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炳亮
王云五的人生充满传奇。他小学没毕业,完全依靠自学,成为著名的出版家;他由文化名人走向政坛,做到国民党政府的行政院副院长;他是“有脚的百科全书“,在出版、教育、法律、政治等诸多学术领域都有一定建树;他发明的四角号码检字法曾被广泛应用,以其编写的字词工具书曾经像《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一样畅销;他少小多病,但长大后身体强壮,精神健旺,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一生工作时间长达70余年,去世时92岁……
本文拟从一个不太为人注意的角度,看看王云五传奇人生的另一面。
少小当家
王云五的父亲青年时代就从广东香山县到上海谋生,后在一家洋行做仓库主管。父母生了12个子女,其中3个或流产或夭折,陪伴他成长的是3个哥哥和5个姐妹。然而在他很小的时候,三哥日清就去世了;在他成家之前,大哥、二哥又先后去世。
王云五的大哥日华“是一位典型的旧式读书人”,18岁时考中秀才,不幸的是,3个月后就因病去世。大哥既是王云五的文化启蒙老师,也是家中寄予厚望的长子。大哥去世,对王家和王云五本人都是极沉重的打击。此后,王家不再送子女入读学校,而是早早地安排到商店或工厂做学徒;因为他们认为,王家没有读书做官的命。王云五晚年回忆:“我的一生命运便因而受到深切无比的影响。”
王云五17岁就开始半工半读,边读书边做“教生”,每月有了二三十元的收入,生活上可以做到自立。18岁他正式做了老师,每月收入有200多元,此外,还利用业余时间为报纸定期译述文章,“每月给酬六十元,继续了二三年之久”。
这样,王云五在自己成家之前,就已开始承担起养家的重任了。王云五的三个哥哥早逝,他成了家中的独子,不得不早早地“独力负起了奉侍二老及赡养寡嫂的责任”。
家大业大
王云五有夫人徐净圃和徐馥圃,两人是亲姐妹,共育有七子二女,分别是长女学文、幼女学医,长子学理、次子学武、三子学政、四子学农、五子学哲、六子学艺、幼子学善。深受上海商业文化和西方文化影响的王云五没有按族谱辈分排行为子女取名,而是像百科全书似的分别以学科取名,学武、学善则分别强调身体、道德的重要性。子女取名,体现了王云五对各学科的兴趣和对旧学新知的探求,也寄托着对子女的期望。
两位夫人、九个子女,加上父母、寡嫂及三个妹妹,王云五作为一家之主,要供养这一大家子,看起来颇不容易。不过,至少在1932年“一·二八”事变之前,他好像从来不曾为生计操过心。
以王云五父辈买办小职员的出身,他的财富不可能来自继承。而王云五在进商务印书馆之前,教书、译书、政府职员之类,也不可能挣到什么大钱。王云五在熊希龄主持下的全国煤油矿事宜处编译股做编译,由于连夜赶译出美商美孚石油公司的合同,经熊希龄特批,月薪由100元直升至350元,是他进商务印书馆前最高的一份职业收入了,不过时间极短,不到半年。
1916年7月,王云五“突然转任向來梦想不到的一个新职务”——苏粤赣三省禁烟特派员。这是一个公认的肥缺,名为禁烟,实为洋药商行(洋商)贩卖烟土(鸦片)给土商,特派员从中征收烟土税。因为是特许经营,暗箱操作空间很大。王云五到任之前,惯例是洋商给予特派员5%的回扣。此笔款项在王云五到任后仍有五六十万元未结。王云五上任后,认为这一做法不妥,遂报经政府同意,5%回扣不变,但解交政府,再由政府从中拨出一个点的数,奖励包括他本人在内的相关人员。奖励总额10万元,而王云五本人拿到约3万元。这是王云五自己的说法。胡适在日记中提到过这件事:“曾有一次他可得一百万元的巨款,并且可以无人知道。但他不要这种钱,他完全交给政府。”如此看来,王云五是个廉洁不贪的人。不过,这也可能是王云五有意说给胡适听的。
王云五晚年回忆:“此三万元连同我历年服务的少数积蓄,合计不下四万元。按照我家的节约生活,与那时的生活程度,实在可以闭户读书二三年,而无需担任何种有给的工作,以维生计。”事实上,王云五不仅赋闲“闭户读书二三年”,而且在上海北四川路183号购地建屋。由于租界拓界和人口膨胀都很快,北四川路附近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成了繁华地带,这所宅第应该大为升值。住在这一带的日本人很多,与鲁迅关系密切的内山书店、豪华的日本人俱乐部都在这条路上。20世纪30年代前后,鲁迅也曾有一段时间住在北四川路,每天路过王云五的住所。“一·二八”之后,鲁迅一度怀疑王云五的宅第“沦为妓馆”。实际上,“一·二八”之后,直到抗战期间,王云五一家生活较为艰苦,因此,除上海沦陷期间被日军占据使用,这所房子基本都是出租,补贴家用,王云五一家则另外租房居住。1946年,王云五在赴南京从政之前,将房子“出典”给教会数年,“得款以半数供几年从政的贴补,半数在南京购置一所住宅”。
由此看来,在禁烟特派员任上,王云五多少还是捞了一票的。当时的舆论和社会对王云五从“禁烟”当中捞到好处,已多有传闻。即使如他所说,获得政府奖励的3万元,在当时无疑也是一笔巨款。我们试对照同一时期商务印书馆的薪酬,就可以约略知道。
据茅盾回忆:他在1916年进商务印书馆时,月薪只有区区24元,因为工作出色,进馆不到半年调升至30元,“已是破格优待,编译所中人员,进去为二十四元者,熬上十年,才不过五十元而已”。茅盾的顶头上司孙毓修,是编译所的“名编”,做了十多年,月薪也才100元。1921年1月起,因为馆方重用,茅盾接手主编《小说月报》,月薪涨至100元,在商务印书馆已属于高薪了。而商务印书馆的薪酬水平在上海应该算是比较高的。当时,市场上5元可买1石米(约合120斤)。月薪100元以上,在当时中国经济最发达的上海也属于高薪阶层了。
1921年9月,王云五到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职,月薪是250元。这是当时名牌大学名教授的月薪标准。正式出任编译所所长后,王云五的月薪提到350元,是商务印书馆一般职工的十多倍。陈独秀做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时,月薪是300元。可见,不论是在著名文化教育机构之间的横向比较,还是在商务印书馆内部的纵向比较,王云五的薪金都是非常高的。endprint
这么看来,商务印书馆高薪收入,对于维系王云五的大家庭起了极大的作用,如果没有“业大”的支撑,“家大”显然维持不了。
1927年12月,王云五被人绑架勒索。当时沪上绑架并非偶见,稍早以前,张元济才遭遇过绑架。可是绑匪索价达50万之巨,显然是将王云五视为豪富人士了。经过谈判,砍价至两万元。“此二万金者,悉由旅沪诸粤商所襄助。”王家是否连两万元都拿不出,这个不好说;以王云五在上海粤籍乡亲中的名望,他落难后,粤人社团筹款相助,也在情理之中。
股息和版税收入
王云五在商务印书馆的收入,在月薪之外,还有花红和股息。
花红,就是年终奖,不同年份因人而异。王云五在编译所的前四年(1921~1924年),花红分别是800元、4000元、5000元和4250元,除第一年外(王云五当年9月才到商务印书馆任职),每年的花红都接近或超过全年月薪总和。至于股息,一般职工是没有的,即使主要的经营者,持股也并不多,因为商务印书馆股权十分分散,大部分是小股东。王云五大约在1928年前后被商务印书馆聘为董事,但直到“一·二八”事变发生,根据他在报上公开发表的声明,在商务印书馆也“仅为五十三股之小股东”。虽然商务印书馆的效益一直非常好,每年的分红(股息)相当丰厚,但王云五的股息所得或许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多。
1930年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后,王云五的月薪升至500元。可是好景不长,1932年上海爆发“一·二八”事变,商务印书馆遭受巨劫,全体员工先行解职,重新录用之后也大幅减薪,包括王云五在内的高层也不例外。王云五一家被迫搬出上海北四川路的房子,将房子出租以增加收入,全家则搬入租界中区的小房子租住。他又拼命译书,挣稿费贴补家用。
1937年“八一三”事变,上海战火再起,北四川路处于战区,王云五一家被迫搬入公共租界租住,随后再迁至香港。上海沦陷之后,北四川路的房子被日本宪兵占领,王云五又失去了一笔房租收入。
抗战时期,王云五的主要收入来自撰稿、译书赚取的稿费和出版著作带来的版税。
笔者在访谈商务印书馆馆史专家汪家熔先生时,他多次提到,向作者支付版税虽然不是王云五首创,但在他做商务印书馆总经理之后,成为一项制度。
王云五对版税制度贡献良多,他自己无疑也是一个受益者。四角号码检字法发表之后,王云五立即着手利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积累的资料,于1928年9月赶印出版了《四角号码国音学生字汇》和《四角号码学生字典》,并在报上大肆宣传,号称这是“采用四角号码检字改编最流行的两部字典”。1930年他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后,编辑出版《王云五大辞典》,风行一时。此后又推出《王云五小辞典》等,上海的主流大报《申报》曾连篇累牍地刊登广告进行宣传推广。这些工具书大都迭经增订,不断再版,总印量极为惊人,相信除了中国大陆后来出版的《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再无其它同类书可以超越。王云五的版税收入也就相当可观。抗战时期,在大后方重庆,王云五到处接受邀约演讲,又连续结集出了十本书。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战时“藉刊布而保存”自己的文稿或演说词,以免散失;一方面也是为了赚取稿费和版税。
王云五把自己的名字放入书名,除了以此表明著作权和树立个人品牌的长远考虑,当然还打着版税收入的算盘。他编这些工具书,虽然是依据自己发明的四角号码检字法,其本人及亲友也付出大量心血和劳力,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同时也动用了商务印书馆内的大量资源。从结果来看,这是双赢的格局,商务印书馆赚了出版利润,王云五赚了版税收入。不过,还是一直有人对此多有诟病。
1950年代,王云五避居香港和迁居台北初期,他的生活再度陷入窘迫。迁居台北初期,他租住公房。那段时期,他连创办华国出版社的20万元启动资金,都要靠蒋介石资助5万元加上出售字画、善本书来筹款,并向亲友募集。这就难怪他这个时期要拼命译书写稿,赚取稿费来养家了。王云五重返政坛之后,生活稍有改善,但仍艰难。他在1958年3月3日写的“行政改革日记”中,记有《文化发展史》译著稿约之事,65万字译文,一年完成,译费4万元。并有“余自大陆退出,家产荡然,全赖自力维持生计……考试院月入仅二千六百元,每月不敷三四千元,全赖译著补助。今后大半年生计定感困难。目前尚略可维持数月,以后只好听之命运”的感叹。幸好当时台湾社会在经济发展水平較低的情况下,仍有相对较高的稿酬标准,否则,尽管王云五贵为“考试院”副院长,一家人恐怕要喝西北风了。
晚年王云五在台湾突然变得富有,那是他到台湾商务印书馆任董事长之后。为表示他并非为钱而来,他在台湾商务印书馆不领薪酬。然而由于台湾商务印书馆的经营发展迅猛,红利、股息增长很快,加上版税越来越多,“使他突然‘富了起来,这也是他才能拿出两百万元作为云五图书馆建馆基金的道理”。
成功的家庭教育
王云五崇尚“吃苦主义”。他自己是“吃苦主义”的最好例子。教育子女的方针,他也是用的这种办法。
王云五的9个子女,大都学有所成。长女学文毕业于东吴大学法学院,25岁时不幸病逝。长子学理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后取得柏林工业大学学位,译有《变动中之国际法》,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四子学农毕业于南京中央医学院,为著名的牙医专家,后居港行医。幼儿学善毕业于台湾大学医学院,后赴美国杜克大学精神病科学习深造,以杜克大学医学院教授当选全美精神学院院士。
小女学医,又名鹤仪,幼患小儿麻痹,小学尚未毕业即被迫退学;身残志坚,居家自学,中英文及书画皆有相当造诣;英人奥威尔的著作《一九八四》首个中文译本即由她翻译出版;30岁后仍不良于行,遂只身赴美求医,在教会大学毕业后又考入哥伦比亚大学,获数学硕士学位,返台后在行政部门任统计处主任。
五儿学哲,1944年从成都华西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即到商务印书馆编辑部任助理编辑,随后主编《学生杂志》。编辑出版的《现代汉英词典》采用四角号码检字法检索,王云五亲自为这本书做校订。据说毛泽东在延安学英语,就用过这本工具书。抗战胜利后,王学哲返回上海,1947年在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后,赴美国华盛顿,入读乔治·华盛顿大学,获法学博士学位。旅美50余年。1972年6月,创办云五图书馆基金会。2002年5月出任台湾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到2011年。王学哲在台湾和中国大陆编辑出版多部王云五的著作,是早期王云五著作在中国大陆出版的主要推手。王学哲之子王春申于2011年12月创设王云五基金会并于2014年6月任台湾商务印书馆董事长。王云五一家三代,接连执掌台湾商务印书馆,成就一段出版佳话。
王云五的名利观
王云五出身上海洋行买办,有着广东人的精明和上海人的算计,长期在商界奋战,深受商业文化的浸润,有着强烈的名利思想。名的方面,从早年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开始,到他担任商务印书馆的总经理,许多集体项目,如各种丛书和教科书,王云五都要挂名,什么主编、总编辑、总编纂、总纂述之类,不一而足。“在他掌握商务的实际活动以后,‘王云五主编五个字是商务出版物封面和内封上的‘最常用字。”
王云五主持或自己动手编著的工具书,为了表示自己拥有著作权,当然更是为了商业上的利益和进一步的社会影响,干脆把自己的名字放在书名里。1967年台湾商务印书馆重建办公大楼,更以“云五大楼”命名,“以余二三年来使商务书馆起死回生……以表敬意并志纪念”。他自己出资成立的奖学金和图书馆,也无一例外地以他的名字命名。
他发明四角号码检字法,虽说一开始就宣布放弃专利申请及经济上的收益,但他要求所有应用者必须注明“采用王云五氏四角号码检字法”的字样。因此,所有采用四角号码检字法编写的字典词典工具书,都附有《四角号码检字法》,都标有“王云五发明”这五个字。1930年代,王云五声名大噪与此大有关系;后来成为“社会贤达”,又走向政坛,也与此大有关系。
1947年,已经“入阁”为官的王云五在60岁时写下《六十生日告家人》,做出“析产的决定”,将财产进行家庭内部的分配。除上海的房子和商务印书馆的版税留给自己外,王云五全部“析”给了家人。上海的房子,他准备作为身后“纪念我的图书馆”,版税则用为身后的奖学金。1972年和1976年,年近九十的王云五两次预立遗嘱,处置寓居台湾后的财产,除将“所存全部书画及精印艺术品”分赠子女留念之外,其余的全捐给云五图书馆,把住宅作为图书馆扩建之用。他只给子女留了一些书籍字画之类的精神遗产,而把物质财产绝大部分捐给了以他名字命名的两个基金会(云五图书馆基金会、云五奖学金基金会)。
王云五晚年自诩“爱国爱名不爱钱”“爱书爱酒不爱钱”。虽然他晚年变得富有,但其儿女一向独立,且各有成就,其“不爱钱”变得特别有底气。名与利向来不那么容易分得清,只不过,王云五的晚年,爱名更重于爱钱罢了。
(作者系出版人、文史学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