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师王富仁先生

2017-09-27 14:44廖四平
草原 2017年9期
关键词:老师

廖四平

王富仁先生是我最后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老师。

我最初是在1985年冬阅读曾小逸主编的《走向世界文学——中国现代作家与外国文学》(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7月出版)一书时“结识”先生的——该书是国内一部全面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与外国文学关系的学术论文集。先生的论文排在该书之首,加上观点鲜明,见解独到,层次清晰,逻辑严密,行文流畅,因此,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我也由此爱屋及乌般地“爱”上了先生——此后,不论是先生的论文还是先生的专著,我只要一碰到就阅读。

我在王先霈先生门下学习时,在一个特别“闷热”的夏日中午,我与高文平、王鸿生、李家宝、曲春景等几位同门吃完午餐后路过一个书摊时,王鸿生师兄忽然停下来,拿起一张报纸——记得好像是一家深圳的报纸,报纸上刊登了有关先生研究鲁迅的报道。王师兄看完那篇报道后与我们一起离开书摊回宿舍时,边走边谈先生的鲁迅研究——王师兄对先生及其研究评价非常高。王师兄长我十多岁,学问做得很好,我平常在心里是把他当老师的,因此,他对先生及其研究的评价,我不仅“盲从”般地“接受”了,而且由此更加“爱”先生了。

1989年秋,我们那个班全班从桂子山“移师”北京,在鲁迅文学院修一门学位课——“文学批评”。我们这门课与通常的课很不一样:每次课都是专题讲座,都是由大腕学者或作家主讲,其中,有一次课便是由先生主讲的——记得先生所讲的是一个关于“美”的话题。

一般来说,秋天是北京最好的时节,但那个秋天给人的感觉特别不好——特别“冷”,而且是一种从外到内“透彻”的冷!在那个秋天,人们一般都深居简出,即使是外出也不会——也很难——在入夜之后还在街头闲逛,也很少有人会早起。但是,在先生讲课的那天,我却不顾寒冷地比往常更早地起床、更早地吃早餐、更早地进教室。进教室后,我一边阅读伍蠡甫的《欧洲文论简史——古希腊罗马至十九世纪末》(该书由伍先生寄给我)一边等着上先生的课。当时,我打算投伍先生门下攻读西方文论专业的博士学位。平常上课之前,我总是一边阅读那本书一边等着上课,而且每次都能很潜心地阅读。然而,那一次我却怎么也不能潜心地阅读——心像被一根线系在先生身上似的遐思迩想起来:时而想起所阅读过的先生的文章,时而想到所阅读到的或听说过的关于先生的赞评,时而想象先生的风采,时而“畅想”先生的讲课……

就在我没完没了、静静地遐思迩想的时候,教室里忽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先生在何镇邦老师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今天,我们请王富仁教授给大家讲课!”掌声落下之后,何老师介绍先生道,“王先生是我们中国培养的第一个现代文学专业的博士……”

在何老师介绍先生完毕之后,先生开始讲课。

在去北京学习之前,有传闻说先生被“学习”过。因此,我最初很有点担心先生会情绪低落、讲课缺乏激情的,然而,先生那天在讲课时却情绪高昂、神采飞扬——笑容满面、声如洪钟,在讲到兴致高处时,本来就“上指”的头发似乎更加“上指”了。

在桂子山时,我曾系统地听过张玉能老师讲德国古典美学、邱紫华老师讲美学——邱老师还把自己阅读过的黑格尔的《美学》借给我看(这类书在当时很难买到),也曾研读过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黑格尔的《美学》、鲍桑葵的《美学史》、朱狄的《当代西方美学》等相当“专业”的美学著作,因此,自以为对美学了解甚多了。然而,在听到先生结合“大”人物的“风采”讲“壮美”与“秀美”时,我才知道自己对美学不是知之甚多,而是甚少!

先生那次讲课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除了讲课的“风采”以及讲课的内容外,还有讲课的方式——

在此前,无论是像王愿坚、汪曾祺那样的作家,还是像袁可嘉、朱寨、何西来那样的学者,他们在讲课时尽管都是旁征博引、纵论滔滔的,但又总或多或少地看看讲稿或讲课大纲,然而,先生在讲课时却不仅旁征博引、纵论滔滔,而且自始至终没看过任何东西,但又讲得非常严密,甚至可以说是讲得“滴水不漏”!

在听完先生的讲课之后,我随即改变了我先前攻读西方文论专业博士学位的打算,决定投奔先生门下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学位。但是,当时先生还没有开始招收博士,我便只好先工作,以待时日。后来,先生开始招收博士了,可我又因孩子太小,一时不能“脱身”,便直至1998年才实现投奔先生门下的理想!

进先生门下之后,先生给我上的第一节课实际上是我们几届同门在出游西山时的“闲聊”。

我由于是“跟踪”先生长达十年之后才进先生门下的,因此,进先生门下之后,有一种从梦寐以求到如愿以償的感觉,也迫不及待地想聆听先生的教导,于是,在正式开学之前,先生带领我们在西山游玩时也“不放过先生”——在游玩的过程中(也包括在去游玩的途中),我“缠着”先生不停地问这问那,问得没完没了,以至于在参观梁启超墓时本应该安静下来的,可我仍然没有安静下来。先生对我的所有问题都不厌其烦地解答,而且完全是像一个老师在上课时认真地为学生释疑解惑一样——深入浅出,透彻以至于“穷尽”!同时,先生也重启发性,比如,在谈到中西方人思维模式的异同时,先生说:“西方人信奉进化论……我们的传统文化最主要的是儒释道,而佛是讲轮回的……听到这些时,我忽地彻悟到了什么叫“辩证法”!什么叫“学术视野宏阔”,什么叫“高瞻远瞩”!什么叫“鞭辟入里”……那次在西山,虽说是名为“游玩”,但对先生来说,无异于一次给学生讲课——其劳动强度绝不比上一次课的劳动强度要小,然而,先生并没有因为劳动强度太大而“罢工”!而对于我而言,那次游玩绝对可以说是一次正式上课——那次课的课程名完全可以称之为“文化思想纵论或纵谈”!同时,在那次课上,我绝对比我在此前的任何一节课上所学的知识都要多,所受的启迪都要大!

除了那次在西山游玩的“闲聊”外,在先生门下三年的时间里,我曾好多次到先生家里听先生“闲聊”——先生常常是一边抽烟一边“闲聊”;“闲聊”到兴致高时,先生往往会好像是很用劲似的抽一口烟,然后徐徐地吐出袅袅青烟;稍顿之后,又接着“闲聊”……我虽然平生不抽烟,并且有时会因被动地吸烟而咳嗽,或头晕,但是,在听先生“闲聊”时,无论先生如何抽烟,我从来没有咳嗽过,也没有头晕过——大概是因为我听先生“闲聊”听得太专注了吧!endprint

在最初一边听先生“闲聊”一边被动地吸烟时,我不禁想起了徐志摩在其《吸烟与文化》中的“妙语”:“牛津是世界上名声压得倒人的一个学府。牛津的秘密是它的导师制。导师的秘密,按利卡克教授说,是‘对准了他的徒弟们抽烟。真的,在牛津或康桥地方要找一个不吸烟的学生是很费事的——先生更不用提。学会抽烟,学会沙发上古怪的坐法,学会半吞半吐的谈话——大学教育就够格儿了。‘牛津人、‘康桥人:还不彀中吗?我如其有钱办学堂的话,利卡克说,第一件事情我要做的是造一间吸烟室,其次造宿舍,再次造图书室;真要到了有钱没地方花的时候再来造课堂。”

同时,我也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阿Q式的“骄傲感”——我虽然是在北京师范大学求学,但也能享受牛津学子的待遇!

后来听先生“闲聊”的次数多了,对先生的“闲聊”习惯了,特别是先生在“闲聊”中建议我要认真地读两部书——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和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之时,我忽地意识到:咱们北京师范大学实际上也是一所牛津或康桥,我的老师也是一个罗素!

当然,在先生门下的三年里,我并不只是听先生“闲聊”——也正儿八经地听过先生所讲的课!而且听得很认真、很积极!记得有一次,我和李怡兄一起听先生所讲的课时,我们是属较早进教室的少数几个人之列,而且是坐在第一排靠门口的座位上。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次课间休息时,我要擦黑板,但先生不让我擦——他要自己擦!

高远东先生说:“王富仁老师的人格中/最不可追的是平等精神/学界论资排辈陋习甚多/常见硕学大儒因座次不当生闷气闲气/富仁老师毫无权力心势利念/长幼尊卑男女/完全一视同仁/弘扬平等,真正从儒家等级权力秩序中脱离出来/知易行难啊/富仁老师是真正做到此点的真人至人之/这一道德成就更不可追”,现在想来,先生要自己擦黑板虽然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也体现出了他人格中的“平等精神”!

在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离校前夕,先生忽然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家一趟。

在先生门下的三年里,先生很少主动地打电话让我去他家——仅有的几次是因为刊物编辑部或出版社催着先生的稿件,而先生又一时抽不出身,需要我帮忙送一下稿件才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家的。因此,那次在接到先生所打的电话时,我以为又是有编辑部或出版社的催稿之事,便匆匆赶到他家。然而,当我到达先生家之后,我才发现我原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先生不是要我去给什么刊物编辑部或出版社送稿件,而是要给我一些家具!

原来,先生有乔迁之喜,同时又得知我在新单位分到了一套过渡房,便打算把他的一些质量很好但又不太用得着的家具送给我!由于我那套房子是过渡房,用不着先生那么好的家具,因此,我婉拒了先生的好意。然而先生却说,如果我不要那些家具,那么,他也会把它们当作废品卖掉的——那太可惜了!尽管先生说的是真心话,也非常有理,但我还是不想要——那么好的家具,如那张实木床和那些实木椅,即使是被当作废品卖掉也能卖不少钱!然而,在我再次婉拒之前,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说:“别犹豫了!你刚参加工作,手头不会很宽裕!再说,你那过渡房只能过渡性地住一下,你现在买新家具,将来买新房子又得买新家具,这么买来买去不划算!”见先生这么说,我便答应了。但是,由于那房子太小放不下太大的床,我便只同意接受先生送给我的一套席梦思,但先生却认为我那套房子即使再小也不会只放得下一套席梦思的,便硬是把一套布沙发也给我了。后来,我辗转搬了好几次家,先生所给我的那套席梦思和布沙发也跟随着我辗转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它们实在不应该继续跟随我辗转了,我才依依不舍地放弃它们——不过,我在舍弃它们的同时,也留下了几个沙发垫子,而且我至今仍然保留着那几个沙发垫子!每当看到它们时,我都会想起先生——甚至是先生的音容笑貌!

从先生门下毕业之后的第一个教师节前夕,我给先生打电话,告诉他我要去看望他。

接到我的电话后,先生笑呵呵地说:“你现在也是教师了——也要过教师节嘛!不必来了!再说,从你那里到我这里来要穿过半个北京城,太费事了!”

毕业之后,我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先生了,确实很想见他,便直言相告。

我的话音刚落,先生又哈哈笑道:

“要见见面——那好说!等几天,我要去文学馆参加一个学术会,要不你也去参加一下吧!如果我们都去参加那个会议,那我们就既参加了会议,又见了面,公私兼顾,两全其美,多好!何必专门跑一趟呢?”

先生所说的那个学术会是关于一个革命作家的百年诞辰纪念会暨作品研讨会,那个会议的通知书我已经收到了,我也决定参加。

在得知能在那会议上见到先生时我很高兴,但我又觉得在教师节去看望先生和在那会议上见先生是两码事。因此,尽管先生不同意我专门去看望他,但我还是在教师节那天去了。

先生虽然平时总有干不完的活,总是时间不够用,但是,在晚饭后一般都会遛一会儿弯的,于是,我便选在晚饭后的那个时间到达先生的家。我原以为可以瞅那个空一边陪先生遛弯一边和先生聊聊天的,然而,那天那个时候先生并没有去遛弯,而是去看望他的恩师杨占升先生了。

先生当时已是花甲之年了,博士毕业也近二十年了,且已是享誉学界甚至是中外的学者了,可仍然在教师节去看他的恩师,这确实是我事先没曾丝毫想到过的!因此,在得知先生去看望他的恩师杨先生时,我确实很惊讶!很感动!同时,我也感到很有一点儿羞愧——觉得自己应该一大早就去看望先生的。此外,我還很有一点儿庆幸——幸亏我坚持了自己去看望先生的意见!

事后,我从其他老师口中得知,先生每个教师节都去看望他的恩师杨先生。先生大去之后,在去送别先生的途中,杨先生的女公子更是亲口告诉我,多年来,先生不仅每个教师节都必去看杨先生,而且在其他节日,如端午节、中秋节、春节等,也都去看杨先生。杨先生去世之后,先生则像杨先生在世时看杨先生那样去看他的家人,而且持之以恒。在大去前的那个春节,先生因病重而行动艰难,加上人在汕头大学,不能像往常那样去看杨先生的家人,便在春节来临之际给杨先生家寄去了两千元以表慰问。endprint

也许是先生意识到我太冥顽不灵,且很固执任性、嫉恶如仇,不适合干“社会性”很强的工作了吧!我进先生门下之后,先生曾几次对我说,你这辈子就好好做学问吧!从先生门下毕业之际去找工作时,我想去那常常被老百姓戏称为庙的学府。那儿文学专业的掌门人李先生虽是一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人见人服的学者,但很钦佩、敬重先生,我便请先生给我写张“路条”。我提出“申请”后,先生一方面按我的要求给我写“路条”,一方面又直言不讳地对我说:“你最好别去那里——你不适合去那里,那里也不太适合做学问。”从先生当时说话的表情和语气来看,先生显然是在说,在那里,人得时时处处谨小慎微,得尽可能地少发表或不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也就是说,我如果去那儿,那么是不大可能把学问做得太好的。后来,我几经选择,最后到C大学工作。临行前,先生说:

C大学也不太适合做学问——我们系里的Y老师就是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后通过读博士回来的……

先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没太在意——因为在我看来,所谓做学问不就是看看书,然后把从书上“看”来的东西“拢”一“拢”“拼”一“拼”“组装”成自己的东西吗?我们这时代又不是兵荒马乱的时代,在哪儿都可以找得到一张安静的书桌,在哪儿都可以看看书把从书上“看”来的东西“拢”一“拢”“拼”一“拼”“组装”成自己的东西!

当时,我不仅是这么想的,而且实实在在地干了起来——大肆地搜罗与我的学业方向有关的书籍,准备一安顿下来便开始“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做一点学问以安身立命,同时也不辜负先生对我的期望。然而,很快,事实就证明我的想法错了——那儿虽然没有兵荒马乱,但仍然没法找到一张安静的书桌。

由此,我深深地意识到,在那里,我不能也没有必要做学问了!

也许是先生发现我没有好好地做学问的缘故吧!先生在那段时间里不时地把他的新作寄给我以“鼓励”我做学问,每到春节来临之际,则又给我寄明信片,明信片上除了祝福语之外,便是“鼓励”我做学问的“鼓励语”。在对我进行“鼓励”之后,见我仍然“无动于衷”——连博士学位论文也没有修改好后出版,先生便对我进行“鞭策”——直截了当地批评我没有做学问,甚至在一次同门聚会上当着众多同门面带不悦地说:“我一辈子能带多少个博士?你那论文占了一个题目,别人不太好做,而你又不好好做,那怎么行呢?!”不过,在聚会结束之后分手时,先生又私下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现在还这么年轻,又是在大学里工作,以后换工作的可能性也不大,如果不好好地做点学问,那么做点什么呢?!再说,你也不是做不了学问的人!”我向先生坦言了我的“种人”环境和感受之后,先生急切地说:“那更应该好好做学问——做学问也是在排除体内的毒素呀!”先生似乎意识到我仍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便在第二天托一位小师妹(大概是姜彩燕师妹或蔡秋彦师妹)送给我他新出的一本书以示进一步的“鞭策”。

先生患病之后第一次回北京治疗之事,我一点儿也不知情——我平常几乎不看电视,也很少上网,而且手机至今没有办上网套餐,因此,对很多被炒得沸沸扬扬之事,我往往知之甚少或一无所知。先生生病之事最终是在先生第一次回北京住院治疗结束返汕头大学之后,我在参加张志忠老师所主持的一个会议时,从与朋友的聊天中得知的!先生第二次回北京住院治疗之事,我则是在无意间得知的——当时,一个影视投资公司把一个关于我小说改编的合同文件发到我微信上了,打电话让我接收一下,我在接收合同文件时,在同门微信圈里看到了有关于慈江兄等去301医院探望先生的消息,便得知先生又回北京住院治疗了!一得知先生再次回北京住院治疗后,我便决定与我爱人一起去看望先生,并发微信给于慈江兄征求他的意见。我问于慈江兄道:“我和我爱人去合适吗?”于慈江兄回复道:“当然可以,王老师会很高兴,因为谈话对象多一点儿,气氛会活跃一些。”当我问及给先生买点什么饮食合适时,于慈江兄建议道:“进入化疗,以后就可能吃不下什么东西了,所以看看什么有营养吧,给老师带两本有趣的书看也行”,“买点儿水状的,可以随时喝的东西也行。”

在与于慈江兄微聊之后的第二天,我特地到西单金象大药房给先生买了一点“水状”的营养品——几盒总统牌灵芝西洋口服液;随后,又去一家书店给先生买书。考虑到先生深厚的文学素养及住院时可能会有的心境和趣味倾向,我在买书时颇为踌躇,在反反复复地选来选去之后,最后“差强人意”地给先生买了一本许渊冲所翻译的《高老头》,一本《罗亭·前夜》(大概是李毓榛翻译的)。当我从西单回到家后正准备向我爱人“汇报”我给先生所买的两本书时,手机微信提示铃声响了(那天我恰巧开通了微信)——师弟肇磊兄在同门微信圈里发微信道:

“考虑到我爸目前的身体状况,为了能够让他充分得到休息和治疗,请近期有意到医院看他的各位同门暂时不要前来探望,在此对大家的心意表示感谢,如想了解他的情况可以随时跟我联系!希望大家能够理解,谢谢!”

随后,我与爱人商量,由我一人前往看望先生,去看望先生时不要惊动先生——在远处静静地看看后就撤。

我随即把我和爱人商量的意见告知了师弟肇磊兄,在得到他的同意后,我在第二天前往301医院看望先生。

一走进医院大楼,我便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脚步轻轻的,好像是怕惊动先生似的,同時在心里默念道:

“老师,我来看您来了!”

眼泪也随之一涌而出。

到先生病房的门口后,我停下来静静地“瞭望”先生——我觉得先生太累了,实在需要安静地休息一会儿,我怎么都不应该打扰他的休息,“瞭望”一下就行了!

师弟肇磊兄发现我后,把我迎进病房——我俩谁也没说话。

走到先生病榻前,我静静地凝视着先生——先生戴着氧气袋,闭着眼,脸色灰黄,好像是一个人在极度的劳累之后,疲倦地睡着。

我再次在心里默念道:endprint

“老师,您太累了,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也许是我与先生之间真的有所谓的心灵感应吧!我刚默念完毕,先生就睁开了眼,然后很吃力地露出一个笑容,声音极为微弱地说:

“你来了……”

“老师!您别说话!”我赶紧道,“您静静地躺着……”

但先生继续声音极为微弱地说:

“还好吧?……”

“很好!”没等先生把话说完,我打断先生的话道,“您先好好休息,等您痊愈了我再向您细细地汇报!”

说完,我用力地握了握师弟肇磊兄的手,接着,我俩心领神会对视了一下,然后,我向先生告辞,强忍着眼泪快步走出了先生的病房。

进电梯后,我放肆地嚎叫了一声,眼泪随之潮涌而出。

走出医院一楼大厅时,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冲着似乎站在我面前的先生默念道:

“老师,您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我再来看您!”

回到家后,我对我爱人说了先生的情况,我爱人哽咽着流出了眼泪!

我儿子下班回家后,我告诉他道:

“王爷爷病了!”

“真的吗?”我儿子好像不大相信先生会生病似的盯着我问,然后,又盯着我爱人,好像是要从我爱人那里得到否定的答复似的!在没有得到我爱人否定的答复后,我儿子满脸失望地低下了头,好一会儿默默不语。

第二天,我总不时地想起先生,便把刚刚收到的张志忠先生为我的新作《同学少年》所写的序发给师弟肇磊兄,明言请他告知先生,并转达我的想念;后来,在收到赵京华、沈立岩等先生为我的同一部拙作所写的序之后,我也同样发给师弟肇磊兄,同样明言请他告知先生并转达我的想念——在送别先生的前一天同门相聚时,师弟肇磊兄亲口对我说:

“我爸很想念你!也叨念过你!他说他是想看你自己写的书,可你却只发来了那些序!”

至此,我忽地明白先生始终没有“放弃”我!始终都在关注着我的学业——哪怕是他自己在大病之中!

在得到先生大去的噩耗时,我刚踏进家门。一开始,我感到非常的吃惊——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将背在肩上的背包放下;也非常的不相信——我去看望先生后才过了短短的几周,先生怎么会这么快就走呢?!再说,先生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上帝怎么都不应该不顾我们这些舍不得先生的人的感受而这么早地强行把先生接进天堂呀!我随即给师兄钱振纲、师弟孟庆澍打电话,但均没打通。随后,我从李林荣兄那里得到了确证!

在确知先生大去之后,我泪如泉涌,同时,下意识地起身,打算前往301医院,我爱人还特地提醒我给先生守灵,但还没来得及出门就收到了师兄钱振纲发来的微信:

“我刚去帮忙了。现在回家路上。”

紧接着,又有其他人告诉我先生已经不在301医院了。

“啊!老师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在心里感叹道,“我再也没法在那里见到老师了!”

随后,我给师兄谭桂林发微信报丧。一会儿后,谭师兄回复微信道:

“恩师千古!”

当晚,我一夜未眠。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就发微信或短信给我一些尊敬的师友报丧,同时,也收到了师友们对先生的大去表示哀悼的微信或短信——最先收到的是陳建文兄所发的微信,建文兄写道:

“老廖兄:我也听说了,王老师身体不好一段时间了。王老师是我们敬重的老师,他走了,我们表示哀悼!建文”

随后,我又收到了其他师友发来的短信或微信——解志熙先生写道:

“我刚从孟庆澍处得到消息,很难过,走得早了。我6、7日都有课,不能去吊i言(应该是‘唁——引者注)了。巳(应该是‘已——引者注)托庆澍转上挽联。

王富仁先生千古

学术先进,深造自得,为新文学传法护镜

思想老道,进退自如,治新国学开源通流。

解志熙敬挽。”

吴晓东先生写道:

“多谢四平兄相告!王先生千古!”

后来,我又听说,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所发的唁电是出自吴晓东先生之手的。

孔庆东先生先后发来了两条微信,第一条写道:

“每次开会,都是我陪着王老师抽烟喝酒,他把我称作‘烟友酒友。其实我不能喝酒,抽烟也是外行。”

第二条写道:

“我1987年跟随钱理群老师读研究生,正式进入现代文学研究圈。从那时起,就认识了可敬又可亲的王富仁老师,多次同游同席,也曾酒酣耳热后激烈讨论。王老师不把我这个山东老乡当晚辈看,而是叫我‘酒友‘烟友,每次相逢,老远就喊‘庆东,过来!我虽然喝酒吸烟的段位都很低,但每次遇到王富仁老师,都陪他连喝带抽。我因为在现代文学研究会做了多年的跑腿工作,从北京师范大学到汕头大学,多次亲炙王老师的殷切教诲。许多年前,有位与王老师同名的学者去世,我万分悲痛,次日才知道搞错了。此番真的噩耗传来,往事历历涌上心头。愿王富仁老师在天堂喝好抽好,写好讲好,那里有鲁迅先生陪伴着您呢。”

韩震先生也发给我两条短信,第一条写道:

“啊!什么时候,后事如何做?”

第二条写道:

“廖老师,本应去与王富仁先生告别,但教育部让我主持教材审核的会,望代我向家属表达我的哀思和慰问。韩震”

……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吴辛丑、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邵宁宁、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樊星、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原副院长张岩泉、湖北大学文学院院长刘川鄂、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部长李怀亮、南开大学文学院院长沈立岩、渤海大学副校长周景雷、《东方论坛》副主编冯济平、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资深教授张志忠、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学院副院长胡继华和李瑞卿、《北方工业大学学报》副主编王文革等师友则在表达自己对先生的沉痛悼念的同时也把各自所在单位的唁电转给我,或告知所在单位已经对先生的大去表示了哀悼之事。endprint

虽然先生的大去令我悲痛不已,但是,如此众多的师友(都是饱学之士、都是硕学鸿儒)不约而同地对先生表示敬重则使我感到无比的欣慰。

送别先生时,我见到了处在极度悲痛中的师娘!

在见到师娘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了——我跪在师娘面前失声痛哭了起来,并向师娘喃喃哭诉我的悔恨:

“我要是早知道老师会这么快就走的,我那天去医院看望他时怎么都会和他多说几句话的!也会和他合几张影的!……”

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我确实非常悔恨那天去301医院看望先生时没有和他多说几句话!没有和他合几张影!而且在看到于慈江等同门与先生在301医院的合影时我的这种悔恨尤为强烈!

我那天之所以没有和先生多说几句话、没有和先生合几张影,本是想让先生静养、本是以为先生会康复的——至少不会很快就走的!可先生最终却还是走了——就像徐志摩当年再别康桥一样:走得轻轻的!走得悄悄的!走得没让我——不!是我们!——稍稍知晓,也没让我们有任何思想准备!

现在想起那天没有和先生多说几句话、没有和先生合几张影之事,我真是非常的悔恨!而像这样的悔恨,我平生還有一次——对我父亲的悔恨:

我的父亲是一位文盲,平生不仅不看书、不看报,而且也几乎不看电视。我父亲唯一的“娱乐”是抽烟。但是,我父亲因为从早年到晚年一直都是过度地劳累,而且长期抽劣质烟,因此总咳嗽,有时甚至是没日没夜地咳嗽,而且常常是一抽烟就咳嗽得更厉害。于是,我每次见到他时,总劝他不要抽烟,每次回家时绝对不给他买烟。我父亲在见到我时也绝对不抽烟。

我原以为我父亲如果不抽烟或少抽点烟,那么身体就会好一些,也会更加长寿一些的!可是,我父亲最终还是在进入古稀之后没几年就大去了!在我父亲大去之后,我对他最悔恨的一件事便是劝阻他抽烟——早知道他不抽烟或少抽点烟并不能让他更健康、更长寿,我是绝对不会劝阻他抽烟的!而且后来,我侄子回家探亲时给我三哥买烟,我不但不劝阻,反而叮嘱他要多买一点烟买好一点的烟!

在我父亲大去之后,我不时异想天开般地想:

“要是时光能倒流,要是我父亲还在,我绝对不会再劝阻他抽烟!也一定会买烟给他抽!而且他想抽多少烟我就给他买多少烟!”

在先生大去之后的一连几天,我也不时异想天开般地想:

“要是时光能倒流,要是老师还在,要是我再去301医院去看望先生,我绝对不会因怕影响他的静养而不和他多说几句话、不和他合几张影的!而一定会和他多说几句话多合几张影的——甚至像于慈江兄等那样和老师说他几个小时的话,合好多张影的!”

其实,像我这样对先生的悔恨绝对不仅仅是只有我才有的——李怡兄也有。

送别先生之后,在北京师范大学南门的那条街上,李怡兄和我边走边聊,在聊到最后一次见到先生时,李怡兄说:

“我最后一次见老师时是在他大去的前几天——当时,我去给老师送医保卡,见老师比较虚弱、气喘,就匆匆告别了!老师平时在谈到病时总是笑嘻嘻的,从未说过‘痛苦之类的话,谁知他这么快就走了!早知道他会这么快就走的,那天我怎么都会和他多说几句话的!”

我跪在师娘面前对师娘的哭诉不但没有缓解我的悲痛,反而加重了我的悲痛,以至于当众号啕大哭起来。师弟肇磊兄把我从师娘面前拉起来之后,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随后又被那只手拉到师娘旁边的沙发上,我透过眼泪看清是孔庆东兄之后,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手,那只手则用力地回应着我的手——好像是要给我力量似的!同时,我忽地意识到,孔庆东兄也很可能正在心里悔恨道:

“要是早知道王老师会这么快就走的,我一定会去陪他好好地抽烟好好地喝酒的——不论我多么不能喝酒,抽烟多么外行!”

……

不过,无论我及我的师友们如何悔恨,先生也是不会回来了的!我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做好正在做的和将要做的事情,力争杜绝新的悔恨的产生!

斯人已逝,风范永存!我的恩师王富仁先生千古!愿先生的在天之灵永远沐浴在上帝的光辉里!

附记:

台湾《新地文学》是一个高品位、高质量的纯文学季刊,该刊自2013年秋季号至2016年秋季号,持续不断地发表了我的系列散文《亲友琐忆》共13篇。刊发第13篇后,我把第14篇《萧贵真先生》及长篇小说《同学少年》发给编辑部。不久,编辑部来函告知我:因另有长篇小说需要发表,刊物以后再发表我的作品。我原以为是因为我的作品在刊物上发表得太多——在长达三年零三个月的时间里,刊物除了一期不落地发表过我的散文之外,还发表过我的《中国现代诗论的一种总结——论袁可嘉的诗论》《袁可嘉的诗论与西方影响》《政治性与诗性的完美结合——论袁可嘉的“都市”题材诗歌》等论文;我也以为或许是因为我的作品所占的版面太多——我的那篇《中国现代诗论的一种总结——论袁可嘉的诗论》论文一共占了28页的版面。因此,刊物或读者厌烦我了,刊物便不再发表我的作品了——以后也可能再也不会发表我的作品了!于是,我停止了系列散文《亲友琐忆》的写作。然而,2017年春节过后,编辑部来函告知我,《新地文学》2017年春季号刊发了我的散文《还乡杂记》和论文《远离文学的文学评论——〈丰乳肥臀〉批判平议》,由此,我意识到我原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刊物和读者并没有厌烦我的作品!我便决定恢复系列散文《亲友琐忆》的写作。

在2017年春节前夕,我在无意间得知我的恩师王富仁先生病了,随即便想去看望先生,但有朋友提醒我,快过春节了,我如果那个时候去看望先生会提醒先生,使先生意识到自己生病了之事,那不太好。于是,我便没有去看先生,而只在心里不时地为先生祈祷。之后,我总不时地想到先生,于是,在决定恢复系列散文《亲友琐忆》的写作时,首先想到要写先生。然而,由于当时刚开学,我既要忙于教学,又要忙于指导本科生和硕士生的毕业论文写作,加上我的长达五百多页的长篇小说正在出版,我需要配合出版社做一些事情,如参加出版社的宣传活动,请人写序……因此,迟迟未能动笔。本科生毕业论文答辩完毕之后,我打算稍事休息之后就动笔写先生,但还没来得及开始休息,便收到了先生大去的噩耗!在大悲大痛之中,我情感翻涌太甚,于是,每次动笔之后都不能竟笔,故短短的一篇文章,从5月3日一直写到5月13日!完稿之后,我回头再看稿时,觉得不如意之处太多,但又觉得实在不能再拖了——先生的头七已经过了,于是,我决定先就此打住,等心情稍稍平静之后再撰他文来进一步地悼念和怀念先生。再说,来日方长,我也有充足的时间来再撰他文来进一步地悼念和怀念先生,就此打住也不无不可!

[责任编辑 杨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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