这条街上陆陆续续地生活了42年。刚刚改制的厂子派人来探望他,大舅没有说任何过激的反抗的话,他一口气抽了3支红梅,还给“抓”过他的代表也给了一支,对方大概是嫌烟太次,别在耳朵上,看了看瘦小、懦弱的大舅就放心地回去了。旅馆的这块地方是我姥姥去跟厂子的新主人讲道理才要来的,我姥姥在穿着她年轻时最隆重的衣服,把头发用桂花油梳得一丝不乱,思路无比清晰地跟改制办的人说她是如何从几千公里外来到这里,生这个儿子的时候,她还在炼钢厂的高炉上工作,这才导致早产,养活一个这样先天不足的儿子有多么不易,她为这个城市的建设奉献了一辈子,她的儿子放弃了继续在部队的机会为工厂工作了一辈子,到最后连分的职工宿舍都没有,在工厂改制商讨的两年里是如何拿着每个月360块的工资养活自己和小儿子的,“他闹事了吗?他没有。他像别人一样出去找工作了吗?他没有,他一直相信单位,等着有一天厂子能有起色,2年每个月360块,等来的就是扫地出门吗?”姥姥没有提起那些伤口,她经历过比这更严重的时代变革,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让自己的孩子们饿死,生存赋予她、她的下一代们无法企及的智慧。后来房地产公司同意把一块地方给我大舅经营,作为拆掉他临时住所,以及不给遣散费的抵偿,大舅就以便宜的租金分到了这块最没用的地方。姥姥说好好经营这以后能管住吃饭的问题。所以大舅在代表走后把三个快烧到海绵的烟屁股杵进土里,就自己爬上了梯子,把从华凌灯具批发市场弄来的喷绘灯箱挂在了上面。
那时候,我正在小学的教室里被班主任孙俪要求写一个“千禧年”的作文,表达对新世纪的愿望,我没有写,那时候我就觉得人又活不了一千年,就算是碰巧遇到一个“千”字,不过也就是无数年的一年,但我没有跟老师这么讲,我说忘记了。我不喜欢我的这个班主任,她是从我们市“下面”的团场来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兵团人,体形特别壮实,这让她在罚我们班最皮的男生——我的同桌时也屡见奇效,她那张本就被北风吹出红血丝的脸总是因为愤怒而充血,常年像是一个脖子上顶着一个红灯,这里那里跟我们表示各种“禁止”。我曾经在她两堂语文课连着上时因为尿憋想上厕所而羞愧地举了大半节课的手,她似乎故意不看我,也不让我说话,多次用眼神跟我说“你等等”,等第二节课都快结束了才慢悠悠地说“你什么事,举了半天的手?”全班同学都因为老师的话转过来看我,血液凝聚在我的耳垂,我想用平淡的语气让它冷却下来,小声地答“我想上厕所。”班主任孙俪并不急着说让我去,或者不许我去,她接着用慢吞吞地语气问我“老师是拖堂了。但是为什么其他同学能忍着两节课都不去上厕所,只有你去呢?是你有问题呢,还是大家有问题呢?”
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罪了我的班主任,总之这一刻她希望把我和全班同学划线,而我以为说出要上厕所这件事已经很丢人了。这时我的同桌说“老师,我也想去。”
“好的不學,学坏的是吧?出去!”
我还来不及向伸出援手的同桌表达感谢,就已经在奔往厕所的途中尿裤子了。我急坏了,窘迫地觉得呼吸也不畅了,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厕所走还是回到教室里再经受一遍所有人目光的凌辱。我的同桌建议我“你要不回家换衣服吧。”
我头一次觉得我的同桌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虽然他是班主任当作差生分配到我这个好学生旁边来的,我上课时几乎不敢跟他说话,下课就看见他疯子一样地冲出去跟别的男孩子玩。“我害怕出不去”,我跟我的同桌表达担忧。
“我教你。”同桌显然有办法,他领我到我们社会实践课的鸡棚,又帮我爬上了鸡棚的顶,那里连接着小学后面的一排土平房,我们黄泥和茅草混合物糊的屋顶,马上就有个凶巴巴的老太太的声音“贼在我们家房上了,快赶走,待会把顶棚给踩塌了。”endprint
同桌小声喊“奶,是我,拿个梯子给我。”
“是龙龙啊,不学好。”我们那的男孩子小名几乎都叫龙龙,走在路上喊一声“龙龙”准保有一串都留着寸头的男孩子回头。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同桌的厉害,我估计班主任总会跟我算旧账,想来想去只能去找最好说话的大舅去给我求情。同桌在路上安慰我“别怕,让你妈给老师送点东西就行了。我爸也是上次就为了骑自行车给我奶奶送半头猪,结果被汽车撞了,我老被她请家长,我奶就拿了点鸡蛋给她说家里没钱也没人管我,后来孙老师还说我但不请家长了。”
因为害怕惩罚,我说什么也不去学校了,大舅给我和同桌一人发了一根阿尔卑斯的棒棒糖,让我们坐在旅馆等他。后来虽然老师没有再找我麻烦,但她却经常来找我大舅,不知道大舅哪一点吸引了这个老师,两人站在一起一胖一瘦、一黑一白怎么都不搭调,我爸火眼金睛地说“那个老师是不是本地的,临时工,想落个户口才能变长期工。”最疼大舅的姨妈就发动全家对大舅的这次恋情进行了围剿,我也好多次埋伏在水渠边看见他们在夕阳里散步就去告发,要么就跟哥哥跟踪他们去公园,等两人进去了就假装偶遇跟他们一起玩。最终大舅在我哥的一句“她打我”里果断结束恋情,至于打没打,我哥觉得推了也是打,我们俩都觉得早知道这么容易就早这么干了。
儿童时代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重要的,但不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美好的。尤其是没有妈妈的我哥,我是在他死之后才逐渐忘记他叛逆期的种种:整天喝酒、打架、问我姥姥问我大舅要钱,他好的那些地方被我们越来越多地提起,比如过年时不管在哪浪着他都会回来帮忙和面包一顿饺子,比如他赚了钱想着给他的奶奶我的姥姥买了一个金戒指,后来姥姥一辈子体面的身体被炸得寸缕不复的时候,我们还是领到了这个金戒指。他还有一些我没有跟家人说过的,会在我的记忆里美化他的事,像是我第一次吸烟就是他教的,那种黄花烟叶切碎的烟丝用裁成长条的报纸卷起来抽时,呛出眼泪的辣味,如今还刺在我的咽喉里;以及姥爷去世之后我其实没有回到关高三学生的教室,我在父母的面前坐上车又绕回了殡仪馆,看见他蹲在门口,他说“爷爷一辈子的心愿就是坐飞机去看海,可是到死也没去成。海有什么好看的,我以后老了替他看完海还回来,我在这出生、长大,家人的骨灰在这,我就在这扎根。”后来我们没有把哥哥和养大他的姥爷埋在一起,很简单,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被埋进烈士陵园,我们把他埋在了城市的远郊。他死的时候脖子上戴着我姥姥给他的玉,除此以外再没有家人的痕迹,包括我大舅的。我不知道如果有遗言,他会让我们帮忙照顾他的爸爸,还是奶奶。
这些都让我感到矛盾,为了大舅被我们毁坏的爱情,他还有机会再找到一个携手的人吗?万一我们又因为担心他钱财被骗而扼杀他的婚姻呢,或者最差的是,我不愿意去想的,如果他要钱不是为了买房子,而是为了摆平席野的事情呢?
我没有办法向母亲袒露自己,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越是这么安慰自己,就越是想起大舅说的“怕一没看好你们,就出事了。”我知道我的爸妈有一笔不多的钱,是准备用来买房子的,他们没有告诉我这个房子要买在哪里,我猜那是我的嫁妆。
黑夜盖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想再试试能否控制梦境,我想梦到我哥的葬礼那天,在大舅说“这就走了,都没人摔盆子”时,我就去按照我家的葬礼习俗,作为全家唯一比哥哥辈分小的人,把那个盆子摔碎。可是梦境和睡眠都不曾降临。
于是我跟妈妈说:“妈,你和我爸能不能不买房子,我们就把钱给大舅存着吧。”
我妈妈在黑暗中回答“我和你爸买房子本来也是给你大舅的。睡吧,明天再商量。”
【十】
开家庭会议的习俗,在这里大概是从那会家家户户集中起来交流学习《毛选》的习惯养成的,当年那些读毛选的孩子,现在都成了父母,有些已经做了爷爷奶奶了。
张建疆家最近几年的一次家庭会议,是讨论张母意外去世以后的财产分割。简风风火火的大姐一如既往包揽了所有的事,然后她提议补偿款三家分一分,老房子因为没有产权就交还给房产局,要么就大家用补偿款买下来。妹妹张建民不愿意把房子交掉,她觉得有个房子以后张建疆老了还有个地方能住,但大姐私下里跟她说,感觉风水也太差了,接连出事,又是小的死于非命,看个打架还能被误伤,要么老的,临了还能遇见意外,去趟早市都能没了全尸,还是不要吧。这事就这么决定了,然后处理各种家具,衣服都烧了,有几身特别好的就送给救助站,家具基本都是处理掉,只有那个五斗橱收旧货的上门只愿意给5块钱拿走,张建疆给了对方6块让他帮忙拉到旅馆。
这一次的家庭会议,张建民觉得太没必要了,又是全家坐在一起盘问张建疆,连苏月也要出席。张建新执意要张建疆跟刘凤蓝拗断关系,或者同居也行,但坚决不能结婚。张建疆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姐姐开始哭诉:
当年,我去上山下乡,就是为了把职工顶替的名额给你,想着当工人日子好过一点。全家谁不为了你?爸爸妈妈在的时候,一辈子就给你换了这么一个吃饭的饭碗,现在马上就要变成别人的饭碗了,妈妈去世的时候的钱不是不给你,就是怕你的狐朋狗友都借走了,我才说有用的时候给你。
张建疆也被姐姐的眼淚逼得没有退路,他说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一辈子都没为自己活过一次。
结果是姐姐张建新赌气地马上到银行取了五万块钱,拿给张建疆。一家人不欢而散。
张建新很委屈,她想起小时候妈妈生了这个弟弟,自己都吃不饱没有奶水,她就只能挨家挨户去要牛奶,在限量供应的时代,牛奶是绝对的奢侈品,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每天都能要来牛奶。张建疆没有饿死,但一直到四岁才会走路,九岁才入学读了一年级,他不是这里病就是那里病,以至于在学校里称病不写作业慢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了。家人这种特别的爱护,也没有让他的生活变得平顺。
张建民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叹气,她觉得哥哥的一生太苦了,但是为什么会这样,缘由她不想细究,她也是从中年向老年过渡的年纪了。丈夫仿佛看穿了她,他说“还不是从小太娇惯了。”endprint
张建民在女儿苏月的教育上,她自认为是非常成功的,首先她从来不娇惯这个女儿,也不让她和别人争夺,从小就给她灌输“吃亏是福”的概念,她觉得没有棱角的人是最适合生存的。但女儿明显无法像泼辣的她,可以處理各种各样的问题。
她接到女儿慌张的电话说“大舅被抓走了”,赶紧问“哪个派出所?”
电话那头的苏月愣了一下才说,“我也不知道。”
张建民跟丈夫火速赶到海滨旅馆的时候,姐姐张建新还没到。她打苏月的手机没人听,问旁边的人怎么回事,有人说不是警察只是协警,说这里涉黄要了解情况,她打大姐的电话才说几句,就听见声音从远处奔跑过来,抬头恍惚间以为看见母亲五十多岁的样子。
三个人在去社区警卫点的时候,女儿苏月打来电话,说不是社区,是派出所,不过事情已经解决了,马上就回来。
【十一】
我爸说我家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因为走在路上十个人里有九个都是协警,这是错的,最多只有三个,其余的也穿着类似的制服,但很多不是治安人员。
不知道为什么,“警察”会来查涉黄,他们上上下下地把每间房间都敲了一遍,但现在是旅游淡季基本没几间屋子有人,又凶巴巴地对所有男客人说让他们穿上衣服,被许多人赶了出来。
大舅迎上去说,我是老板,你们别坏了我的生意,背上被结结实实地来了一棒子,“还没找你呢”,他们又找上了刘凤蓝。按她说的,她来海滨旅馆以后就不接客了。刘凤蓝说她有自己的职业,在朋友圈里卖面膜,她给他们看她手机上成交的订单,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推开她,直接带走了我大舅。
一直到他们带着大舅到派出所领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些人并不是警察,正规的警察态度好很多,听完凶巴巴关于涉黄的供述,还轻声细语地问我大舅“就是你吗?来,坐下做个记录……”
然后态度温和的警察给了我一个更温和的笑:“苏月,是你啊。”
我看见那个曾经带我踩着他家屋顶逃课的同桌,坐在凳子的那一边。多年过去他瘦了很多,也许因为穿着制服,人也显得挺拔了。他叫住往外走的两个人说,辛苦了,送送你们。我跟出去,看见他正在拍着其中一人的肩膀说,“这是我叔,做正经生意的,挺不容易,以后多帮忙照顾点。”
“没有想到你会做警察,你小时候的理想可是当陈浩南。”我哈哈笑了。
“这种话现在可不能乱说。我是09年扩招之后考的编制。”他说。
这是我多年来唯一一次偶然地再次跟儿时伙伴重逢,在我的故乡,接受这个城市向我展示的好意。我想把这份骄傲分享给父母,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酣畅地大吃了一顿。
我爸妈和姨妈送大舅回到旅馆。他们走了之后,大舅去了一趟他的房间,回来之后他问我:“你姨妈刚刚给我的钱呢?”
“你不是放在你房间了?没找到?”,我突然回过神,三步并两步上了三楼,深吸一口气拧开了刘凤蓝的房门,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了一块毛巾在暖气的上方荡着。
回家后的第二次家庭会议,是姨妈用干巴巴的声音宣布她和我妈妈的决定,她们已经给我大舅报了去海南的旅行团,钱都交过了,路上的零用钱也准备好了,让他去散散心,旅馆的事先由我和我妈顶几天。
“对对对,你放心玩吧,我帮你看着店。”
大舅第二天就去了机场,我们送他去的。
西伯利亚的寒流也在那一天袭击全城,回到旅馆,我坐在窗前,用指甲在结出冰花的窗户前慢慢地刮着,玻璃可见的面积逐渐变大,刘凤蓝的腰、前胸、最后是整个身体也逐渐在视野里完整。她提着箱子,一言不发地走进来,递给我一沓报纸包着的东西,说“帮我给你舅收一下,前两天问他借的钱。”我接过钱,没有拆穿她,然后她就拎着箱子上了三楼。
过了一会,她下来,坐在我旁边,我随手撕下两个棒棒糖,递给她一个。
漫长的沉默里,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不必了。我怀孕了,出门不方便。”
紧接着又是一条,“我说我爸的事,是假的。”
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糖在舌尖变苦,是我小时候的味道,走遍了好几个大洋都找不到的停产糖精味。
我把手机装进口袋里,看见大舅在风雪里折腾着两只箱子,他想把他们尽快弄进海滨旅馆,都不用猜我也知道他是怎么在机场看着LED屏几秒一帧地轮播,想象几分钟后通过安检要被问有没有出去过,年近花甲的他就在“从未离开家”的回答里弱下去,弱下去,他现在倒不觉得羞愧,因为他身体里住着北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