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权中
只为民间情怀的“皈”与“借”
——读王芳《血盖头》和《朝天吼》
喻权中
相对于传统书评,审视王芳的小说,首先需要回答的却是一个非常规的问题:据说“2006年,王芳开始了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冷情王爷的隔世弃妃》创作,并于是年十二月开始更新,点击量过千万,付费读者过万人,因此被评为年度盘点中最受欢迎的网络作家。之后,她又陆续创作了11部长篇小说,点击量均超过三百五十万。”回答不了王芳小说点击率如此巨量的缘由,常规性的书评就显得苍白无力。
其实,我也只浏览了王芳11部长篇中的《血盖头》和《朝天吼》,既然上述问题无法绕过,只好试图以这两部小说为例,做一探讨。
首先,王芳小说点击率如此巨量的现实,提示其作品内容与形式的某些要素,必然实现了与潮流期待视野的契合。而当下潮流期待视野中的网络阅读群,则愈加浓厚地体现出文化消费一过性趋向。管你是博尔赫斯的迷宫还是马尔克斯的魔幻,只要提供新鲜的消费体,即便网红们的一个招摇,也会被潮流阅读拿来做等量齐观。然而,长篇小说的容量与体积,决定了始终保持这种文化消费一过性温度的局限与难度;而王芳的《血盖头》和《朝天吼》,恰恰是在这一局限与难度的突破方面,找到了一种可以让潮流阅读追随到底的招数:结构与叙事上的“皈”与“借”的花色组合。
譬如《血盖头》,已有书评指出:“《血盖头》这部长篇小说采用断代史的叙事方式,以1912年至1933年之间,林甸建县到日本人入侵这段历史为背景,以林野花的命运为主线,牵连出小城林甸的宏大背景和厚重历史。作者用悲凉诗意的笔触描画了小城的悲怆往事和一个女人的刻骨仇恨,通过一个生离死别的故事揭示出家族与民族的矛盾纠葛下人性的积极与美好;作者也用感人至深的情怀,书写出了荡气回肠的旷世乐章,演绎了一个扣人心弦的传奇和一段弥足珍贵的草民抗战历史。”(王如《人性的光芒》)只是当下草民抗战史叫新历史小说翻炒得套路老化,成了阅读障碍的重灾区;《血盖头》则有意无意地结构了以“皈依传统”起首,以“借鉴经典”为体的花色组合,让阅读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惬意中盎然生趣。
以全知视角说故事的中国传统叙事,在王芳那儿属于童子功。“说起令人钦佩,当属王芳讲故事的本领——儿少时代,王芳的母亲就一幅幅图画,为王芳讲述过《王宝钏苦守寒窑》《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罗成叫关》《姜太公直钩钓鱼》……在那个饥肠辘辘的年代,口头文学对王芳的影响乃至后来走上文学创作道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小学四年级以后,她又大量阅读了但凡能找到的小说《杨家将》《岳飞传》《封神演义》《水浒传》《地道战》《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王如《人性的光芒》)读图练就的视觉构建,令王芳的小说开篇便让盖头与鲜血、喜庆与罪孽、生命与死亡全覆盖。震惊之余,急于解谜的阅读心理,非但消解了说书人全知视角身份易于引发万能上帝之嫌,而且一种牧羊人超越般的引领叙事,恰当地唤醒了人们对历史悠久的口头叙事魔力的记忆。
接下来该是新版的平话、演义?那又有何新意可言。以“借鉴经典”为体的《血盖头》,此后通篇编织了一个双重结构:上层有围绕主人公林野花家族变迁的国恨家仇史,下层则学着海明威的冰山结构,将整个林甸的创业史囊括其中,叙事中的暗藏线头,随意扯开来,便会涌动出林甸习俗史、宗教史、官吏史乃至匪患史、抗联史的汪洋!甚至在第三章三小姐林野花被拍花一节,我们还意外的发现,《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看打铁那段神来之笔,竟然不着痕迹地融为了修云生看打铁。惊险与悠然为伴的节奏与语态,不知赚到多少读者的拍案与跺脚。
至于《朝天吼》,其主体以“我奶奶”黄九菊的三次婚恋为纵线,展示了半个世纪以来,山东垦荒团开疆拓土创业生涯。有评论认为:“她的小说,基本呈现出一种带有回环效果的线性叙事模式。这是一种比较保守的小说叙事方式,看似笨招,但其实可能更有效。读者按照文本的顺序正常阅读,就等于按照时空线索了解了这些山东移民的故事。”其实“皈依传统”而又能看点十足并不那样简单。小说将《血盖头》起首用到的正反合,化用在了《朝天吼》里黄九菊的三次婚恋的主线上:初婚对象贾狗的懦弱短命;二婚猎户出身的宋金柱刚强易折;三婚为十九号垦荒点主任林宽,在黄九菊的眼里,林宽刚柔相济有情有义,可谓命运对垦荒者最终的垂顾。
《朝天吼》的深刻含义,还必须结合其“借鉴经典”起首的“开篇”加以参悟。小说的第一句话“我讲的山东垦荒团的故事,起源于我一个未曾谋面的姑姑。”其中的“我讲”,与紧接下来“我”给姑姑的信里写到的“按照军队编制来命名”,“用我们这儿的话说”,“垦荒老人们,他们固执地坚守着老称呼,更固执地坚守着山东口音”,组成了一个述说的方队,明确昭示人们,小说话语叙事的含义是多重的,就像《百年孤独》那个著名的开头,可以将时空在过去式遥远式即将式现在式未来式多重组合中延展开来,体悟到生命进程的纷杂与交织。于是,小说虽然到第九章才有题目重复出现了“朝天吼”,似乎只是用来表达垦荒者们那震天动地的劳动号子,然而经历了其“借鉴经典”起首的“开篇”的读者,却会因此听出另一层意义上的“朝天吼”。哪里有第二章的“十九号的草垛,被哭成了一道风景”,也包括“我奶奶”黄九菊最后只记得的那三个字“对不起”。
我知道,“朝天吼”的初意来自于“龙生九子”,望天吼即是古代汉族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其中,螭首、麒麟、犼、貔貅各司其职,犼(拼音:hǒu),俗称为望天吼,有守望习惯。华表柱顶之蹬龙(即朝天吼)对天咆哮,被视为上传天意,下达民情。当小说作结时,我又听到了那具有“上传天意,下达民情”的“朝天吼”:
姑姑问:“第一代垦荒老人还有多少?”
我说:“我访到了56个老人,当年是一万三千多个青年,现在仅剩下56个了。”
.......
我翻开手中的采访本,一滴泪珠落在纸上,打湿了于承兰的名字。我说:“姑姑,活着的,是55个人。”
姑姑重复道:“只剩55个人了。”
那所有的花色翻新后面,有着作为灵魂支撑的民间情怀在,是不会为那上千万的点击所忽略的。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可以开始常态意义上的文学批评了。
(作者单位: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