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中的“暗算”
——简论麦家的小说创作

2017-09-28 18:10张学昕
文艺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麦家叙述者小说

○宁 芳 张学昕

叙述中的“暗算”
——简论麦家的小说创作

○宁 芳 张学昕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麦家无疑是最擅长叙事的作家之一。雷达在谈到麦家的创作时曾说:“人们喜欢把麦家这几部小说称为新智力小说,密室小说,特情小说,谍战小说,解密小说,名目不一而足。我看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麦家所显示的才能的性质和特征。麦家的成功,首先有赖于他的超强的叙事能力和推理能力,经营致密结构的能力,他可以在一个极狭窄的空间,展开无尽的可能,翻出无尽的波澜,制造无尽的悬念,拽着你一口气跑到头,必须看个究竟。”①的确,麦家总是能以他超凡的叙事技巧妙笔生花,将一个个故事铺排得波澜起伏、峰回路转,扣人心弦。然而,故事以及迷宫般的叙事游戏形式,并非是麦家小说创作的全部,而仅仅是麦家对命运、历史思考的附加值。命运的无常、人性的悲剧,以及为崇高信仰而甘愿付出生命的革命英雄主义,才是麦家小说中最深邃、也令我们感动的东西。正是在错综复杂的历史背景下,麦家将人性在谍战和特情的玄机中,呈现出历史烟云和心理的博弈,更见深入地展示生命内在的纠葛和命运的多舛,以及灵魂深处难以厘清的震荡。无疑,麦家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当代小说人性叙事的新的格局。也就是说,其谍战叙事的外衣下,埋藏着充满隐喻的复杂的历史机变。

麦家会讲故事,得益于他的叙事技巧。他尤其崇拜博尔赫斯。在随笔《我的英雄博尔赫斯》里,他毫不掩饰地承认自己是在“对博氏作品不倦的阅读和想象中长出了枝枝桠桠,长出了粗根龙须”。多声部的复调分层叙述、迷宫结构、不同文类的相互交叉,都可以看出他对博尔赫斯的借鉴。他总是让故事徘徊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真假难辨。不仅为故事叙述设置了足够的悬念,同时,也在虚实之间将历史的真实悬置于文本之中,引发读者对于文本真实性的探究。②麦家说:“《解密》于我似乎不是一部小说,而更像是一段长达十余年的历史。”这样的创作心理为麦家小说的“真实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读罢小说,人们往往会自然而然地想要揣测“作家个人经历”。麦家创作的巧妙就在于其叙事的“可靠性”,会令人难以指认作品中所记叙的事件或人物,究竟是虚构的,还是确有其事、确有其人。

通常情况下,大部分中短篇小说都是以固定的某个人物作为叙述者,但是“一部长篇小说只有一个叙述者的情况是很少见的,几乎是不可能的。通常的情况是:小说总有几个叙述者,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轮流给我们讲故事”③。麦家的长篇小说也经常会有几个叙述者同时存在,他们的身份面貌各不相同。如同他在《刀尖》的开篇中写到:“我不得不承认,这本书的作者已经不是我了。是谁?金深水,或者林婴婴,或者王亚坤夫妇,或者是他们合著,我所做的不过是一个编辑的工作,理当退到作者幕后。”实际上,在麦家的小说中存在这样一个叙述群,他们分散在不同作品不同章节段落之中,这个群体的叙述并不是杂乱无序地发声,而是有着明显的层次关系,展开异层次叙述,而辨析叙述层次的主要标志就是小说中的被叙述者是否转而充当叙述者。“当被叙述者(用)转述出来的人物语言讲出一个故事,从而自成一个叙述文本时,就出现叙述中的叙述,叙述就出现分层。”④以《暗算》为例,“墨镜记者麦家”寻访“701”组织的行动本身就是小说叙述的主要对象,而“墨镜记者麦家”又同时以第一人称出现,作为叙述者来叙述自己采访“701”组织的经历;他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又是故事中的人物——被叙述者,这就让故事出现了不同的层次,故事包裹着故事,每一层的叙述者都从属于最外层次的叙述者,在最外层次叙述者的引领下,各层次的叙述者次第发声。

巴尔特说:“一部叙事作品的作者绝对不可能与这部叙事作品的叙述者混为一谈。”⑤在麦家小说中,有的叙述者身上会有真实作者的影子,比如“墨镜记者麦家”,这个叙述者的情感倾向、价值观念与我们所了解的真实作者的情形大致相同,也就是说“墨镜记者麦家”有着与真实作者相类似的人生经历和个性特征,但他与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作者仍存在着差异。“墨镜记者麦家”是《暗算》最外层次的叙述者,而各篇章中的叙述者,如“安院长”“钱院长”“韦夫的灵魂”和“金深水”是内层次的叙述者。就叙述者的可靠性而言,内层次叙述者的可靠性远低于外层次叙述者。为了合理、有效地变换叙述者和叙述层次,麦家经常让最外层次叙述者聆听几位老者、“701”的前辈们讲述回忆,或者以自己偶然获知并披露“箱子里的秘密”为契机,展开叙述,增强叙述的可靠性,同时将文学想象恰如其分地放置在合理的历史语境中,以转叙他人的经历来写历史的细部,在文本中升华历史。

不仅如此,为了提升文本叙述的真实性,麦家小说还大量采用“元叙述”。很多作品的前言或后记都反复告知读者“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并且主动交代作者创作小说的动机和思路。《暗算》在开篇就写到,“坦率地说,本书就源自我的一次奇特的邂逅”;《风声》也在“前言”中写到潘教授应四川师范大学之邀,前去讲学。其间,在与麦家吃饭的席间,潘教授说:“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更不可能有两个相同的故事,但是……怎么说呢,你如果感兴趣,不妨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绝对是真实的,历史上有记载。”正是诸如此类的元叙述,麦家将一个又一个虚构的故事演绎为真实历史的证词,让“密室”与现实紧紧地勾连在一起。

其实,麦家这种打破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又力求阅读效果确凿可信的叙述方式,并非仅仅是一种叙述技巧,也并非仅仅追求制造一个迷宫般的小说世界,他想要抵达的是真实地再现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重温理想与信念的崇高力量,以此来消弭信仰缺失而带来的困惑和迷茫。

时间是小说叙事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元素。莱辛在著名的《拉奥孔》中就指出,诗是时间的艺术,画是空间的艺术。尽管20世纪后半叶之后,人们已经在小说研究中开始了“空间”转向,非常关注“空间”在小说叙事中的作用。然而,很多作家依然注重时间在文本叙述中的安排,常常借助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的差异来呈现作者独特的审美旨趣。“故事时间”是指所述事件发生所需的实际时间,“话语时间”指用于叙述事件的时间。作家通过对时序、时距、频率的精心布排,让话语时间巧妙地呈现故事时间。

麦家非常擅长打乱故事时间,以自己的独特感受和方式自由切割、扭转重组故事时间,采用倒叙、插叙、补叙、预叙等手法,制造悬疑,在话语时间中营造叙述的智性逻辑。我们经常可见故事主人公自己或者转述他人的回忆、独白、书信、日记、手稿、访谈实录、录音回放、遗言等文本形式,把正在发生的故事、过去的故事甚至下文将要发生的可能性合拢到一起,不同的时空交错叠印。比如,《风语》中陆所长选择了石永伟的被服厂来引诱海塞斯,当两人商量此事时,文中写道“两人相谈甚欢,握手告别之际,陆所长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是石永伟在生死簿上画押的日子”。读到此处,读者难免为石永伟的命运担忧,急于探究下文。然而,麦家却故意笔锋一转,跳跃到被服厂遭遇轰炸的当天,仅仅粗笔勾勒出伤亡的大致情形,并没有交代石永伟之死的具体情况。接下来,麦家又将叙述穿梭于时空交错中,不断挑战读者好奇心的极限。然而,当最终尘埃落定时,结局却出人意料地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让读者扑了个空。同样,《暗算》中写韦夫的故事并没有按照常规从生写到死,而是由死写到生。故事的起始,“墨镜记者麦家”以第一叙述者身份,描述了与老吕翻阅到的一张死尸(韦夫)的特殊照片,之后小说又以“韦夫的灵魂”作为第二层次叙述者,以倒叙的形式讲述了其生前的社会角色、人生经历、死因以及死后的尸体被假扮成阵亡的军事要员,蒙蔽敌军,进而影响了一场战役成败的故事。麦家借用不同的叙述者,从不同的角度还原照片背后的故事,在错落的时间中拼接故事的全貌,使文本叙述更加跌宕起伏。

2007年,《暗算》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时,有评论者提出《暗算》是“五个中短篇故事拼凑一个长篇”的质疑。对此,作者麦家给出的回应是,《暗算》采用的是“档案柜”或“抽屉柜”式的结构,虽然各章节独立,整体来看,又符合“701”组织的机构特点——各个单位是互为独立、互相封闭的,出于安全考虑,这种特点避免了“一损俱损,一烂百破”。其实,从总体的叙事策略上看,《暗算》本来就不是有头有尾的连贯故事,作家也不想提供明确的时间尺度,文本在不同章节的叙述者之间转换叙述,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相互穿插重叠,甚至毫不留情地切断了作品中英雄人物关于“一生”“成长”“生平”这种连贯性叙述的可能性,其主旨是想更多呈现在“解密日”这一特定的时间语境中,那些“问题英雄”们离奇而又不乏悲壮的生命片段,彰显“问题英雄”们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和热烈追求。可以说,麦家在一种“异常性”的叙述中发酵出结构性力量,支撑起将悬疑、推理与革命历史主义、国家主义结合在一起的宏大叙事抱负。

麦家的小说既然被称为“新智力小说”,智力小说即推理小说,那么麦家小说的“新”到底表现在哪里?我认为,与传统推理小说不同的是,麦家的“新智力小说”除了高超的叙事技巧,缜密的智力解谜过程外,还有更重要的内涵,那就是文本总是回旋着一股悲剧情结,试图充分挖掘“人性于风云翻卷中展开无穷无尽的可能”⑥。在《解密》《暗算》《风语》中,“译码和编码”是与“创造奇迹和毁灭奇迹”同构的组合。正如麦家在《解密》的后记中所说:“破译密码,是一位天才努力揣摩另一位天才的‘心’。这心不是美丽之心,而是阴谋之心,是万丈深渊,是偷天陷阱,是一个天才葬送另一个天才的坟墓。”容金珍、黄依依、陈二湖解读密码的过程实为一种“自我覆灭”。当破译者们在以天才的智慧、超能的运气获取了谜底之后,他们也为人类的智能、创造力的有限而感到恐惧、怜悯和茫然。《解密》中的容金珍,摧毁了密码的同时也产生了“被摧毁”的恐惧、“暗无天日”的苦闷,他仿佛就是为破译而生。因此,破译成功后,完成使命的他遭遇的似乎是必然的悲剧结局。

可以说,悲剧性是麦家小说的核心内核之一。悲剧的主人公以弱者居多。《解密》里的主人公容金珍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幼年他被人唤作“大头鬼”“大头虫”,被赶去住在阴森的梨园。虽然他有超凡的数学天赋,是天生的破译者,但同时他也沉默、冷峻,患有幽闭症,而最终成为了精神残障者。《暗算》里,阿炳是瞎子,一方面听力出奇,另一方面又是弱智,缺乏理性和思辨,他认定的东西是不可改变和质疑的,他自信同时又脆弱;黄依依是“有问题的天使”,数学天资好、悟性高,天生是“密码的克星”,但是她的性情中却有些玩世不恭,说话行事任性自我、不谙世故。还有《风声》中的老鬼,在人格上也有着一定程度的缺陷。这些弱者是麦家对英雄的“审丑”化的观照和表现,是人物身份的“祛英雄化”。麦家说:“与其说他们是‘英雄’,倒不如说是有‘心灵’的人,心灵被一味放大的人,他们把自己的人生交给自己认定的理想和信念,为此坚忍不拔,宁死不屈,充分展示了一个人所能达到人性的高度和力度。”⑦

马斯特说:“悲剧全在于对灾难的反抗,对悲剧来说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⑧悲剧性的实质是悲剧主体以不屈的抗争精神、顽强的生命韧性,应对外部世界的对立冲突。而麦家小说的悲剧性正在于此。他让所有的“解密”和“暗算”背后,彰显出那些地下党工作者、监听者、破译者,以及各种“涉密”人员对命运的抗争,对信仰的执着。他从理想与现实、国家与个人、价值与利益等多个维度,让我们看到崇高的价值力量、生命意志和人格的魅力。《刀尖》开篇就写到:“清晨醒来看自己还活着是多么幸福,因为我们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可能是最后一个。我们所从事的职业是世界上最神秘,也是最残酷的,哪怕一道不合时宜的喷嚏都可能让我们人头落地。然而,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我们早把生死置之度外。”这是一种何等可歌可泣的精神气度!正如《人民文学》在刊发《风声》的卷首语中所写,“看一个人在重重锁链下凭智力和信念完成他的职责。因此,这终究是一部关于凡人和超人的小说,是人类意志的悲歌”,让读者“被一个人所可能达到的高度所震撼,所感动”⑨。《刀尖》里,女主人公林婴婴是打入国民党军统和汪伪政府的地下党员,她左右逢源、巧舌如簧,顺利地协助金深水完成了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但是战争中的女性也会付出更大的牺牲。林婴婴先是家破人亡、被敌奸污,然后流离失所、无所依傍,加入地下组织承担了敌特工作后,又亲历自己的爱人被屠杀,她想在战争中保全自己的骨肉,却因为在难产之时的呓语泄露了身份而罹难。故事中,当林婴婴、金深水、“老A”、杨丰懋等人物执着于纯洁的价值理想时,现实世界变得更加困顿、步履维艰。生命的大限最终没有被英雄们冲破,所有抗争命运的悲怆故事在若干年后从幸存的金深水老人口中复述出来,反而更为深刻,因为“悲剧美就在于生命的抗争冲动中显示出的强烈的生命力和人格价值”。

麦家曾说:“小说要写得好看,悬疑当然是手段之一,但它绝对不是唯一的手段。我觉得现在的很多推理悬疑小说写得太过简单化了,故事编得不好,人心没放在里面,可能它很好看,很好玩,惊心动魄,稀奇古怪,引人入胜。但它没有和你发生情感和心灵的交流……中国现在很多悬疑小说只有悬疑,缺乏小说应有的‘纪律’和文学应有的‘承担’,令人担忧。我理解的是,没有什么军事文学、悬疑文学、乡土文学、都市文学等等的区别,文学就是文学,就是通过文学去关注人的内心、演绎人的内心、演绎人的命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⑩的确,麦家正是凭借他超凡的叙事技巧,书写了一个个扣人心弦的故事,并且赋予这些故事崇高的理想和信仰的力量,让我们看到,英雄在为信念献身的同时,却又遭受命运无情的“暗算”。所有这些都让麦家的“新智力小说”晕染着浓郁的纯文学品质。我想,这正是麦家小说最具特色的地方。同时,这种打破纯文学与类型文学之间壁垒的尝试,或许正是未来文学发展的可能性路径。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雷达《麦家的意义与相关问题》[J],《南方文坛》,2008年第3期,第91页。

②梁海《连接两极之间的暗道——麦家创作论》[J],《中国作家》,2014年第1期。

③[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M],赵德民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61页。

④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17页。

⑤巴尔特《叙述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9页。

⑥何瑞娟《写作不是“欲望号街车”——专访著名作家麦家》[N],《中国艺术报》,2011年 12月 16日。

⑦麦家《非虚构的我》[M],广州: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134页。

⑧转引自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06页。

⑨见《人民文学》[J],2007年10月卷首推荐语。

⑩乌力斯《麦家:我写的不是悬疑小说》[J],《新民周刊》,2008年第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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