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审视录
很多时候,我们生活过的许多部分都在骗我们。时日愈久,这种被欺瞒的感觉更重。
是的,在许多人看来,那真正的部分尚未开启。我们时时都有推倒一切重来的冲动。
但这终究是可笑的荒芜,那一切值得原宥的其实并未完全发生。有一些力量,本来不曾强大到可以改变世界的地步,但在有“缺陷”的自我主义者眼中,这力量无比笨重,可贵而突出。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天地终结在“内心之魔”中。
我们在自己所定义的生活中困守,独居一处。因为没有适时疏导,而变成生命丛林中的异人。
我从未相信过任何权威。在我同样有“缺陷”的自我审察中,真是吾道不孤。
我们彼此彼此,皆为同路人。
但这真是群体性孤独的共同索求,只要我们的生活可以坚守,我们从未求告任何人。在同样坚定的祖父母那里,我们的生存几乎就像一个远年的洞窟。我们以自己的寒微之力,解救自己的整体,孤寂岁月中的大多数。
尽管如此,我们生活在自我设置的假象之中的事实仍在。许多年来,我们被自我的“意识”蒙蔽,无视那绝对性的更为广阔的外在“世界”和“时间”。
许多年来,那宁静的诗篇根本无法诠释的许多事实俱在。
而我们始终徘徊在那临界之点坍塌前的漫漫岁月。我们终生未遇那真正可以考验灵魂的一刻。
在琐碎、麻木度日和建立一个思想国之间,我们已经逐步地倾向于前者。怀恨之心,嫉妒之心如此难以遏止。
我们如此流失于某些狭隘的困局之中,如此率性而坚定。
很多时候,我们的隐性命运正在发生。时日愈久,那种被迫遭逢的感觉更重。但在我们自身所建立的“主动性虚无”之中,并没有任何迹象证明这一切足以涵盖我们的一生。
在那秘密的“虚无”之中,有恋人和亲朋,宿敌与路人,一切在我们之余的都会起作用。他们以不断身老之姿陪伴我们体味人世。
关于局限的认知:“我们从来不能揭露与我们的认识、趣味、行为的局限相符的种种偏见,来解放自己。”
那一切既定的并非全然作数,有时,我们是在犹豫之中走上歧途,那命定之责来自我们看不到的暗处。
因为时间向前,一切可能性只是唯一,我们皆是看不清的“自己”。
是啊,那唯一性如何破解?
单一性的沉默
单一性的沉默与思索并非绝对没有意义,但我们相信,即使是最为纤细入微的心灵都很难把握我们所处在的那一刻的所有动机。很多时候,我们写日记的目的或许在于,及时地挽救与弥补记忆的不足,使旧日生活能以不变的延续性抵达我们的所知。迄今这种颇有成效的做法记载了很多伟大的“思想”,而我们明白,一切著述的来源或许都在于这种枯燥的累积。
日记确是伟大事物的先驱。
但日常生活却鼓励动作性和有着丰富的表演经验的众生,在喧嚣的合唱之中,狂风海啸,野马尘埃,都被席卷而来,席卷而去。距离如此之近,我们却看不到真正的事物表情。
当然,在经验主义者看来,一切纷乱之中,都密布奇迹。
我们在平和的教育之中,自然从来不会想到另外的可能。
那沉思冥想者是我们的兄弟,亲朋或者敌人。而站在世俗的角度,我们在沉默之中所固守的内在辨识并无助于我们面对接下来的无数时刻。平静生活的暗部仍然遍布着最为隐蔽的尖刺与荆棘。
不能不说,我们仍然身处被歪曲与变形之中。
但那种单一性的沉默显然应该降落在更为开阔的河道之中。所有的水流都带不走的沉积物是建筑我们今天一切思想的基石。
我经常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小小寰宇,何曾有多少领地,可以藏储自古至今的一切文明?
“喧嚣的合唱”过后,那一切声响都归于安静了,在一切“大声”之中,是否有致密的物质留存?
有时我觉得完全无趣。在一切徒劳无功的生活中,我们犹如被牵线的木偶一般昏昏然度日。在一切被想象的生活中,我们只是那个身不由己者,却迷恋于被一切外在之力操控。
身不由己,这是我们为了获得一种存在感的本能举措。有时在一种强制之力到达之前,上苍已经为我们打开了一双洞察之眼,但我们放弃了这次机会。
只有一种置身于群体中的强制性定位可以使我们远离孤寂?
如今,愿意选择沉默者已经越来越少了。
在浮动如云的人丛中,这是格外独特和单一的种族。
有时,我觉得只有异常强大的心灵才可以领略这种真正的,率性的自由。只有真正的心灵才与上帝的声息相通。在我们的“历史”之中,我格外青睐那些淡定而有持守的人格平衡之人。
在我们的“历史”之中,“我”已然无救。
如今我所有的自我追寻都已经大大地滞后了。在我谦卑屈辱地忍耐之时,我多么需要接受一种内在的自我教育和疏通。
我终归仍是缄默无声。
面对天空和星群,我觉得一切言辞都是无益的。
面对无可挽回的流逝,我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我曾经有过,但迄今已无丝毫伪道德感和狂热。
虚无中诞生
相比于我母亲,我减少了感受力,因此影响了思维的丰富性。当然,在此同时,因为我多识了几个字,因此比她多出了那么一点儿见解,但还仅仅限于在我的领地内。如果我们辩论,我常常会陷入她巨大的思维怪圈,因此不免焦躁,毫无耐心。我们母子之间的谈话地位其实并不平等,有时我是滔滔不绝的一方,而她在沉默,但我后来知道,她并不会接受我的看法,她一直在伺机反驳。更多的时候,是整个事件颠倒过来,她一直喋喋不休,而我在沉默,并且力求装出在听她讲话的样子。我希望自己的耳朵上有个过滤器,可以忘却她讲述的一切东西并不为她所知,尽管知道这很不妙,但事实确实如此。我们母子二人,活在各自不同的时空里——这样的时间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反正已经太久了。有时候,我很难做个彻头彻尾的孝子,在母亲面前,我也是暴躁易怒。我对于她的讲述,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抵触。就这样,过了多少年后,我觉得她老了,像个小孩子讲一些适当不适当的话,需要人哄,并且不能对她的生活埋怨丝毫,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埋怨她,完全是出于心痛——而她变得蛮横无理,看似无比宽容,实则无比坚守。她的自我是一尊神。她变得更加矛盾,相信虚无。有时她还会不住地对我讲述她的小时候,仿佛她真的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需要通过回忆来加强对于自己生命来路的某种确证。她活得孤苦,一生操劳而无人心痛。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是孤单单一人。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与她分离,并且——是的,我对过去的生活感到厌倦。我是直到最近两三年才可以慢慢地接受母亲的,观察她苍老的样子,想象她独自生活的样子,并且不排除想象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的样子。以前我很恐懼,从来不敢想象这个世界上没有她的样子,我在三十岁之前的时光都是提着一颗心度过,但类似的想象却总在重复,直到现在,我已经快四十岁了,这种恐惧感才慢慢减轻。我对她的厌倦和仇恨在于,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同我谈论死亡,我相信是这种不安全感引领我的一生并使我最终走上作家之路。但我从来不能接受残忍的事物,对于人生,我过于小心谨慎。我从来不能接受彻头彻尾的孤单,我相信过于幽闭的环境会导致我心灵的破产。直到今天,我都无法想象在那些独自吞咽生活的日子里我是如何想念母亲的。在她尚未丧失对我的保护力的年月,我就提前走向了更为广大的人间,是的,我变得沉默寡言,但内心却在产生一种发狠的力量。我必须通过自己的挣扎走出她带给我的阴影。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这阴影如此丰厚,重如铁石。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那种安泰闲散的日子对于我却总如神赐。即便如此,我仍然持续更新着自己的生命,在空荡荡的心灵内部,“我”在一天天诞生,越过河海与重峦,变成我从来不曾认识的某人。我何曾能够记得母亲谈论中的“在生你之前”,我何曾能够记得那片坚实土地上的虚无。迄今我所看到的所有结果都是在诞生之后,在茫然时辰,我们相互忍受着对方,既爱且恨;有时我们是相互看着对方,通过谈论无法回避的“生与死”,来谈论悲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