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 稳
散文
感受一座村庄
□ 范 稳
范稳,四川自贡人,中国作家协会委员,云南省作家协会理事,现为《文学界》副主编。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创作以小说为主,已出版长篇小说《水乳大地》《悲悯大地》等,散文集《雪山下的村庄》《雪山下的朝圣》等,报告文学《生命与绿色同行》,作品多次入围矛盾文学奖,曾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等,《悲悯大地》获“《十月》创刊35周年最具影响力作品奖”。
本文选自散文集《雪山下的村庄》,范稳在本书中记录了几个位于卡瓦格博雪山下、澜沧江峡谷中的藏族村落,独特的地理环境、丰足的精神世界与简陋的物质条件造就了它们隐秘而独特的文化。范稳说:“当我能理解并尊重一个村庄的习俗和村人们日常生活中彰显或隐秘的信仰力量时,我才觉得,我正在走近这个民族的历史与传说,神界与现实。”
雪山脚下的村庄是有福的。
这是我在藏区游历多年后,对那些散落在雪山峡谷里如玛瑙似碧玉的藏族村庄的由衷感叹。那不是中国大地上你随处可见到的那些炊烟四起、鸡鸣狗吠、农事繁忙、被现代化的潮流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村庄。雪山脚下的村庄远离尘嚣,高高在上,像一个安祥的智者,洞悉着身下云飞雾走,四季轮换。那里的海拔一般都在三四千米以上,千百年来享受着雪水滋润。宁静,纯洁,悠然,淡泊,仿佛是一个梦,永恒地悬在你的头顶上方,悬在你的世俗生活之外,悬在你的想象力以远,让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是在仙境还是在人间。那里又是你疲惫的身心中的某种意境,当你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中厌烦透顶了这忙碌的生活,当你感到人生的空虚和迷惘,想弄明白活在当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你倏然想起那雪山脚下的村庄,想起村庄里纯朴善良的人们,你麻木的心灵深处会不会油然升起某种感动?
在这个都市化呼声日高的时代,城市周围的村庄纷纷被迅速膨胀起来的水泥楼群淹没,社会舆论为一个个曾经古朴的村庄成为一座座具有现代化色彩的市镇而欢呼。一群群从小在村庄里长大的年轻人远离了自己牧歌悠扬的村庄,来到城市,成为城市的打工者,甚至城市的主人。在现代化进程中,这是一种无可置疑的进步,但同时也是某种文化传统的丧失。我们作为一个农业文明古国已经几千年了,现在似乎谁都不喜欢农业文明遗留给我们的遗产。人们把它轻率地拍卖给了现代化,拍卖给了地产商,拍卖给了形形色色的公司,拍卖给了采石场,砍伐者——从石头、沙子到树木,他们什么都要。许多村庄不复存在,许多村庄面目全非,现代化的洪流从城市冲到了偏僻的乡村,带去了人们想象力以外的东西,也带走了相伴了数辈人的传统。在现代化的一片欢呼声中,有多少人看到了它背后的悲凉?
那么,让我们逆潮流而行,回到一座僻静的村庄,寻找一些对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我相信这也不失为一种生活选择。
2002年的冬天,我在一个天上飘着鹅毛大雪的日子里走进了滇西北一个叫汤满村的藏族小村庄。我在这个村庄里前后待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写作,看书,和村庄里的藏族朋友聊天,喝酒,那段时光现在想来真的很令人难忘。
到目前为止,汤满村还不是一个被旅游热开发了的村庄,这使它相对完整地保持了一个藏族村庄所应具有的所有特征——宁静,自然,纯朴,牧歌悠扬,山花浪漫,虽然村庄里的日子并不富裕,但是人们生活得不慌不忙、充实幸福。噢,请等一等,我这里所说的幸福并不是指富足的生活,而是指某种怡然自得的心境和生活态度,以及精神世界的充沛和高尚。和中国的许多村庄比起来,汤满村也许还算是一个贫困的村庄,但是你不能轻易地就判定他们不幸福,就像你不能用钱多还是钱少来衡量一个人是否幸福一样。
汤满村的汉语意思为“坝子的尾部”,说坝子也许还不准确,因为这个村庄位于群山夹持的山谷里,山谷连绵起伏,形似丘陵,远处的雪山罗列在它的四周,像村庄的保护神。在藏东地区高山峡谷地带,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人们已经相当感激上苍的恩赐了。“坝子”只是一个相对于那些崎岖险峻的大山的概念。
汤满村的海拔并不算高,但也不低,大约在2800米左右。可是汤满村的人都认为自己的村庄气候温和,比起尼西乡政府3300多米的海拔,冬天这里暖和得多。汤满村的土地都是坡地,主要种青稞、玉米和土豆。这是一个以农耕为主的村庄,畜牧业是副业。村民种这些农作物并没有一丝艺术上的思考,种地就是为了解决温饱,繁衍后代,目的简单明确。可是村庄里的人们却不知道,他们其实就是大地上的艺术家。由于外地来的人首先是从半山腰上俯视山谷里的村庄,在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村庄周围的大地呈现出色彩斑斓的图画。春天时,青稞苗刚刚返青,大地一派嫩绿,映衬着远处的雪山和雪山下的杜鹃花,幢幢藏式民居白墙黑瓦,疏落有致地撒落在柔嫩的山坡上,看上去就像一张绿色地毯上的积木。到了夏天,雨季来临,山谷里遍地青稞碧绿如茵,青翠的山岗上云雾缭绕,烟雨朦朦,藏式民居前经幡飘拂,湿漉漉的像梦中景象。秋天,大地金黄灿烂,收获的欢乐从远处的山岗上就可以感受到,成熟青稞的清香随风拂来,还带来藏族人劳动的歌声,让你感叹此景只应天上有。而到了冬天,大地一片洁白,村庄在风雪弥漫中若隐若现,像国画大师的水墨画。我多次在不同的季节从半山腰上的滇藏公路上驱车而过,每次都对那山谷里的村庄感动不已,留恋不舍。它精致而博大,粗放又细腻。人家不过是在种庄稼,我们却在欣赏一件变幻莫测的艺术作品。劳动就是一种艺术行为,或者说劳动就是一种行为艺术,在这个村庄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
这些年随着农业科技下乡活动的开展,人们在农业科技人员的带领下,学会了温棚种植,主要是种反季节蔬菜。过去藏区一般不种蔬菜,有酥油茶就够了。现在人们在冬天也在温棚里种出了青青的蔬菜,当然自己吃得很少,主要还是拿到城里去卖,以补贴家里的零用,孩子上学的花销,家里的油盐钱,出门的花销等,全靠它。只是很多人家目前还购买不起那些大温棚,据说搭建一个温棚要投资两三千元,对许多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大数字。村里的几个温棚有的是靠信用社贷款,有的是比较富裕的人家自己盖的。当没有温棚的人家看着别人挑着一担担的蔬菜到城里换来钱时,他们会无奈地说:“挣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但你得用钱去挣钱。”
尽管这是一句牢骚话,却是一种开化的讯号。汤满村人总是在既成事实的时候,才会对新生事物产生浓厚的兴趣。我在乡农科站的一个朋友老余告诉我,八十年代初期他还是一个刚从农校毕业的小青年,来到村里为地里的庄稼免费打农药,但是却遭到村人的反对。他们说给虫子打农药是杀生行为,会招来冰雹的。地里庄稼上的虫,是从分管瘟疫的魔鬼口袋里释放出来的,请寺庙里的喇嘛来念经就行了,喇嘛们的法力将赶走庄稼上的虫子。对于深受藏传佛教影响的村庄来说,杀生是一种渎神的罪过,哪怕是啃吃庄稼的虫子,藏族人也对其怀有悲悯之情。老余好说歹说,动员了几户村干部家庭接受他来打农药。那真是一个有趣的场面,面对地里的病虫害,一边是寺庙的人在焚香念经,一边是孤单的老余在人们怀疑的目光中身背农药喷雾器,一人与陈见和虫害斗争。到秋天收割时,人们发现,打过农药的地里庄稼长势喜人,而被喇嘛们念过经的庄稼,神灵的法力没有得到体现,青稞穗结得稀稀拉拉。到第二年,人们把老余的农药看作收成的保护神。
现在汤满村的人们正学会种一些经济作物,像苹果树、梨树等,这些都是在农科人员的帮助下,有人做出了示范,成为第一个尝到梨子滋味的人,其余的村民才会纷纷效仿。我的朋友茨列在州农业局一个中国和新西兰合作的农业合作项目里工作,他们经常将山区里的藏族人用车接到一些采用了农业新科技的村庄参观,学习怎么搭建温棚,怎么给地里覆盖地膜,怎么种果树。要改革传统的耕作方式需要耐心和引路者,藏族人在适应时代方面其实并不保守。
地里的农活并不很繁重,似乎唱着歌儿就能将一年的农活干完。播种和收获季节是乡村里最繁忙的时候,这时可以看到出去工作的干部、念书的学生、还有寺庙里的喇嘛都会回到自己的家里帮忙。一些劳动力少的家庭会得到亲戚朋友的帮助,或者几家人结成团伙,一起抢收庄稼。汤满村大约是土地珍贵,又不太平坦的缘故,因此没有晒场,但是人们在地头搭建了一些晒粮架,上面还盖了顶。这些晒粮架一排排陈列在村边地头,也算是一道风景呢。
村庄里有两条引水渠,都是在大跃进年代修的,沿着山势的走向从上往下流淌,浇灌着山谷里的几个村庄。人们饮用、洗涮、浇地都用这水渠里的水。山谷下方的几个村庄水量就相对少一些,不得不建蓄水池蓄水,卫生条件也差了许多,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水渠下游村庄里的藏族人从不抱怨上游的人们把他们的水用完了,他们总是那么乐天知命。
畜牧并不是这个村庄的主要副业,但是每户人家都会养一两头牛、几只羊什么的。藏族人对待牲畜大都是粗放式的喂养,一般都是赶到村庄对面的大山上,隔上个把月让家里的小孩去看一下,或者将它们赶到另一个草场。冬天时才把它们赶回来,让我奇怪的是这些自由的牛羊们竟然都不会走丢失,也不会被人偷走。汤满村的土鸡是真正的生态鸡,个子矮小,但味道鲜美。它们主要以地里、灌木丛中的虫子为食,成天在村庄里四处游荡,自由自在,有的鸡晚上就宿在树上,像一只只大鸟。前几年山谷里修公路,筑路队的民工都来村庄里买鸡吃,把鸡价抬高了。村人卖鸡不要秤,论只卖,不管大小,50元一只,看得上你就拿走。人们似乎并不想和买鸡人斤斤计较。
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神山,就像每个藏族人都有自己的保护神一样,由它来护佑村庄的平安吉祥。本地最高的雪山梅里雪山的主峰、海拔6740米的卡瓦格博是藏东地区最有名的神山,但它的法力不能统摄到每一个村庄。村庄里的人们日日夜夜需要一个看得见、感受得到的神灵。汤满村的神山就在村庄的后面,人们称它为崩次神山。它是一座并不起眼的青山,在山谷里并不高大险峻,山形似圆锥体,冬天里山上的雪也很少。如果不听村里人介绍,外地人根本想不到那是一座神山。
藏区是一片神灵居住的土地,自然界的许多东西,雪山、湖泊、树木、河流等,都与神灵有关。在这里传说就是现实,因此与其说人们的精神世界与传说有关,不如说是信仰使然。村庄里的人们向你说起神山和莲花生大师的关系,说起大师和魔鬼的战斗,说起某一块巨石曾经是莲花生大师坐过修行的地方,某一道悬崖是某个妖魔被斩断的半截身躯,就像在叙说从前,叙说一段真实的历史。这种时候你不能傻乎乎地问:“是真的吗?”那你就亵渎了人家的虔诚。好比你正在津津乐道地向人叙述你的童年往事,旁人来上一句,“我不相信。”那时你当作何想?
神山是必需敬畏的。我听到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不相信本地神山法力的人,骑马来到神山下,人们告诉他说在神山面前不能骑马,否则会惹得神山发怒的。但是他不信,不但打马从神山前面经过,还挑衅似的大吼三声。等到他下山时,马失前蹄,将他从马背上掀下来摔死了。我不想去考证这个故事的真伪,作为一个外地人,我不愿在他乡惹是生非,在别人的神山面前,我也需要虔诚和敬畏。
其实依我看来,汤满村的神山体现出来的意味更多是一个人神共娱的地方。听村里的年轻人讲,每年阴历的正月初七,是当地人转神山的日子。围绕这座神山沿顺时针方向走一圈,一天的时间足够了。人们穿上节日盛装,背上一路上吃的干粮,扶老携幼,在山涧小道上逦迤而行。那与其说是转神山,不如说是一次踏青春游。而年轻人则成群结队,呼朋唤友,情歌高亢。这个时候是村庄里的情歌王子们的节日,他们可能会在转山的途中通过歌声找到自己的意中人,他们也可能早有预谋,和自己的心上人在转山路上一转就是几天几夜。你就闹不清他们究竟是在敬畏神灵呢还是在谈情说爱。也许两者都是,神灵需要供奉,爱情也需要培养。
神山的半山腰有座叫多格那吹寺的小庙,经常有三两个喇嘛在那里修行。它只有一座经堂和两间小小的僧舍。与其说它是一座寺庙,不如说是一处闭关修行之地。在藏区我走访过很多的寺庙,像这样小的寺庙却不多见。我总觉得寺庙其实就是一座学院,大的寺庙里上百名年轻的喇嘛聚集在一起,在高僧和活佛的带领下学习藏文,念诵经文,做各种各样的佛事活动。空余的时间各扎仓里的喇嘛们也打闹串门子,或回家参加生产劳动,或外出朝圣,生活得充实而忙碌,其实跟我们在大学里的学习没有什么两样。
而汤满村的这个小寺庙,它是多么地冷寂而孤单啊。几个喇嘛上要供奉寺庙里的佛菩萨,下要关照山谷里的众生,他们用悲悯的目光抚摸山谷里的村庄,用虔诚的祈诵迎请神灵护佑山谷里的村庄。我不知道当他们在暮色黄昏,于半山腰上看见山谷里的村庄的袅袅炊烟时,他们会想些什么?
村庄里寺庙小并不意味着这里的人们对神灵不够虔诚。相反,尼西乡一带的各村庄历来是出家当喇嘛最多的。县城里有名的寺庙松赞林寺里专门有一个尼西康仓,“康仓”是各地来的喇嘛们按地域划分而在寺庙里建立起来的院落(或者说是一个喇嘛村),松赞林寺有八大康仓,尼西康仓是最大的,也就是说喇嘛最多的。松赞林寺总共有六百来名喇嘛,尼西就有一百五十多名。尼西出去的喇嘛也多高僧大德,最有名的是民国时期一名叫朗仁的高僧,据说他曾是达赖喇嘛的讲经师,那时所有要求见达赖喇嘛的人,都必须到朗仁喇嘛那里去“取钥匙”,也就是说要通过他的引荐。可见此人地位之显赫。
在一个村庄里压着一层薄雪的早晨,我在汤满村村口的一座白塔前见到一个老喇嘛吹批。“吹批”的汉语意思为“弘扬佛法”,这样的名字在尼西村据说有十几个人,我在汤满村的一个好弟兄的名字也叫吹批。看来人人都想为弘扬佛法做点什么,至少他们在意愿上如此。
我和吹批在白塔前闲聊,他的汉话还可以,曾经经历过的沧桑在他的脸上波澜不兴。有几个老人在阳光下围着白塔转经,他们每转一圈,都要捡一颗石子堆在一边,因此白塔的周围堆了一堆堆的小石子。吹批喇嘛即便在文革时被驱赶回家,也没有过还俗的念头,他说既然已经剃度受戒了,身与心都供奉给佛了。现在据他自己讲是“退休”在家修行。
修行有许多种方式,在寺庙里念经做法事,在深山里闭关苦修,云游他乡,或者磕等身长头去拉萨朝圣,都是出家人的修行。在家里修行的僧侣我见得还少。他们和世俗生活挨得这么近,人间的烟火会不会扰乱了他们清静的心灵?我又想起我们的一句话,“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也许这个“退休”在家的喇嘛,是个真正的修行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