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起飞

2017-09-30 15:59
长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塞罕坝林场

客观地说,新成立的共和国,对林业生产极其重视。

为了改善京津地区的自然生态环境,对于主要沙源的坝上地区,国家林业部门一直在苦苦筹划,拟在承德地区或张家口地区建设一个百万亩防护、用材林基地。

4.大脑袋山之恋

1956年,林业部门在承德方面紧靠坝上地带,建起了阴河、大唤起、山湾子林场等,均归围场县管理。

1958年,河北省林业厅又把目光瞄准了坝上,在塞罕坝的大脑袋山附近,盖起十几间干打垒土房,购置了一些简单的生产工具,并将这50万亩的半沙化荒地,命名为“承德专署塞罕坝机械林场”。

这,就是现在林场的前身。

为什么自称“机械林场”呢?当时中苏关系正值“蜜月期”,苏联推广农林机械化,而这也正是中国的梦想。这一片荒地太过辽阔,必须借用机械作业。

1959年春天,“机械林场”开始人工造林。但是,仅仅第一年,人们就发现,由于气候和土壤条件过于恶劣,树木难以成活。

让人意外的是,山上种植的几百亩莜麦却长势不错,收获了七八万斤。

那一年秋后,为了储藏莜麦,他们在场部建造了几个小圆仓,尖尖的,像清朝的官帽。

正是这几万斤粮食,为以后的历史埋下了伏笔。

5.饥饿投胎

故事的缘头,仍然来自于这一场大饥饿。

1961年,由于“大跃进”等政策失误造成极端经济困难,中国的国民经济被迫进行大调整。

最重要的举措,就是大量精简城市人口。

这就是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那一场著名的大回乡运动。近千万名国家干部、職工、城镇居民和大中专学生被精简下放。

位于哈尔滨市的东北林学院,由浙江大学森林系和东北农学院森林系于1952年合建而成。经过几年蓬勃发展,已成为国内最具实力的林业大学之一,其中林学系最为突出,在全国首屈一指。往年,这所大学的毕业生炙手可热,几乎全部进京,充实林业部机关或直属科研院所。现在,形势突变,如果将这些优秀学生下放回乡,将是巨大的人才浪费。

从国家林业事业的长远考虑,林业部高层领导一直在想着为这一批学生寻找归宿。

1960年11月中旬,河北省林业工作会议在保定地区易县召开,林业部副部长兼党组副书记惠中权参加会议。

这个时候,大跃进的后果正在急骤地显现出来,大规模的国家人员精简下放正在酝酿中。中央规定,国家机关人员下放三分之一。很多大学生更是无法分配,下放回家。

作为分管国营林场工作的副部长,他明白这是权宜之计。这些国家用重金培养的大学生,都是宝贝,一旦回到农村,就再也难以招回。他在盘算着如何留住人才。

当时正是低指标、瓜菜代时期。会议伙食也极为简单,半粗半干,没有半点荤腥。白天开会之余,这些高级干部们常常爬到楼顶上四处观望,看到附近居民谁家的房顶上晾晒柿饼,晚上就悄悄地找上门去,买来充当夜宵。

惠中权对在座的几位林业局长提出,哪儿有粮食,能养100个大学生吃饭,我就给5台拖拉机,办一个机械林场。

承德地区林业局局长刘文仕眼睛一亮。

当天晚上,刘文仕就找到惠中权的房间,说塞罕坝上有一个当地创办的大脑袋机械林场,存有几万斤粮食,而且坝上面积广大,极适合机械造林,愿意接收大学生,并有可能创办一个大型机械林场。

惠中权怦然心动。

6.刘琨踏访

1961年春天,刘文仕指示大脑袋山的留守人员,再次选择100亩荒地,栽种落叶松。一个月之后,成活率仍是太低,只有5%。

大家的心里灰灰的,没有青色。

但惠中权的计划仍然没有放弃。这期间,林业部造林司副司长兼国营林场总局副局长刘琨带着几位造林专家,连续三次来到张家口、承德一带考察。刘琨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林场选择的主要造林树种——落叶松,在塞罕坝地区能否大面积成活?

1961年深冬的一天,刘琨由河北省林业厅副厅长谭惠民等五人陪同,骑马从张家口的沽源、康保县一路走来,又一次来到围场、丰宁等地。这一百多万亩的沙丘高岭,是浑善达克沙地的南缘,除了在山的阴坡地带有零星的天然次生林之外,全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并且这里的海拔高度比北京高出1500米以上,实在太高了,也太冷了。不过,也有有利条件。过去这里是郁郁葱葱的木兰围场,而且现在又有一个小型的机械林场。

考察组先到北曼甸,晚上住在庙子沟供销社。

那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故事:村里的老乡太热情了,晚上把火炕烧得太热。刘琨奔跑了一天,太累了,睡得太沉,屁股上居然被烫出了一串串水泡。

第二天早上,正赶上白毛风,风雪弥漫。刘琨骑着一匹白点黄马,人称“黄骠马”,下山的时候,不慎踩进了一个鼹鼠洞,马失前蹄,猛然跪倒。刘琨摔落两丈多远,额头上磕出一个大大的口子,血流如注。

当晚,一行人住在三义号供销社,就地休息。

第三天,刘琨伤情稳定后,戴上一顶大狗皮帽子,继续前行,继续考察。山间凹地里,偶尔会发现一片片以杨、桦树为主的次生林。直到走到亮兵台,一行人终于在山的阴坡处发现了几株早年被伐除的落叶松老树根。在长腿泡子一带的阴坡,又发现了残留的一株株火烧的桩根,很大很粗,直径近一米。再往前走,在红松洼一带,终于找到了一棵傲然挺拔的落叶松。孤零零的一株,直径约半米。推测树龄,150年以上。

这是一个活样本啊!

这个珍贵的发现,让一行人兴奋不已。

有一棵松,就可能有一片林;有一片林,就可能有大森林。

刘琨眯着眼,看着,想着。忽地,他的眼前闪现出一幅画:一切都变绿了,那是一片茫茫林海,百万亩大,像海洋一样翻滚着绿浪……

7.马上上马

1962年2月14日,国家计委正式批复林业部,决定成立林业部直属塞罕坝机械林场,并明确四项任务。原文如下:endprint

一、建成大片用材林基地,生产中、小径级用材;

二、改变当地自然面貌,保持水土,为改变京津地带风沙危害创造条件;

三、研究积累高寒地区造林育林的经验;

四、研究积累大型国营机械化林场经营管理的经验。

按照批示精神,当地几家林场迅速合并,面积达153万亩,并重新划分为五个分场:阴河、大唤起、千层板、第三乡和北曼甸。

由于直属林业部,林场级别也迅即升格,由营科级升为县团级。

……

新成立林场的党委书记和场长本来是打算由围场县干部担任,但现在情况大变。林业部、河北林业厅和承德行署经过再三研究,决定时任承德专署农业局局长王尚海和林业局局长刘文仕分别担任党委书记和场长,曾任丰宁县县长的王福明任副场长,另一个副场长则是林业部造林司工程师张启恩。

王尚海,1923年生,山西省五台县人,自幼家贫,没读过几年书,抗日战争时期从老家来到热河一带开辟根据地,担任游击队长。之后,曾任围场县孟滦区委书记,围场县委组织部长、县委副书记。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口才出众,有魄力。建国后曾担任围场县委书记,后来又到承德专署担任农业局长。

刘文仕,1927年6月生,河北省丰宁县人,1945年入党,少年时期就在村里担任民兵连长、村支书,1947年任区委组织委员、区长、区委书记,23岁任共青团丰宁县委书记,28岁任共青团承德地委书记,30岁出头就担任了承德行署林业局长。他宽肩膀,高身材,浓黑的眉毛下燃烧着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说话大嗓门,直来直去,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大汉。

1962年8月15日,王尚海和刘文仕,乘坐一辆大卡车,从承德出发,行驶了20多个小时,走上了塞罕坝——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块高地!

……

8.命运的鞭子

当时全国最有名的林业大学共有三个:北京林学院、东北林学院和南京林学院。前者侧重于城市绿化,后者侧重于林产化工,而东北林学院专业最多。最有特色专业的是三大系:林学系、采动系和木材加工系。

当时,木材是国家最紧缺的物资,用途极大。全国各地都在发展林业生产,东北很多城市提出了“以林兴市”的口号。每年林业大学的毕业生都由国家林业部直接分配,往年,各地争夺人才,每个省市都分配不到几个名额,大部分学生进入北京国家机关工作。

但这时候,正是大饥饿的年代,各地都在大下马、大返乡,疏散城市人口。所以,本届大学生进京工作的希望基本破灭了。

这一年,东北林学院林学系毕业学生的分配方向,变成了塞罕坝。

同时分配而来的,还有承德农业专科学校、吉林省白城林业机械化学校的97名学生。

9.山上无风景

学生们是分批上山的。

从承德市到围场县城,80公里,全是土路。几十个人拥挤在一辆敞篷汽车上,需要整整颠簸一天时间;围场县建县历史还不足50年,县城小小的,矮矮的,只有几千人口,大都是当年木兰围场守卫者的后裔。

从围场县城到坝上,又是80公里,更是土路,还是爬坡,又要颠簸一天。

人越往上走,心越往下沉。全是灰茫茫的沙地,没有一棵松树,只有一片片衰草和一丛丛柳墩子,间或是一株株响杨。

什么是响杨呢?

响杨也叫山杨,是山区里一种常见树种。但山杨栽种到坝上地区后,由于高寒,无法正常发育生长,便发生了变异,树干短粗,枝杈繁密,呈乱蓬蓬状。树叶略小,且硬,风吹来,唰唰响,犹如金属碎片的撞击声……

刘敏:海市蜃楼

刘敏,女,1937年生,哈尔滨市人,东北林学院62届大学生。

1962年初秋,哈尔滨的天气已经很冷,这是她第一次离家远行。父母舍不得,因为他们只有这一位独生女儿,但是没办法。

经过三天的行程,晚上十点多钟刘敏和同学们到了承德火车站。一出站台,同学们就高兴地喊起来:“啊!承德真美,高楼大厦比哈尔滨还多!”

的確,夜幕下,层层高楼,灯火闪闪,让人目不暇接。

当时,由地区派来的大卡车把学生们接到了承德饭店。

第二天,坝上来的人接待他们,并讲了一些关于坝上如何如何需要他们这些大学生的话。

走到街上,同学们惊奇地发现:昨晚的海市蜃楼全没了!

原来,那都是修建在一层层山坡上的平房。

刘彬、王友兰:夫妻双双离家去

这可能是到坝上的大学生中最特殊的一对:女的浓眉大眼,白净苗条,是所有女学生里最漂亮的一位。男的高个头,清瘦俊朗。他们都是1939年生,同为吉林市人,是东北林学院62届大学生。毕业前又一起入党。

起初,大家传说坝上的艰苦生活,让人畏难。为了稳定人心,组织上有意树一个“以坝为家”的典型,而刘彬是最合适的人。

组织谈话之后,刘彬的理想主义像火苗一样,在心中熊熊燃烧。他带头宣誓:不建好塞罕坝,决不回家!

可是,两个人表面上积极,内心的苦楚却无法向人言表。

但惟一安慰的是,两个人分配在了一起。为了相互照顾,两家大人不得不同意赶紧结婚。于是,他们在出发之前,就在长春市办理了结婚手续,还摆了几桌酒席。

夏均魁:牛郎织女

夏均魁,男,沈阳市人,1937年生,东北林学院62届大学生。

他于1957年考入东北林学院,应该1961年毕业,但因肺病严重,留级一年,正好赶上分配政策变化。

这一年,为了能够留在沈阳,他刚刚毕业就匆匆结婚。他因此向学校申请:因自己身体不好,又已经结婚,是否能回原籍沈阳。

但学校实在不够意思,还是把他分配到了塞罕坝。

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可想而知,他的心情是郁闷的。endprint

他的爱人在沈阳市当教师,死活不过来。他从此便开始了每年一度的牛郎织女的生活。

吴景昌:自投罗网

吴景昌,男,1937年生,吉林省人,东北林学院62届大学生。

他与塞罕坝,似乎有着特殊的缘分。

其实,毕业的时候,他被分配到了湖南长沙市。就在大家准备出发的时候,分配到塞罕坝的一位姓李的湖南籍同学听说这里太艰苦,就打起了退堂鼓,找到辅导员老师,哭着闹着死活不肯来。得知这一情况,一向乐于助人的吴景昌主动要求与那位同学互换了工作单位。

大家目瞪口呆。

来到塞罕坝后,他和东北林学院的4名同学一起分到了第三乡林场。

没有房子住,他们就分散暂住在老百姓家里。当时,老百姓生活条件更差,几只羊就是生活的全部来源。冬天的时候,为了取暖,羊们都会和主人挤到一个房间里去。每到晚上,羊羔子们不停地咩咩叫,满是浓浓的羊膻味……

董加仑:永别了,济南

董加仑,男,济南人,1943年生,白城林业机械化学校1962年毕业。

他在济南读完初中后,由于家里太穷,为了早日挣钱,就考入了林业部干部学校绿化专业中专班。

学校最早设在北京西郊的大觉寺,校舍里全是佛像。1960年,林业部让这一批学生整体转入部属的吉林省白城林业机械化学校。在这里,学习内容改为营林机械的操作和维修。

那一届共两个班,92个人。他是甲班班长。

毕业后,两个班分配到塞罕坝的学生达27人。

来到坝上后,他一直是拖拉机手。

由于家庭出身是地主成份,父亲历史上又有问题,所以他的心早已成灰,从来没有奢望调回济南。

陈木东:光荣的拖拉机手

陈木东,男,武汉市人,1941年生,白城林业机械化学校1962年毕业。这一年,他刚满22岁。

报到之前,陈木東回家探望了一次,而后与十几个同学相约到承德专署大楼集合。在承德住了一天后,一个解放车就把他们拉到了坝上。

上坝后,他们这些来自白城林业机械化学校的学生,通通被分配到机务队。

机务队有六台拖拉机和五台汽车,还有人工投苗机、植树机、镇压器等……

那个年代,拖拉机手是一个光彩的职业。

石怀义:心中有爱情

石怀义,男,1944年3月生,承德双滦区偏桥镇人,承德农业专科学校林业专业1962年毕业。

在承德农业专科学校上学时,石怀义就是一个十分浪漫的人,喜欢诗和书法。

正是带着这种理想,他上山了。

而且,能鼓起他内心风帆的,还有他的甜蜜爱情。那是他的初中同学,一个与他同样有着文学爱好的漂亮女子,在老家工作。好在距离不远,只有一百多里路……

1962年的秋天,短短一个月内,来自全国19个省市的146名大、中专学生,在命运的驱使下,先后走上了塞罕坝。

一片荒山野岭,成为全中国知识青年最集中的地方!

10.另一种流放

在上山的人群中,还有几个十分特殊的人物。

张启恩:旧政府的小职员

张启恩,1920年生,河北省丰润县人,出身于地主家庭,1944年毕业于北平大学农学院林学系,之后在日伪统治时期担任北京华北农事试验场林业科技术员。抗战结束后,曾在国民党政府的中央农业试验所北平分所任技佐。

正是这一段特殊经历,给他的大半生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建国后,他被下放到河北省某地改造,几年后,由于工作勤恳,思想无邪,加上业务过硬,人才难得,才调回国家林业部造林司从事技术工作。

张启恩的妻子张国秀是他的大学同学,供职于中国林科院植物遗传研究所。夫妻两人育有两男一女,在北京和平里林业部家属院有了一个温馨安宁的家。

塞罕坝决定上马后,缺少技术人员。林业部最早物色了两位还没有成家的党员工程师,可再三动员做工作,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后来,就想起了他。没想到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林业部的初衷本来是让他一个人去塞罕坝。可正式找他谈话时,他说要全家上山,把妻子孩子也全部带过去,北京的房子交给组织,向党表决心。

“组织相信我,我全家去!”张启恩坚决地说。

李兴源:“右派分子”

他是以“右派分子”的身份上山的。

李兴源,1937年生,抚顺人,兄妹七人,家境赤贫。1955年,他考入了东北林学院林学系。1957年,全国大力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鼓励知识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殊不知,这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当时,东北民间普遍有反苏情绪,因为抗战后期苏联部队军纪败坏,在东北地区大肆强奸妇女,抢掠财物。李兴源在一次同学集会上便愤而激言:“老毛子,把咱东北妇女祸害多了!”

1958年底,他因“破坏中苏友好”,被打成“右派”。

1959年4月,本应该毕业分配工作,可他是“右派”分子,只得下放到吉林省帽儿山农场去劳动改造。

直到1962年8月,李兴源才以“戴罪之身”被分配到塞罕坝。

崔光德:“日本鬼子”

这是一个更为奇特的人生。

他的原名是山川佐太郎。

不错的,他就是日本人,一个纯纯正正、彻头彻尾的日本人。

1928年2月24日生于日本崎玉县,兄妹六人,只有四间草房。他五岁时父亲去世,病弱的母亲只得白天种水稻,晚上搓草绳,抚养六个年幼的孩子。

日本侵华战争开始后,整个国家机器全部疯狂投入,除了青壮男子,还包括老人、女人和孩子。

14岁的时候,他被迫参加日本赴中国东北地区的“开拓团”。所谓“开拓团”,就是种田开荒,也就是战争移民。endprint

1942年,他被押送到哈尔滨牡丹江一带。在这里,他学会了使用农业机械,并对机械维修产生了兴趣。

三年后,日本投降,东北地区又迅即陷入内战当中。他急切地想回国返家,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建国后,几经辗转,他到河北省易县的一个林科所工作。并加入中国籍,取名崔光德。

改换国籍和姓名之后,崔光德与一位中国姑娘组建了家庭。

1962年,他被莫名其妙地“发配”到了塞罕坝。

11.当头棒喝

大学生上山后,迅速被分配到五个分场。

每个分场只有三五间土屋,那是场部和办公室了。临时的住处呢,只能是地窖和羊圈。

虽然住在羊圈和地窖里,但大学生们还保持着丰盈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男的穿吊带裤,女的扎马尾巴,经常聚在一起举行篝火晚会,唱歌、跳舞、拉手风琴……

一盏盏昏黄暗淡的煤油灯,实在照不清楚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庞,却映衬着一颗颗激动而滚烫的心。

但随着冬天的到来,他们的热情一下子被冻结成冰!

塞罕坝上的严寒,让他们目瞪口呆。

入冬之初,每个人发放了一套越冬服装:狗皮帽子、白羊皮袄和毡疙瘩鞋。狗皮帽有3斤重,捂得脑壳昏昏沉沉;羊皮袄白白的,更是沉重,压得肩膀酸酸疼疼;什么是毡疙瘩呢?就是用杂质羊毛碾压成厚厚的毡子,再做成高■靴子。出门时,需要先穿上一双布鞋,外面再套上“毡疙瘩”,这样下来,每只脚上足有六七斤重。

室外温度降到零下40度,室内也变成了冰窖。每天早上起来,被子四周和人的头发上都是一层白霜。头天晚上烧一壶开水,第二天早上就冻成了冰坨子,连尿盆也全冻成冰,倒不出来……

下雪了,三尺厚,推不开门,只好从后窗出去。

没有电,只有煤油灯,一半的时间是黑暗。

第一年冬天,大家就感受到了比东北还剧烈的严寒和与严寒一样难挨的寂寞……

12.下马风起

1963年春天,按照林业部指令,塞罕坝林场开始着手对整个区域内的土地情况进行详细测量,制订造林规划。

王尚海、刘文仕、王福明和张启恩经过反复研究,决定抽调40多名精锐人员,组成一个特别调查队。调查队队长由熟悉情况的老技术员担任,东北林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李信担任副队长。

李信,黑龙江富锦县人,1938年8月出生,兄妹10人,1958年考入东北林学院林学系。高高的个头儿,瘦瘦的身材,在学校里担任学生会干部。他对林业有一种特殊的爱好,又具有一定的组织能力。

林业部要求,要用一年时间全部规划完成,年底审定。

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全场150多万亩地,全是高山丘陵地带,易林地、非易林地要分成300多个林班,4000多个小林班。每一个林班的土壤、坡位、海拔、面积、适宜树种等等情况,都要细细地测量、分析和規划出来。

40多个人又分成若干小组,分头行动,步行手绘,眼测心算,开始了这一项浩大的工程……

与此同时,另一批人开始第一次造林。

机械造林地就选在总场场部周围的平缓地带。苗子从东北地区和承德的上板城运来。机械呢,就是三四台康拜因拖拉机及配套的植苗机、重耙、轻耙等相关设备。每台康拜因拉两台植苗机,每台植苗机配套12个人,分成两组,轮番上阵。

为了保持树苗生命力,树根要沾水。投苗员要穿雨衣、雨裤,戴防护眼镜,不多长时间便浑身泥浆。冷风刮过来,浑身都冻结了,变成了冰甲,像古代武士的铠甲,走起路来,咣咣直响。

奋战半个月,造林1240亩。

可是,一个月后,检查成活率,不足20%。夏天时,再进行雨季造林。仍然不成活。

面对黄黄白白的荒漠,大家呆呆无语。

正在这时,又发生了两件极端事件,更把大家的心扔进了冰窖……

13.孟继芝:截去双腿

那就是孟继芝事件。

1963年,张家口林业干部学校毕业的学生,一名叫孟继芝,一名叫凌少起,一起分配到阴河林场,又被安排到东坝梁,负责巡山和防火瞭望。

孟继芝是北京平谷县人。

阴河分场有2万亩次生林,以灌木、白桦为主,防火任务十分严峻。这里满目荒凉,几十里没有人烟,只有黄羊、野兔和一群群野狼不时出没。两个人白天骑马巡山,常常被嗥叫的狼群包围。晚上,由于屋内有食物,狼们经常在四周逡巡,门外全是白白的狼屎。两个人出门,形影不离,即使上厕所的时候,另外一个人也要手持棍子站在一旁,防备野狼偷袭。

那年冬天,偏偏雪少,始终没有完全覆盖地上的荒草,火警迟迟不能解除。直到12月14日,才降下一场大雪。那天早上,天空阴沉沉,寒风冷飕飕,转眼间便飘起了鹅毛大雪。

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紧。下午的时候,地面积雪已超过一尺,两人看到火警可以解除,可以回家过年了,心里十分高兴。他俩草草吃了几口饭,戴好狗皮帽子,穿上羊皮大衣,脚上穿好高■毡疙瘩,把行李驮在马背上,锁上屋门,便上马出发了。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左右。

东坝梁距阴河林场场部只有四十里。正常情况,骑马要走两三个小时,天黑前赶回林场没有问题。

可是那一天雪太大了,大风把飞雪吹到低洼处,使得有些路段积雪过深。没走出几里路,因为雪深没过肚皮,马儿无法行走,只能着急地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地前行。人呢,只得滚动着走。就这样,两个人在雪地里挣扎了两三个小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再想往回返,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雪越下越大,他们彻底迷失了方向。更可怕的是,两个人又走散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孟继芝的伙计凌少起幸运地摸到了坝下第一个村庄——白水台子。

等老乡弄明白坝上还有一个人时,便一边赶快向林场送信,一边组织人马上山营救。此时已是深夜十二点。endprint

风雪太大,加之天黑路滑,第一拔人马没能冲上坝去。又组织第二拔身强力壮的人员和马匹,拼命冲到坝上。人们借着手电光找到一个雪堆,扒开一看,人已冻僵,只有心窝还有一丝热气。急忙把他驮到白水台子村,在一户人家进行抢救。

过了两个多小时,人才缓过气来,泡在冷水里的双腿也脱下了一层厚厚的冰壳。之后,又赶紧把他转回林场,请场医治疗。

第二天,双腿已经乌黑。赶紧送到县医院,又连夜送往天津。

经诊断,两腿已经完全坏死,必须马上截肢,不然血液感染,生命难保。

于是,从膝盖处,把双下肢一起截掉。

这时候,孟继芝才只有19岁。

14.贾玉德:痛失爱女

贾玉德是围场县东街人,在总场木材加工廠上班。1963年10月,他的妻子宋国英生下一个女儿,取名艳艳。

贾玉德每天上班拉大锯,晚上才能回家。妻子和孩子就住在一个马架子窝棚里。

什么是马架子窝棚呢?

就是在山坡或平地上搭建的半地穴式窝棚。由于坝上属于高寒地区,地面风沙太大,在地上建窝棚容易被大风刮倒,所以就在地面挖出一处房基大小的地穴,再在上面用木料和泥草搭建。窝棚里有土台,土台上铺垫上草,人就在上面睡觉。

媳妇生孩子后,由于无油无荤无蔬菜,奶水严重不足,孩子也没有奶粉,只有玉米面糊糊,每天饿得直哭。这一哭,竟把狼招来了。

那天傍晚,刮起了白毛风,气温骤然下降。宋国英坐在土炕上,正抱着孩子发怔。突然,屋门被撞开了,一只灰黄的野狼把头伸了进来,喘着粗气,支棱着耳朵,瞪着血红的大眼看着小孩。可能是外面雪光太亮,屋内光线太暗,狼的视线还没有调整过来,只是在那里发愣。

宋国英吓得半死,但母性的本能使她猛地跳起来,抄起身边的铁钗,拼命地向狼捅去。狼机敏地把头缩回去,跳闪到门外,愤怒地张开血口,向她龇牙。

她也顾不得什么,举起铁钗,瞪着大眼,和狼对视着。

正在这时,门外大吼一声,冲来一道黑影。贾玉德下班回来了。

孩子狼口余生,大难不死。

可是,十多天后,孩子仍是没有逃过噩运。

年底放假了,大家都急着回家过春节。贾玉德和宋国英抱着孩子也要回围场县城,让父母看一看孙女。

汽车上拥挤着30多人,多是大学生。他们要先到围场县城,再转车到承德,然后奔向各自的家乡。

可一场雪来了,汽车走出不到十里路,就开不动了。司机张玉成只得带着大家铲雪。连铲十多个小时,路刚刚打通,又一场大雪来了。

大家看着被阻断的下山路,急得直哭。

雪越来越大,天越来越冷,王尚海骑马赶到,大声命令:“所有人都跟我往回返!”

大家明白,如果再呆在这里,回去的路也要被埋住了,晚上温度更低,大家都会冻死。

人们顶着白毛风,踩着半米深的积雪,用力地往山上走去。每个人都站立不稳,被刮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散散乱乱。

王尚海命令:“大家手拉着手,不要掉队!”

回到坝上,清点人数,一个也不少。

正在庆幸时,突然听到一声声嘶力竭的嚎叫。原来由于雪太大,路太滑,太紧张,裹在宋国英怀中的孩子早已经闷死了。

15.王尚海搬家

第一年造林的全面失败,加上孟继芝截肢事件和贾玉德丧女事件,把人们的失望情绪无限地引爆了。

浓浓的愁雾像阴霾一样,笼罩着塞罕坝。

别人可以失望,但他们不能退却!

建国前,王尚海就在这一块土地上打游击,解放后又担任过围场县县委书记,是一个不怕死的汉子。

他坚信,不是树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技术问题。历史上松木参天,是有名的木兰围场,现在为什么就栽不活呢?

刘文仕也在深深地从技术上思考着。他找到李信。一年来,李信任调查队副队长,带领40多名技术员跑遍了全场,绘出了4000多张图纸,终于通过了林业部的审定,受到了总厂表扬,之后调到总场林业科工作。现在,刘文仕点名又把他调到机务队,重点研究机械造林成活率低的问题。

张启恩更是在全面反思失败原因。这些机械是从苏联引进的,可能是水土不服,要好好适应中国国情呢。看来还是要土洋结合,手植为主啊。

厂党委决定,把造林决心异常坚定的大唤起分场书记贾宝珍调任机务队党支部书记,与李信、夏均魁和崔光德等人,组成攻关小组,研讨失败原因。

他们又把国内生产植树机的专业厂家——江苏泰州植树机械厂的技术员请来,一起研讨。

……

但目前,对于王尚海,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搬家。

由于孩子多且小,特别是还有两个孩子在承德市内上学。所以,他的全家并没有搬来。但现在,下马风起,人心不稳。为了稳定军心,他的家一定要马上搬过来!

过完年后,他就把市内的房子退掉了,全家上山。

上山后,一家七口人,只有两间土屋。

16.决战马蹄坑

春节刚过,王尚海、刘文仕、王福明和张启恩四个人,骑着马,带着李方文、李信等几名技术人员,分别在坝上周游了十多天,终于选出了一个好地方——马蹄坑。

马蹄坑位于总场东北部十公里处,三面环山,南临一条小河,形如一个巨型的马蹄踏痕,共有516亩地。最关键的是,这里地势平缓,坡度不超过5度,极适宜机械作业。

王尚海、刘文仕精心挑选了120名干部职工——这恰是打仗时一个尖刀连的兵力,又调集了最精良的装备,分成4个机组,决心进行马蹄坑决战。

120位干部职工,和高音喇叭一起,吃住在工地。

决战前夕,王尚海、刘文仕亲自打猎,猎杀了五只黄羊、五只野猪和几十只狍子,作为祭旗的牺牲,和决战期间的肉食。endprint

1964年4月27日,这是塞罕坝人应该永远铭记的日子。这一天,阳光高照,冷风如刀,大家面对红旗,举手宣誓。

同时,高音喇叭也亮起了大嗓门,播放着《解放军进行曲》。

接着,王尚海、刘文仕、王福明和张启恩穿上雨衣,亲自上阵。他们各领一组,每一个作业组12个人:2个拖拉机驾驶员,6个投苗员,2个指挥员,2个检查员。

大会战开始了。几台植树机一齐发动,隆隆的声响震撼原野。山风卷起犁开的浮土,形成滚滚黄烟,像成群的骏马驰骋,又如同两军汹汹鏖战。

指挥人员手举小旗,频频摆动,口中的哨子阵阵鸣响。

“注意降慢车速!”

“苗木保水要跟上!”

“投苗深度,投苗深度!”

“调整一下镇压器!”

……

之前,他们经过反复调查,初植密度确定为每亩333株。又对树苗一棵棵进行挑选,最后选用了矮胖子、大胡子。

植树机过后,人工再检查镇压、漏投情况,对每一棵树都要进行人工校正,用脚踩实。对植株不合格者,重新换苗补栽。

4月底的塞罕坝,白天气温在零下2度。每个人的雨衣外面都溅满了泥浆,冻成了冰甲,走起路来,咣咣直响,像一个个威武的将军。

大家默默无语地按程序工作着,满脸严肃,只用眼神说话。他们都明白,这一战,代表着命运,决定着未来。

从早晨一直干到天黑,中间只吃了一顿午饭。午饭是黄羊肉、野猪肉和狍子肉配莜面土豆苦力。

晚上呢,就睡在提前搭好的马架子窝棚里。

野风吹来,气温骤降,被窝里冰冷似铁。人们只把外面冰冻的雨衣脱下来,点上一堆火,烘干身上的衣服。然后,各自捡一个倭瓜大小的石头蛋子,扔进火堆里烧热,然后拿回去,放在被窝里,抱在怀里,暖暖地入睡。

大干两天,516亩荒土全部栽上了落叶松。

……

17.第一份成长笔记

会战结束后,大部队撤离。

夏均魁是单身,老婆远在沈阳,他又是技术员,就在工地的小马架子窝棚里住了下来。

王福明告诉他,要每天定点观察,把苗子的生长发育情况全部记录下来。

从此,他开始了自己孤独的野人生活。

从野外拔一些干草,拾一些干枝,点火,自己做饭。莜面和土豆是永远的主食,做一锅可以吃三天。水源呢,就是周围地沟里的脏水,黄黄的,那是雪化水。他用水杯盛在一个洗脸盆里,放一天,过滤一下。仍是有味儿,一种苦涩涩的味道。不去多想,且闭上眼,一饮而尽。

500多亩地,他每天要巡视十多遍,重点观察记录200多株树苗的生长发育情况。每天测量,时时记录。

5月中旬,苗儿们仍是蔫蔫的,但腰杆并没有弯下。他心底飘闪着一丝亮光。

下旬,苗儿虽然还是无精打采,却仍然挺立。他心头涌上一股暗热。

果然,6月初,阳光暖暖的,苗儿们尖顶处的叶芽上终于绽出了一丝儿新绿。像一声呵欠,像一缕笑意。

6月中旬,一场春雨过后,苗儿们大面积回黄转绿,全部伸直了腰,抬起了头,并吐出了雀舌般的叶芽。

像胎儿的第一次蠕动,像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夏均魁也像孩子般地哭了。

6月底,全部树苗放叶率达95%以上。

夏均魁奋起双脚,飞跑回去汇报。

王尚海、刘文仕、王福明、张启恩等人飞马而至。

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趴在地上,都像孩子般地哭了……

18.火柴与牛粪

马蹄坑决战后,塞罕坝造林全面开始。

1965年,总场机关所在的千层板分场造林6000多亩,其它每个分场大致也是这个数字,总计超过3万亩。

春季造林的黄金时间为半个月。植树机昼夜轮番作业,歇人不歇机械。

为了使机械造林适应坝上的特殊自然条件,他们在不断实践的基础上对造林机械进行了装配自动浇水装置、镇压滚交链式连接和毛毡式卡簧植苗夹三项技术改革,再结合踩实、苗木扶正等人工措施,成功地解决了影响成活率的三大难题,使高寒地区机械造林成活率由不足40%提高到了95%以上。

相比机械造林,人工植树更加辛苦。

每亩地要刨333个树坑,每个坑半米深。5月的塞罕坝,地表的冰冻层刚刚融化,下面还没有解冻,铁锨和冻土必须进行一番激烈的角逐。

由于路途遥远,植树时必须住在工地,连续半个月。

趙振宇来自于承德农专,和7个同学一起被分配到第三乡林场。

全场共20多人,19万亩荒山。这一年他们的植树区域重点在东坝梁一带,离场部30多里。

他所在的作业组用木轮牛车把一星期所用的树苗、作业工具和粮食、食盐、咸菜等全运来了。到了现场后,大家一起动手,挖坑搭窝棚。等把窝棚造好,生活用品摆上时,突然想起忘记带火柴。回林场去取,往返需要一天时间,而且天已黑了。

大家各自翻遍全部行李,终于找到了一根火柴。

大家盯着,这可是惟一的救命火种啊,千万不能浪费。

赵振宇和几个小伙子轮换着,用两把铁锨拼命地磨擦,击打,满是火星,然后用火柴一划,火苗燃起了。用干草引燃,再加上木棍,成为篝火,做饭、照明、取暖。

白天干活时,就在火堆上放五六块干牛粪。

牛粪真是好东西啊,耐烧,暗红红的,可以顶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再加两块。

就这样,用牛粪做火种,生活了一个星期。

19.谁之过?

虽然历尽艰苦,但学生们的心里都埋藏着一个梦想:两年后离开这里,重新分配工作。或到北京,或回到自己老家。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梦想逐渐破灭了。endprint

这期间,不少外地回乡的大中专学生陆陆续续地调回城里,重新分配了工作,而他们回城的事情再无人提起。而且,他们的人事档案和户口也悄悄地全部转来了。

这意味着,他们将成为这里的永久山民。

特别是来自承德农业专科学校的57名大学生,上坝前的约定是困难时期的暂时借用,将来还要重新分配工作,所以人事、粮食、户口关系等并没有全部迁来。两年来,他们的生活待遇全部按照工人标准执行,男同学月工资33.66元,女同学月工资31元,而同样干活的东北林学院和白城林业技校学生的月工资却是45元。这让他们心理如何平衡?

更让他们愤愤不平的是,既然重新分配的约定不再践行,那就把我们正式落户在这里,按干部的政治和生活待遇标准执行吧。

但,这个最低的愿望也没有落实。

塞罕坝林场党委曾多次向承德地区有关部门反映,但迟迟没有回复。

学生们当然不甘心,当然有意见。他们纷纷通过各种途径向总场反映,向林业部和承德行署反映。

正好,在此期间,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1963年秋,其中有一名叫余春的学生,因为左眼眼球早年摘除,请假去北京看病。从医院出来之后,在大街上溜达,走到东交民巷的苏联大使馆附近,他感到新鲜,就走上前东张西望,多看了几眼。当时中苏关系恶化,便衣警察怀疑他有政治企图,便上前控制住他,通知承德警方,让来人领回,并审查根源。

这个不幸的青年人啊,无意中触响了一根最敏感的弦——阶级斗争。

1964年,这根弦已经弹拨到了次高点,火药味越来越浓。从林业部党组,到承德地委,再到塞罕坝林场党委,都在积极睁大眼睛,在本系统内寻找反面典型。

紧接着,“四清”开始了,“文革”的风暴又来了,他们更是噤若寒蝉。

于是,他们的命运便被永远地焊烙在了这里。

于是,他们都物化为了一台台单纯的植树机器。

于是,他们纷纷找本地农村姑娘结婚、成家。

塞罕坝附近有一个棋盘山村。短时间内,李兴源、李信、陈木东、吴景昌等二十几个家在外地的大学生都在这个村里找到了媳妇。

棋盘山村,被塞罕坝人亲切地称为“老丈人村”。

20.王书记、刘场长

全家搬到坝上之前,王尚海已有五个孩子,上坝后又生了两个,共一女六男。

他的妻子姚秀娥原是妇联干部,上坝后就成了单纯的家属。

由于坝上没有小学高年级,他就把老大、老二安排到围场县城上小学,老三就在坝上小学。

王尚海是游击队长出身,生活俭朴,不修衣着,狗皮帽子,黑棉袄,毡疙瘩鞋。平时,他总喜欢下去巡查,骑着一匹红鬃马,一声长啸,就飞出去了。

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土头土脑,有些呆憨,但他是大智若愚,心明如镜。他的记性特别准,口才格外好,讲话从不拿稿子,抑扬顿挫,让人心潮澎湃。

他特别爱护人才。比如从北京来的副场长张启恩,大地主出身,虽然是非党干部,但他特别倚重,是总场技术方面的绝对权威。还有李兴源,更是一名“右派”分子,也提拔为苗圃主任。还有一个李彦秋,建国前曾任伪满洲国警察,非党,由于业务过硬,也担任了阴河分场场长。

刘文仕是一位典型的北方汉子,高个头,黑脸庞,说话高声大嗓,走路风风火火。

他的坐骑是一匹灰白马,每天骑马到各分场检查工作。他性情刚烈,对工作要求严格,对干部批评严厉,有时候不分场合,不留情面。塞罕坝的很多干部害怕他,在树林里见他对面走来,会远远地躲起来。

但他面黑心热。那一年,国家林业部对林区职工增加了一种补贴,内蒙古的科什腾旗下发了,但塞罕坝没有。他积极向林业部申请,林业部答应了,但河北省计委又不行。几次沟通不果,他怒发电报:“塞罕坝属于林业部,国家有规定,职工利益你们无权干涉!”后来,终于发放。

塞罕坝上没有别的蔬菜,只能种土豆和白菜少数几种,职工早就吃厌了。刘文仕决定开荒,种一些新鲜品种,芹菜、莴笋、萝卜之类,但有人向地委写信,说是占用宜林地搞副业,是走资本主义路线。地委派人来调查。他说:“不用调查了,一切由我负责!”

后来,坝上专门成立了家属队,为职工种菜。虽然很多蔬菜并不适合当地种植,芹菜长得像韭菜,萝卜扎不进土壤里,只在地面上长成疙瘩状,但也丰富了人们的胃口。

21.白马秋风

从北京到坝上,工作和生活环境简直是天壤之别。

在北京可以随时洗澡,在这里不行啊,只在夏天下雨时让老天爷帮着冲洗一下。电影、音乐会、电灯、收音机、新华书店、自行车等等,全部告别了。

副场长张启恩家里只有两间房,全家五口人挤在一起。没有地方,就在屋内的地下挖一个地窖,把粮食和土豆放进去。屋内靠墙壁埋几根桦木杆子,杆子与杆子之间钉几个木板,那就是书架了。

书架上满满的,那是他的世界。

昏黄的煤油灯下,梳理着坝上造林的经验与教训。两年后,他写出两本书《塞罕坝机械造林的技术要点与规程》《塞罕坝人工造林的技术与规程》,从地理、气候、植物学和各个细节方面进行了详尽的技术总结。

在坝上,不会骑马,简直寸步难行。他拼命地练,与马交朋友,把自己的吃食喂马。后来,他终于成了一名勇敢的骑手。一匹大白马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来去如风,驰骋百里。

针对前几年造林屡屡失败的原因,张启恩最早提出了在接坝地带和坝下几个分场自主育苗的设想。原来造林的苗木都是外来的,不适应坝上的气候条件和土壤条件。

于是,塞罕坝开始了自己的育苗时代。

不僅如此,张启恩和技术人员一起,还引进了新品种——樟子松,改良了育种方法和植树工具。

在这里,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快乐。

春节时,他自撰了一副对联,贴在门框上:“一日三餐有味无味无所谓,爬冰卧雪冷乎冻乎不在乎”,横批是“乐在其中”。endprint

22.六女上坝

1964年6月,承德市爆出一件引人注目的新闻:

承德二中的六名高中毕业的女学生,主动放弃考大学的机会,集体申请到条件艰苦的塞罕坝林场植树造林。

她们只有十八九岁,家住城市,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和职工,

这六个女学生的名字是:陈艳娴、王婉霞、甄瑞林、史德荣、李如意和王桂珍。

这个事件的主谋人,是陈艳娴。

陈艳娴:1944年1月生,承德市人,兄妹七人,她排行第四。出身于干部家庭,父亲是承德市政协的秘书长,母亲是热河省政府幼儿园园长。她小时候在母亲工作的幼儿园长大,后来就读于著名的育才小学,再后来到承德二中读书。她喜欢文艺和体育,唱歌、跳舞、篮球和排球也都是高手。

当然,她长得漂亮,更是人见人爱的校花。

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按她的成绩,考一所好大学不成问题。

当时,正值国家号召知识青年下乡锻炼,邢燕子是全社会的楷模,豫剧《朝阳沟》正在红遍全国,王银环的形象也深深打动了她。全班女生住一个宿舍,20多人一个大通铺,稍稍有一些风吹草动,女生们总是喜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像一块大蛋糕,在吸引着她们。如果能到一个机械化的地方,去开拖拉机,去开汽车,那是一件多么荣光的事情啊。

她突然想到了塞罕坝。

因为塞罕坝林场场长刘文仕与父亲是朋友,曾多次说起那里的故事。塞罕坝是机械林场,机械化就是中国未来的方向。

于是,她就向大家透露了这个心思。

很快,竟然有五个女同学赞同。

几个女孩子商量后,决定让陈艳娴执笔,给刘文仕写信。

一个月后,也就是6月份,陈彦娴收到了机械林场的回信:热烈欢迎她们!

家长毕竟是大人,全部不同意。班主任也找她们谈话,劝她们冷静,要先考大学。

可她们都铁了心,公开宣布停止复习,放弃高考。

全校轰动,全市轰动!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家长也不能再阻拦了。陈艳娴的父亲只得无奈地表态说:“你已经十八岁了,成人了,自己决定吧。”

1964年8月21日,塞罕坝来了一辆敞篷汽车,接她们上山。

汽车走了两天,出发时她们高兴得又唱又跳。

沿途全是土路,路面上到处是马粪牛粪。过了围场县城,是无人区。她的心凝滞了,只有路边的草在跳舞。

第一顿饭是王尚海、刘文仕陪同。主食是烙饼,原料是本地产的黑黑的莜面,有一种难以下咽的感觉。但这已是招待她们最好的伙食了。

六女上坝后,全部被分配到千层板林场苗圃工作。

在她们的想象中,上坝后就可以驾驶拖拉机或其他大机械了。但让她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到苗圃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翻倒大粪。臭烘烘的,山丘一样。一天下来,个个腰酸腿痛。

晚上没有电,全是煤油灯。

冬天很快就来了,白毛风,嚎叫着,像群狼。她们也随着大队伍上山伐树,一米深的大雪,脸、耳朵都起泡了。在这种情况下,越偷懒越冷,只能拼命干活。连续干了一个月。

砍下的碎枝杈,就是晚上烧火炕的薪柴,要用牛车运回来。

她们哪里干过这种活计呢,两个大牛角,冲着她们晃动,心里怕得要死。

苗圃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掏大粪,最常去的地方是厕所。夏天里,臭气熏天。冬天里,把冻粪砸开,搬上车,拉到苗圃。这些,都是苗儿们最好的营养晚餐啊。

女人的生理期来了,过去在城内,有母亲看护,有卫生纸,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男人的世界,没有厕所。解手,必须到远远的山丘后面。所以平时不敢喝水,嘴巴总是干裂。

还有洗澡,过去在家里每周可以洗两次,可山上根本没有澡塘,浑身酸臭。

她们越来越后悔了,但能说什么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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