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人群中的“这一个”

恢嘉

一部《水浒传》，刻画了众多栩栩如生的江湖英雄的形象。“黑旋风”李逵是其中的一个，他和其他人物不同，属于既简单又狡黠、既可爱又可悲、既讨人喜欢又令人生厌的一个另类。他的那份独一无二的言语表情、行为举止、处事风格，深深地定格在读者的心目中。

一

人生在世，不是简单的生物个体意义上的存在，而是诸多社会关系的总和，江湖人物更是如此。要想写状一个江湖人物，必须设法将他的家世背景、人际关系、性格特征等今人称之为个人基本信息的资料介绍给读者，否则，这个人物就无法鲜活地出现在读者的面前。《水浒传》介绍江湖人物个人基本信息的方式多种多样，对“天杀星”李逵的介绍更是别具一格，不落俗套。

按照金圣叹、李卓吾的点评，《水浒》中一百零八位好汉的介绍文字，晁盖、卢俊义等一百零七人“皆依列传例”，唯有宋江“特依世家例”。世家、列传的区分始于司马迁的《史记》。原来，虽然同为江湖人物，因为身份地位不同，介绍文字的规格也随之不同。

李逵虽然为梁山好汉中不可或缺的，但在家世背景介绍的规格上，既无法和宋江、晁盖、卢俊义相比，也不能和鲁智深、林冲等人比肩。与对鲁智深和林冲等正面介绍迥然不同，李逵则是因在宋江和戴宗吃酒时与人喧闹而进入读者视野的：

两个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才饮得两三杯酒，只听楼下喧闹起来……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着一个黑凛凛大汉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便问道：“院长，这大哥是谁？”戴宗道：“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多人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及会拳棍，现今在此牢里勾当。”

透过戴宗明显带有些许不屑的三言两语，人们晓得了李逵的籍贯身世，晓得了他原来是一个好勇斗狠、负案在身、亡命江州后在牢里混饭吃的黑大汉小混混。戴宗如此介绍李逵的身世信息，显然缺乏对李逵起码的尊重。而且，戴宗所言并没有全部道出李逵的重要信息。直到书中第四十三回李逵下梁山回老家接老娘时，通过同乡朱贵之口，人们方才知晓李逵还有一个哥哥李达。李逵入伙梁山泊后回到老家时与兄长李达的一番对话，清楚地道出了兄弟二人闹别扭的根源所在。

入得门，李逵见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见。”李达骂道：“你这厮归来则甚？又来负累人。”娘便道：“铁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李达道：“娘呀！休信他放屁。当初他打杀了人，教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同，劫了法场，闹了江州，现在梁山泊做了强盗。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着落原籍追捕正身，却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说他兄弟已自十来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现今出榜赏三千钱捉他。你这厮不死，却走家来胡说乱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达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却又敌他不过，把饭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

李逵对其兄长李达的复杂心绪，金圣叹一语道破：“逵还有兄李达，便定然排行第二也，他却偏要一生自称李大，直等到急切中移名换姓时，反称李二，谓之乖觉。试想他肚里，是何等没分晓。”

虽然说英雄不论出身，但一部专写草莽英雄的《水浒传》，对于出身背景却颇为看重，这或许是走近草根出身的“黑旋风”李逵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二

爱虚荣和耍无赖是江湖小混混们的通病，李逵甫一出场，便将其身上的这两种毛病表演得淋漓尽致。

亡命他乡、无所事事的李逵虽然在江州牢里谋了个勾当，却主要靠赌博来打发光阴。当戴宗和宋江在江州一家临街的酒肆楼上品酒时，手头没钱又想去赌博的李逵因向酒家索借银子不成，便和人家闹将起来，这才阴错阳差地出现在宋江和戴宗面前。为了向初次相识的宋江解释为何在楼下和主人喧闹，颇爱颜面的李逵遂编造了一段谎话。施耐庵的生花妙笔逼真地道出了李逵的真实心态：

宋江便问道：“却才大哥为何在楼下发怒？”李逵道：“我有一锭大银，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却问这主人家挪借十两银子，去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自要些使用。叵耐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却待要和那厮放对，打得他家粉碎，却被大哥叫了我上来。”宋江道：“只用十两银子去取，再要利钱么？”李逵道：“利钱已有在这里了，只要十两本钱去讨。”宋江听罢，便去身边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说道：“大哥，你将去赎来用度。”戴宗要阻当时，宋江已把出来了。李逵接得银子，便道：“却是好也！两位哥哥只在这里等我一等，赎了银子便来送还，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几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来。”推开帘子，下楼去了。

李逵的这点小伎俩，自然瞒不了对他再熟悉不过的“神行太保”戴宗。在李逵急冲冲地下楼而去之后，戴宗便向宋江道破了李逵的谎言，宋江却不以为意。

宋江肯借银子给李逵，令李逵大为感动。不言而喻，十两银子便令李逵感慨良深，自然和他人际关系较差，平日里很少有人肯借银子给他有关。囊中羞涩的李逵便想空手套白狼，用这十两银子到赌场上赢几贯钱来，然后请宋江一次客，显摆一下自己的面子。不料事与愿违，在赌场上李逵很快便将十两银子输得一干二净。急红了眼的李逵顿时拿出了耍无赖的看家本领：

李逵道：“我这银子是别人的。”小张乙道：“遮莫是谁的，也不济事了。你既输了，却说甚么？”李逵道：“没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来还你。”小张乙道：“说甚么闲话？自古赌钱场上无父子，你明明地输了，如何倒来革争？”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里喝道：“你们还我也不还？”小张乙道：“李大哥，你闲常最赌的直，今日如何恁么没出豁？”李逵也不答应他，便就地下掳了银子，又抢了别人赌的十来两银子，都搂在布衫兜里，睁起双眼，就道：“老爷闲常赌直，今日权且不直一遍。”小张乙急待向前夺时，被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个赌博的一齐上，要夺那银子，被李逵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这伙人打得没地躲处，便出到门前，把门的问道：“大郎那里去？”被李逵提在一边，一脚踢开了门便走。那伙人随后赶将出来，都只在门前叫道：“李大哥，你恁地没道理，都抢了我们众人的银子去！”只在门前叫喊，没一个敢近前来讨。endprint

依靠蛮力抢夺银子的李逵怎么也没有想到，离开赌场不远，便撞上了宋江和戴宗。斯情斯景，令李逵腋下出汗，恨无地洞可钻，只得请求宋江谅解。

应当说，上述一段描写已经传神地刻画出了李逵身上的江湖小混混习气，接下来“黑旋风斗浪里白条”的场景，更是将李逵爱面子和耍无赖的秉性刻画得入木三分。

因为在酒席上宋江想吃鲜鱼汤，李逵便主动前去向渔家索要，且认为打鱼的不敢不给他，想不到打鱼人回答说鱼牙主人没发话，不敢开船舱。李逵带酒耍横，却放跑了船舱里的活鱼，由此引发了和鱼牙主人“浪里白条”张顺在地上和水中的两场恶斗。李逵和张顺相斗的故事早已成为尽人皆知的经典，无须笔者在这里复述。有一点想要嚼舌的是，透过这个故事来分析李逵身上的江湖小混混习气，不失为认识李逵其人的一条路径。

三

因为天生蛮力，罕有对手，故而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李逵动辄便用拳头说话，养成了蛮横不讲理的习性。上了梁山之后，李逵的这个毛病也没有多少改变。他奉命和吴用、雷横等人一起前往沧州拉朱仝入伙时，残忍地杀害了沧州知府的爱子小衙内，当朱仝追赶到柴进的庄园里，要和李逵性命相扑时，李逵竟然为之大怒道：“教你咬我鸟！晁、宋二位哥哥将令，干我屁事！”从李逵的口气中，不难想见他压根就没有把朱仝放在眼里，好勇斗狠的脾气一至于斯。

对朱仝是如此，对梁山上许多本领不如他的好汉同样是蛮横不讲道理。《水浒传》第六十七回载，李逵不听宋江将令，独自下山前往凌州后，宋江放心不下，当即分派戴宗、时迁、李云、乐和、王定等头领带人分头下山寻找。当“鼓上蚤”时迁赶上李逵之后，李逵正打算和新结识的“没面目”焦挺一起前往枯树山说服“丧门神”鲍旭入伙，时迁劝他回山寨的话被当成了耳旁风。

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一向蛮横的李逵也有被人修理得服服帖帖的时候，戴宗、罗真人、焦挺和燕青皆是修理李逵的高手。

“神行太保”戴宗和李逵相识甚早，早在江州监牢混日子时，李逵就是戴宗的手下，被戴宗修理则是在上了梁山许久之后。因为高唐知府高廉善用妖法，戴宗便受命前往蓟州去请“入云龙”公孙胜出山相助。李逵不耐寂寞，非要和戴宗一同前往，而又不肯听戴宗的话，私下偷吃酒肉，于是戴宗使用自己的拿手绝活“神行法”将李逵着实整治了一番：

李逵怕将起来，几遍待要住脚，两条腿那里收拾得住，却似有人在下面推的相似，脚不点地，只管的走去了。看见酒肉饭店，又不能够入去买吃，李逵只得叫：“爷爷，且住一住！”看看走到红日平西，肚里又饥又渴，越不能够住脚，惊得一身臭汗，气喘做一团。……戴宗道：“你敢是昨夜不依我？今日我也走不得住，你自走去。”李逵叫道：“好爷爷，你饶我住一住！”戴宗道：“我的这法，不许吃荤，第一戒的是牛肉。若还吃了一块牛肉，直要走十万里，方才得住。”李逵道：“却是苦也！我昨夜不合瞒着哥哥，真个偷买几斤牛肉吃了，正是怎么好！”戴宗道：“怪得今日连我的这腿也收不住，只用去天尽头走一遭了，慢慢地却得三五年，方才回得来。”李逵听罢，叫起撞天屈来。

戴宗已经整治得李逵呼喊爷爷，但李逵并没有因此而长记性，于是又被公孙龙的业师罗真人狠狠地修理了一回。因为罗真人不肯让公孙龙下山，性情焦躁的李逵顿生恶念，夜间上山，潜入紫虚道观劈杀了罗真人和一位青衣童子。殊不知罗真人早已看破李逵的机心，故而李逵劈杀的仅仅是罗真人的两个葫芦。第二天一早，罗真人略施法术，便将李逵投入了蓟州府的大狱之中，吃了不少苦头。待到罗真人派黄衣力士前去将李逵救出来之后，杀人不眨眼的“天杀星”李逵见到罗真人害怕得五体投地：

李逵看了罗真人，只管磕头拜说道：“亲爷爷，铁牛不敢了也！”罗真人道：“你从今已后，可以戒性，竭力扶持宋公明，休生歹心。”李逵再拜道：“你是我的亲爷爷，却如何敢违了你的言语？”

“神行太保”戴宗和罗真人整治李逵的方式荒诞不经，不足为训，“浪子”燕青和“没面目”焦挺修理李逵，却是靠自家的真实本领。燕青在梁山露面较晚，却是李逵的克星，因为燕青的相扑功夫天下第一，李逵让燕青给摔怕了，故而李逵从心里害怕燕青，在燕青面前始终服服帖帖。《水浒传》第七十三回如此介绍说：

话说当下李逵从客店里抢将出来，手搭双斧，要奔城边劈门，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交攧个脚稍天。燕青拖将起来，望小路便走，李逵只得随他。为何李逵怕燕青？原来燕青小厮扑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着令燕青相守李逵。李逵若不随他，燕青小厮扑，手到一交。李逵多曾著他手脚，以此怕他，只得随顺。

“没面目”焦挺家中几代皆以相扑为生，家传的相扑功夫颇为了得。李逵与他初次照面，便领略了他的厉害：

行不得一日，正走之间，官道旁边只见走过一条大汉，直上直下相李逵。李逵见那人看他，便道：“你那厮看老爷怎地？”那汉便答道：“你是谁的老爷？”李逵便抢将入来。那汉子手起一拳，打个塔墩，李逵寻思：“这汉子倒使得好拳！”坐在地下，仰着脸问道：“你这汉子，姓甚名谁？”那汉道：“老爷没姓，要厮打便和你厮打！你敢起来！”李逵大怒，正待跳将起来，被那汉子肋罗里只一脚又踢了一交。李逵叫道：“赢他不得。”爬将起来便走。

李逵在不同对象面前蛮横和乖巧的态度转化，亦庄亦谐地道出了许多混迹于江湖上的人所奉行的恃强凌弱的生存法则。

四

李逵号称梁山泊三十六名天罡星中的“天杀星”，这个称谓十分贴切地道出了他嗜杀成性的本质。作为一名梁山好汉，李逵给人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杀人成性。不过，在其一路杀人的人生履历中，偶尔也有天良未泯的时候。嗜杀成性的人性缺失和天良未泯的人性觉醒，在李逵身上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梁山泊好汉江州劫法场营救宋江、戴宗，让李逵的杀人本领派上了用场。在午时三刻已到，监斩官号令“斩讫报来”的当口，单干户李逵和特地前来的梁山好汉不谋而合，李逵抢先挥舞两把板斧，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手。当晁盖等人合力救出宋江、戴宗以后，李逵杀人却杀上了瘾头：endprint

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抡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个莽撞之人。晁盖便叫道：“前面那好汉，莫不是黑旋风？”那汉那里肯应，火杂杂地抡着大斧，只顾砍人。晁盖便叫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罗，只顾跟着那黑大汉走。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倾翻的，不计其数。……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众人都来看时，靠江边一所大庙，两扇门紧紧闭着。黑大汉两斧砍开，便抢入来。……正相聚间，只见李逵提着双斧，从廊下走出来。宋江便叫住道：“兄弟那里去？”李逵应道：“寻那庙祝，一发杀了，叵耐那厮不来接我们，倒把鸟庙门闭上了。我指望拿他来祭门，却寻那厮不见。”

这回李逵大开杀戒，除开杀了行刑的刽子手外，砍杀的多是无辜的百姓。就连白龙神庙的庙祝，也成了李逵想要寻杀的对象。如此丧失理智滥杀无辜，着实可恨可恶。

三打祝家庄时，李逵杀人又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梁山泊人马攻破祝家庄之后，李逵先是砍杀了祝龙，随后看见已经投降了梁山的扈家庄公子扈成押解祝彪而来，不由分说便砍杀了祝彪，随后就要砍杀扈成。扈成逃走以后，李逵又抢入扈家庄，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李逵在干出如此惨绝人寰、丧天害理之罪业以后，非但没有一丝愧疚，反而来到宋江面前邀功请赏：

只见黑旋风一身血污，腰里插着两把板斧，直到宋江面前，唱个大喏，说道：“祝龙是兄弟杀了，祝彪也是兄弟砍了，扈成那厮走了，扈太公一家，都杀得干干净净，兄弟特来请功。”宋江喝道：“祝龙曾有人见你杀了，别的怎地是你杀了？”黑旋风道：“我砍得手顺，望扈家庄赶去，正撞见一丈青的哥哥，解那祝彪出来，被我一斧砍了，只可惜走了扈成那厮。他家庄上，被我杀得一个也没了。”……李逵答道：“谁鸟耐烦，见着活的便砍了。”宋江道：“你这厮违了我的军令，本合斩首，且把杀祝龙、祝彪的功劳折过了，下次违令，定行不饶。”黑旋风笑道：“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

可怜扈太公一家老幼死于非命，竟是因为李逵杀人“砍得手顺”而致。而李逵对于没有立下功劳，也不以为意，因为自己“杀得快活”。“砍得手顺”“杀得快活”，寥寥八字，活脱脱地道出了李逵以杀人为乐事的强盗心性。

李逵身上难得的一次良心发现，是回老家接老娘途中遇上了假扮自己的李鬼。直肠子的李逵轻信了李鬼家有九十岁老母的谎言，误以为李鬼是为了尽孝才假扮自己剪径劫道的，遂推己及人，不仅饶了李鬼一命，还给了他十两纹银，让他回去改业养娘。良可叹息的是冤家路窄，李逵阴错阳差地来到李鬼家中讨要酒饭，又阴错阳差地偷听了李鬼夫妇密谋害他，于是李鬼便身首异处，连腿上的肉也成了李逵的口中餐。读李逵从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吃的文字，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掣出腰刀，早割下头来。拿着刀，却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那里去了。再入屋内来，去房中搜看，只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钗环，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都打缚在包裹里。却去锅里看时，三升米饭早熟了，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

江湖上動辄杀人的事情屡见不鲜，打虎好汉武松杀人后题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令人景仰，而李逵杀害李鬼后割下死人腿上的肉来吃，却只能令人恶心。江湖之为江湖，鱼龙混杂，原本不足为奇。即便如此，李逵杀人之后又割了肉吃的行事风格，却极为罕见。透过李逵吃李鬼肉的故事，不难加深对李逵嗜杀成性和人性迷失的认识。

五

说来有趣，鲁莽冲动是李逵说话行事的一个致命弱点，而狡黠算计又时不时地闪现在李逵身上，这样两种看起来似乎根本不能兼容的特征居然能够同时成为李逵其人的两张名片，实在是《水浒传》中“黑旋风”李逵永远的魅力之一。

金圣叹、李卓吾在评点《水浒传》的武松、鲁智深、史进、阮小七、焦挺、李逵几位好汉的粗卤时说道：“鲁达粗卤是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气，李逵粗卤是蛮，武松粗卤是豪杰不受羁靮，阮小七粗卤是悲愤无处说，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蛮横诚然是李逵粗卤的重要内因，但李逵的粗卤和焦挺一样，同样是气质使然。因为没有文化、缺少教养，但凡遇见不顺心思之事，便想付诸拳头，用武力解决，根本不会去分析研判情势，不会有顾忌和耐心。

最能说明李逵粗卤的，当属宋江率人马一打祝家庄之初，李逵的一段言辞。

李逵笑道：“量这个鸟庄，何须哥哥费力，只兄弟自带三二百个孩儿杀将去，把这个鸟庄上人都砍了，何须要人先去打听。”宋江喝道：“你这厮休胡说！且一壁厢去，叫你便来。”李逵走开去了，自说道：“打死几个苍蝇，也何须大惊小怪。”

李逵鲁莽行事的风格始终没有改变。等到梁山好汉接受招安成为北宋朝廷鹰犬，攻打田虎时，面对田虎的部下妖道乔道清，李逵的鲁莽冲动几乎要了许多好汉的性命。

那先生马前皂旗上，金写两行十七个大字，乃是：“护国灵感真人军师左丞相征南大元帅乔。”耿恭看罢，惊骇道：“这个人利害！”两军未及交锋，恰遇李逵等五百游兵突至，李逵便欲上前。耿恭道：“此人是晋王手下第一个了得的，会行妖术，最是利害。”李逵道：“俺抢上去砍了那撮鸟，却使甚么鸟术？”唐斌也说：“将军不可轻敌。”李逵那里肯听，挥板斧冲杀上去，鲍旭、项充、李衮恐李逵有失，领五百团牌标枪手一齐滚杀过去。那先生呵呵大笑，喝道：“这厮不得狂逞！”不慌不忙，把那口宝剑望空一指，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好好的白日青天，霎时黑雾漫漫，狂风飒飒，飞土扬尘。更有一团黑气，把李逵等五百余人罩住，却似摄入黑漆皮袋内一般，眼前并无一隙亮光，一毫也动弹不得，耳畔但听的风雨之声，却不知身在何处。endprint

李逵所领五百人马被擒后，鲁智深、武松、刘唐、鲍旭、项充、李衮、唐斌等头领也相继被俘。危急时刻，如果没有“入云龙”公孙胜前来相助，和乔道清斗法斗智，并将其击败，宋江的大军便将一败涂地。虽然说出现此种险情不能全部归咎于李逵，却与李逵的轻敌鲁莽有极大的干系。

李逵这么一个遇事不动心思的粗卤汉子，偏偏时不时地也会表现出令人忍俊不禁的狡黠和小算计。《水浒传》中，李逵甫一露面，便对宋江说谎话，诳宋江借给他十两银子去赌博。如果说李逵和宋江一见面便诳人家银子是因为赌瘾太大而又身无分文所致，那么，在高唐州营救柴进时李逵的狡黠，则是典型的吃一堑长一智。

在和戴宗一起前去延请“入云龙”公孙胜途中，因为出言行事不慎，开罪了戴宗和罗真人，李逵相继受到戴宗和罗真人的惩戒，吃了大苦头，在梁山人马攻破高唐州以后依旧心存余悸。故而在他要到枯井中去打捞柴进前，就开始担心会被人割断了绳索。李逵的这份狡黠，连号称“智多星”的吴用都想象不到，称其“忒奸猾”。愈是仔细品味这段文字，愈能领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涵义。

李逵笑道：“我下去不怕，你们莫割断了绳索。”吴学究道：“你却也忒奸猾。”且取一个大篾箩，把索子络了，接长索头，扎起一个架子，把索挂在上面。李逵脱得赤条条的，手拿两把板斧，坐在箩里，却放下井里去，索上缚两个铜铃。……李逵说下面的事，宋江道：“你可再下去，先把柴大官人放在箩里，先发上来，却再放箩下来取你。”李逵道：“哥哥不知我去蓟州，着了两道儿，今番休撞第三遍。”宋江笑道：“我如何肯弄你？你快下去。”李逵只得再坐箩里，又下井去。……宋江见柴进头破额裂，两腿皮肉打烂，眼目略开又闭。宋江心中甚是凄惨，叫请医生调治。李逵却在井底下发喊大叫。宋江听得，急叫把箩放将下去，取他上来。李逵到得上面，发作道：“你们也不是好人，便不把箩放下来救我！”宋江道：“我们只顾看顾柴大官人，因此忘了你，休怪。”

在如此情景中写状李逵的奸猾狡黠，不惟令人拍案叫绝，而且极容易让人联想起李逵几次更改姓名的机智。

一次是李逵在沂岭连杀四只老虎惊动了当地村民，被抬到曹太公庄上。曹太公问他姓名时，李逵随口回答说：“我姓张，无名，只换做张大胆。”而不肯将真名实姓示人。

一次是李逵被罗真人惩罚，投入蓟州府的牢狱中，在马府尹的严刑拷打之下，只是招认自己是“妖人李二”——因为他排行第二，这次提供的信息要比上回蒙哄曹太公时靠谱得多，但同样不肯承认自己就是负案在身的李逵。

天不怕地不怕、说话粗鲁、行事蛮横的李逵，为什么在关键时刻不能像武松、鲁智深等好汉一样，坚持“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而要藏着掖着不肯道出自己的真名实姓？李逵这样做绝不是刻意藏奸使诈，而是因为他早年杀人在逃、负案在身，害怕官府捉拿的缘故。如果说李逵的狡黠、奸猾、小聪明是被生活逼出来的，那么，他的蛮横粗卤则是其天性使然。

六

梁山好汉中不乏性情急躁、胸无城府、口无遮拦之人，“花和尚”鲁智深、“霹雳火”秦明、“没遮拦”穆弘、“活阎罗”阮小七等皆是这种性格，而以“黑旋风”李逵最为典型。

秦明“性格如火，声若霹雳”，因此被人称为“霹雳火”。秦明原是军官出身，被宋江设毒计赚上梁山之后出头露面远比李逵要少，精明世故的秦明在是否接受朝廷招安等重大问题上从未表示过反对意见，用现在的话说叫做政治上比较成熟。穆弘原来是浔阳镇上一霸，被人称为“没遮拦”。穆弘在梁山泊虽然名列三十六员天罡星之中，知名度却无法和李逵相比，鲜有机会说话表态，对于是否接受招安，虽然持反对态度，但也仅限于附和起哄而已。

阮小七兄弟上梁山的目的很明确，只是想“开眉展眼”地享受人生。由于和宋江的关系较李逵为疏远，“活阎罗”阮小七在梁山上也不像李逵那样出言无忌。从内心深处反对投降招安的阮小七采用了恶作剧的方式，通过倒船偷御酒来发泄自己的不满，但在朝廷使臣陈太尉上到梁山宣读诏书时，却没有公开出面。在李逵扯了诏书，鲁智深、刘唐、武松、穆弘、史进等人一起发作起来的当口，也没有看到阮小七的身影。

“天孤星”鲁智深快人快语，但所言多有道理，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在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后的筵席上，宋江借酒填词《满江红》，让“铁叫子”乐和唱出“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引发一片反对声。武松、李逵怒发冲冠，一个说“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冷了兄弟们的心”，一个说“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在宋江对武松反唇相诘时，鲁智深站出来讲了自己的见解：“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这种见解，李逵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说不出来的。

李逵的快人快语，在很多时候则是一种不成熟、不思考的表现。譬如，在梁山好汉江州劫法场之后，摆在宋江眼前的只有上山聚义一条路了，于是他征询前来参与营救他的李俊、张顺、张横、穆弘、穆春等人是否愿意同上梁山，“说言未绝，李逵先跳起来，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作两截便罢！”又譬如，在一打祝家庄时，不自量力的李逵便对宋江郑重其事的安排部署不以为然，大言不惭地说道：“量这个鸟庄，何须哥哥费力，只兄弟自带三二百个孩儿杀将去，把这个鸟庄上人都砍了，何须要人先去打听。”被宋江喝退后，依旧嘟嘟囔囔：“打死几个苍蝇，也何须大惊小怪。”

换个角度看问题，李逵许多并不思索便脱口而出的话语不仅反映了他心口如一、直来直去的真性情，而且令读者读之十分痛快，难以忘怀。譬如，李逵在江州初次和宋江见面时，看着宋江便问戴宗：“哥哥，这黑汉子是谁？”经戴宗介紹过后，李逵又问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随后，李逵和“浪里白条”张顺在地上、水中做了一番恶斗，一起来到宋江和戴宗面前。

戴宗指着宋江对张顺道：“二哥，你曾认识这位兄长么？”张顺看了道：“小人却不认得，这里也不曾见。”李逵跳起身来道：“这哥哥便是黑宋江！”endprint

天下之大，但也只有从李逵的口中，才能听得到如此绝妙的介绍言辞！又譬如，李逵上了梁山泊以后，因见宋江回老家接宋太公、公孙龙下山回蓟州看望老娘，不由得孝心萌动，也要回老家去接老娘。宋江担心他鲁莽生事不许他下山，致令李逵焦躁万分，叫道：“哥哥，你也是个不平心的人！你的爷便要取上山来快活，我的娘由她在村里受苦？兀得不是气破了铁牛的肚子！”李逵的这段话义正辞严，句句说在点上，与寻常的胡搅蛮缠简直判若兩人。

晁盖死于非命之后，碍于晁盖的临终遗言，机心深重的宋江使权弄诈，不敢公然号称一把手。李逵竟然将宋江的内心一语道破，大声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个大宋皇帝你也肯！”在宋江为之大怒时，李逵又说道：“我又不教哥哥不做。说请哥哥做皇帝，倒要割了我舌头！”此时直言无忌随口道破宋江心思的李逵，委实是讨读者喜爱。

李逵在高唐州看到知府高廉的妻舅殷天锡横行霸道，公然欺负藏有丹书铁券的“小旋风”柴进，顿时怒从心上起，说了一段别人的嘴里很难说出来的话。

柴进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没来由，和他粗卤做甚么？他虽是倚势欺人，我家放着有护持圣旨，这里和他理论不得，须是京师也有大似他的，放着明明的条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那厮若还去告，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

“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李逵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实际上道出了他同时也是许多江湖人物的人生信念。

七

不论从哪个视角观察，李逵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同时又是一个至死不悟的盲目追随者。

李逵天不怕地不怕，更不畏惧皇帝高官。在他的心目中，皇帝、朝廷、现政权是不占任何位置的。“老子生来住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船火儿”张横依据江水而“不怕官司不怕天”，李逵却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不怕官司不怕天”。对于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大宋皇帝，草民李逵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初上梁山，李逵便在晁盖、宋江等一干头领面前了无顾忌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

在宋江机关算尽才将朝廷的招安钦差陈太尉迎到梁山宣读诏书时，李逵大怒。

只见黑旋风李逵从梁上跳将下来，就萧让手里夺过诏书，扯的粉碎，便来揪住陈太尉，拽拳便打。此时宋江、卢俊义大横身抱住，那里肯放他下手。恰才解拆得开，李虞候喝道：“这厮是甚么人，敢如此大胆！”李逵正没寻人打处，劈头揪住李虞候便打，喝道：“写来的诏书，是谁说的话？”张干办道：“这是皇帝圣旨。”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们，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来恼犯着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众人都来解劝，把黑旋风推下堂去。

李逵在临死之前，心中念念不忘的依旧是造反。

将至半酣，宋江便道：“贤弟不知，我听得朝廷差人赍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宋江道：“兄弟，军马尽都没了，兄弟们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道：“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并气力招军买马杀将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

不待说，李逵对北宋皇帝的这种极端鄙视态度，是和宋江反贪官不反皇帝的意愿大相径庭的。然而，由于对宋江过分崇拜，二人的关系好似胳膊和大腿的关系，故而只要是宋江执意坚持的，李逵便拗不过去，而会屈从于宋江的意志。由于宋江的执意坚持，坚定的招安反对派李逵最后竟然放弃了自己的信念，和其他头领一起做了朝廷鹰犬。李逵动辄便嚷着让宋江做皇帝是当不得真的，但为了让宋江如愿以偿坐上梁山泊第一把交椅，李逵确实不遗余力、不怕得罪人。晁盖临终前留有遗言，“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李逵对此心知肚明，却不肯真正遵从。在卢俊义活捉史文恭，为晁盖报了深仇以后，按说生性耿直的李逵会毫不犹豫地拥护卢俊义做梁山泊主，而他却为了宋江而不惜将晁盖的临终遗言抛到九霄云外，更不在乎得罪卢俊义，竟然首先跳出来，公开反对卢俊义为梁山泊主。

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我在江州舍身拚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做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也发作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受朝廷诰命的，也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刘唐便道：“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要让别人！”鲁智深大叫道：“若还兄长推让别人，洒家们各自撒开！”

因为有军师吴用的暗中操纵，李逵、武松、鲁智深等一干头领的公然“选边站”，加之卢俊义审时度势坚决不肯坐第一把交椅，宋江才得遂心愿，成了梁山泊主。

为了哥们义气可以放弃政治主张的李逵，却容不得宋江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被人玷污。于是，在李逵闻听宋江强抢刘太公之女的虚假信息后，怒不可遏，认定宋江“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返回梁山泊后，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又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

“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你做得这等好事！”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匹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若还抢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你却去我房里搜看。”李逵道：“哥哥，你说甚么鸟闲话！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来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endprint

于是，李逵和宋江立了赌赛军令状，和燕青带着宋江、柴进又来到刘太公庄上当面辨认。当查明强抢民女的真个不是宋江时，李逵便要认赌服输，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交与燕青，给宋江赔不是。后在燕青的点拨下，负荆请罪了事。

作为一个江湖人物，李逵的忠义荒唐可笑，仅仅体现在对宋江一个人上，对晁盖、卢俊义均无忠义可言。李逵对宋江的愚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浪子”燕青对卢俊义的忠诚绝不亚于李逵，但在该分手时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分手；阮小七和李逵一样出身草根，不喜欢被权势所羁绊，厌恶官场里的口蜜腹剑，早早地丢掉了头上那顶官帽子，浪迹江湖逍遥自在了此余生。和他们比起来，李逵留给后人只有遗憾。“高飞之鸟死于美食，深渊之鱼死于香饵。”李逵原本是一个不被美食、香饵所诱惑的人，却因为对宋江的盲从而死于非命。而他所忠心追随的宋江，非但没有把他引上一条阳光大道，而是裹挟他违心地接受招安，做了朝廷鹰犬。在朝廷鸟尽弓藏、卸磨杀驴之际，宋江因为担心李逵在他死后会重新啸聚山林，和朝廷作对，坏了梁山泊替天行道的名声，竟然将他从润州唤到楚州，哄骗他饮下慢性药酒后，才对他言明真相。

李逵见说，亦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讫泪下，便觉道身体有些沉重。当时洒泪，拜别了宋江下船。回到润州，果然药发身死。李逵临死之时，嘱咐从人：“我死了，可千万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哥哥一处埋葬。”嘱罢而死。

李逵的结局倒是印证了他当年说过的话。早在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时，李逵先是借着酒兴和武松一起挑头大闹，反对投降招安，酒醒之后又表示绝对忠于宋江，“我梦里也不敢骂他。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吧。”头脑简单的李逵这句话却包含玄机，一语成谶，日后果然死于宋江之手而不悟。

由李逵临死前的遗言可以断定，假如真有來生，没头脑的李逵除了重蹈前世的覆辙而外，绝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

八

《水浒传》第五十三回假戴宗和罗真人之口，对李逵的优长和使命做了说明。

戴宗每日磕头礼拜，求告真人，乞救李逵。罗真人道：“这等人只可驱除了，休带回去。”戴宗告道：“真人不知：李逵虽是愚蠢，不省理法，也有些小好处：第一，鲠直，分毫不肯苟取于人；第二，不会阿谄于人，虽死，其忠不改；第三，并无淫欲邪心，贪财背义，敢勇当先。因此宋公明甚是爱他。不争没了这个人回去，教小可难见兄长宋公明之面。”罗真人笑道：“贫道已知这人是上界天杀星之数。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故罚他下来杀戮。吾亦安肯逆天，坏了此人？只是磨他一会，我叫取来还你。”

戴宗所言李逵的三个优点，的确是李逵的长处，而且是许多江湖人物所不及。罗真人的话玄而又玄，似乎是在为李逵的嗜杀成性开脱。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无论如何都是李逵最令人厌恶的地方，怎么可以把“下土众生作业太重”，作为李逵嗜杀成性、滥杀无辜的理由呢？罗真人的逻辑未免也太过荒谬了。

金圣叹、李卓吾在点评《水浒》人物时，对“黑旋风”李逵情有独钟，评价甚高，认为施耐庵“写李逵色色绝倒，真是化工肖物之笔” “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人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好是他批语”。并将李逵视为宋江的对立面，以李逵的朴诚来反衬宋江的奸诈，以李逵的实话实说、直来直去来反衬宋江的正话反说、机心甚重，“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

作为草莽人群中的“这一个”，李逵不仅可以和刀笔吏出身的官迷宋江相比较，彰显其形神，可以和官场气息浓郁的戴宗、朱仝等人相比较，彰显其淳朴，也可以和同是草根出身的武松、阮小七、刘唐相比较，反映其性情，还可以和“浪子”燕青等机智人物相比较，透视其鲁莽粗心、缺少远见。俗话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李逵评价就是如此，不同的视角可以导致迥然不同的结论。而愈是通过多视角的观察比较分析，便愈是感到“黑旋风”李逵身上，汇聚了许多草莽英雄的特质与习性。他看似无足轻重，其实不可替代。认清江湖人群中不可替代的“这一个”，对于认清整个江湖甚或整个官场，都有着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责任编辑 张雅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