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彬
每一次旅游都是一种朝向过去的旅行,因为路上我们要反思我们原来的认识。这样要提出认识的可能性来:我们能够认识到一座山的秘密吗?能不能认清一个女子的神秘?
女人与山有关系吗?有,如果山是莫干山,如果德语不是德文,而是德清的方言。莫干山的名字来源于一个爱情故事,女的叫莫邪,男的叫干将。因此先再谈老题目吧,谈女子,从莫干山的特点出发,从Maya开始。
Maya这个国际字的本源是梵文,是“空”的意思,是“虚”的意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Maya成为欧洲女人的名字。不过,姑娘们叫Maya也有道理。因为美丽的女子,如果在男人面前出现,她们肯定马上就要失踪。因此男人在路上越来越孤独。还好,因为这样可以多思考哲学的问题:万物的存在是真的还是假的。
1975年来华的瑞士作家马克斯·弗里施(Max Frisch,1911-1991)在他优秀的早期中篇小说《彬,北京之行》(1945)中,叫女主人公Maya。这里Maya是假象的意思,但是没有贬义,英文可以翻译成appearance。因为Maya这类的女子来了就走了,跟幻想一个样。不过没有幻想我们还能过日子吗?
因此我们男人总在大地上走来走去,总是感到我们的寂寞。来不及打听一下另一美丽性别(das schone Geschlecht) 的名字、电话号码、地址。如果竟然来得及的话,她们会笑着说:“不方便。”“不方便”是我们男人最痛苦的三个字。我们敢对女人说“不方便”吗?不敢。为什么不敢呢?因为我们这么说,她们就会伤心,开始哭。我们的手绢儿不够擦掉她们的眼泪,我们会忙死了。因此每一次把我们的地址、电话号码都给她们,允许她们做好的梦。
山也是女人。莫干山是中国最富女性意味的山脉。她也叫Maya,她是空的,她是虚的。她也不给男人她的联系方式。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 写过一首名诗《雾中》,谈雾与人的关系。莫干山是雾,雾是女子。诗人写道:在雾中散步,真正奇妙!一木一石都很孤独,没有一株树看到另一株树,每一株树都很孤独。好像他写的是莫干山。在那里漫走看不到谁,无法问从雾雨中出现的、在雾雨中失踪的美人,问她们电话号码,因为总是分不清男女、人与狗、老幼、树与花。
女人很特别,她们喜欢美。化妆了后,她们的脸加上一层面纱。她们需要我们男子的眼睛,没有我们的眼睛她们的美是空的,是虚的。所以她们太希望有男人对她们的美丽,不但感兴趣,也表示一种了解、理解。那么我们男子汉的哲学问题就又开始了:什么叫了解女人的面纱、理解莫干山的雨雾呢?
请再把女人看成莫干山。到了这座山脉后,我们看到什么呢?什么都看不到。因为雾,因为雨。山在吗?山没在吧。美女在吗?美女也不在。她和山跑掉了。可能上天了,也可能结婚去了,更可能跟山顶上的仙人谈哲学问题。谈“空”,谈“虚”,谈仙女的存在。
我们男人呢?我们不是山,也不是女人,因为我们没有秘密。在莫干山,所有的美是无形的,我们只能感觉到山的美,想象八种竹子的美。因为有形的美都被雾吞下去了。雾是幸福的,它肚子很大,它肚子里有山,有女人。我们男人可怜得很,我们肚子里无山,无女人。因此我们变成哲学家,写哲学书,思考哲学问题。莫干山呢?沉思。美女们呢?她们都在云朵之上哈哈大笑。
了解、理解是我们人类存在的条件,这是德国现代哲学的观点。但是我们真的能够理解、了解吗?看情况。为了了解、理解,我们依赖我们的眼睛、耳朵和手。 摸不到的、听不到的、看不到的,对我们来说不一定会存在。我们眼睛中没有的形象、我们耳朵中没有的声音、我们手指摸不到的别人,都不存在吗?还是会在吧,但是我们怎么知道呢?
每天我们在路上看到美人。美人走了,她或他还在吗?如果要去找的话,我们能追到吗?我们该知道她或他的名字、地址,为了请吃饭该知道她或他的爱好。她或他想吃茶吗?女婿茶还是小酒呢?用莫干山下的“德语”说不清楚。
我们想美吗?美在别人的眼睛中吗?我们还是渴望不要学莫干山的竹子:开花,就不得不消逝。莫干山不开花,因为它是石头,因此它还在。为了存在它需要云提供的面纱。莫干这也就是无为的概念。在,够了。不要追求什么。不要跟我们一样在它山下的芦苇丛中迷路。迷路是因为我们还在寻找语言的道理。但是语言也是我们存在的纱巾。在德清镇老要换舌头,有时我们说德文,有时我们谈“德语”,有时我们吃黑豆腐,有时喝白茶,期待玻璃杯里有绿豆,期待当地非常大的图书馆里有神女看我们的哲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