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句”诗潮与百年新诗的“小诗”传统

2017-09-27 18:58张德明
南方文坛 2017年5期
关键词:小诗新诗文体

张德明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这里要说的可不是梨花,而是“截句”。真个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啊,千首万首“截句”生!最近一两年来,多少一线诗人纷纷拿起笔墨,兴致勃勃地投入这一诗体的生产线上,以致声势浩大的“截句”诗歌潮流倏忽之间就在大江南北铺展开来,旋即在当代中国诗坛产生了极大的反响与轰动。2016年6月,黄山书社以大手笔隆重推出了由十九部诗集构成的“截句诗丛”第一辑,由诗人、小说家蒋一谈担纲主编,十九部诗集的作者分别是于坚、西川、伊沙、朵渔、李壮、邱华栋、杨庆祥、沈浩波、严彬、欧阳江河、周瑟瑟、树才、俞心樵、柏桦、桑克、蒋一谈、臧棣、霍俊明、戴潍娜等,可谓阵容强大,实力不凡,这些诗人的联合出演,立马在当代诗坛刮起一股“截句”旋风,并将此创作之时尚,瞬间推向高潮。在我看来,“截句”诗潮之所以在当下如此隆兴与繁盛,是与诸多事物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的,诸如源远流长的中国古典诗歌的短小精致传统、日本俳句与和歌等对中国文学的持久影响以及现代个体在后工业时代的碎片化生命体验等,另外一种不能不提的渊源则是百年新诗的“小诗”传统。本文拟在此方面作进一步的阐释,既深度挖掘“截句”诗潮繁兴的历史因由,还从一个特定层面对百年新诗的传统问题进行一定程度的追索与问询,并进一步探讨截句创作的未来前景,以期为人们深入理解新世纪诗歌的存在与发展状况提供某些参考和启示。

一、何为“截句”

孤独

一种骄傲

——蒋一谈《截句》

火焰慢慢熄灭

这是火焰的谦卑

——蒋一谈《截句》

今晚哭泣的时候

她让眼泪滴在制冰盒里

她不想辜负自己的眼泪

——蒋一谈《截句》

这里摘录的,正是诗人蒋一谈诗集《截句》的头三首诗。这部诗集于2015年11月由新星出版社正式出版,到2016年7月已再版三次,影响之广远和受关注之深切,可想而知。

何为“截句”呢?作为首开先河的诗人蒋一谈如此论述道:“截句,一行两行三四行,没有诗歌名字,诗意在瞬间诞生,然后写下来完成。”①这就是说,截句是一种篇幅短小的诗歌体式,是对瞬间生成的诗意的及时记录,这种记录是偶然和随时的,是胸中诗句的自然涌流,并无诗作者主体的有意介入,因为当如此的诗歌被录载下来时,甚至连诗名(诗歌标题)都不曾具备。据蒋一谈称,“截句”一词的发明,来自拳王李小龙“截拳道”术语的启迪:

2014年秋天,我在旧金山的路边发现一家中国功夫馆,透过窗玻璃,看见了李小龙的照片,但因聚会时间临近,我很快离开了。2015年的春天,我回到北京,在家里午休的时候,在半梦半醒间恍惚看见了李小龙的影子,我猛然清醒,好像被一束光拽起来——李小龙创办了截拳道,且截拳道的功夫美学追求简洁、直接和非传统。我想到“截”这个词,我同时在想,这些年写下的那些隨感,或许可以称之为“截句”。②

不能否认,“截句”一语的发明权当属蒋一谈,赋予“截句”以某种诗学功能和美学意义的功劳,也应记在蒋一谈身上。但以短小精悍、诗意瞬间生成等为艺术特点的“截句”诗体,真个是一种新颖的新诗文体吗?按照蒋一谈的解释:“截句是一种源自古典,又有现代诗歌精神的诗歌文体,并融合了截拳道大师李小龙‘简洁、直接、非传统性的美学理念,没有诗歌题目,且诗句在四行之内完成。”③从这段话里,我们似乎还无法断定“截句”是否是一种崭新的诗歌体式。倒是杨庆祥的判断更为直接一些,他指出:“截句”是新的文体。但这一新的文体实际上是对我们非常熟悉的绝句、小诗、汉俳的创造性现代改造,而它的意境又是全然当下和现代的。④

我们并不能完全肯定杨庆祥这一断语的确凿无疑,但杨庆祥在此提示给我们的认知思路倒是没有问题的。也就是说,要想确立“截句”在文体学层面上的独立身份和无可取代地位,基本的条件就是要将它与之前早已存在的绝句、小诗、汉俳等以体式短小为特征的诗歌文体划清界限、撇清关系。我们先分析截句与绝句之间的差异性。众所周知,绝句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种重要文体形式,通常由四句(每句五言或者七言)构成,在古典诗歌中,“绝句乃组成一首诗之句数最少者”⑤,之所以古典诗歌句数低到四行而再无可减,是因为“无论律古,粘、对、联、韵必四句而后备”⑥。显而易见,倡导一行、两行、三四行皆可成诗的“截句”与必须四行才能构成一首完整诗歌的绝句在体式规定上是殊为不同的;而从诗歌采用的语言形态来说,绝句采用的是古典汉语,截句采用的则是现代汉语;再者,古典诗歌中的绝句是一种平仄要求严格的格律诗,而今之截句则属于自由诗的范畴。从上述三方面来说,截句和绝句二者之间都是泾渭分明的。

再比较截句与汉俳。汉俳是在日本俳句影响下而产生的现代汉诗体式,其诗歌文本构成方式与日本俳句是一脉相承的,“在文体形式上,俳句有‘五七五格律、‘季语、‘切字等三个基本要素。”⑦对于汉俳的这些形式规定,日本文学研究专家王向远教授解释说:“汉俳既然属于俳谐、俳句,就一定要有五七五三句十七字的外形,这样才能与汉诗的对偶、对仗、对称的诗型相区别,否则汉俳就失去了基本的外形特征。汉诗五言句或七言句,一般都以偶数分节和结尾,因而从外形上,看上去是方正的、板正的。而汉俳则相反,它句数是三句,是奇数,无法对偶和对称;三句的字数分别是五七五,也都是奇数,当然也不能对偶和对仗。”⑧汉俳书写中的所谓“季语”要求,“就是每首俳谐中都要有表现春夏秋冬四季中某个特定集结的词语。”⑨所谓“切字”,即指汉俳三句中的某句句尾,应出现感叹词,“可以起到煞尾断句、调整音节或加强咏叹意味的作用。”⑩从王向远对汉俳的分析中不难发现,汉俳其实是一种现代格律诗文体形式,它对构成一首诗的诗行、字数以及词语使用等,都有着较为严格的规定和要求。而今之“截句”写作,是为着“随时发现并记录生活里的点滴诗意”11,行数规定并不严格,字数的安排更无讲究,表达极为自由和灵活。由此可见,截句和汉俳显然不属于同一类诗歌文体。

然而,截句与1920年代风行一时的小诗关系如何呢?它们所属的新诗文体类型也各自不同吗?这样的问题,正是下文要细致探讨的。

二、“截句”与“小诗”的关系

为了厘清截句与小诗之间的内在关系,有必要对20世纪20年代出现的声势浩大的“小诗运动”作一次简短的梳理。小诗是随同新诗一起诞生的,新文化运动初期,胡适、周作人、沈尹默、俞平伯等人都创作过一些小诗,只是当时尚未形成气候,因而未曾引起诗界的足够关注。到了1921年,诗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进入小诗创作的园地之中,栽种出属于小诗的文学之苗来。来自文学研究会、创造社、湖畔诗派的诸多诗人,如冰心、朱自清、徐玉诺、郭沫若、邓均吾、汪静之、冯雪峰、潘漠华、应修人以及宗白华、俞平伯、康白情等,都成为当时受人关注的小诗作者。小诗创作如此盛行,以致被人称为是当时“风靡一时的诗歌体裁”和“诗坛的新宠儿”12。到了1923年,随着冰心的《繁星》《春水》、宗白华《流云小诗》这三部“小诗”集的相继问世,小诗创作更是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不过,小诗创作的风潮并没维持多长时间,由于“作的人多了,小诗逐渐流于形式的泛滥,缺乏真实感受与艺术的新境界,到1925年‘五卅运动之后,便逐渐衰落下去了”13。也有学者认为,小诗之所以会在短时间内盛极而衰,主要是由这种诗体的体制和格调有限而导致的。梁实秋就曾指出,小诗的长度不够,容量小,不足以表达繁复深刻的思想和情绪14。在我看来,小诗迅速衰落的原因,其实是“现代”与“诗”博弈的结果。我们知道,现代诗是新诗的又一别名,它可以拆解为“现代”与“诗”两个语素,而只有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诗歌,才能称之为名副其实的新诗。作为现代诗的一种形态,小诗自然也要在既表现“现代”又体现“诗”这两方面同时用力,由于现代社会复杂多变、现代生活丰富异常,体式偏短的小诗终究无法容纳下“现代”这个复杂的场域,因而其所具有的现代性是相对匮乏的。其实,在“现代诗”这一术语中,由于“现代”的语意相对明确,而“诗”本身所具有的内涵并不明晰,因此百年新诗史上,在“现代”与“诗”的博弈中,往往是“现代”占着主动,“诗”则处于被动之中,这样,具有某种“诗”性而“现代”性相对不足的小诗,自然免不了蹈入不断衰落的历史轨辙中。

不过,小诗尽管在1925年之后就走向式微了,但它从来没有消亡过,而是以改头換面的方式进入新诗的肌体之中,成为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更多时候,它或许不是独立之身,但它可以成为新诗文本中的一个重要美学构件,要么是诗歌得以闪光的诗眼,要么是诗歌情感升华的重要语段,总之是诗歌境界凸显和意蕴升格的关键要素。1925年之后,独立成篇的小诗作品已经越来越少,但包含了小诗元素的优秀诗作却不时涌现。我们熟悉的一些诗歌,如艾青《我爱这土地》中有云:“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穆旦《控诉》写道:“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流沙河《故园六咏》有句:“门一关/就是家天下”,北岛《回答》撰有:“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等,这些诗句其实都具有小诗的特性,它们的出现,正可看作“小诗”已作为重要美学元素而进入现代诗人的创作观念中,并在新诗文本中不时浮出水面。2016年3月,编完“截句诗丛”第一辑,主编蒋一谈在“后记”中写道:“在这套诗丛里,有些诗人,这一次截取的是过去作品里的难忘诗句;有些诗人,一边截取过去的作品一边完成新的作品;有些诗人,则把全新的作品拿了出来。”15据我所知,这套“截句诗丛”的绝大多数诗集,都是诗人截取“过去作品里的难忘诗句”而成的。因此我认为,今之所谓“截句”,其实可以看作是百年新诗中的“小诗”传统在现代语境中的重新复活,也就是说,“截句”并非一种全新的文体,而只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再度焕发出艺术活力的现代小诗。

我之所以认定“截句”就是现时代的小诗,主要基于以下三点:其一,“截句”与小诗的体式构建较为相似。蒋一谈认为“截句”的体式包括一行、二行、三行与四行等四种类型,其实主要的体式在二到四行之间,“截句诗丛”推出的十九部诗集,其中的“截句”多为二至四行的诗句。小诗的行数虽然也有超过四行的,到达五六行甚至七八行的,但多数还是控制在二至四行之内,我们只要浏览一下冰心的《繁星》《春水》两部诗集,就可以得出如此判断。可以说,从诗歌的行数上说,“截句”与小诗没有多大差别。

其二,“截句”与小诗的书写意图极为切近。小诗创作的主将冰心回忆自己写小诗的经历时曾说:“那是1919年的事了。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写诗,只是上课的时候,想起什么,就在笔记本上歪歪斜斜写上几句。后来看了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的《飞鸟集》,觉得那小诗非常自由。那时年青,‘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学那种自由的写法,随时把自己的感想和回忆,三言两语写下来。”16宗白华的《小诗》这样写道:“生命的树上/凋了一枝花/谢落在我的怀里,/我轻轻的压在心上。/她接触了我心中的音乐/化作小诗一朵。”由此可见,小诗创作是为了及时记录诗人对自然的观察、对世界的感触和对自我的发现,是在第一时间对心灵之中泛起的情感与思想涟漪的迅速录拍,正如周作人指出的那样:“如果我们‘怀着爱惜这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刹那的感觉之心,想将它表现出来,那么数行的小诗便是最好的工具了。”17“截句”的写作也与小诗大体一致。倡导“截句”写作的诗人蒋一谈指出:“截句是一种决然和坦然,是自我与他我的对视和深谈,是看见别人等于看见自己的微妙体验,是不瞻前、不顾后的词语舍身,是抵达单纯目标后的悄然安眠……截句,截天截地截自己。”18又说:“截句写作,能帮助你随时发现并记录生活里的点滴诗意,这也是诗歌在陪伴你。”19这些言谈中提及的“微妙体验”、“发现并记录生活里的点滴诗意”等,与小诗创作的意图如出一辙。无论小诗还是“截句”,因其篇幅均为短制,阅读者常常能从快捷的浏览中,迅速窥见其中的要诀,做出及时的评价。冯文炳1930年代在北大讲新诗时,曾评论冰心诗集“都是作者写刹那间的感觉,其表现方法犹之乎制造电影一样,把一刹那的影子留下来,然后给后人一个活动的呈现”20。青年诗人严彬评价蒋一谈的“截句”时说道:“他的‘截句诗集,几乎重新再发现了生活的魅力,‘那些熠熠生辉的句子,美和思想,来自生活的一片叶和来自梦里的一个人,重新以诗的方式被命名。”21从两人对两种诗歌体式的评价中,我们也是能领悟到二者共通性的表达意图的。

其三,“截句”与小诗所呈现出的审美特征也相当一致。作为体型短小的诗歌样式,简洁、凝练、意蕴丰厚无疑是二者显而易见的共同审美特征。此外,无论是小诗还是“截句”,都体现着另外一个相同的美学旨趣,那就是富有深刻的哲理韵味。王瑶曾指出:“小诗充满了真挚而深沉的哲理兴味。”22吕进也认为:“小诗偏重哲理,淡雅中见深沉,有的小诗,完全就是诗的格言,格言的诗。”23这都肯定了小诗是“诗与哲理的遇合”24所生成的艺术结晶。在20年代的小诗中,富有哲理意味的诗作不乏其例,如“生离——/是朦胧的月日。/死别——/是憔悴的落花”(《繁星·二十二》)。“墙角的花!/你孤芳自赏时,/天地便小了。”(《春水·三十三》)“一會儿,/又觉得我的心,/是一张明镜,/宇宙的万里,/在里面灿着。”(宗白华《夜》)在“截句诗丛”中,富有哲理深意的诗句也俯拾即是,例如:

在寂寞侵入石头的地方

世界唯回声永存

——西川《山水无名》

同一事物

可以看成两种东西

在这边 是不可逾越的高墙

在另一边 是天空

——于坚《闪存》

人生的边界

不会比春天的夜晚更偏远

就好像小号手把半个月亮吹进了

你的听力

——臧棣《就地神游》

心中有恨

至少证明了

还有一息

尚存的尊严,未泯!

——沈浩波《不烂之舌》

万物生长

又何曾顾及他人的目光

——杨庆祥《这些年,在人间》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似乎可以说,对世间法则和存在要义的精彩揭示,从而透现出充满睿智的理性之光,构成了“截句”能迅速打动当代读者、获得文学价值的过人之处。可见,哲理性和理趣美,也正是“截句”和小诗在美学特征上所表现出的最为突出的相同点。

综上可知,将“截句”视为百年新诗中的“小诗”传统在当代语境中的重现活力,这样的判断是基本能够成立的。

三、“截句”创作的未来前景

尽管“截句”并非一种全新的诗歌文体形式,而是百年新诗的“小诗”传统在当代语境中的复活,但从当下声势浩大、方兴未艾的“截句”写作风潮来看,这种文体确乎是与当今时代的某种人文思潮相合拍的,而且也迎合了后工业时代大众的阅读习惯和表达需求,因此短时间内就成为人们热切关注并纷纷效仿的诗歌体式自在情理之中了。那么,“截句”创作的未来发展前景究竟如何呢?它是否会如20世纪20年代的小诗一样,短暂的繁兴之后就将很快走向衰亡呢?

在我看来,这股“截句”诗的创作潮流,很可能不会马上衰退,而是将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并在新世纪诗歌的多元格局中占据一定的位置。其原因大概有三:第一,“截句”创作适应了当今网络语境下的“微时代”的历史要求。我们当今所处的时代,正是一个一切以方便、快捷、高速、精致为消费特征的“微时代”,阅读的快餐化与碎片化、写作的简短化与即时化、传播的网络化与高效化等等,构成了“微时代”的不可忽视的文学生态与文化表征。新世纪网络平台的发展线路,经历了从论坛到博客到微博再到微信等几个阶段,内在规律是文本承载的空间朝着日益便利和不断窄小的方向上流变。从新世纪文学的发展历程来看,新诗可以说是网络时代受益最大的文学品种,而今手机微信的时兴又令精短、微型的诗歌文本如鱼得水,近两年来“截句”的出现可谓适逢其时,它及时满足了人们的阅读与写作诉求,因而顺理成章地成了“时代的宠物”,“从文化上看,截句当属碎片化的现代生活的表征之一。与网络上的碎片化阅读和微写作密切呼应,截句观念的提出成功地营造了一个全民都可以写诗的氛围。可以说,截句写作助长了眼下的‘微生活方式。”25我以为,只要这种以互联网为信息枢纽的文化语境还存在,人们的“微生活方式”便将持续,属于“微写作”范畴的“截句”创作都将有它存在的条件和发展的空间。

第二,在当今价值多元、标准淆乱的时代,“截句”可以凭借其文体优势,充分释放文学所具有的弘扬真善美、贬斥假丑恶的社会功能,在当代社会的文化建设和价值重构上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截句”因其篇幅短小而便于阅读和传播,因其意蕴丰厚而能给人诸多教益和启示,这样的艺术产品,其实正是我们当今社会迫切需要的有品位的精神食粮。“截句诗丛”中的许多诗歌,都体现着追求真善美、痛斥假丑恶的价值立场,折射出鲜明的历史意识、浓郁的时代精神和深切的人文关怀。例如:

尽可能久远地读

尽可能崇高地写

——欧阳江河《恍然一瞥》

钢针掉到水泥地上

把恐惧放大到无限

——桑克《冷门》

生活曾要求诗听命于它

诗最终高傲地拒绝了

——朵渔《出神》

在一个雾霾的时代

蓝天显得如此虚假

——霍俊明《怀雪》

蜗牛背着自己的房子爬得缓慢

它也赶上了拆迁吗

——霍俊明《怀雪》

当代社会的城市化浪潮和消费文化氛围,已经将诗意化的人文空间大大压缩,干枯乏味的世俗现实,对每一个执意用分行文字来营造善美之所的诗人来说,都不啻为一次最严峻的考验。诚如霍俊明所说:“一个无比匮乏诗意的时刻已经来临,而任何人都不可能闭着双眼、禁锢内心来写作。”26“截句诗丛”因此可看作当代诗人坚守内心、承担道义的良心书写之大规模展示。某种意义上,“截句”是诗人将自我的思想情感浓缩在有限的字句里加以集中表现,比起篇幅稍长的诗歌来说,“截句”显得更有力量和气势,也更具感染力和震撼力。上面引述的这些“截句”,既有对诗歌本身高洁不屈的艺术身份的彰显,也有对当今并不如意的社会现实的调侃和讽刺,从而较好地发挥了诗歌弘扬正气、针砭时弊、激浊扬清、求真向善的功能和作用。

第三,“截句”创作可为当代诗人的诗艺锤炼提供某种范例。如前所述,百年新诗史上,许多经典的诗歌中都内含着“小诗”元素,也就是说,优秀的诗歌文本中常有可“截”之句。反而言之,能写出漂亮的“截句”,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创作篇幅更长、结构更完整的诗歌的某种先决条件。从这个角度上说,“截句”创作为当代诗人的日常“练笔”与诗艺锤炼提供了一种便捷的方式。我们知道,中国古代有一种崇尚“锤炼”的“苦吟”传统,“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卢延让)、“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等等,都是这种“苦吟”传统的典型例证。相比较而言,新诗的创作则常常显得随意和随性,现代诗歌在词语的择选与字句的打磨上远不如古典诗歌那么精细和用心,这就是说,历时百年的中国新诗,尚未建立起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的写作传统。“截句”要求诗人在四行之内表达一个相对完整的思想和情绪,有时甚至一句话就能说出某种妙味和深意来,很显然,要想达到如此的表达目标,词语的选择和字句的锤炼是必须特别讲究的。试想一下,这股“截句”诗潮的涌荡,会不会为中国新诗奠立某种崇尚锤炼打磨、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规范呢?我认为是值得期待的。

【注释】

①②③18蒋一谈:《截句,一个偶然》,见《截句》,141、139-140、141、141页,新星出版社2015年版。

④霍俊明、杨庆祥、李壮:《新诗的传统性与当下性——截句三人谈》,载《文学报》2016年5月19日。

⑤蔡义江:《绝句的兴起与特点》,载《文史知识》2003年第2期。

⑥赵执信:《声调谱》,转引自蔡义江《绝句的兴起与特点》,载《文史知识》2003年第2期。

⑦⑧⑨⑩王向远:《“汉俳”三十年的成败与今后的革新》,载《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2期。

1119蒋一谈:《诗人,语言的出家人》,载《凤凰读书》2016年2月5日。

12任钧:《新诗话》,56页,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1948年版。

13孙玉石:《20世纪中国新诗:1917—1937》,载《诗探索》1994年第4期。

14梁实秋:《论诗的大小长短》,转引自龙泉明《中国新诗流变论》,12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15蒋一谈:《因为诗歌,远方才没有那么远》,见《诗歌是一把椅子》后记,117页,黄山书社2016年版。

16卓如:《访老诗人冰心》,载《诗刊》1981年第1期。

17仲密(周作人):《论小诗》,载《觉悟》1922年6月29日。

20冯文炳(废名):《谈新诗》,见《废名集》第四卷,1737-1738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21严彬:《阳光温暖时,你要悲伤啊》,见《国王的湖》,117页,黄山书社2016年版。

22王瑶:《中国诗歌发展讲话》,见《王瑶文集》第2卷,233页,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23吕进:《新诗的创作与鉴赏》,见《吕进文存》第1卷,274页,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24龙泉明:《诗与哲理的遇合——二十世纪小诗艺术论》,载《文艺研究》1997年第2期。

25张公善:《截句:只是诗句难成诗》,载《光明日报》2016年9月19日。

26霍俊明:《怀雪》后记,见《怀雪》115页,黄山书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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