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兼程

2017-09-30 16:06
长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塞罕坝

年平均气温零下2度,最低气温超过零下43度,无霜期最短的一年只有27天。据气象专家考证,这里的年平均气温,比哈尔滨还要低。

或许你根本想象不到,零下40多度的天气,如果在屋外步行几分钟,眼睫毛也会冻得粘结,需要用手扒开。进屋前必须用雪揉搓脸上裸露的部分,直到全部搓红。如果直接进屋,脸上会出现一串串黄水泡。耳垂呢,冻成了鹌鹑蛋,或乒乓球。双脚常常会冻得流脓,痒痒得钻心。怎么办?用辣椒烧水,泡脚,这样才能睡觉。

屋内屋外温差太大,能达60多度,人的心血管骤冷骤热,极容易猝死。多年来,塞罕坝最常见的病症是心血管病,因之亡故的青壮年人格外繁多。据统计,山上人平均寿命比山下人少15岁,青壮年死亡率比山下人高出28%。

他们枯黄了,凋谢了。而这片土地,却浓绿了……

29.吃的是草

冰天雪地里,坝上人吃什么?

由于坝上气候不宜种庄稼和蔬菜。小麦、玉米、黄瓜、西红柿、豆角等等,在这里根本不见踪影。莜麦的产量也极低,亩产只有一百斤左右。

只有土豆,没头没脑、没心没肺地生长着,年年果实累累。坝上有一个农牧队,专门种土豆和莜麦。

土豆的吃法有若干种。莜麦呢?连同芒、刺、壳一起磨碎,成为灰灰的面粉,这就是当地千年不易的主食了。

最简单的吃法,是用开水冲成粥状,或干吃喝水。

最通常的吃法就是做成莜麦苦力。水烧开后,把干面往水里漫撒,边撒边搅拌,边搅拌边成熟,外表成块状,黑糊糊的,俗称“驴粪蛋儿”。因内部有硬壳、毛刺儿,吞咽时稍不小心,极易扎破嗓子,出血,呛得像一只只下蛋的母鸡,脸红脖子粗,使劲地呼叫……

最高档的吃法是压饸饹,用开水和面,用饸饹床压成圆面条,加卤。如果加上羊肉卤,那是再好不过了。还可以搓鱼子,或搓猫耳朵。

当然了,蔬菜也不是完全没有,白菜和萝卜还是能见到。白菜不长心,只能腌制酸菜。胡萝卜、白萝卜呢,因为扎不了根,只在地皮上长成疙瘩状。

所以,坝上最多的还是土豆。

农牧队还养有牛羊,过年时杀一批,卖给自家人,便宜得很。羊肉外面售价每斤6角钱,这里只收1角钱。

腊月十五之后,大雪封山,无法生产。这时候,塞罕坝人全部转入生活。

这是全年仅有的一段快乐时光。大家轮流请客、喝酒,喝得大坝直摇晃……

30.今晚只有煤油灯

刚上山时,人们都住马架子窝棚。

自己动手,就地挖一个地穴,一半地上,一半地下。把木料搭成架构,覆上塑料布和莜麦草,再糊上厚厚的一层泥。

后来,陆续建起了简易土房、砖房。屋内有火炕,火炕上盖石板,石板上抹黄泥,黄泥上铺苇席。苇席的上面,就是一家人的全部温暖和欢乐了。

每家屋中间的地面上,大都挖着一个土窖,加上木盖,上面可以走人。窖里是土豆、萝卜。那就是一个冬天的蔬菜了。

冬天里,土房仍是难挡极寒。茶水冻成冰疙瘩,尿盆冻成冰疙瘩,连洗脚水也冻成了冰疙瘩。土屋墙上全是白霜,只有火炕的一面墙是干燥的。

炉火旺盛的时候,三面墙流水,湿淋淋的。

没有电,煤油灯是夜晚惟一的主角。

总场机关只有一台135马力的柴油发电机,极难发动,需要用大绳缠住启动轮,拔河似的猛拽。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几十次,猛然“突突”响起,灯亮了。

晚上8时至10时,是送电时间。那明亮的杏黄色,牵引着多少人的羡慕啊。

谁家的孩子,如果晚上能到父母亲办公室的光亮里做作业,那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啊。大多数的孩子们,只能远远地看着灯火辉煌,心里会生发出一种无比的无奈。

但是,光明只限于总场场部,各个分场是没有这个福分的。

最偏远的三道河口分场,直到2000年才通上电。而分场下面的营林区,直到2010年,仍然是漆黑一片啊!

31.雪漫漫,路迢迢

赵振玉在第三乡分场工作。一年冬天,总场分配两头牛,让他去领取。

从总厂到第三乡分场,30公里。他在总场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出发,赶着牛上路了。这时飘起了大雪,走到一半路程时,雪已有二尺多深。牛腿短,肚皮压住雪,四蹄踢蹬,根本走不动。两头牛从来没经过这种阵势,吓得干瞪着大眼,哞哞直叫。

扔下牛,牛就要冻死,这是集体的财产,万万不能!没有办法,赵振玉只得自己在前面用双腿趟开一条路,再牵着牛通过。

回到第三乡分场时,已经凌晨四点了。

离总部最远的是北曼甸分场。

场部当时在高台级村,离总场120里,粮食油料都要从总场领取。由于只有坎坎坷坷的土石小路,一辆马车要走两三天。遇上风雪,就需要五六天时间了。

初新民是天津人,在北曼甸分场担任生活管理员。1983年春天,他赶着一辆马车到总场拉粮食。路途中有一条小河,是滦河的上游。往年这时候,河面冻结着,行人和车辆都可以放心通行。可是这年是暖春,冰凌酥软了。他赶着重载的牛车走上去,一下子辗碎薄冰,落水了。

他的遗体被冲出好远好远,5天后才找到……

1971年春节前,省委书记刘子厚和吕玉兰要上坝慰问。

从围场县城到东坝梁,勉强可以行走。从东坝梁再往西到总场场部,还有十多公里,实在无法通行。

因為连续几场雪,积雪超过一米,路中间被碾成了一条一尺厚的冰面,车走在上面轮胎打滑,东折西拐,异常危险。省委书记如果出现碰撞,那就是大事件了。怎么办?

塞罕坝全体大动员,用钢钎打眼,用炸药炸冰,然后用链轨拖拉机把冰雪推向两侧。

炮声隆隆,爆响了两天两夜,硬是打通了一条深深的雪沟,露出了路面。

汽车在雪沟里来往,外人根本看不见,只能看见一团团黑烟。endprint

……

32.白雪公主的爱情

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没有大姑娘。

这是男人的世界。来到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姑娘,都是美女,都是明星,尤其是陈艳娴等六个女同学上坝之后。

那一批大学生中,陈木东算是一个优秀分子。他戴着近视镜,老实肯干,又文静秀气。他最早被调整到粮站工作,担任管理员。这在当时是一个令人十分羡慕的岗位。

1966年秋天,陈木東的桃花运来了,因为漂亮姑娘陈艳娴也调到粮站当售货员了。两人都姓陈,在一个屋里办公,面对面,自然话题就多些。再加上陈木东诚实稳重,陈艳娴的少女之心似乎有些荡漾了。于是,夏天傍晚的时候,两个人便出去散步,谈理想,谈文学。

但陈木东毕竟是一个没有恋爱经验的老实人,近于木讷,这层纸一直没有捅破。羞怯的他,只是常常拜托好朋友曾祥谦从中传话。

曾祥谦,1940年生,湖北宜昌人,爱好文艺,是一个能说会唱,多才多艺的浪漫青年,此时担任机务队三队副队长。和很多小伙子一样,他也暗恋着陈艳娴,正在发愁没有机会表达。更加凑巧的是,林场排演样板戏,安排陈艳娴在《红灯记》中饰李铁梅,而他扮演李玉和。两个人常常单独在一起吊嗓子,对台词。几个来回,心灵打通,就搞起了对象。

老实人陈木东,还蒙在鼓里呢。

1967年底,陈艳娴宣布与曾祥谦结婚。几颗糖,一杯水,几十张笑靥如花的脸。

只是,在贺喜的人群中,缺少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此时,他正在远处的窝棚里悄悄地落泪呢。

无独有偶,王婉霞与在千层板分场工作的白城林技校学生冷铁强也在戏中相遇了。他们在戏中扮演一对夫妻。不久后,他们假戏真做,果然成了一家人。

史德荣找的对象是机务队的胡胜武,也毕业于白城林技校。

甄瑞玲、李如意等几个姑娘也都“就地取材”,嫁给了塞罕坝。

1969年5月1日,陈木东也正式成为棋盘山村的女婿。

新房就是王尚海的办公室。此时的王尚海,已经被打倒。

副场长王福明送来一个暖瓶,张启恩送了两个搪瓷茶缸。陈艳娴和曾祥谦夫妻呢,也抱着刚刚满月的女儿前来祝贺了。

三个人相视一笑,尽泯恩怨。

33.山民的后裔

孙强是塞罕坝林场学校的第一个教师。

他生于1941年,毕业于围场县初级师范学校,先在附近的御道口牧场参加工作,后来到塞罕坝学校当老师。

说是学校,却没有一间教室、一张桌凳、一个黑板。只有11个孩子,从7岁到11岁不等,分成四个年级,进行复式班教学。

在哪里上课?一间带炕的单身宿舍。

由于没有桌凳,全体学生都盘腿坐在炕上听课,写作业。

黑板呢,从食堂找一块菜板,用黑墨刷了一下。

一年后,北京光华木材厂支援了12套桌凳和一台破旧的脚踏钢琴。孙强现学现卖,先学会了两首最简单的曲谱:“东方红”和“我爱北京天安门”,教给孩子们。

五彩缤纷的琴声飘满了山头,抚慰着大山的寂寞和众多寂寞的灵魂们。

周围平坦的坡地和山沟沟,都是他们宽敞的操场。孩子们最喜欢体育课,孙强就领着他们到山上藏宝,找宝。把一块块橡皮放在草窝里,或压在石头下,让孩子们寻找。

小孩子们呼喊奔跑,常常闹得热火朝天,把大山都逗笑了。

后来,这座山取名为“六一山”。

冬天的体育课就更有意思了:不出门,关紧门窗,让大家拍手跺脚,使劲地拍,使劲地跺,直跺得山摇地动,气喘吁吁,满头冒汗。

几年之后,山上的孩子逐渐多了,有二三百个,老师们也增加到十多人。林场专门盖起了一个小院,有了自己的小学和中学。

但那个年代,整个社会都在批判“臭老九”,也取消了中考高考,谁家的孩子还用心学习呢。

我在塞罕坝采访时,这些当年的大学生们谈到自己的苦楚,倒没有什么,他们最感叹的是耽误了后代。

那些年,陆续在塞罕坝学校就读的孩子,总有几百人吧。虽然父母大都是大学生,但他们竟然没有一个考上大学,都成了永久的山民。

1975年,刘文仕刚刚恢复工作。可能是为了抚慰他多年的苦难,上级破例把他的女儿刘红兵推荐上大学。

这应该算是塞罕坝的第一个大学生了。

手续办好了,可刘文仕坚决不让去:“别人的孩子考不上大学,都留在山上,你想飞走啊,别想!”

他亲自打电话,把女儿的大学名额取消了。

刘红兵哭了好几天,不得不乖乖地当了一名林业工人。

34.医者无奈

李方文上坝的时候,已经结婚,爱人李雅珍在沈阳市内某中学教书。为了夫妻团圆,他动员爱人于1964年也调到塞罕坝。

1966年4月,儿子出生了,取名李铁军。

没有奶粉,孩子营养不够。李方文骑马到附近的御道口牧场,买来半麻袋牛奶。牛奶冻成了冰疙瘩,和石头一样。

他将牛奶块就放在屋外,孩子饿了,就用斧子砍下一块,放进锅里,融化后再喂下去。

孩子漂亮又可爱,会咯咯笑了,会走路了,会叫爸爸了……

第二年4月的一天,孩子喝奶后,一直哭闹,接着便出现抽搐症状。

医生给打了三针,仍不见好转,便让马上转院到县城。

可冰天雪地,能到哪儿去呢?

李方文也顾上许多了,骑上马,抱着孩子就跑。走了几里地,孩子就软软地没有了气息。

李方文钉了一个小木箱,把孩子埋在了一棵落叶松下。

以后的若干年里,傍晚的时候,他常常不自觉地去那里转一转。看到那棵树,仿佛就看到了孩子的眼睛,闻到了孩子的呼吸,听到了孩子的笑声……endprint

锦州人陈尚文是东北林学院学生,分配在千层板林场。

他的爱人是同乡,没有正式工作,就在家属队里干杂活。

1964年,孩子出生,是一个男孩,名叫陈大成。

7岁时,孩子入坝上小学。

1975年3月的一天晚上,已经上四年级的陈大成突然发烧。打针吃药后,仍是高烧不退。

医生怀疑是猩红热,让马上送县城。

他马上找到崔光德,骑摩托车就走。但还没有出坝,孩子就咽气了。

他的爱人大受刺激,患上抑郁症,伴随一生。

最初的十多年,坝上只有一个卫生室。卫生室里只有两位医生,一位姓孙,是负责人,毕业于承德医专;另一位从部队退役,名叫方滴拉。

所谓卫生室,其实只有三间土房,没有什么设备,只能打针、吃药和简单的伤口包扎,不能手术。稍有严重病症,就需送往围场县城。

没有妇科医生,方滴拉的妻子贾玉芹,兼职接生员。全是土法接生,在各自家里的土炕上进行。孩子落地后,擦擦汗,洗洗手,就走了,连一顿饭也不用管。

直到1976年,塞罕坝才建起了一个稍具规模的卫生所,七八名医生。但仍然没有救护车。偶有急病号,还是用解放大卡车送往围场县医院,或是请崔光德骑摩托车救命。

35.远去的秋霜

坝上长期恶劣的生活环境,使本应延续的生命和爱情都戛然而止,但也使本来绝望的人生出希望。

李庆瑞:第一个离去

他是第一位去世的学生,来自白城林业技术学校,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人。

上坝后,李庆瑞被分配到北曼甸分场一个叫塞罕敖包的重点火险区,负责火情瞭望。

没有房子,只有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窖。他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年。

由于饮水污染,他染上了肝炎。但他毕竟年轻啊,一直在默默地忍受着。

1965年9月,肝炎恶化,竟然去世,年仅24岁。

刘明睿:黎明的凋谢

刘明睿,吉林市人,身高1.75米,清清瘦瘦,文文弱弱。

他在东北林学院上学时就爱拉小提琴、打球,是一个典型的文艺骨干。他的妻子,就是前文提到的刘敏。

上山后,他和妻子被分配到北曼甸分场。这里海拔1800多米,没有电灯,全靠煤油灯提供光明。

他住在一个叫高台阶的地方,共6户人家。地下水位高,属于湿地水,红红的,要用明矾沉淀半小时,煮过后,锅底遗留一层细腻腻的红粉。

那一年春天,他常去一个叫大窑口的地方造林,离住处十多公里,中途全是山沟和次生林。他不会骑马,只好步行,经常遇到野猪和狼。后来,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一边走,一边大声唱歌,一边挥舞棍子,为自己壮胆。

后来,他终于学会骑马了。

有一次,遇到一群野狼。马受惊了,猛跑,拼命地跑,狼们紧紧地追。他急中生智,死死地把马缰绳拉回来,瞪大眼,面对着群狼,把马鞭高高举起,嘴里“哇哇”“呜呜”地吼叫着,像野人。

对峙五分钟,狼群悄悄地后退了。

他的身上,汗淋淋!

他的主要工作是育苗。

5月中旬下种后,幼芽十天出土。这时候仍是春寒时节,最怕霜冻。最好的办法就是烟熏了。

他积累了一套独特的经验和做法。傍晚的时候,只要观察温度在零上四五度,第二天早上肯定有霜冻。这时候,需要在苗床周围特别是上风头的地方,设若干草堆,从半夜开始就要点燃,一直到天亮。浓烟滚滚,把苗床全部覆盖。

太阳出来之前,用喷壶洒水,把幼苗上的冰渣和白霜全部冲下。

早霜结束一般在6月下旬。

8月中旬,秋霜又下来了。这时候,又要放火了。

刘明睿善于动脑筋,还琢磨出许多小发明。比如植树时在泥浆里加些氮肥,树根浸泡后,长势会明显加快。植树用的苏(联)式科罗索夫锨,比较笨重,他和几个铁匠一起改造,叮叮当当,红星乱紫烟。几番试验,一把新式的植苗锨出炉了。

由于常年生活没有规律,加上高寒、寂寞,本来文雅的刘明睿也染上了喝酒、抽烟的习惯。没钱买烟买酒,就抽土烟,喝当地的烧刀酒;野外无菜,就盐巴拌饭;没有水,就熬雪水,喝地沟水。

他先后担任阴河分场党委书记,第三乡分场场长。

长期恶劣的环境,已经使他的身体发生了质变。

1978年,他被查出肝硬化。

第二年,刚刚41岁的他,永远地走了……

曹国刚:最后的遗愿

曹国刚生于1940年7月,是沈阳市辽中县人。他是那一批大学生中落户塞罕坝的最坚决者。

他从小没有母亲,由父亲拉扯长大。上坝两年后,他便把父亲接过来,还有妻子和弟弟。

他在第三乡分场当技术员。那一年,松毛虫泛滥成灾,他带领工人喷药,连续几天沉浸在药雾中,导致中毒。

又有一次,安阳林药厂发明了一种新型烟雾剂,要在塞罕坝林区搞试验。他自告奋勇地担任最危险的主持人。凌晨五点,点燃药剂,形成烟雾,在林中萦绕。

连续试验一个周,他又中毒了,昏迷两个昼夜。从此患染肺气肿,落下病灶。

特殊的生活环境,加上直爽豪放的性格,致使他染上了一個特殊嗜好——喝酒。

一次,刚刚领到工资,他就请人喝酒,花去13元。考虑到无法向老婆交待,就托人从县城用7元为老婆买了一条灯芯绒裤子,回去报账时就说花费20元。

曹国刚,人称“曹大胡子”,身材不高,不讲穿戴,不修边幅,一双皮鞋穿到扔,从不打油。在山上造林,可以几天不洗脸,不刷牙,不梳头,不刮胡子,与农民工完全一样,根本不像是一个大学生。

他与农民工关系铁好。冬天太冷,他和民工们住在一个马架子里。那年月,民工们更穷更苦,连褥子也没有,睡在干草上。只有他带了一个褥子,就挂在门口,挡住风。大家的心底,热烘烘。endprint

1985年之后,他担任第三乡分场场长。仍然是拼命三郎作风,干活不要命。平时在工地上,他随身带着干粮,放在地上,一会儿就会冻成冰疙瘩,只得捆在腰里。饿了,就啃一口;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

1988年,他的病情出现恶化。肺气肿后期,喘不过气来。说话不行,喝酒更不行,可他用喷药喷几下,再陪人喝酒。最终渐至肺心病,呼吸困难,心肺衰竭。

最后的日子,已经不能说话。他用手势告诉家人,死后要埋在塞罕坝。

1990年7月,曹国刚去世,享年50岁。

石怀义:葬埋爱情

石怀义别具浪漫情怀,爱写诗。

1964年,他因写信反映工作待遇不平等的问题,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主要成员,下放到大梨树沟营林区管制劳动。

白天干活,晚上挨打。用三角橡胶皮带抽打,用红荆条抽打,浑身青青红红,黑黑紫紫。

一边挨打,一边干活,干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坝上天凉,露水浓,每天上工的時候,造反派强迫他走在最前头,用木棍把沿途草叶上的露水全部打落掉,他的双腿裤管每天都是湿漉漉。在山上干活,中午吃饭时不许他一同就餐,直到众人吃完后才让他吃冷饭,吃剩饭。

常年如此,20多岁的他便染上了严重的风湿病、胃病。枯瘦如柴,面色焦黄,弱不禁风。

石怀义的专业是育苗。多年来,对落叶松和樟子松从幼苗到成材之间每一个时期的发育生长情况,他都有详细的纪录,竟然记录了五十多本生长日记。

他在家乡的知心女友,也爱好文学。两个人曾经海誓山盟,互许终身。但由于他是“反革命”,村里不开证明,不能结婚。女方痴心等待,非他不嫁,一直等了12年,直到红颜褪去,白发渐生,最后不得已,在家庭强大的压力下,与别人结婚了。

石怀义大哭一场,彻底埋葬了爱情。

直到1977年,他才与当地一个农村姑娘于淑芬结婚成家。

董加仑:无青春,不爱情

董加仑在济南的初恋女友,等待5年,看到调动无望,含泪分手。

1970年,他在家人的介绍下,与一位文化程度不高的女士结婚了,女方在一家玻璃仪器厂工作。婚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他做妻子工作,希望调来团聚。妻子犹豫了两年,决定亲自来塞罕坝体验一下。

没想到,现场体验过后,妻子却死活也不来了,并闹起了离婚。

两人从此便进入长期的冷战状态。

没有电话,没有电报。回济南一趟,多么遥远啊,单程就要三天时间,来回则需要一个礼拜。写一封信呢,来回也要一个多月。

妻子不来,他也调不回去,本来感情就勉强,现在见面就争吵。就这样,信也懒得写了,过年也懒得回去了。

夫妻感情,渐渐结冰。

女儿从小与他没见几面,本来缺乏亲情,又受到母亲影响,对他竟然也不理不睬。

他是一个老实人啊,便只有把力气用在工作上。

那一年春天,拖拉机落入一个深深的水池中,怎么也找不准车前的挂钩,无法拖出来。这时候,只见他脱光衣服,一下子跳进冰冰的水里,潜入底部,把钢绳准准地挂在牵引钩上。

可怜一个大男人,竟然孤身一生。

一天三顿吃食堂,晚上抱着收音机,听广播,听样板戏,听邓丽君,听李谷一。有时候,他会感到一种彻天彻地的悲哀,就无来由地大哭起来。

是啊,他的青春呢,他的爱情呢。

一切都已远去!

只落得满头白发,满脸沟壑。

吴景昌:他的爱在哪里

在所有大学生中,他或许是最内向的一位。

平时,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研究着松树。

在塞罕坝,吴景昌也和大部分同学一样,早早地找了对象。他在第三乡林场工作时,经人介绍与村里的一位教师张淑言认识并结婚了。

婚后,夫妻多年分居。吴景昌常年吃住在工地上和各林场,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

孩子幼小时,丈夫不在家,也没有老人帮助照顾。张淑言上班时,就用绳子捆住孩子的腰部,放到家中的炕上,锁上门去上班。好几次,孩子差一点被绳索缠住而窒息。

一天,张淑言下班回家,发现3岁的大儿子正站在门外等她,神秘地说:“妈妈,咱家来了一个人,我不认识。”她大吃一惊,进门一看,果然有一个人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默默地看书。再一看,竟是默默的他。

在此期间,林业部一纸调令,把他调到兰州,研究黄河中上游的水土保持。虽然生活条件好多了,但他已经不习惯城市的喧嚣,工作一年,执意又调回塞罕坝。

吴景昌似乎对松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场内,他不爱交往,没有几个谈心的朋友,却与全场各个地点的数千棵落叶松和樟子松结成了固定朋友。每棵树都用红漆做记号,连续观测若干年,每月都有记录,每年都有总结。特别是在生长期内,他每天都巡回在各地点观察、测量,再算出一年的平均生产量,最后估算出一亩地到底留多少株树最为合适。

他的眼神很毒,一眼就能测出一棵树的年龄。远远地看去,就能说出一片林子的林分质量和虫情旱情。

天天与树为伴,他更加木讷了,像一株老树。

崔光德:不想回日本

这个漂泊异乡的日本人,却在这里找到了人生的避风港。

战争结束几十年了,母亲还在吗?兄弟可好吗?一切都不知道。虽然经常陷入极端的空虚中,但他的心底毕竟有了一个踏实的依靠。因为他有了一个相依为命的中国妻子,而且有了四个孩子。

崔光德没上过学,更没有专门学过机械,但他天生与机械有缘。他懂得发动机的构造原理,加上天资聪颖,刻苦钻研,无论何种机械,一看就懂,一摸就会,而且对车、铣、刨、钻、镗等多种机床以及电器、焊接、钣金、铸造等样样精通,成为一名机械修理的全面手。

建场初期,林场购进国内外各种型号汽车、拖拉机及各类大型农林机具数十台套,组建了一百多人的机务队和机械修配厂,崔光德就是技术中坚。endprint

由于坝上严寒和风沙太大,各种机械磨损十分严重,经常发生故障。崔光德和修理工人一起,常常昼夜不停,争时间抢速度。汽车坏在路上,拖拉机坏在工地,不管黑夜白天,风霜雨雪,他拿起工具就直奔现场,经常是浑身泥水,满脸油污。

1965年,总场有了第一台电影放映机。放映员去县城培训,两个月才能回来。大家都没看过电影,连厂领导也等不及了,于是便从县电影公司租来几部影片,赶鸭子上架,硬逼着崔光德放映。可是他也从来没有摸过放映机啊,只得硬着头皮开始琢磨。

人们听说崔光德要给大家放电影,便早早吃过晚饭,老少几百人,黑压压一片。他架好机器,对好灯光,调好音响,开始放映《地雷战》。可银幕上的人一个个脑瓜朝下,引起大家一阵哄笑。他意识到带子上反了,急忙停机,把带子翻过来,继续放映——成功了!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那一年冬天,坝上一名党员突发脑溢血死亡。大雪封山,汽车不通,死者的几位家属从北京通县赶到围场县城,却不能上坝。場领导非常着急。

这时,崔光德站了出来。他到小卖铺里买了一茶缸白酒,一仰脖喝干,又戴上皮帽,穿上皮衣,腰间扎上麻绳,骑着摩托车,碾过一尺多厚的冰雪,往返两次县城,行程四百多里,四过海拔1800多米的东坝梁,把几位家属全部接到坝上。

虽然是日本人,虽然那个年代的电影故事大多是打击日本鬼子,但在塞罕坝上,从来没有人取笑他,更没有人打击他。即使在“文革”最激烈的时候。

1979年,他终于与家乡联系上了。母亲早已去世,兄弟们也只剩下一个了。

他回国一趟,带回来一台彩电和几个电子计算机。全场人哪里见过这些物件啊,好长时间,都在感叹这世界的奇妙。

国家有政策,他可以把国籍办回日本,但他执意不办。他60岁了,要退休了,他要永远留在塞罕坝。

贾玉德:终生食粥的人

1964年冬天,也就是女儿夭亡的一年之后。贾玉德在次生林里伐木,树干倒下的那一刻,他腿下一滑,仰面摔倒在地。由于穿着过于臃肿笨重,来不及躲闪。树干直砸在嘴部,皮肉稀烂,血流模糊,牙齿全部砸掉了。

在坝上简单包扎后,赶紧送往承德地区医院。

但已经无法治疗,因为牙床全部骨折碎裂了。

从此之后,他只能用假牙,而且几年就要更换一次。自然是不能咀嚼食物了,花生米也要压碎吃,水果更咬不动了,都要打烂成汁。

只能吃流食,只能喝粥。

贾玉德,成了一位终生喝粥的人!

丁克仁:铁匠生涯

丁克仁生于1942年,滦平县人,毕业于承德农业专科学校。

上坝后,他被分配到大唤起分场苗圃,与李兴源一起搞育苗。

1964年春天,由于对自己这一批学生的政治和工资待遇不满意,富农成分的丁克仁给承德地委写了一封信,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的核心成员。1968年,被专政,游街,挂牌子,挨鞭子。1969年12月,又被定为“现行反革命”,下放到最偏远的北曼甸的一个营林区劳动改造。

处在命运最低谷的丁克仁,像火炉中和铁砧上的一块红铁,被烧炙着,被锤打着,却又无力反抗,只有默默地咬牙忍受。

忍受中,他竟然也对铁匠产生了兴趣。自己就是一块任人锤打的铁啊,自己也要锤打这一块块粗糙而又生硬的铁。当然,这不仅仅在是发泄心中的郁闷,更是在寻找一门将来谋生的手艺。

他满头大汗,满脸油黑,拼命地抡着大锤,把红铁砸得火星四溅,粗粗细细,扁扁圆圆,长长短短。淬火时,红铁“喳”地大叫一声,就像他的怒吼。

他把力气都用在铁艺上,居然成为一名出色的铁匠。

他学会了打制各种农具和炊具,铁锹、粪钗、钉耙、菜刀、勺子……还学会了给牛、马、骡子挂蹄掌。

于是,他有了另一个名字:丁铁匠。

36.王文录的探索

王文录,男,围场县人,1962年毕业于承德农业专科学校,同年9月到塞罕坝机械林场工作。

在千层板林场营林区工作期间,他发现人工整地费时费力,速度慢,难以满足塞罕坝林场大面积造林的需要。经过多次试验,他最先创造了机犁沟整地法,大大提高了整地速度和质量。此方法迅速在全场范围内推广,从此他便成为全场的名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期,塞罕坝的宜林地块基本造完后,便开始啃骨头,把目光瞄向了海拔最高的西部地区。林场的西部与内蒙古浑善达克沙地隔河而临,该地区地貌土质也与浑善达克沙地相同,大部分是沙地和沙丘,有二三道河口,28万亩左右。而浑善达克是中国最大的沙地,是25个塞罕坝的面积,是北京沙尘暴的主要源头。

为了加快该地区造林治沙进程,1975年,总场专门成立了三道河口林场,引进、栽种了杨树、榆树、油松等树种,但所剩无几。随后几年继续摸索,仅杨树就试种了30多个品种,还搞了柠条、沙枣、沙棘等七种灌木植播。但是,除沙棘外全部以失败告终。

当地有一个民谣:“一年绿、二年黄、三年见阎王。”

无疑,三道河口的主角只能是樟子松。

可此地海拔最高,极寒与旱,且风大,大面积种樟子松,成活率太低。

王文录琢磨,幼苗如幼儿,最娇贵,如果能长到三两岁,生命力就增加了,就可以生存下去。

于是,他开始了漫长的艰难的探索。通过细心观察,他认识到,三道河口造林的最大困难就是干旱,如何从方方面面入手,最大限度地提高造林苗木保墒抗旱能力,是苗木成活的关键。

于是他首先从整地入手。整地时把机犁沟加深加宽,这样有利于储存更多的雨水、雪水,造林时缩短苗木和沟边的距离,发挥沟沿的遮荫作用,减少苗木的水分蒸发。

其次,对越冬苗木秋季埋土防风,翌春撤除。他发现有些苗木当年活得很好,第二年春天则枝杈干黄,多数死亡。为什么?原来是苗木经过冬春季的风吹日晒,严重失水,干枯而亡。endprint

他经过查阅资料,分析三道河口的实际情况,决定对当年栽种的苗子在秋末全部盖土防风保水,即在苗木上面放一把草,再用土埋住。第二年春,再刨出来。在风大干旱年景,还实行一年春秋两季埋土防风。这样,两三年后,苗木就可以自由生长了。别看这项措施简单,却解决了大问题,大大提高了三道河口林场的造林成活率,并在全场和周边地区推广沿用至今。

此外,他在树苗的迎风面垒起土岗,便于挡住更多的雨水和风刮来的积雪,使树苗周围能存积更多的水分。

针对特殊干旱,他想起一些地方在移植大树时多带土坨的做法,便发明了一种用柳条编筐带坨栽种的办法,大大提高了成活率。后来发现,柳条编筐带坨栽植虽然解决了小部分顽固沙丘的绿化,但这种造林方法成本偏高,很难大面积应用。经过思考,他又想到了价格比较便宜的塑料容器桶。

第一年,他搞了10万株容器苗做实验,在圃地经过一年培育,待根系更发达后,第二年再上山,栽种到条件最差的地块。结果,成活率在92%以上。

同时,他还结合黄柳、柠条、沙棘等灌木,摸索出多种适应高寒地区不同条件的造林模式,使西部半固定沙地和流动沙丘得到了有效治理。

37.历史的叹息

苗子栽下,就像婴儿出生,开始了一个漫长的成长过程。

幼树淹没在荒草里,要把周围的荒草割去,这个工序叫“割灌”,每年如此。

另一项工作就是防虫。森林里有数十种害虫,专吃松树的嫩芽,需要时时观察,用药杀,或用手捉。

5年之后,树高于草。

16年后,树冠长成,形成郁闭,从此进入修枝、抚育阶段。

第17年,对青年树进行第一次间伐,每亩保留160棵;从此之后,每隔三四年,进行一次间伐,共四次,每亩分别保留120株、95株、80株、55株。如果有特殊需要的大径材,也可以保留25株至30株。

一株树从栽植到成材,要经过40至50年。

漫漫岁月中,他们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存着,生活着,生产着。

他們率领着当地农民,用自己的青春,用自己的热血在种树,在种植生命的希望。

下面是塞罕坝人历年种树面积的统计:

1964年,4000亩。

1965年,3万亩。

1966年,5万亩。

1967年,6万亩。

1968年,5万亩。

1969年,5万亩。

1970年,6万亩。

……

到1983年,塞罕坝上的造林地面积已达110万亩!

这一切,靠的是什么?

是精神!

人的精神力量实在太强大了!

精神固然强大,固然不朽,而人的肉体呢?

悠悠岁月,像云雾一样飘逝,无声无响,无色无味,而痛苦和酸辛却在他们的身上和心底里挣扎着、煎熬着……

在岁月的凄风苦雨中,人们在一天天衰老。

因为地势高,冬天严重缺氧,在这里长期生活的人大都是杂病缠身。胃病、关节炎、类风湿最常见,高血压、心脑血管病更普遍。

那一批127名大学生,如今大部分已经去世。除了以上写到的几位外,还能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字:曾祥谦、李应胜、刘炳南、杨纪实、王学才、王贵、聂春林、李希义、李宗瑞、石德山、阎石、范林……

他们去世时的平均寿命,只有42岁!

38.何处是归依

王尚海于1975年调离塞罕坝,回到承德市,担任气象局局长。

临别之时,他又一次来到马蹄坑,徘徊良久。最后,他对家人和随行人员说:“记住,我死后,就埋在这里!”然后,挥泪而别。

果然,14年后,王尚海魂归马蹄坑。

1976年4月,复出的刘文仕去北曼甸检查工作,在一个最偏僻的营林区的铁匠铺里,见到了一个正在聚精会神地打铁的中年人,这个人叫丁克仁。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开。

几天后,总场直接安排丁克仁担任营林区主任,并把他的罪名全部推翻。后逐步提拔他为北曼甸分场副场长、总场副场长和总场党委书记。

1978年底,国家林业部调刘文仕出任国家三北防护林管理局副局长,驻防银川市。此时已是新时期了,中国已经重新开始重视生态环境,特别是京津风沙源问题的治理。国家提拔重用刘文仕,颇具深意。

采访时,我专程到银川市拜访了他。这位80多岁的老人仍然健健康康,像一棵苍老而又苍翠的樟子松!

同样长寿的是张启恩。

由于身患残疾,需坐轮椅,生活不便。1979年,承德地区行署把他调到地区林业局工作,担任副局长。很快,省林业厅又调他担任省林业研究所所长,他又去了石家庄。

这个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的曾经的“特务”和“资产阶级权威”,此时又焕发出了生命的第二春。他坐在轮椅上,主持研究了许多课题。

1981年,他终于如愿以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前半生受尽苦难折磨,老天补偿了他享受夕阳晚景的充足时间。

2005年,他寿绝而寐,享年86岁。

临终之前,张启恩最愧疚的是家人。

夫妻两人都是北京大学毕业的高级知识分子,三个子女却没有一个考上大学,工作和事业发展都不太理想……

塞罕坝上最幸运最圆满者,应该是李兴源了。

“文化大革命”之后,这个历经苦难的汉子,终于走到了阳光下。“右派”平反后的第二年,便出任分场副场长。1981年底,他担任了塞罕坝总场副场长。

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更大的好运正在撞头。

1983年初,省林业厅一位副厅长来塞罕坝考察,意外地发现了这个许灵均式的知识分子,便向副省长王克东推荐。

王克东听到他的事迹,也十分感动,便亲自悄悄考察,回去后又向省委第一书记高扬推荐,建议担任省林业厅副厅长。高扬说,这么一个难得的人才,受过这么多的磨难,直接当厅长好了。

三个月后,李兴源直接上任省林业厅厅长,创造了一个官场奇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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