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忠场
胡乔木与汪曾祺
○陆忠场
汪曾祺的小说、散文,多数是写小人物的,多数是回忆和抒写过去的人、事、情、景,受到大众持久的喜爱。汪老走了,书在魂在,精神也在,持续地温暖人心、温润社会。
汪曾祺的作品,不仅大众很待见,在我国党政高层领导中也受到重视。胡乔木长期主管党的舆论、文艺、宣传及意识形态工作,他一直关注、欣赏和帮助汪曾祺。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宣部部长刘奇葆于2015年9月29日,与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座谈时的讲话中特别讲到:“在当代作家中,汪曾祺的小说、散文篇幅大都不长,但文字简洁优美,语言筋道、充满灵性。”
胡乔木,1912年6月出生,大汪曾祺8岁,胡、汪可谓同时代人。胡乔木从扬州中学到清华大学,珍藏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分类抄录汉译西诗。他在进清华第一学期期末考试前,竟然花工夫专门抄录译诗,装订成册送给同学,以“纪念我们的友情”。在小册子的末尾,他对所抄译诗进行评论。他写道:“这些译品,也不能算是都好,如朱湘译的《秋曲》、徐志摩译的拜伦诗,都不是成功的东西。一般来说,郭沫若和周作人的成绩最好,而私意尤爱周氏作品,虽然他的思想里很有些毒素。”一位青年学子,对当世名家如此评短论长,是要有些文学底气的,其胆其识,也实在不凡。胡乔木博闻强记,外文精,古文好,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基础深厚,是公认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毛主席曾经夸奖说:“靠乔木,有饭吃”。邓小平也称胡乔木是“党内第一支笔”。胡乔木虽然公务繁忙,但还是关注汪曾祺其人其作的,并尽可能地予以评点、推介和帮助。
欣赏与打听。1957年3月号的《北京文艺》,刊汪曾祺的散文《国子监》。时任中共中央委员、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的胡乔木,读到《国子监》后,极为欣赏;在遇见北大教授朱德熙时,向其推荐,并问朱是否知道作者是什么人。朱德熙告诉胡乔木,汪曾祺“是我的大学同学”(见《年谱》第97页)。
点评与助调。1979年,汪曾祺在受到不公正审查的后期,虽然不需要写交待材料了,但没人给其作结论,也没有分配工作。汪的好友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副所长李荣、朱德熙向当时兼任中共中央副秘书长、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的胡乔木反映,并送上汪曾祺作品。李荣推介说“此人文笔如果不是中国第一,起码也是北京第一”。胡乔木看了之后,对《塞下人物记》提了点看法,说其中的《说话押韵的人》,不是小说,而是人物素描。胡乔木慧眼识珠,他的艺术看法是准的,他的文心与汪曾祺是通的。汪本人在《汪曾祺短篇小说选》自序中说道:“我的一些小说不大像小说,或者根本就不是小说。有些只是人物素描。”在谈到这种素描、印象、氛围时,汪曾祺在自序中进一步介绍:“我年轻时曾想打破小说、散文和诗的界限。”“我的初期的小说,只是相当客观地记录对一些人的印象,对我所未见到的,不了解的,不去以意为之作过多的补充。后来稍稍展开一些,有较多的虚构,也有一点点情节。”胡乔木识文识才,提出把汪曾祺调到社科院文学所工作,并写了条子,同有关方面打了招呼。汪曾祺对胡乔木的帮助调动工作一事,心存感激。但觉得自己的本行是创作,考虑再三,还是没有去社科院文学所做研究工作(见《年谱》第162页)。
推荐与搁浅。据林斤澜回忆:1980年的一天,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的胡乔木,可能认为将汪曾祺调出北京京剧院,更利于汪的创作,就顺手在一个香烟壳上写道:“汪曾祺进作协。”当时我在北京作协的位置上,很高兴,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不料汪曾祺不肯,对我说:“你胡乔木在香烟壳上这样写,你把我当什么!”我说这个无关紧要,在战争年代,毛泽东有时就在手纸上发布命令。最后还是没有调成(见《年谱》第172页)。
重提与肯定。1982年春节期间,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的胡乔木,到沈从文家中看望,谈起了汪曾祺的创作,认为汪的作品“无一句空话”,沈从文也说“素朴亲切”(见广东人民出版社《文人事》第79页)。春意融融,惠风拂面。一位是高层领导,一位是汪曾祺的老师,两位重要人物在谈汪曾祺,是怎样的心醇气和、欢畅精彩。可惜,当时没有详细记录和录音,未能留下更多的交谈资料。
从上述陆陆续续的片断里,我们看到:胡乔木对曾祺也是“一汪情深”;汪曾祺对胡乔木的关心、欣赏,心存感恩,但在胡乔木面前也会显露一些傲气。
从1957年到1982年的25年里,胡乔木始终关注汪曾祺的创作和工作调动,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尽可能予以帮助,分别推荐汪到社科院文学所、作协工作,力争为其创造更为宽松的创作环境,以展其所长、建树卓著。
汪曾祺作品看似漫不经心、散散淡淡,实为“苦心经营的随便”,思想是内敛的、深刻的,语言是亲切的、灵动的。《大淖记事》共六节,作者在前三节中恣意地书写大淖的风景、风俗、风情,由于写足了写透了个性的大淖,才会出现不一样的人物、情态、情节,不一样的地域社会生活,不一样的伦理道德标准,不一样的思想、语言和结构。正是这种艺术的创新,特别是结构、语言上的创新,在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中,竟被少数评委误读了。多数评委力主《大淖记事》应该给奖。也有个别评委认为“结构松散”,不拟投票。时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的崔道怡当即指出:此篇结构新颖,独出心裁,别开生面。崔评委的意见,得到大家的认同,《大淖记事》终获大奖(见上海远东出版社《永远的汪曾祺》第271页)。胡乔木激赏汪曾祺的作品,认为“无一句空话”。这真是一语中的,说到骨子里了。在胡乔木的眼里,什么“松散”“游离”,自然也就都不存在了。汪曾祺的作品松散吗?那是苦心经营的随便,没有一句空话。汪曾祺的作品远离现实吗?那些旧时代小人物的内心和形象,依然观照现实、校正当下。汪曾祺的作品游离主旋律吗?其作品如此久远地温暖人世、温润社会,“无一句空话”有益于世道人心,事实上已经成为主旋律不可或缺的乐章。最近,人们在评价《人民的民义》这部电视剧时,普遍认为该剧在“收拾世道人心”,引起社会的共鸣。胡乔木确实是大家,他读透、读懂、读精了汪曾祺。有胡乔木引路,我们真该静下心来,好好读读汪曾祺,好好悟悟人生、反哺社会。
汪曾祺性格是多元的,主色调是洒脱随和、淡定从容、幽默有趣,但也有清高、激愤、狷傲的一面。胡乔木出于爱才用才之心,急切地在香烟壳上写个便条,为汪曾祺调动工作。要是换着别人,早就感激涕零了。而汪曾祺却说“你胡乔木在香烟壳上这样写,你把我当什么!”推而未去。汪曾祺不投机钻营、不投靠依附,是真实可信的。这是他的性格使然,见其内质、韧性和风骨。
胡乔木并没有因汪曾祺的每荐每拒而怠慢之,对汪的作品该读的还是读,该赞的还是赞;对汪的为人该荐的还是荐,该帮的还是帮,可谓包容备至。不仅如此,1985年,为了接地气、打招呼,胡乔木还让自己的儿子胡石英,特请刘再复、汪曾祺、刘心武在民族文化宫饭店吃饭。一见面胡石英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父亲希望我和你们交朋友。”说得很诚恳(见刘再复:《见证胡乔木的“爱才如命”》)。胡乔木这种容人的胸襟和惜才的大度,着实令人感叹和感动。
胡乔木为何一再关注和阅读汪曾祺,目前还找不到更多的资料加以佐证,但从其他资料中,可以看出胡、汪是心息相依的。一是深切同情。王梦奎曾经问过胡乔木:为什么在主动为聂绀弩的《散宜生诗》写的序言里,说“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胡乔木说明他的用意,并且讲了聂的坎坷经历,对聂的遭遇深表同情,感慨唏嘘。聂绀弩只是代表而已,那么对受到同样迫害遭遇的包括汪曾祺在内的“聂绀弩们”的关注,并尽可能地予以多方面的帮助,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事实上,胡乔木也正是这么做的。二是诚挚帮助。吕叔湘老先生曾经说过,乔木同志是所有知识分子的良师益友。胡乔木多次过问和帮助解决沈从文(汪曾祺的老师)的住房问题、级别问题、医疗问题等,与沈从文有些交往,在交往中沈从文不可能不提及汪曾祺,胡乔木自然会对汪曾祺有所了解,并给予更多的关注。三是心有灵犀。在一些艺术观点上,胡乔木、汪曾祺是相通的。胡乔木说:“艺术来源于生活,但艺术的真实要跳出生活的真实,这就要勇气。艺术作品往往有不真实的东西,比如《巴黎圣母院》,很难说有多少真实性,但不能否定它是优秀作品。艺术作品有时候创造一种境界,使人不去计较具体的真实。”(见《胡乔木谈文学艺术》)这和汪曾祺的意境说、诗韵说、氛围说是一致的。早在上世纪40年代初,胡乔木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题为《短些,再短些》的文章,于解放后也多次强调这一观点,这些虽然是针对新闻、通讯、社论的,但这和汪曾祺的创作主张,也是不谋而合的。四是营造环境。在关于知识分子政策上,我们曾经走过弯路,造成一些损失。胡乔木对此有所认识,并在其职责范围内,尽可能地加以纠正,让“汪曾祺们”有一个较好的创作和生活环境。胡乔木多次对有关学术论文、文学作品做出批示和评述,或推荐公开发表,或加以保护,为营造和保持科学、创作的春天,做了许多默默无闻的工作。
汪曾祺有着较高的政治觉悟和热情,但有时也与现实所谓的“政治口号”保持距离。但“政治”常常找上门来,躲也躲不掉,他先后受到“三起三落”的折腾(文革前被打成右派;文革初以“‘老右派’、新表演”关进“牛棚”;四人帮倒台后,遭遇较长时间的审查)。汪曾祺是一位政治内省很强的作家,他始终热爱党、热爱祖国,愿意跟上时代步伐,真心与人民群众相结合,自觉接受党政组织的教育与培养;始终真诚感谢胡乔木、沈从文、巴金、李健吾、唐湜、朱德熙、老舍、李荣、赵树理、王昆仑、杨毓珉、薛恩厚、肖甲、孙房山、林斤澜、邓友梅、崔道怡等人的关心和帮助;始终不忘初心,矢志创作与创新,坚信世界是美好的,中国是大有希望的;始终咬住以“为底层民众服务为中心”的创作主题,奉献“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品,在小说、散文、戏剧、文论等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形成了闻名于世的独物的风景和风格,捧出了特别丰厚的回馈和回报。并于1987年2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实现了自己的政治抱负和夙愿。
岁月不居,规律可逮。胡乔木、汪曾祺的交往不失为一段人间佳话。
陆忠场,笔名韦石、斯践、淖柳等。经历务农、执教、服役、企业职工、国家公务员等,曾任高邮市委研究室主任。在《人民日报》《中华文学选刊》《湖南文学》《调研世界》《杂文报》《群众》等处,发表作品、内参文稿、时评等,多篇文稿被各级领导批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