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恒荣
四十年前,一个荒僻的山村里。灯光下的母亲,用一只长把的铁勺,缓缓地搅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芸豆稀粥,粥稀得几乎能数得清有几粒芸豆。
灶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啪”直响,一团温暖的火焰。
六个身形单薄的孩子,乖乖地围坐在红色的炕桌旁,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两三岁。这几个孩子,不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也不论年龄是大还是小,清瘦的小脸儿上,只有眼睛大得出奇。孩子们眼巴巴地盯着母亲、盯着锅里的稀粥。家里粮食有限,母亲巧于安排:如果一锅稀粥还填不饱你们的肚子,就用我的故事把你们“喂饱”吧!
大马猴
蒲州榆县柳庄是个偏僻的小村儿,远在大山深处,距离临近的村子也有百十里的山路。这里住着五六户人家,男女老幼加起来总共不过三十几人。家家种着从山上开辟出来的几亩薄田作为主业,除此之外,养几只山羊、几只兔子权当副业了。
村头有户人家,户主柳老汉膝下有一女,唤作柳烟儿。此女生得柳眉杏目,悬胆鼻、樱桃口,削肩鸡胸小蛮腰,刚刚十四岁,出落得十分水灵,待字闺中。
那天她照例招呼了东家的柳莫儿、西家的柳月儿、南家的柳霜儿、北家的柳雪儿,几个女孩子一同出村去拔兔草。往常都是前晌出村拔草,回来时不误吃晌午饭,可是那天天气实在是太好了, 为了给自家心爱的兔子拔些新鲜的兔草,柳烟儿忘记了大人们的叮嘱,她兴高采烈地边蹦边跳、边跳边拔,边拔边唱,渐渐就拉开了与另外几位小姐妹的距离。
山里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是万万不能走单儿的(即独自一人),况且还是女孩子。因为山里时常有虎豹出没、狼狈相随,伤人事件屡屡发生。
此时,等到柳烟儿突然觉着有点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因为身边静悄悄的,姐妹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没了,四处张望,哪还有姐妹们的身影,只有山里的风吹着树叶和草丛唰唰作响。
柳烟儿慌了神儿:莫儿、月儿、霜儿、雪儿,你们在哪儿?怎么把我抛下不管啦!呜呜……她哭喊着姐妹们的名字,急忙往回返。可这山里除了石头就是树,除了树就是草,哪还记得清来路,转来转去好像总是在“原地”兜圈子,这可把平时胆子大、性格强的一个女孩子急坏了。可她哭喊得嗓子都哑掉了,姐妹们也没个回音儿,更别说找到回家的路了。
眼看太阳快落山了,柳烟儿心想我不能像熊瞎子一样,蒙头蒙脑地乱撞了,权且待在原地吧,姐妹们找不到她,回到村里会告诉爹娘的,爹娘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的。这样想着,柳烟儿哭声渐止,停下了麻木的腿脚。从家出来半天了,她都没方便,柳烟儿此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小腹已经胀成了一只皮球。
她想也没想,就蹲在草丛中解了个小手,用随手捡的一根小木棍儿,无意识地挖着那片被尿水浸湿的泥地,不知不觉中,泥地被她越挖越深,隐约听到地下有说话的声音。
柳烟儿慌忙起身,整理好衣服,仔细听起来。她越听越纳闷,这声音仿佛从地下,又似乎不是地下,而且声音非常奇特,仿佛有人被罩在大瓮里说话一般。
那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瓮声瓮气地吼:“是哪个胆大的,敢在我家房顶上撒尿啊?……不要命啦!”
本来被惊慌和疲惫折磨得蒙头蒙脑的柳烟儿,被这一声洪钟似的断喝一惊,顿时魂飞魄散,脚一软,身体急速下坠,如同坠入无底深渊……
等柳烟儿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柔软的草床上,她看到一只体形庞大的马猴正蹲在草床旁。
这只马猴长着一张瓦刀脸,高高突起的眉骨,深深凹陷的眼睛,鼻子宽扁,薄薄的嘴唇被鼓起来的牙床顶得微微突起,除了脸、耳朵和爪子,从头到脚长着长长的绒毛,柳烟儿见了忍不住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柳烟儿“啊”了一声,那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噌”的一下,她从草床上跳了下来,可是,由于一天没吃没喝,她的身体既酸又软,再加上刚才用尽全力的那一搏,以致她脚还没沾地,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瘫在那里再也起不来了。
柳烟儿想:难道刚才是它在说话吗?在家不听话的时候,总听爹娘吓唬说:再不听话,小心被山里的大马猴背了去!看来世上果然有这个怪物!如今落到这怪物手里,我该怎么办啊?
大马猴也被柳烟儿这激烈的动作惊着了,它没想到床上这个美貌女子,看着柔弱,其实不然。片刻的僵持后,大马猴说话了,也证实了柳烟儿的猜测:
“傻丫头,想跑?别费心了!就算你出得了我这道门,也走不出我的院;即便你出得了这个院,我料你也转不出我这座山!”
“你听好了!这山叫‘阴阳山 ,既非人间,亦非阴间;既无通天之路,也无入地之门;阴阳山上四季如春,无昼无夜、无风无雨;瓜果梨桃树上常有,洌洌甘泉常年不断。也是你我注定有缘,今天你歪打正着,闯入了我这世外桃源一般的阴阳山,所以,我要娶你为妻,等你身体恢复好,即刻与本王拜堂成亲!”
柳烟儿想:今天我落入这妖怪的掌心,目前逃脱困难重重,还是想个缓兵之计,拖它一拖。再者,决不能和这个畜生完婚,我要留个清白之身逃出阴阳山。
柳烟儿心里打定主意,胆子也大起来。她抬起头,盯着大马猴说:“大王,我愿意嫁给你,可是,我们那里的姑娘出嫁是有讲究的,拜堂那天必须有新娘子的二老陪伴,否则生出的孩子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
大马猴看着如花似玉的柳烟儿,嘴里像吃了糖、心里像灌了蜜,那是甜上加甜,真正的欢喜。它贪恋柳烟儿,哪知道柳烟儿的心思,為了让柳烟儿高兴,于是满口应承:“只要你诚心诚意和本王过日子,什么要求本王都答应你!”
成亲可以拖延了。可要命的是,这大马猴也不傻,它什么都允许柳烟儿做,唯独不准柳烟儿迈出院子半步。
柳烟儿在阴阳山住下了,大马猴也不让她干活儿,只是每天好吃好喝地待她;可是即便生活再优越,也摆脱不了柳烟儿对爹娘的思念。大马猴依然三天两头地催婚:“二老什么时候能来陪我们拜堂成亲哪?”
柳烟儿说:“你不让我走出这个院子,我怎么能找到我的父母呢,找不到我的父母,他们怎么能来?”大马猴不说话了。endprint
阴阳山上无春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一天,柳烟儿在院里赏花,看到一树梅花开了,清香四溢,引来了一对喜鹊,让她想起自家门前大榆树上的喜鹊,眼泪忍不住扑簌簌流下来。
那对儿喜鹊说来也怪,当它们看到满脸泪水的柳烟儿时,竟说起人话来:“姑娘,你哭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
柳煙儿愣住了,望着梅枝上说话的喜鹊,又惊又喜,仿佛见到久别的亲人。
“我叫柳烟儿,家住蒲州榆县柳庄村,家父柳老汉,家母柳张氏。 我被大马猴困在这阴阳山上了,走不出,逃不掉,爹娘见不到我不知急成啥样子。好心的喜鹊,你们能帮我给爹娘捎个信儿,让他们来救我吗?”
“可怜的孩子,我们愿意为你报信儿!”喜鹊说完,飞走了。
再说柳老汉和老伴儿,自从丢了姑娘,二老是茶不思、饭不香,整日以泪洗面,愁苦无比。柳老汉本来身体就不好,经此打击,不久就远赴黄泉了;柳张氏也几乎哭瞎了双眼。
那天,柳张氏天不亮就醒了,想起女儿生死未卜,又坐在炕上独自垂泪。一对儿喜鹊飞到窗前,“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时地用翅膀扑打着窗户纸,本来就薄的窗户纸被喜鹊这么一扑腾,就破了。
柳张氏急忙出门去轰喜鹊,没想到这对儿喜鹊和老太太“杠”上了,去井台上撵它们,它们就落到屋檐上,去屋檐上赶,它们又落到了树上,怎么也轰不走这对儿喜鹊。
柳张氏寻思:真奇怪呀!俗话说“喜鹊叫,喜事到。”莫非有我儿的音讯?
柳张氏对着喜鹊拜了三拜,说:“喜鹊啊喜鹊,如果你们知道我儿柳烟儿的下落,请带我这老婆子去找吧!”
话音刚落,喜鹊便飞走了。柳张氏急匆匆带了干粮,锁了屋门,跟着喜鹊走走停停,标下记号,一路寻去。
记不清走了多长时间,多少路程,柳张氏的干粮袋见底儿了,还没有寻到闺女,喜鹊依旧盘旋在她左右,柳张氏埋怨道:“喜鹊啊喜鹊,你们是诚心诓我孤老婆子,现在闺女寻不见,就连我这把老骨头也要扔在这荒山野岭了!”
喜鹊开口了:“大树底下!”说完,径直飞走了。
柳张氏急了:“喜鹊,你既做善事就做到底,啥大树小树的我搞不懂。”呼喊半天,哪有喜鹊半点儿影子。
柳张氏坐在石头上,边休息边琢磨喜鹊的话,不觉有些憋尿,荒山野岭的不用避谁,她就蹲在杏树下痛痛快快地解了个手。解完手,奇迹出现了,被尿水浸湿的地面渐渐裂开,越来越大……一座精致院落出现了,熟悉的声音传出来:“是谁在我家屋顶撒尿?”
柳张氏大喜,这不是日思夜想的闺女的声音吗?她轻轻呼喊:“烟儿,是娘!娘来寻你了!……”
柳烟儿听到声音,出来一看,可不是自己的娘亲!赶忙把娘从房顶上接下来,引进屋里,说:“娘,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我被大马猴困在这里了。它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娘俩儿赶紧商量对策。娘说:“烟儿啊,娘来时路上做好标记了,咱们只要等马猴出去就逃走,你想办法让它出去的时间长一些,咱们就能逃得远一些,到时候它就追不上咱们了。”
正说话间,大马猴从外面回来了。柳张氏正要躲起来,被柳烟儿一把拽住,道:“娘,别怕!有我呢!”
大马猴一进院门,就张着两个葡萄般大小的鼻孔,四处闻闻,嘴里嚷嚷:“咱家今天怎么有生人味儿啊?”
柳烟儿说:“我娘来了。”
大马猴一听丈母娘来了,喜出望外,连连说:“母亲大人来了好,你我可以拜堂成亲了!哈哈哈……”
当天,大马猴家张灯结彩,柳烟儿和大马猴披红挂绿,准备拜堂成亲。柳烟儿对大马猴说:“咱俩可以拜堂成亲,只是我爹因为想我哭我,早早就死了。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女儿出嫁必须双亲在场。如今爹不能亲临现场,我要上三炷香,告慰我爹在天之灵,也算是通知他老人家了。”
大马猴满口答应:“媳妇,你想得周到,二老都来祝贺,那才是十全十美!本王准你敬香三炷,为我俩的大喜日子增光添彩、为我们的子孙后代增福添寿。”
柳烟儿:“谢大王!敬香仪式请大王暂时回避。”大马猴看着美丽、温婉的新娘子,哪想那么多,一一应允。柳烟儿整理衣装,净手焚香,恳请爹爹英灵保佑她们母女俩顺利逃出去。娘俩从准备好的梯子上了房,撒腿就跑。
三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大马猴急不可耐地进屋催促,柳烟儿娘俩早没了踪影。 大马猴气急败坏,脱下新郎装,撒开两条长毛腿,一阵猛追,无奈它只能靠着上风头吹来的气味儿追人,山路左拐右拐,气味儿时有时无,竟然未追上。柳烟儿娘俩总算跑回了村,心想:这大马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柳烟儿看到村口的大碾盘,计上心来:“娘,咱俩赶紧招呼村民抱柴,把这碾盘烧热,烧得越热越好。”
村民们都来了,一齐动手,抱柴的抱柴,填柴的填柴,一会儿就把村口的大碾盘烧得滚烫,就等着大马猴来!不出所料,大马猴果真来了。它累坏了,看村口的大碾盘又大又平,可以歇脚,一屁股坐上去。
只听“刺拉”一声,一股焦臭的燎毛味儿弥漫在空气中,大马猴“嗷嗷”惨叫,从碾盘上一个筋斗翻出几丈远,捂着烫得通红的屁股,一溜烟儿跑了个无影无踪。
“大马猴不敢来柳庄了。至今大碾盘上还有大马猴坐过的屁股印儿呢!”母亲笑着说。
吴公子
青山县有位陶公,他的祖上是一位武将,战功赫赫,富甲一方。陶将军的后人,不知什么原因,从祖籍迁徙到青山县,并在此定居下来。陶公这一代,虽比不上祖辈的地位尊贵、声名显赫,但在青山县里,却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陶公夫妇膝下有一爱女,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名叫婉儿,貌似桃花,才艺俱佳。陶小姐到了及笄之年,远近登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无奈陶小姐择婿的标准极高,左挑右选了四五年,眼看到了二十岁,还待字闺中。陶公夫妇面对宠爱有加的女儿,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为此一筹莫展。
陶家的大宅院后附带着一个花园,栽种着各种花草,姹紫嫣红、芳香四溢、蜂舞蝶飞。endprint
这天,陶小姐在闺房里闲得慌,就到花园里走走,顺便赏赏花。远远看见一位相貌俊美、气度不凡的白衣公子也在花园里赏花吟诗,不禁有些心旌摇荡。陶小姐赏花回来询问父母:“家里是否来亲戚朋友?”陶公夫妇说:“不曾来客。”
听父亲这么一说,陶小姐想:“侍弄花园的人是有一些,但是这些下人除了固定的干活儿时间,一般情况下是不能随意出入花园的,更别说是一位公子模样的人了……”
陶小姐虽奇怪,但白衣公子的出现却让她觉得新鲜;闺房生活优越,但中规中矩,难免压抑,祖训家规又不准她有不合规矩的想法。陶小姐左思右想,最终克制芳心,不再去花园。
一天傍晚,陶小姐在灯下看书,刚翻了一页书,不觉困意袭来,便倒头睡去。丫环见状,悄悄退入隔间。
朦胧中,陶小姐看见前几日在花园里巧遇的那位白衣公子,站在桌前施礼:“婉儿小姐,在下姓吴名子建,这几日未见小姐到花园赏花,甚为挂念,踌躇良久,冒昧前来探望,怕是搅扰了婉儿小姐,还望不要怪罪!”
陶婉儿看这书生,生得面容皎洁、俊眉朗目、衣着得体;神情不怒自威、谈吐谦恭儒雅。上次见时,已是心生爱慕,此刻意中人近在咫尺,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欢喜。吴公子自报家世,说他家原本世居青山,因家生突变,父母变卖田产,移居他乡。他留恋青山故居,不肯随父母同去,执意留下,暂居邻家读书。
陶小姐听吴公子此番话,正合了心意:“既如此,我读书正缺个伴儿呢,不如我们一起。相互学习,共同进步;我家藏书不少,你可以随时借阅,也可打发客居的无聊时光。”
俩人说得畅快……看看时候不早,吴公子作揖告辞。
陶小姐恍惚醒来,发现自己和衣而卧,怀里的书还是翻到刚才那页;环顾四周静悄悄的,哪有吴公子?只有桌上的油灯忽闪着,仿佛被风吹过一样,灯芯儿不时“啪啪”跳两下,溅出一些小火星儿。
她唤出丫环,询问刚才可有人来过,丫环:“没有啊,我刚还添了灯油呢!”
陶小姐心中怅然,回想刚与吴公子说话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吴公子的音容笑貌盘旋在她脑海,挥之不去。这一夜,她辗转反侧,久久未眠。
翌日,陶小姐早早起身,梳洗完毕,吃罢早饭,来到园子,想探个究竟,没想到吴公子来了,俩人这次相见,已如旧相识一般。
从此,陶小姐和吴公子两情相悦,可那陶公夫妇却蒙在鼓里,陶夫人为女儿的婚事操碎了心不说,连陶公也得跟着登门求亲的人周旋。
陶夫人发现女儿仿佛变了一个人,有时神情恍惚、答非所问;有时独自呆坐、喃喃自语。问她哪儿不舒服,她也不回答,只待在闺房里不愿出门。
莫非是生病了?陶夫人急忙请来县里最好的郎中为女儿医病。
郎中为婉儿诊了脉,对陶公夫妇说:“令爱的脉象虚虚实实,如得了癔症一般,是否令爱有什么难解的心病?你们平日里要多加注意,按目前的状况,先给令爱开几服药,慢慢调理!”
陶公夫妇大惑不解:好端端的大姑娘,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前后丫鬟伺候着,怎么能得癔症呢?打发走郎中,关上房门,陶公赶紧让夫人私下探问女儿的情况。陶小姐刚开始,羞于开口,在母亲的一再追问下,不得已道出与吴公子的私情。
陶夫人捶胸顿足:“我的小冤家哪,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婉儿,你怎么能背着父母,做出这等伤风败俗、有辱家门的事呢!”
陶公不愧为一家之主,倒是遇事“临危不乱”,他立即差人去打听白衣公子的情况。对女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儿啊,俗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更何况你私下跑出去约会不明来历的人,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呀!”
陶小姐见父母又气又急,才发觉自己做了有悖常理的事儿,于是向爹娘细细禀报了与吴公子相识的这段奇缘,把陶公和夫人听了个目瞪口呆。
陶公捋着下巴上的胡须,思谋良久:“我想起了,我的高祖父的确是从一位达官贵人手里买下的这座大宅院。”
差去打听情况的下人回来了,说县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吴公子。
陶公问女儿:“既然你与吴公子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总该有件信物吧!”陶婉儿茫然摇头。陶公夫妇商量了半天,最后如此这般地叮囑了女儿一番,让她依计行事,陶小姐于是半信半疑地回到了房中。 陶小姐回到闺房,心烦意乱,吩咐丫环早早关门休息。自己则呆坐在书桌前,回忆着与吴公子在一起的情景,不禁独自黯然神伤。
晚上,吴公子再次来到陶小姐身边,看她一脸愁容,问她是否身体不适,陶小姐摇摇头,说:“并非身体不适,只是爹娘每天催婚,想起来好不心烦!”
吴公子长叹一声,说:“婉儿,虽然你我两情相悦,但是依我的现状,令尊大人一定不会同意你我这门亲事;但是,见不到你,却又日夜思念,真正是不知如何是好……”说得陶小姐眼泪都掉下来。
吴公子离开前,陶小姐按照爹娘的吩咐,偷偷剪下了他白衫上的几个扣子,悄悄地压在了枕头底下。陶小姐一夜未曾合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掀起枕头看,不看则已,一看不禁花容失色,唤来丫环禀报父母。陶公和夫人急急赶来,看那雪白的枕头下,几只长长的蚰蜒腿赫然在目。
陶公召集家人,细细搜查宅院及后花园,不放过任何角落。经过一天的搜查,在柴房的一个柴篓里,发现了一团带血的棉花,棉花里包着一只尺长的大蚰蜒,看着怪怪地,原来是缺了几条腿。
母亲的故事讲完了,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
“棉花上怎么有血?”
“白衣公子是蚰蜒变得吗?”
“扣子是蚰蜒的腿吗?”
……
母亲讲故事,总爱留点儿悬念,把孩子们的胃口吊足了,母亲才说:
“很久以前,一位达官贵族老爷就住在这座大宅院里。有一天,他不小心把中指割破了,血流不止,就用棉花止血。血止住了,可他的下人却把带血的棉花扔进了柴篓里……”
“没曾想,这带着中指血的棉花被柴房的一只蚰蜒吞了,经过百年的修炼它竟成了精……”endprint
年画
恒山余脉由晋入蔚州,分南北两支环峙其间,其南部多为山地,层峦叠嶂,树木丛生,山路崎岖,人烟稀少。
杏树沟就隐藏在这一带山里。 春天的杏树沟,杏花盛开, 绯红一片,犹如粉色的云霞笼罩着幽深的山谷,又如众仙女的粉色衣衫遗落在人间。就在这美如仙境的杏树沟,却只住着一户人家一个主儿——杨文柱,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儿。
文柱的名字虽带个“文”字,但他却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非他天生愚钝,只因他十岁没了娘,十五岁时,爹也驾鹤西去了,是个命苦福薄的人。
文柱虽命运不济,却很自立。爹走后,他自己种地、砍柴;喂猪、养鸡;缝衣、做饭;风里来,雨里去;头疼脑热没人疼、忧愁烦闷没人问、想合计个事儿吧,也没个商量的人。总之,一句话:虽自在却不快活。
山里不比山外,既穷又闭塞,姑娘都不愿意嫁过来。文柱没爹没娘,谁会给他张罗这事儿?他虽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且勤快实诚,但就凭上面那两点,他就失了娶媳妇的资格。说白了,文柱就是块一辈子打光棍的料。
一天,文柱砍柴下山,把柴挑到集市上去卖。到了集市,他刚放下柴担没多久,就来了买主。那人冲他一招手道:“把这担柴送家去!”说罢,径直走了。文柱尾随着那人到了他家,把柴放下,买主不但不讨价还价,而且还多给了他几个铜子儿的小费。
文柱心情好,揣了钱就拐进了路旁的杂货店,心想买点什么用得着的东西呢?进得店来,转了一圈,看见一张卖剩的年画挂在铺子里,无人问津,画上已经落了灰尘。
年画上,画着一位仙女,梳着高高的飞仙髻,髻上点缀金簪凤钗;身穿月裙霞帔,艳丽夺目;面如美玉,眸似星辰;手拈花枝,脉脉含情地看着文柱。
文柱呆呆地看那画上的仙女,竟挪不动脚,直到店主喊他:“喂,你买不买东西啊?”他才回过神儿,忙说:“我买这张年画!”
文柱夹着卷好的年画回到家,撂下担子,找来棉花,把年画上的灰尘仔细擦了一遍,看看擦干净了,便打了点儿糨糊把画贴到了墙上。
他瞅着年画上的仙女,自语道:“从今往后,我可有伴儿了!”
从此,文柱只要闲下来,就会对着年画说话,以此来打发孤寂的日子。讲讲他在山里的见闻:白色的狐狸、赤色的野猪、会说话的八哥、四只耳朵的兔子……说说他今天干了什么、下山遇到什么让他开心的人、碰到什么让他打抱不平的事……
忙的时候,就顾不上和年画闲唠了,饭也不做,进屋倒头便睡。
有天中午,文柱从外面干活儿回来,已经汗流浃背。一进屋,便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擦擦汗,转身去柴房抱回一堆柴火,蹲下身子准备往灶洞里添柴,他“咦”了一声,看那灶洞里的柴灰,分明有火星在忽明忽暗地闪动。
这就怪了,早晨出门到现在,已经过去几个时辰,怎么柴火还没灭?一摸锅台,有些烫手;他起身掀开锅盖看,哦!锅里放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文柱忙往四周打量,难道有谁来过?不对啊,家里一年四季从没人来,更不会有人给他做饭的。
文柱带着满脑子疑问,吃了饭,下午照常出去干活儿。奇怪的是,到了晚上回来,锅里依然有热饭,不同之处,饭的花样变了。
以后几天,天天如此,不但饭在锅里热着,脏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地叠在炕上。文柱想:天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虽吃着碗里的饭,但心里却越发得不踏实了。
为了弄个明白,文柱假装出去干活儿,没走多远就折了回来,藏在耳房里想看个究竟。他藏了一阵子,看院儿里没动静,就偷偷摸到窗下,用指头在窗户纸上捅了个窟窿,从窟窿往里望去。
奇怪的一幕出现了:那画里的仙女眼睛动了,过了一会儿,仙女的头、脖子、胳膊……都动起来,听得见衣裙窣窣作响,仙女竟从画里飘了出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文柱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
仙女下到地上,脱下华丽的外衫,就开始给文柱拾掇屋子、烧火做饭。文柱恍然大悟,几天来,脑中的疑问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仙女一直忙到近午,饭好了,她穿上外衫一眨眼儿就钻进了画里。文柱进屋,看那画,和平常一样:依然是飞仙髻、月裙霞帔、美目传情、手拈花枝。
文柱想:難道是上苍垂怜,给我送来这么好的女子?虽想向仙女表明心迹,又恐惊动了画中人,以后不再出来,真是左右为难。
那天,文柱回来得早,仙女正在做饭,看文柱进得屋来,羞得拽起外衣转身要走,却被文柱一把抱了个正着。
文柱紧紧抱着仙女,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他牙床直哆嗦,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说着:“我……我是在做,做梦吗?” 仙女嗔怪道:“你个傻子!胆小鬼!没良心的!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呢!”
文柱和画里的仙女真的做了夫妻,俩人和和睦睦,小日子过得别提有多红火了。
俗话说得好,“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传到了山外,人们奇怪极了:
“山里的文柱娶上媳妇了!听说他的媳妇心灵手巧、貌若天仙。”
“文柱和媳妇拜堂那天,杏树沟的杏花突然全落了。”
“杏花美不过新娘子,羞得无地自容,躲起来了。”
……
母亲说:“乡里人嘴上虽这么说,但终归是人心淳朴,大家着实为文柱高兴呢。”
拔草奇遇
我母亲说,很久以前的柏庄,山坡上、山沟里长满了各种野生药草,其中最多的一种,是当地人叫作“甜草苗”的药草。甜草苗长在红土里,露出地面的枝叶部分,乍看像一株株刚冒出头的树苗子,根却扎在两三尺深的地下,横向生长,绵延数尺。它的根表皮呈红棕色,内里却是白黄,粗细不一,细者如婴儿手指,亦有粗壮者不多见,宛若小儿胳臂。
庄里人说它是一种补中益气的药草,如若取它的根来,煎成汤汁喝了,能清热解毒,祛痰止咳。
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缺良田又无清流的柏庄人,却也能因地制宜,除了农耕,男人们还能靠着挖甜草苗,从药材商那里换些银钱来补贴家用。endprint
母亲的故事就从这甜草苗开始。
那天,二妮爹的咳嗽病又犯了,一直咳了半夜。二妮娘和二妮轮流着给他喂水、捣背,也无济于事。天蒙蒙亮时,二妮爹才沉沉睡去。
二妮爹这个咳嗽的老毛病,已经得了多年,尤其进了立秋,天气微凉,嗓子眼儿被凉气一刺激,这老毛病就犯。二妮心里惦记着她爹的病,嚷嚷着要上山挖甜草苗,她娘反对,说:“你一个女子,上什么山哪!去亲戚家问问就行,有就先给你爹讨一些回来。”
二妮可不管什么女子不女子:“我一个女子家怎么啦?我不缺胳膊不缺腿,我不缺脑子不缺心眼儿;遇上人我和他拼嘴儿、碰到鬼我和他论理儿;胆敢有冒犯者,打过他,我就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打不过他,我还有飞毛腿!”
说罢,二妮背着爹的药草篓子,头也不回上了山。平时听大家闲聊,二妮已经把大人们上山挖药草的路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她不费吹灰之力就顺利地进了山。
秋季的甜草苗长得正旺,叶茂根粗。二妮拿着药铲子,这儿翻翻,那儿挖挖,没多久,连粗带细,就挖了一大把。挖了半天,看着够爹用一段时间的药草量了,二妮住了手。她开始做挖药草的恢复工作,把挖过的洞逐个填实,这样有利于甜草苗来年的生长。二妮看见旁边的土坡上也有几个洞,就顺手给它填平了,嘴里嘟囔:“这是哪位村民干的了,挖完药草啥也不管了!” 二妮背着满满一篓甜草苗回了家,她爹煎了药服下去,这药果然管用,当天夜里,二妮爹咳嗽的次数比头天少多了。
一天夜里,二妮睡得正香,突然看见她家的院门被人推开,正要起身询问,却看见一位穿戴华贵的年轻美妇径直走进了内庭。
那人笑盈盈地对她说:“好心的姑娘,今天终于找到你了!再不找到你,我爹娘可要和我生气了!”
二妮说:“你是谁?找我做什么?我不认识你啊?”
美妇说:“你是我家的恩人呀!”
“请容我细细禀告:我娘家是石山嘴的萧家,家里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几年前,我嫁给了松岭口的霍家,霍家很殷实,对我也好,日子过得很是舒心,我打算把爹娘接过去同住,让他们晚年也有个依靠,享享清福。”
“可我爹娘死活不去,说搬过去怕给我们添麻烦。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孝顺父母,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做儿女的本分!”
“不搬就不搬吧,我就遂了爹娘的心,让他们守着故居也好。没想到,前段时间这一带大雨,我爹娘的房子被雨浇漏了,正在愁眉不展,准备捎信儿给我时,有一位好心人,帮我家修补了屋顶。”
“我爹娘满心欢喜,说一定要找到这位好心人当面致谢!今天终于找到这里,没想到那位好心人正是姑娘啊!”
“快快随我到家去,老爷子老太太有请呢!”
二妮看这位美妇,笑容满脸,伶牙俐齒的,说的话句句在理,不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飘飘然就随了那美妇出了门。她们一路说笑,不多时就进了一户人家,出来迎接二妮的是一对年逾花甲的老人,男的仙风道骨,女的慈眉善目。
两位老人见了二妮亲热极了,端出罕见的银杏果、山胡桃、虎榛子给她吃;还有香喷喷的雉鸡肉、鹿肉。
二妮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这些美味和她家的锅贴子、大白菜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二妮边吃边听萧爷爷一家人唠家长。得知萧爷爷是个老学究,四书五经已经熟读在心,就连《史记》和《资治通鉴》都读了几十回。萧爷爷说话的时候,萧姑姑满眼崇拜,全然不是刚才和二妮说话时的模样;萧奶奶在一旁插不上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眯着眼睛笑,时不时催促二妮多吃点儿东西。二妮听萧爷爷谈天说地,如痴如醉,感受着大家庭的其乐融融;好吃的美味也把她的肚皮撑了个溜圆,本想多待一会儿,又怕爹娘发现她不在心急,就告辞回家。
萧爷爷和萧奶奶给二妮带了一个布口袋,说是一点薄礼,不成谢意。二妮再三推辞,萧家执意让拿。萧姑姑看二妮拉扯,开玩笑说:“妮子,难道你怕拿了我家东西,我们再朝你要不成?”
“不是的,是我没做什么,却受到爷爷奶奶这等优待,已经很开心了,再不好意思拿您家的礼了!”
萧姑姑:“你若嫌拿着费劲儿,我帮你拿着还不成?行了,妮子,你就别推辞了,多少是爷爷奶奶的一点心意,你就拿着吧,这样他们就安心了。”
二妮作别,和来时一样,由萧姑姑领路送她回家,到了家门口,姑姑转身不见了。
二妮打开布口袋,里面放着十块亮闪闪的银圆,心想:这萧家出手可真大方,还说是薄礼。
她把布袋轻轻放在八仙桌上,打算第二天再告诉爹娘,然后爬上炕,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二妮还在做梦,被她娘拽起来:“妮子,谁放了一袋子纸钱?”
二妮蒙了:“什么纸钱?我不知道!”
二妮娘自言自语:“难道是你爹买的吗?按说,清明节、中元节都过去了,到明年的清明节给你故人祭拜,买这些东西是有点早哦!”
二妮说:“娘,什么纸钱,那是萧家给咱的银圆啊!”
二妮娘瞪大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摸了摸二妮的额头说:“这孩子没发烧怎么说胡话呢?明明一袋子纸钱,怎么偏说是银圆呢?”
这时,二妮的爹过来了,听女儿讲了昨晚的经历,他喃喃地说:“山上有许多坟地,有的有后人打理,有的荒废多年,莫非是……妮子以后别再上山了,爹以后多备些药草就是了。”
长长的夜,让人睡不着的故事,闪烁在孩子想象的星空里……
[责任编辑 娜仁高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