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修永 黄琪
近年来,中国文坛出现了一股书写底层生活的热潮,许多作家聚焦城市里的外地人和城市底层市民,从不同视角叙述和凸显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境遇。荆永鸣是众多写作者中的代表。
荆永鸣是一个不太安于现状的人,为追求自己的理想和实现自身价值,毅然放弃了国有煤矿企业办公室的秘书工作,闯荡北京。起初,和妻子在北京的一条胡同里开餐馆。十几年来,北京胡同的餐馆生活,让他充分体验了一个城市外来人的酸甜苦辣,也让他重新激起了文学的梦想。他发现城市外来人和城市底层是急需要文学观照和表达的对象。其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充满着感人肺腑的故事,洋溢着悲喜交加的乐章,能够体现独具特色的中国情感、中国体验和中国问题。
2010年以来,荆永鸣创作了“外地人”系列。比如《外地人》《北京候鸟》《创可贴》《淘宝》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他以一个城市外来人和城市闯荡者的身份讲述发生在他身边的故事,呈现城市发展过程中的精神内涵和文化品质。荆永鸣在创作中极力回避人云亦云,追求极具个性的表达。他的“外地人”书写是平实的、口语化的,深刻地表达了外地人独特的生存经验和体验。
他认为,当下的底层叙事出现了模式化、雷同化、同质化、概念化的倾向,功利性、世俗性和娱乐性是其表达的基本经验。一些写作者居高临下,以不在场的方式,从观念出发,想象性地拟写城市底层生活,对底层生活的表达停留在表面上,逐渐形成了“现实残酷,底层即苦”的创作模式。显然,这种创作格局窄化、矮化了底层生活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多样性,也给读者带来了审美疲劳。
城市底层生活受时代发展、生存环境、文化生态、城市变迁的影响很大,呈现出复杂多变的特质,无法用凝固不变的东西去衡量。想与其他创作者区别开来,只有在这种复杂多变、偶然短暂的动态格局中,探索城市外来人和底层市民的精神境遇,探究“他们在城市夹缝中的生存能力和精神承受力以及由此所引发的内心冲突及精神嬗变”,在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中累积底层的精神创伤,从而透露时代精神、城市文化内涵、复杂的人性以及伟大的灵魂。
这种文学创作、审美创造的实现得益于他对城市生活的切身体验和深刻理解,甚至是对城市生活的研究,更得益于他二十多年的煤矿生活经验。矿工朴实、踏实、厚实的优秀品质,融入到他的情感世界和艺术世界中,因此,在创作过程中他始终最大限度地贴近底层生活的真实,从多彩的底层生活中汲取营养,积累情感和生存体验,进行美的发现和创造。他坦承,自己的创作始终伴随着煤矿的影子。
文学创作是一种对世俗、现世生活的超越,也是作家自我的超越。荆永鸣以在场的外地人视角完成了一次次对底层现实生活的审美超越,也一次次实现着自己的文学梦想,实现着自己的人生飞跃。他不想重复自己对底层生活经验的表达,渴望向读者展示新的文学经验和新的生存经验,这种经验能够体现自己的审美创造力,具有新的审美高度的精神体验,能够经得起读者检验,能够引起读者共鸣,能够再次确证自我的超越。
或许,这将是荆永鸣一次新的文学旅程。
史修永:荆老师您好,您来北京之前,在内蒙古平庄煤矿工作了二十多年,工作生活比较舒心,为什么突然选择到北京发展,一边开餐馆,一边从事文学创作?
荆永鸣:这也许和我个人性格有关。我是一个不太安于现状的人。在煤矿二十多年的工作经历中,我曾更换过许多职业和岗位。无论做哪一行工作,从陌生到熟悉这段过程,我都会做得非常努力,一旦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我就没有了最初的热情与动力,甚至产生一种厌倦。我离开煤的时候,已经在矿务局办公室秘书科当了三年科长,用许多人说法,往上走一步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但我还是决定离开过去的生活,到更大的世界去闯一闯。原因很简单,我觉得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如果长时间沉溺在一种熟悉的生活环境里,往复循环,我会觉得这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和不尊重。时下有一句流行的话: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其实我当时的状态可没那么潇洒。虽然当时我是以煤矿文联签约作家的身份来到了北京,但为了生存,我却不得不放弃写作,与妻子在一条胡同里开起了餐馆,而且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没有写出任何作品。直到2000年,我重新开始创作,对生活有很多的感触,在北京这么多年也积累了一些情感上的东西,写出了短篇小说《外地人》,是关于外地人在城市里的生存状态的,在《北京文学》发表之后,反响还不错,相继被《读者》《小说选刊》转载,后来又获得了《小说选刊》优秀短篇小说奖,在此鼓励之下,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
史修永:您在煤矿子弟中学当过教师,后来在煤矿从事办公室、文化宣传等工作,您是怎么喜欢上文学创作的,并一直坚持下来?
荆永鸣:我喜欢上写作,有几个非常简单的原因。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语文老师把我的一篇作文在课堂上当作范文,念给了全班同学,让我获得了一种荣誉感,从此我便喜欢上了作文,并开始阅读一些文学书籍。后来我参加工作,当上了语文老师,为了“教学相长”,我经常和学生一起写同题作文,这样就更进一步培养了我的写作兴趣。后來我之所以被调到煤矿宣传部工作,就是因为我经常在《矿工报》发表一些诗歌和散文,领导发现了我的特长。后来的几次工作调动,也都和我的这种特长有关,可以说,是写作一步一步地改变着我的人生命运。
史修永:在来北京之前,您创作了一些关于煤矿生活方面的文学作品,比如《窑谷悲歌》和《狭长的窑谷》等,您如何看待自己当时的文学创作?
荆永鸣:作家的写作大多离不开自己熟悉的生存环境与经验。我当时身在煤矿,对矿工生活比较熟悉,因此那段时间我的创作几乎都取材于煤矿,主要作品除了您提到的,还有中篇小说《夜来风雨》《在时间那边》,短篇小说《苍凉》《怪人》《要腿》《玩笑》等。现在回头看,这些作品都不够成熟,甚至很稚嫩,但它们仍然是我文学创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说,它们是我从事文学创作的初心与实践,如果没有这些作品作支撑,我能不能在文学创作上走到今天,都是个未知数。endprint
史修永:煤矿系统出了许多作家,创作了大量的煤矿生活题材的作品,您如何看待当代文坛这一文学创作现象?煤矿题材创作的突破和出路在哪里?
荆永鸣:煤矿是一个特殊的行业,众所周知的艰苦的环境,造就了矿工这个群体较为鲜明的个性,他们粗犷豪放,勇于拼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鲜明的个性,似乎特别复合一定的文学审美特征。至少我们煤矿人会认同这种特征。而透过这些表现,真正能够走进矿工内心世界的,当然是煤矿人,矿工写矿工,更会得到社会和读者的认同。因此,说煤矿是一块适合于作家生长的特殊土壤也绝不为过。
如今,伴随时代的发展,煤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近年来,矿工的生存条件与工作环境不断改善,矿工的形象和观念已经不是传统的傻大黑粗,煤矿文学要想准确地把握当下的煤矿生活状态,塑造出一种与时俱进的矿工形象,我们煤矿作家必须要深入生活,用全新的视角,准确地切入当下煤矿生活肌理,展现出矿工新的时代风貌,我觉得,这是煤矿文学或者说“后煤矿文学”能够再次崛起的唯一途径。
黄琪:2000年以后,您开始创作“外地人”系列,《北京候鸟》《大声呼吸》《北京房东》《北京时间》《淘宝》等作品,在文学界和广大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一些作品还获得许多文学奖项。您为何选择“外地人”这个群体作为自己的创作对象,是因为自己是“外地人”吗?
荆永鸣:您说得很对。我1998年来到北京,前边我说过,当时为了生存,我不得不放弃写作,和妻子开了一家小餐馆,几经周折,在解决了温饱的同时,也灌了一肚子酸甜苦辣。有人说背井离乡可以助长一个人的想象力,也会增强一个人对于环境的敏感度。也就是在谋求生存的打拼中,我发现了一个可以用文学关注的对象,这个对象不是一个人或两个人,而是一个庞大的群体,那就是在我国改革开放后,拥入到城市里的外地人。从2000年起,我以自己的亲身感受和所见所思,开始了“外地人”系列小说创作,写出了一系列反映外地人进入城市之后生存状态的小说作品。这些作品曾荣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十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内蒙古自治区索龙嘎文学奖 、老舍文学奖等20多个奖项。
我找到这个突破口,整个的感觉就出来了,所以说一直坚持写了很多年这个“外地人”系列,后来一直到写《北京邻居》的时候吧,视角转过来了,用外地人的视角看城里人的生存状态。过去都是写外地人在城里的生存状态。
史修永:新世纪以来,打工者、外地人成为许多作家书写的对象,涌现出了曹征路、刘庆邦、李铁、陈应松、刘继明等作家,他们都将目光聚焦到社会底层,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您怎样看待这种文学创作思潮?在创作上,您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荆永鸣:关注社会变化与人的生存状态是文学的功能之一。改革开放后,我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无论怎么变化,在一个快速发展的时代,底层百姓仍然是社会的主体。文学不可能躲在超脱现实社会的象牙塔里,因而才有许多作家把敏锐的目光投向底层,以一种人文关怀的精神,创作出了许多优秀作品。作为其中的一个写作者,我与许多同行的区别主要在于身份上的不同,我写城市的外来人,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外来人,是一个最底层的打拼者,对于生活有着直接而真实的体验。毕竟是在谋生嘛,感觉自己处处受到挤压排斥。那个时候北京是非常排外的。我当时就说,老北京的传统文化就在胡同里,越是底层人,他那种皇城根脚下的优越感就表现得越强烈。甚至当时的政府的一些文件都有制约,感触很深,觉得这个应该写一写。而且当时这不是个人的感觉,所以说就觉得这个题材应该好好挖掘,就写了一系列的东西。我特别注重写外地人精神和文化上的差异,写精神上的苦难,不是说写外地人吃不上饭啊,找不到工作啊这种。还是因为外地人带着乡下的经验进入城市和城市的这种文化碰撞,遇到的尴尬,主要写这个。虽然我的作品还存在着许多不足,但我笔下的人物、故事以及由此所表达的情感,可以说是真实不虚。我也关注过一些底层文学作品,但是感觉有点儿不满意,原因在于太同质化了。不同的故事讲同样的经验,比如写这个底层,都写苦难,故事虽然不一样,可是它传达的经验都是同质的,我认为这样的小说没什么价值。写小说必须有一种新鲜的经验,你觉得值得告诉别人,你再写。你重复别人的东西就没意思了。
史修永:阅读您的作品,我感觉,在文本叙事中,您喜欢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叙述,比如长篇小说《北京时间》、中篇小说《北京候鸟》《成功者老们》、《外地人》短篇系列等,形成了自己的叙述风格,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视角讲述故事?是想凸显自己作为叙述主体的声音,还是以此为手段来说服读者?
荆永鸣:的确是这样。我作品里的故事,大都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我觉得,采取第一人称的方式更容易把握,叙述起来更为从容,并能充分展现自己的内心世界,同时也会增强作品的真实感和带入感,读者阅读起来更舒服,更容易进入文本,获得共鸣。
史修永:您如何评价当下自己的创作?
荆永鸣:我是从煤矿走出来的,不可能脱離过去的所有经验写东西。尤其是人生观价值观都是那个时候形成的,这个对我未来创作都有影响。现在创作题材上明显变化了。写作手法上也变得更平实。过去我感觉自己写作还是有点儿故意雕琢,叙述也不从容,感觉有些张扬,尤其是《窑谷悲歌》里面的故弄玄虚之类的,实际上就是创作不成熟的一种体现。到了北京以后,接触到几个很好的编辑,其中有一个是《小说选刊》的副主编秦万里,当时他看了我的小说以后就很有感触,他说你这个小说细节非常好,你要记住,语言加细节就等于小说。这是他对小说的一个审读标准。你抓住细节这个小说就能写好,过段时间以后呢他又说了个“从容叙述”,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平实、轻松的叙述,要注意对读者的带入感,这对我启发很大。到了后来的创作,尤其是中篇小说《北京候鸟》以后,感觉叙述上也不追求过多的词藻,还是倾向于口语写作。评论家也说我,实打实的写生活,很平实的叙述方式。我觉得这个是比较适合我的。endprint
黄琪:在创作過程中,您感觉哪部“外地人”系列作品在技巧处理上存在很大的遗憾?
荆永鸣:我记忆深刻的是《出京记》。写一种文化差异。乡下人跟北京真的是难以融合在一起。小说结尾写的是女主人公一走了之,还是没升华上去,没力量。所以这个小说写的失败就在这个地方。我感觉小说细节没有问题。好多人最后都离开了这个城市(北京),这个其实是很普遍的。可是小说不应该写这种很普遍的东西。后来,我突然觉得自己写的结尾不好,就“知难而退”了,包括作家的叙述、主人公,都是知难而退。虽然知难而退,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我们写小说还是说要升华,可以供人参考,供人借鉴的,但是从逻辑上它又是成立的,这样才好了。实际上真正好的小说就得看它的结尾,不管前边怎么铺垫怎么处理,结尾升华不上去,它就落入平庸了。我觉得,小说就难在这里。编故事都好编,写人物也好写。关键是你收在哪里,你提供的这种经验是大众经验还是颠覆了这种大众经验。如果你颠覆了,我觉得这样的小说还是比较成功的小说。
黄琪:虽然现在离开了煤矿,定居北京,但是在您的一些小说中,叙述过程中总是出现煤矿的人和事,可以看出煤矿在您的生活和创作中的重要位置,是不是无形当中煤矿的精神特质融入了您的创作中?现在想来,您如何看待二十多年的煤矿生活?煤矿给予了您一些什么值得追忆和思考的东西?
荆永鸣:二十多年的煤矿生活,使我获得了许多宝贵的人生经验。矿工的优秀品质,潜移默化地溶入了我的情感世界,对于我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形成都起到巨大的作用。现在我虽然离开了煤矿,但煤矿仍然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是我生命的大本营。我的作品虽然写的是都市,是北京,但有在许多作品中仍然有煤矿的影子。如《北京候鸟》《大声呼吸》等。
史修永:我读过您的几篇散文随笔,是写一些作家和批评家印象的,比如作家刘庆邦,批评家孟繁华等。您在鲁迅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上也结识了许多作家,并且成为很好的朋友,可以看出您在作家朋友中很有人缘,能谈谈在创作上他们对您的影响吗?
荆永鸣:这些年我在文学圈里确实结识了许多的作家、批评家朋友,我收获的不仅仅是友谊,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创作上对我的鼓励与扶持,一直影响和激励着我的创作。比如我创作完《北京房东》时,请孟繁华老师看了,他认为,小说人物太多,要简化,当时感觉很不舍。两个月后,我将原稿改写成了两篇小说:《北京房东》和《北京邻居》,我自己也感觉比较满意,发表后反响很好。朋友们总是能够给我提出宝贵建议,让我受益匪浅。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对他们充满敬意和感激。
史修永:您在散文《为了文学的梦想》中写道:没有我当年的背井离乡,就绝不会有我目前的这些小说作品,是“北漂”的经历圆了我的文学梦。目前来看,您的文学梦和创作期望实现了,对于未来的写作,您还有什么打算?
荆永鸣:我的文学梦还没有结束。对一个作家而言,创作应该是终其一生的事情。我会一如既往地读书学习,努力扩大自己的生活与写作资源,争取把作品写得更好一点儿。
史修永:山东省新泰市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中国矿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中文系教授,文艺学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江苏省美学学会理事。主要从事文艺美学、煤矿文学与工业文化、城市文化研究。发表学术论文四十余篇,出版学术著作两部。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一项、校级社科基金项目两项。本文为中国矿业大学创新人才科研项目《中国当代煤矿文学研究》(2013RC23)的阶段性成果。
黄 琪:山东省潍坊人。中国矿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中文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