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培
乡下
早晨一群麻雀飞来
傍晚一只鸽子飞走
村庄。村庄
我想:村子里的人也会飞吧
屋顶上的炊烟,田埂间的雾岚
好像清凉的身影
在飞进飞出
他们把生活的巢窠筑在
木门碰响的地方
一本书合上了。所有的书
都是翅膀。旧日历、小学课本。在乡村
人们称之为书的,是两个小孩
脸碰脸,坐在玉米地里
天黑了
星星撒落一地,金黄的玉米粒
如意
虽然我长大了,我的童年还在
每一次熄灯,入眠
我重又在黑暗中
挨近儿时称心的睡眠
边上糊了报纸的板壁
油灯,稻柴草
以及灯光的暗影中放大了数倍
白天听来的《三国志》……
世界如此古老。英雄们仍在旷野中
擂鼓厮杀,列队出阵
长夜如同一面猎猎作响的战旗
战旗之下,是我年幼而骄傲的
童年。姆妈用嘴唇试了试
我额角的体温
往事
我曾在一间阴暗的旧宅
等女友下班回来
我烧了几样拿手的小菜
有她欢喜吃的小鱼、豆芽
我用新鲜的青椒
做呛口的佐料
放好了俩人的碗筷
可是——岁月流逝
周围的夜色抢在了亲爱的人的
脚步前面
如今
在那餐桌另一头
只剩下漫漫长夜
而我的手上还能闻到
砧板上的鱼腥气……
我赶紧别转过脸
到厨房的水池,摸黑把手洗净
妈妈的遗容
一天上午我叩开所在地派出所的大门
一名女警,负责从户籍档案
找出并划去妈妈的姓名……
她楚楚动人
几乎像小镇的章子怡
从窗口接过那张死亡证明单时我突然
意识到她纤小手腕的肉感——
她淡然一笑,就像平静的江水,波光粼粼
像连续数日的好天气
这名女警员白皙的手,保养良好
在妈妈的遗容上面,“啪哒!”一声盖下
大红的印章
“我记得你睡觉的姿势……”
我记得你睡觉的姿势,
我记得早晨大雪纷飞,镜子
蒙上了水汽;我记得
你站在窗前
满脑子的幻想
一个柔和的冬天
我记得你脸上的红晕
当我们钻进被窝,感到
屋子又大又冷,静悄悄地充满喜悦
——我记得你怯生生的爱、嘴唇、
啜泣的双肩,动情的眼睛……
——我记得!记得
我俩的离别,街上的太阳光、梦、泪水
一个越来越模糊的房间里
时钟幸福的“嘀嗒”……
雨
雨慌乱地下着,
仿佛一个女孩子不知所措,
突然尝到亲吻的滋味……
在窗玻璃上,
在乌云、相聚、局促的爱抚、
磨损的手指间,雨
充满离别的惊恐——
树。男人的裸体
露出暗褐色的疤痕。
大理 (银箔泉歌)
风从洱海吹来
街道已被一对情人
彼此的寻觅磨损
碎银般的树林。旅舍床架子
吱嘎响
体形斑斓的花季少女,沿滇藏线直下
在一个干燥多风的
午后,来到大理
在人民路上,她看到其中的一个是她自己
她看到记忆的橱窗,里面陈列有陌生
背包客,皴裂发黑的喜悦
在高原的心跳处
背靠居民的石墙,停下
扎染的心情,各种小摆件
耳环丁当,如远方
积雪的山脊
这一刻,青春是一笔花光了的古老盘缠
沿途兑换的缅币、泰铢
大殿格子门中间的窗壁
雕刻有白兔春药、金鸡啼晓和
宇宙万物图
这一刻,她累了
她的眼眸里有古南诏國的忧伤
……我看见她坐在街边上
不,是蜷缩!
仿佛她的身子
是露天可折叠的家
在她流浪的膝下
云南,是一小块摊开的头巾
《鲁拜集》原稿①
这些古代莎草纸的稿本遇上了海水
出自沙漠瀚海口中的话语
遭遇到了一片尖叫
真正的海水无风、无沙、无烈日
黑暗中害怕的一行行
正倒下。诗的抽象价值
被撞白色惨淡的冰山
《鲁拜集》
中国人译成《柔巴依集》
是中古时代东方人的情色
记载。睿智而渊博
它们在大海中朗朗上口
它们在深海底熠熠生辉
真正的诗歌无助、无字、无声无息
长夜中已经没有时间道别了
排水量为六万六千吨级的诗集
三个螺旋桨的庄严韵脚
最高航速达二十四至二十五节
这古老东方前往纽约的处女航
从此葬身鱼腹
可见对于一望无垠的海洋
人类根本不存在什么“不沉之船”
依靠它们雍容别致的措辞
依靠它们永远新奇的优美
(甚至连乘客的狗也雍容华贵)
是轮船,就有可能快速下沉
是诗,就一定在阴暗里抱作一团
在婺源
在婺源,雨是古老的农具
镌刻在岩壁上湿漉漉的农家乐
沿山体下滑
烧炭人的烟
自乳白色的山腰冉冉上升
一枚枚种子笔直射向
村头上千年的古樟
村落从牛鼻里穿过
偶尔有一头未满周岁的小牛,撒着欢
滑倒在田间青石上
泥泞纵横
溪流潺潺
空无一人的旅行车窗,凝视
长满了铁锈的孤独的田野
注:①1912年4月15日,著名的“泰坦尼克号”邮轮在横渡大西洋途中,意外相撞于冰山沉没。邮轮搭載的货物中,包括一本价值连城的《鲁拜集》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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