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中国北方乡村世界的生命浮世绘
——评迟子建长篇小说《群山之巅》
○王春林
在对作家迟子建进行的一次访谈中,资深书媒记者舒晋瑜曾经写下过这样的一种判断:“她带给人们的多是温暖和阳光,有时忧伤,是秋风掠过般的悲凉。近来迟子建作品中的‘秋意’渐浓,变成冬日刺骨的寒意,犀利地穿透人生。”“是迟子建的变化,抑或作为读者的成熟?总之,她还是她,明媚灿烂的笑容不曾改变;她又不是她了,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含蓄地包裹在诗意的文字里,只有用心琢磨,才能体味到她真诚的善意和宽厚的悲悯。”①实际的情况也正是如此,一方面由于年龄的自然增长与阅历的日渐丰厚,另一方面更由于遭遇了个人生活中的巨大变故,夫妻情感甚笃的丈夫在2002年5月不幸因车祸弃她而去,迟子建的小说创作确实存在着一个由早期的温暖忧伤向后期的沧桑悲凉发生艺术转型的过程。清人赵翼有言云:“赋到沧桑句便工。”迟子建长达三十年之久的小说创作历程,即可以被看作是赵翼观点的一个有力佐证。作家于2015年初始推出的长篇小说《群山之巅》(载《收获》杂志2015年第1期),也同样是一部透视表现生命沧桑的厚重之作。
诚如舒晋瑜所言,迟子建的小说中,实际上也并不乏对于社会现实的犀利批判。这一点,在《群山之巅》中也非常突出。这方面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细节,就是陈金谷妻子徐金玲那个颇有几分诡异色彩的笔记本。身为仕途的宠儿,陈金谷的官场命运可谓顺风顺水。从最初的林场场长,一路飙升至松山地委组织部长、副书记。由于他的权势,身边的亲属们也一个个“鸡犬升天”,全都混得有模有样。大权在握的陈金谷,自然少不了要按照官场的“潜规则”收受贿赂。徐金玲的笔记本,便是专门用来登记所收财物的。正所谓“贪亦有道”,在徐金玲看来,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徐金玲觉得拿了人家的钱物,就要替人办事。她的财物登记簿上,凡是收了礼后,将事情解决了的,她就用绿颜色的笔,打上一道勾,与这道勾相连的钱物,她拿着就心安理得了。而那些悬而未决的,她会用红笔画个句号,督促陈金谷尽快办理。陈金谷也有落实不了的,徐金玲就把这样的财物看作地雷,在登记簿上标注黑色的三角号,及早排除,送还给人家。”但没想到,事情的最后败露,就与这个笔记本有关。由于徐金玲一直在林市陪伴丈夫,家中无人,她的笔记本不慎流布社会,引起纪检机关的高度注意,终至东窗事发,“检察机关先后对陈金谷夫妇和陈庆北实施批捕”。一个家族的命运,因为一个人的官运亨通而得以改变,但这个官运亨通者,最后却栽倒在了看似不经意的笔记本外泄事件之上。把这样一个故事如实写出,迟子建之社会批判的意图,自然一目了然。
同样与社会批判题旨密切相关的,是林大花与安大营这两个年轻人的故事。出身于英雄家庭的年轻军人安大营,内心里同时喜欢着唐眉和林大花这两位貌美如花的女孩子。怎奈唐眉心中另有情结缠绕,根本就无所动心,所以,小伙子的一腔心思只好寄托到了林大花身上。但没想到的是,这林大花虽然对他心有所属,但却因权势的胁迫与金钱的诱惑,终于还是把自己的处女之身“奉献”给了前来视察部队工作的于师长。亲眼目睹自己心爱的姑娘被上司强行占有,安大营自然心如刀绞:“小白楼三层的灯光,这一夜再没亮过,而月亮却一直没有熄灭它的光焰。但它的光焰像钢针一样,刺痛了安大营的心。”安大营与林大花之所以会在返回龙盏镇的路上发生激烈争执,正与他所遭受的这种精神刺激紧密相关。事实上,安大营的开车狂奔以至于最后居然把车撞入江里,皆是因为其内心剧烈起伏激荡的缘故。微型车侧翻入江,在把林大花勉力推出车窗之后,安大营自己却终因力竭而无法逃生。假若说安大营之死与恋人林大花被权势拥有者的强行占有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内在关联,乃可以被视为对于社会不平等与不公正的强烈抗议,那么,他最后居然因为这样的死亡而被托举成慷慨赴死的“英雄”形象,就更是能够见出迟子建社会批判锋芒的犀利尖锐。安大营何以会摇身一变成为“英雄”人物呢?“安大营成为英雄人物,靠的是两支笔。一支笔是林市军分区宣传处的笔杆子萧然,另一支是松山地区文联的创作员单尔冬。也就是说,安大营入主烈士陵园,军队的一支笔冲锋在前,地方的一支笔也起到了助阵作用。”关键还在于,这两支笔并没有能够如实地反映事件真相。对于这一点,单尔冬的感受相当真切:“单尔冬从这些士兵的讲述中,感受到有些话是真诚的,有些则是虚构的。虚构的事迹,一定是领导授意的,这个他懂。但无论真假,采访做了录音,诉诸笔端,就算真实的声音了。”也正因此,当单尔冬的文章见报之后,方才会遭到龙盏镇人近乎于众口一词的诟病。到最后,他们之所以饶过了在文章中信口雌黄的单尔冬,原因是单尔冬在写完文字后不久突发中风:“人们同情他,说他遭了报应,原谅他笔下的文字了。毕竟那些应景的文字,说的也都是安大营的好。”当一个社会连作为楷模存在的“英雄”人物都可以造假的时候,实际上也就意味着这个社会无论是内在肌理还是运行机制都已经出现了根本问题。陈金谷的贪污受贿,固然是令人不耻的腐败行为,把一个本来与英雄壮举无关的人硬生生地托举为“英雄”,借此来掩盖某些高官见不得人的罪恶行径,所充分证明的,也同样是这个社会业已深入骨髓的腐败肌理。
关键问题在于,尽管迟子建不仅具备社会批判的能力,而且这种能力在文本中也已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但从根本上说,迟子建最根本的思想艺术旨趣却并不在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上。这一点恰如舒晋瑜所言,她总是会把“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含蓄地包裹在诗意的文字里”。在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之外,迟子建的艺术兴趣更集中在生命存在本身的探究与思索上。这里,其实牵涉到了一个如何才能够更好地理解文学功能的问题。“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我特别注重于文学对于现实的呈现与批判功能。而且,据我所知,一直到现在,也仍然有许多人在坚持这样的一种基本理解。但是,面对着史铁生的文学创作,我才渐渐地醒悟到,其实,从本质上说,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是关乎于人的生命存在的,应该是一种对于生命存在的真切体悟与艺术呈示。史铁生那些具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一向具有着这种艺术品质。”②实际上,社会批判与生命沉思,两者之间并不能够做简单的高下之分,关键还是要看作家拥有的究竟是怎样一种艺术天赋。具体到史铁生与迟子建,虽然说他们的艺术禀赋不尽相同,但就总体趋向而言,却恐怕还是更加偏重于生命的探究与沉思。但同样是对于生命的探究与沉思,史铁生却又与迟子建存在着很大的不同。由于疾病的困扰,史铁生很早就被迫坐在了轮椅上。这种存在境遇,就决定着史铁生不可能如同其他身体健康的作家一样面对广阔无比的外部世界。到了生命的晚期,史铁生更是雪上加霜般地饱受尿毒症的折磨。疾病对于史铁生的困扰与限制,对于史铁生的文学品质产生了根本性影响。史铁生之所以能够不断地进行自我生存的省思,持续地向着自我内在的精神世界作深度挖掘,并成为中国当代并不多见的具有哲学思考能力的作家,显然与他迥异于正常人的特别生存境遇存在着紧密的内在关联。而迟子建,不仅具有着女性天生的温婉气质,而且还总是会在文本中把自己的温情目光投注向那些日常生活中的芸芸众生。虽然一般并不被看作“底层叙事”的作家,但以小说的形式对底层人群的生存状态作持久的艺术关注,却是迟子建小说写作一贯的特点。需要强调的一点是,虽然迟子建并不具备如同史铁生那样突出的哲学思考能力,但她却也一样能够触及到生命存在的本质。当作家以富有诗意的笔触透视表现着芸芸众生个体形态可谓千差万别的日常生活状貌,设身处地地悉心体会感受普通百姓生命的欢乐与痛楚,一种对于生命存在的探究与沉思,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迟子建小说写作上的这一思想艺术特质,在这部《群山之巅》中同样有着鲜明的体现。
一般意义上的长篇小说,总会有若干能够被看作中心人物的形象存在。但在认真地读过《群山之巅》之后,敏感的读者可能会发现,虽然说在这部篇幅只有二十万字左右的文本中活跃着多达三四十位人物,但你却很难作出究竟哪一位或者哪几位方才能够算得上小说中心人物的判断来。由此即不难推断,迟子建在《群山之巅》中实际上采用了一种“去中心化”的叙事策略。所谓“去中心化”,就意味着作家采取了散点透视的艺术聚焦方式来面对故事发生地龙盏镇的那些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如此一种艺术聚焦方式的采用背后,实际上潜藏着作家的多少带有一点“齐物论”色彩的世界观与人生观。所谓“齐物”,就意味着不仅地位身份不同的人们在迟子建眼里是等量齐观的,而且人与其他各类事物之间也都处于某种可谓众生平等的状态之中。举凡动物、植物,甚至包括自然风景在内,在迟子建的小说文本中皆不存在等级上的差异。众所周知,迟子建小说写作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特别擅长于自然风景的点染描写。这一点,在《群山之巅》中同样有着突出的表现。比如最后第十七章中的一段文字:“但霜也有热烈浪漫的一面,它浸入树叶的肌肤,用它的吻,让形形色色的叶片,在秋天如花朵般盛开。松树的针叶被染得金黄,秋风起时,松树落下的就是金针了。心形的杨树叶被染成烛红色,秋风起时,它落下的就是一颗颗红心了。最迷人的要数宽大的柞树叶了,霜吻它吻得深浅不一,它们的颜色也就无限丰富,红绿交映,粉黄交错,秋风起时,柞树落下的,就是一幅幅小画面了。这时你站在龙山之巅,放眼群山,看层林尽染,会以为山中所有的树,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花树。”我曾经一度以为,迟子建之所以能够写出如此一种极富感染力的精彩风景文字,乃是因为作家内心中有着一种强烈的自然之爱。现在看起来,这种理解未免显得有些肤浅。自然风景点染描写的背后,固然有着迟子建的自然之爱,但更重要的,恐怕却是作家自己也未必能够清醒意识到的“齐物论”思想。从现代性的角度去理解,迟子建“齐物论”的思想立场,一方面意味着人的主体性的消解,另一方面则意味着物的主体性的最终确立。因为“去中心化”叙事策略的采用,《群山之巅》自然也就成为了一部没有主人公的长篇小说,小说中悉数登场的那些龙盏镇人物,可以说都是小说的主人公,也可以说都不是小说的主人公。换句话说,每一个人物,都因此而获得了充分的主体性。伴随着小说人物主体性的普遍获取,《群山之巅》也就成为了一部具有人物群像式展览结构的长篇小说。我们之所以把《群山之巅》判断为一部“中国北方乡村世界的生命浮世绘”,根本原因正在于此。所谓浮世绘,按照《辞海》中的解释,乃指“日本德川时代(1603年—1867年)兴起的一种民间绘画。浮世是现世的意思,故其描绘题材大都是民间风俗、优俳、武士、游女、风景等,具有鲜明民族风格……浮世绘一般以色彩明艳、线条简练为特色,因多数反映当时的民间生活,曾得到广泛的流传和发展,至18世纪末期逐渐衰落”。这里,我们意在借用这一绘画术语指明迟子建《群山之巅》的基本思想艺术风格。关于小说写作,著名作家米兰·昆德拉曾经有过这样的一种看法:“小说,是个人想象的天堂,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人是真理的占有者,但所有人在那里都有权被理解。”③非常明显,米兰·昆德拉此处主要是针对现代小说发表自己看法的。在他看来,一部优秀的现代小说就应该是“所有人在那里都有权被理解”的一种基本情形。迟子建《群山之巅》对人物群像式展览结构的采用,小说人物主体性的普遍获取,正可以被理解为“所有人在那里都有权被理解”的形象注脚。更进一步,假若超越文学的范畴,联系现代社会理论,那么,迟子建《群山之巅》中人物主体性的普遍获得这一文本事实,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对于现代民主权利的一种充分尊重。在这个意义上,细品“群山之巅”这一标题,则会有别一种感悟生成。我们注意到,在小说后记中,迟子建曾经说过这么一番话:“辛七杂一出场,这部小说就活了,我笔下孕育的人物,自然而然地相继登场。在群山之巅的龙盏镇,爱与痛的命运交响曲,罪恶与赎罪的灵魂独白,开始与我度过每个写作日的黑暗与黎明!”依照作家自己的说法,在写实层面上,“群山之巅”的所指自然应该落脚到“群山之巅的龙盏镇”上。因为故事的集中发生地正是龙盏镇,而龙盏镇一个突出的地理特征,也正是处于巍巍群山的簇拥环抱之中。但是,在象征的层面上,标题中的“群山”是否也可以被理解为是对芸芸众生的一种隐喻式表达呢?联系小说文本中作家对于人物主体性的普遍尊重这一事实,这一结论的得出显然也并非突兀。
要想在一部篇幅大约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中以散点透视的方式同时描写数十位人物,对迟子建来说,最大的考验恐怕就是怎样才能够保证赋予这一众人物形象以鲜活的艺术生命力。就我个人一种真切的阅读感觉,《群山之巅》的一大思想艺术成功处,即在于虽然用笔不多,很多时候只是略做点染涂抹,但一众人物形象却大多生动、丰满,能够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其中,很多人物有着可以震撼人心的人性深度。需要注意的是,对于这些人物形象的人性深度,我们必须联系迟子建后记中“爱与痛的命运交响曲,罪恶与赎罪的灵魂独白”这句话来加以理解。而这,也就意味着,“爱与痛”“罪恶与赎罪”“命运”“灵魂”,正是我们进入并解读这些人物深邃人性世界的关键词。一旦我们依循着上述关键词进入《群山之巅》,就不难发现,迟子建在塑造刻画这些人物形象的时候,其实特别在意于一种精神分析深度的挖掘。关于精神分析深度在现代小说中的重要性,我曾经写下过这样一段话:“观察20世纪以来的文学发展趋势,尤其是小说创作领域,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事实,就是举凡那些真正一流的小说作品,其中肯定既具有存在主义的意味,也具有精神分析学的意味。应该注意到,虽然20世纪以来,曾经先后出现了许多种哲学思潮,产生过很多殊为不同的哲学理念,但是,真正地渗透到了文学艺术之中,并对文学艺术的发展产生着实质性影响的,恐怕却只有存在主义与精神分析学两种。究其原因,或者正是在于这两种哲学思潮与文学艺术之间,存在着过于相契的内在亲和力的缘故。一个不容忽视的明确事实就是,那些曾经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作品中,有很多都明显地体现出了这样的两种特征。远的且不说,近几年来陆续获奖的大江健三郎、帕慕克、奈保尔、耶利内克、库切、凯尔泰斯、克莱齐奥等作家,他们的代表性作品,就很突出地体现着我们所说的这两个特征。即使是那些非诺贝尔奖的优秀作家,比如日本的村上春树、加拿大的阿特伍德等,他们的小说也都同样具备着这样的两个特征。”④从这个意义上说,迟子建在《群山之巅》中面对人物时那样一种精神分析式的艺术姿态,就可以说有着极其鲜明的现代性色彩。
比如说,我们前面曾经提及过的林大花这位女性。生活中的林大花本来特别惧怕黑色:“不知是来自煤矿的缘故,还是父亲的死,给她留下的阴影太深了,林大花惧怕一切与黑相关的事物。”没成想,等到安大营为了救她溺水而亡之后,林大花却性情大变:“林大花在这次事件中受了刺激,以前她怕黑,现在却怕白。白天时她蒙头大睡,夜色漆黑时,她则像夜游的动物,眼睛亮起来。”当采访者单尔冬询问她为什么在出事后惧怕白天的时候,林大花抽泣着回答说:“我不想看见自己的脸!也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脸!”倘若说先前的林大花之所以怕黑,乃因为煤矿是黑色且父亲死于矿难的缘故,那么,她后来的转而惧怕白,就是因为安大营之死实与自己的卖身紧密相关。为了得到八万元“巨款”,林大花母女不惜串通一气,把林大花的处女之身出卖给了位高权重的于师长。她们的这种行为,对于特别喜欢林大花的安大营,自然形成了极强烈的刺激。若非如此,安大营绝不至于意外地溺水而亡。面对着安大营的死,林大花终于良心发现,备觉愧疚。她的性情大变惧怕白色,乃至于最后的至死不嫁,皆可以被看作是一种罪感心理作祟的结果。再比如,那位说起来特别令人厌恶的杀人兼强奸犯辛欣来。被辛七杂夫妇以多年的辛苦抚养成人的辛欣来,本来应该格外地孝顺自己的父母,没想到的是,这辛欣来不仅不思反哺报恩,反过来还总是游手好闲不断惹祸上身。尤其恶劣的是,仅仅因为养母王秀满的一番责骂,辛欣来便手执那把业已闲置多年的斩马刀失手杀死了自己的养母,而且还在逃亡之前,窜至石牌坊,强奸了他一直觊觎的那位个子长不大的小矮人安雪儿。不仅失手弑母,而且还要捎带着强奸龙盏镇神话式的小矮人安雪儿,辛欣来的行为的确称得上是十恶不赦。但如果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辛欣来的行为却也可谓事出有因。他的失手弑母,一方面源于他的养子身份:“辛欣来是在与同学打架时,从对方的骂声中,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从此他变得孤僻,行为异常。”另一方面却也与他此前第二次入狱的被冤枉密切相关。那一场森林大火明明与他无关,他却无端地被冤枉多吃了三年牢饭。这种遭遇,遂使得其本来就不正常的心理更加失衡扭曲了。至于他强奸安雪儿,一方面固然与他无处发泄的性欲有关,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却也必须得看到他内在精神世界严重的不平衡状态。辛、安两家的祖父辈同为当年的抗联战士,安雪儿的祖父安玉顺被视为英雄,在烈士陵园占有着显赫的位置,自己的祖父辛开溜,却一直以可耻的逃兵形象而备受民众的歧视与嘲弄。此种鲜明的对比,使得辛欣来很多年来心理总是处于失衡的状态。在他强奸安雪儿的犯罪行为之中,一种报复意味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虽然我们在此处绝无替杀人与强奸犯辛欣来辩护的意思,但这一人物在精神分析的意义上获得艺术理解,却应该是毫无疑义的。
但与林大花、辛欣来他们两位相比较,《群山之巅》中更具罪感深度的人物形象,恐怕却是唐眉、李素贞与辛七杂他们。首先是唐眉。身为镇长唐汉成爱女的唐眉,不仅家庭条件优越,而且还可以说是龙盏镇上天生丽质的第一美女。医学院毕业后,唐眉本来可以依靠大舅陈金谷的关系留在大城市,但她却无论如何都坚持要回到龙盏镇那个条件极差的镇卫生院工作。然而,更加出乎一般人意料,让自己的父母家人大跌眼镜的是,就在毕业之后不久,唐眉居然把自己医学院一位名叫陈媛的女同学领回到了龙盏镇。关键还在于,这个陈媛,是一位被怪病缠身的人:“据说她毕业前夕得了怪病,全身麻痹,畏寒,流泪,幻听,记忆丧失,智力直线下降,休学在家,没有拿到毕业证。陈媛家在农村,母亲早逝,父亲再娶,为她添了一弟一妹。所以陈媛退学,全家上下一片忧戚。他们无钱给她治疗,眼见她一天天衰败下去,几近瘫痪。唐眉说她看不得好友受难,做出了一生一世守护她的决定。”守护自己的闺蜜好友也还罢了,更令父母家人无法接受的,却是唐眉以守护陈媛为由做出的终身不嫁的反常决定。然而,唐眉毕竟是一位有着七情六欲的正常女性,有着同样正常的生理与感情需求。这样,一方面有了唐眉与汪团长之间的风流韵事,另一方面也就有了唐眉面对着安平的倾诉衷肠。尽管从辈分上说,唐眉一直叫安平“安叔”,但敏感的安平却从唐眉一会儿“安叔”一会儿“你”的异常表现中感觉到了唐眉情感世界的波动。《群山之巅》中,安平可以说是唯一一位让心性一贯高傲无比的唐眉真正动了情的男性。正因为如此,唐眉才能够对安平吐露自己多年来深藏不露的秘密。原来,唐眉根本就不是什么“活雷锋”,她对于女同学陈媛慷慨施于援手,是因为她曾经深深地伤害过陈媛的缘故。唐眉与陈媛,当年是医学院里关系最为亲近密切的闺蜜好友,真正可谓是出则同行睡则同寝。问题出在大四的那年春天。那年春天,两位闺蜜一起赴一家制药厂实习,同时爱上了生物工程系的一个研究生。成为情敌倒也还罢了,关键是那个研究生最终选择的对象竟然是陈媛。如此一种情形,绝对是一贯养尊处优的唐眉所无法接受的。在一种近乎于疯狂的嫉妒心理的支配下,唐眉对于陈媛采取了极端的报复行为:“我嫉妒她,憎恨她,在实验室偷了一种有毒的化学制剂,分三次,悄悄下到陈媛的水杯里。她喝了溶解了这种化学制剂的水后,夜里不睡觉,眼睛发呆,记忆力下降,脱发,寒颤,渐渐的不认人了,只得退学回家。陈媛不是过去的陈媛了,那个男生嫌弃她了,转而追求我,我拒绝了他。安平,世上哪有真正的爱情啊!”唐眉之所以会对安平倾诉自己的心里话,是因为安平在她的内心世界中一直占有着一个特殊的位置:“安平,我是有罪的人,这个秘密,我以为我会带到坟墓中去。我叫你来,是因为我从小就崇拜你。雪儿成了凡人了,但我相信我和你,还会生一个精灵的,你身上有这个基因。我带着陈媛,永远不能结婚了,请你给我一个精灵吧,让她伴着我和陈媛。”问题在于,拥有自己人生原则的安平,并非蝇营狗苟之人。尽管面对着的是龙盏镇上的第一美人,但安平却丝毫也不为所动。遭到安平拒绝后的唐眉,自然别无选择,只能够一心一意地守护在陈媛身边了:“她的地狱就是我的地狱,我发誓一生一世守护她,所以把她带在身边。”“我已经在监狱中了!四周的山对我来说就是高墙,雾气就是无形的铁丝网,这座木屋就是我的囚室,只要面对陈媛,我的刑期就永无终结!”在这个意义上,唐眉的举动,很容易就能够让我们联想到那位不停顿地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来。区别在于,西西弗斯的推石上山是被动地接受惩罚,而唐眉却是一种主动的自我惩罚。说实在话,迟子建在《群山之巅》中所特别设定的这一情节,很容易就能够让读者联想到曾经产生过轰动效应的复旦大学投毒案那个新闻事件来。但迟子建由新闻而小说的艺术转换方式,却的确精妙。倘若说投毒者被法律惩处在社会学意义上确有其必要,突出体现着法律与社会的公正,那么,迟子建让作恶之后的唐眉以自我惩罚的方式进行深度忏悔,在更切合于文学创作规律的同时,也使得唐眉成为了《群山之巅》中最具有精神分析深度的人物形象之一。
需要注意的是,安平对于唐眉的拒绝,却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位坐怀不乱的现代柳下惠。安平之所以要拒绝唐眉的主动示好,乃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早已有了自己心爱的异性。这个异性不是别人,正是我们接下来要进行深度解析的人物形象李素贞。安平与李素贞之间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与他们各自从事的特别“职业”密切相关。安平的前妻之所以要执意和安平离婚,乃因为安平是一位时不时地就要执行枪决任务的法警。既然如此,安平的手就成为了人们嫌弃的对象。即使是自己的妻子,也未能免俗。而李素贞,之所以能够超越心理障碍,毅然决然地与安平相好,也与她自己殡仪馆理容师的“职业”存在着直接关系。身为理容师的她,因为要经常用手接触死者躯体的缘故,被嫌弃也就自在情理之中了。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安平与李素贞这两双被公众嫌弃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是顺乎逻辑的一种必然结果:“安平和李素贞好起来,源自一次握手……他们的手被人群冷落惯了,一经相握,如遇知音,彼此不愿撒手。”既然双方都不愿撒手,那他们彼此之间真切感情的生成,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方面,李素贞不仅有丈夫,而且丈夫身患一种罕见的渐行性肌肉萎缩症,业已瘫痪在床很多年,另一方面,尽管丈夫已经患病多年,但心性善良无比的李素贞却一直对他不离不弃,不仅多方寻医问药,而且还总是百倍地悉心照顾。唯其如此,情投意合的他们俩人,也就只能够长期维持半公开的情人关系。按照常理推断,两位天涯沦落人,既然如此情投意合,肯定会一直相濡以沫下去,没想到的是,他们之间的情感关系竟然因为李素贞丈夫的猝然离去而降至冰点。原因在于,李素贞丈夫的猝死,与她的失职存在着不可剥离的紧密关联。考虑到丈夫的行动不便,“李素贞临出门时,怕冻着她男人,特意给炉膛加满了煤,还把家里的两道门都锁上了,所以那天她放心大胆地在安平那里过了一夜”。过了一夜不要紧,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一夜,李素贞的丈夫居然因为煤烟中毒而不幸身亡。虽然安平早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但这一天真正到来之后,安平却发现他们已经在不经意间走到了命运的另一面:“他知道命运用一只无形的手,在那个暴风雪之夜,推倒了多年来阻隔在他和李素贞之间的墙,可又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更森严的墙,冰冷刺骨。”就这样,结果与动机事与愿违式的悖反,最终酿成了一场情感悲剧。李素贞之所以再也不肯接受安平,并且在法庭上出人意料地主动请罪,乃因为她被一种强烈的罪感紧紧缠绕的缘故:“我要上诉,是因为法院给我判轻了!我有罪,该蹲监狱改造,给我丈夫赎罪!”“那晚我不该扔下丈夫出去,不该在外面过夜!他那晚被煤烟熏醒,给我打电话发现我出去了没带电话,他都不知道再给120打电话,他把我当成他的120了,可我辜负了他呀!天啊,他平常不能动的,可他为了活下去,不仅从床上翻下来,还爬到了门边,我都不敢想他当时的样子!他的手指挠门都挠出血了,可我锁了门啊!我锁了门,就是把他留给阎王爷了!法官大人,我罪孽深重啊!”明明已经被法庭宣判无罪,明明可以从此之后与心爱的安平毫无羁绊地双宿双飞,但李素贞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原谅自己,坚持认为自己有罪。如此一种貌似不合常理的人生选择背后,所充分体现出的正是李素贞坚定异常的自我忏悔心理。应该强调的一点是,这一事件中,深陷自责心理之中者,并非李素贞一人:“李素贞对亡夫有负疚的心理,安平对李素贞,何尝不是呢。”道理说来非常简单,倘若不是为了陪安平过夜,李素贞就不会把丈夫一个人撇在家里,其被煤烟蒙死的人生惨剧也就无法酿成。唯其因为安平在内心里深爱着李素贞,他才会深陷于愧疚心理的困扰之中,并决定就这么静静地等下去,一直等到李素贞摆脱了罪恶感,然后再重修旧好。
说到精神分析深度,《群山之巅》中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忽略的一位人物形象,是辛七杂。而辛七杂的精神分析深度,却又与其父辛开溜的坎坷命运遭际紧密相关。当年的抗战时期,辛开溜曾经是一位意志坚定的抗联战士。因为日本人执行“归屯并户”政策,抗联供给特别艰难。在一次追逐猎杀狍子的过程中,辛开溜不慎走失,远离了抗联部队。远离了抗联部队成为逃兵也还罢了,要命的是,抗战胜利后,辛开溜不仅偶遇日本女子秋山爱子,而且还在明明知道自己将会为此付出相应代价的情况下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带着一个男孩子的日本女子。尽管秋山爱子内心中一直牵挂着失踪已久的日本丈夫,并且在儿子不幸溺亡之后独自出走,但辛开溜却依然一往情深地依恋挂念着这个日本女人,而且还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直想和他好的王寡妇,听说秋山爱子不见了,喜出望外,一路跟到龙盏镇,要做他老婆。辛开溜死活不干,王寡妇绝望了,与他撕破脸皮,离开之前,四处散布辛开溜是逃兵,是大汉奸。龙盏镇人唾弃他,与王寡妇关系很大。人们说他念念不忘日本女人,对自己的姐妹却冷酷无情,是民族的败类。”明明是曾经为民族解放事业做出过贡献的老抗联战士,只是因为爱上了一个日本女人,从此之后就踏上了万劫不复的被视为“民族败类”、可耻“逃兵”的悲剧命运。尤其不能忽略的是,辛开溜的不幸遭际还影响到了儿子辛七杂的命运及其对自己的矛盾态度。一方面,“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逃兵,这让辛七杂自幼受尽嘲笑,也让他对父母心生憎恶”。那个时候,为了外出寻找秋山爱子,辛开溜总是会把年幼的辛七杂托付给邻居看管。邻居们在讲关于辛开溜的坏话时,也从不避讳辛七杂,辛七杂对父亲的憎恶之情,便由此而渐渐生成。辛七杂憎恶父亲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要找一个不会生养的女人做妻子,以免“不洁不义”的血脉流传。另一方面,辛开溜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辛七杂的意识深处,实际上一直潜藏着对父亲的亲情。这一点,在辛开溜病重时表现得最为突出:“很奇怪,这时候他想起的,都是父亲的好。他曾在月亮地儿里,用旧自行车里带,给他做弹弓;每年学校开运动会前,他都会进城卖草药,让他能穿上崭新的白球鞋上运动场;他感冒发烧了,他给他熬药,刮痧;一进腊月,他会去商店扯块布,拉着他去裁缝铺,让他过年有新衣穿。”辛七杂面对父亲时的这种矛盾心态,能够让我们联想起英国历史学家费吉思的那部《耳语者:斯大林时代苏联的私人生活》中的相关描写与分析:“共青团员依达·斯拉温娜的父亲被捕,她对此的看法具有相当代表性:‘我不相信父亲是人民公敌,当然他是无辜的。同时我又相信,人民公敌确实存在。我确信,正是人民公敌的破坏,才使得父亲那样的好人蒙冤入狱。在我看来,这些敌人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我在报纸上读到相关的报道,跟所有人一样,也对他们恨之入骨。我与共青团员一起去游行示威,抗议人民公敌,高呼:处死人民公敌!”,对于依达·斯拉温娜的此种矛盾心态,论者进行了深入的分析:“这样的情节读多了,读者忍不住困惑:难道他们从来不曾想过,如果自己或亲友是冤枉的,或许,也不是没有可能,别人也是冤枉的?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出现过,还是一出现就立刻会被熄灭?一个有基本逻辑推演能力的人,怎么会完全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还是人们不允许自己这样推演,因为这样推演必然最终指向对制度的批判?似乎在这里,我们隐隐能触摸到恐惧导致虔诚的一个心理机制,那就是:恐惧导致选择性信息汲取与加工,而选择性失明导致虔诚。”⑤尽管双方的具体情形不尽相同,但究其实质,辛七杂面对父亲被诬为“逃兵”问题时的矛盾心态,却与苏联社会的状况依循着同一种推演逻辑。归根到底,辛七杂的此种矛盾心态,应该说还是拜我们这个一直在制造着恐惧的特定社会机制所赐的结果。能够把对社会的批判如此不落痕迹地融会到人物的精神分析式描写之中,所强烈凸显出的,正是作家迟子建艺术创造能力的突出。事实上,也只有充分理解了辛七杂的精神痛苦,方才能够理解他在父亲的骨灰中发现四片弹片之后的激动心情:“他攥着这把弹片,仿佛攥着父亲的灵魂,悲恸欲绝地说,‘爹,你不是逃兵!不是逃兵哇——’。”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把辛七杂视为《群山之巅》中最具有精神分析深度的人物形象之一。
在小说后记中,迟子建特别强调:“与其他长篇不同,写完《群山之巅》,我没有如释重负之感,而是愁肠百结,仍想倾诉。这种倾诉似乎不是针对作品中的某个人物,而是因着某种风景,比如滔天的大雪,不离不弃的日月,亘古的河流和山峦。但或许也不是因着风景,而是因着一种莫名的空虚和彻骨的悲凉!所以写到结尾那句‘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我的心是颤抖的。”实际上,读完小说合上书页之后,笔者的心也同样是颤抖的。在相伴着迟子建目睹了“群山之巅”的龙盏镇上那一众普通百姓生命的浮世绘之后,我想,我们不难感受到迟子建内心世界中一种意欲普渡众生的悲悯情怀的存在。悲悯情怀的存在,可以说是迟子建小说一贯的特色,但在这部《群山之巅》中的表现尤甚。有了如此一种具有生命顿悟色彩的悲悯情怀作为自己的精神底色,我们相信迟子建今后还会不断给读者奉献出愈加浑厚的长篇小说力作来。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
①舒晋瑜《说吧,从头说起》[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47页。
②王春林《面对生命的玄思冥想》[N],《深圳特区报》,2012年2月14日。
③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55页。
④王春林《乡村女性的精神谱系之一种》[A],见《多声部的文学交响》[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49—50页。
⑤刘瑜《在恐惧与热爱之间》[J],《读书》,2015年第1期。
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编号:13&ZD12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