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冬天
唐诗宋词里有许多描写冬天的句子,我尤其喜欢“万里云凝”这句,非常传神,白云凝固不动,被寒冷冻住了,这很容易让我想起儿时故乡的冬天。冬天的云,不同于春天的云卷云舒,不同于夏天的风起云涌,更不同于秋天的天高云淡,它很冷静,蓝蓝的天空里几朵白云就那样静静地停着,俯视着同样静静的庄子。
此时的庄子大体是这样的:树上的最后一片黄叶已落下,树枝光秃秃的,远近除了几簇绿色竹子,没有一点绿色每家门前都有一个草垛,堆着稻草、麦草和芦竹,形状有长方体,有圆锥体,间或有几个老人靠在旁边晒太阳;河塘的水比夏天浅了不少,水面不起一点波纹,夜来北风紧,第二天早晨冰会把整个河面覆盖得严严实实:田野里倒是大片大片的绿色,准备过冬的麦苗不惧严寒,透着勃勃生机,正在蓄势待发。
一进入冬天,庄里老吴家的羊肉店就开张了,煨羊肉最好的烧草当数芦竹。稻草火力弱,灰多,麦草不经烧,独有芦竹符合“人要虚心,火要空心”的古谚,火旺力大,在灶膛里还能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烧的草不同,飘出的炊烟颜色不同,弥漫的气息也不一样。长在河边的芦苇夏天绿色养眼,初冬芦苇花开,白白的,毛茸茸的,好像道士手中的拂尘,很耐看,生产队的人们早就盯上了这上好的燃料。队长按户分配,划好区域,人们迫不及待拿着镰刀奔到指定的地点,割倒捆好,扛回家堆起来,为漫长的冬天做储备。开羊肉店的更需要大量芦竹。
听虎哥他们说,羊肉汤面好吃得不得了。冬天的夜晚,一般人早早就上床了,拥在被窝里暖和,而老吴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气腾腾。几张方桌,几条长凳,口袋里有几个钱嘴又熬不住的人吃着面条,喝着羊汤,鼻尖上还冒着细汗。虎哥口袋里没钱,但他家有芦竹,受不住飘过来的肉香,扛上一捆前往老吴家。“老吴,老规矩!”“好的!”简短的对话之间,一碗羊肉面已端上桌。肉汤油汪汪的,浓浓的,白白的,面条细细的,长长的,碎蒜叶绿绿的,在碗里浮沉。虎哥慢慢吹开热气,夸张地高高挑起面条,微微往后仰着头放进嘴里,再慢慢喝光羊汤,然后意犹未尽地走出羊肉店。路上月光清澈洁白,虎哥哼着小曲打道回府。这些情形我都是听虎哥说的,寒夜里的一碗羊肉面实在是个诱惑,靠他的解说我也能望梅止渴。当然我知道他带一点吹嘘的成分,只不过偶尔去过几次,他家的草垛就那么大,三拿两拿,还不给他妈妈发现了?要让他妈妈晓得了,那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鲜”由鱼羊组成,羊肉我吃不到,但快过年时能吃到鱼。生产队的河塘有专人养鱼,年底会按人头分。过了腊月二十四,队里就准备拿鱼了。有人认为是“拉鱼”,可我觉得应该是“拿鱼”。河里的鱼是自家养的,现在鱼大了肥了,可以变成美味佳肴了,下河去拿回家,自是理所当然。拿鱼要请专业的捕鱼人士。捕鱼队抬着长长的大网来了,庄上喜欢瞧新鲜的老人孩子也来了。不顾寒风凛冽,我们站在河岸上焦急等待,小脸冻得通红。捕鱼人穿着胶皮水鬼衣,拿着竹竿敲碎冰面,捎带把水搅浑,然后从河的这边把网张开到河的那边,合力拖着钢绳往前。受到惊吓的鱼儿不时跃起,引得岸上的我们不断欢呼:“啊,一条大的!”“乖乖,那又有条大的!”老人们则相互点头:“不错,不错,今年能多分几条了!”
一筐又一筐的大鲢鱼被抬到晒场上,家家户户几乎全家出动,带着大挎篮,挤到一起分鱼。我家总能分到十来条,妈妈去河边洗鱼,我兴奋地跟前跟后。烧鱼的方法似乎很简单,用油稍微煎一下,放上酱油糖醋和冷水,大火煮就行了。这时的柴火最好是芦竹,火旺,容易入味。开锅后,妈妈把鱼分别盛进一个个大碗,春节时招待亲戚可以有道拿得出手的莱。当晚,我们是有鱼吃的。
拿鱼不可能一网打尽,总有漏网之鱼,庄上擅长摸鱼的人出场了。摸到的鱼归他自己,因为他是凭本事吃饭,穿着水鬼衣,背着鱼篓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冰冷的河水。我们这些孩子们照例在岸上跟着看热闹。摸鱼人好像掌握鱼的习性,弓着腰,专门去水草丛生处、芦苇根密集处寻找。可能鱼也怕冷,喜欢藏在那里。这种摸鱼主要靠运气,一下午我看他摸不了几条,能逮住一两条半大不大的鲫鱼就算是福星高照了。本事次一点的,手握鱼叉在水边观察,专戳河蚌,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一叉下去,“咔嚓”一声,拔起鱼叉,铁齿上有个河蚌,偶有大运来了,正好戳中一只甲鱼。本事最差的,借助趟网,在河里趟来趟去,搞些螺蛳和小鱼小虾。别小看只有手指长的小鱼,把它洗洗干净,加些腌莱、黄豆烧成鱼冻,绝对是下饭莱。据说,一个小虎头鲨还能烧三锅鲜汤呢!
种完麦子后,壮劳力们也不能冬闲,全部“上河工”,挑河。庄子里几条笔直的河全是人力挖出来的,我见过。工地上彩旗飘飘,号子声连天,天太冷了,一锹下去能听见冰渣子的声音,大人们光脚挑着重担,在烂泥里艰难地往前挪动。我问爸爸:“挑河有工分嗎?”爸爸说:“没有,是摊派的,不去就要扣工分,不过工地上每天有一斤大米。”庄子附近的河挑完了,爸爸还要带着被子、铁锹、担子去很远的地方挑,我会有个把月看不到爸爸。有次傍晚爸爸从工地上回来,我捧着一碗清水煮山芋对他说:“山芋冻坏了,苦,一点不好吃!”爸爸怜惜地看我一眼,没说话,第二天一早他背着一大麻袋山芋去了工地。二十来天后他又回来了,这次他带回小半袋白花花的大米。
成片成片的麦田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地方,阳光下我们感觉不到寒冷,在田野里尽情追逐,绿色的小麦苗根本不怕踩,刚倒下马上又站起来。一过正月初五,大人们换下过年才舍得穿的新衣服,扛着锄头去麦田,我知道劳作的新一年又开始了。
前几天,哥哥陪着我去口岸江边看芦苇花,他指着脚下的江堤说:“这条江堤就是我们挑出来的。”远处江水波光粼粼,船只穿梭来往,近处堤内洼地的水清清,看不见摸鱼的和趟螺蛳的,只有芦苇花依然在风中摇曳。远处的唢呐声
我一点也不喜欢唢呐的声音,凄凉而尖利,如冰冷的刀尖划过心头,让人又冷又疼。
庄上人不知道这种乐器就是黄土高原上最流行的唢呐,只根据它能发出响声,简单地称之为喇叭,把那些干这行当的人,称为“吹喇叭的”。隔壁庄上的老张很擅长吹喇叭,声名远播十里八乡,他的班子有七八个吹吹打打的爱好者和一个两个和尚,专门服务于白事。八十年代初期,他们带着家伙什儿,奔波在不同的村庄,卖命地吹打几天,赚得主家递来的辛苦红包补贴家用。在年少的我看来,那些吹打的好歹算个手艺人,假和尚就太离谱了,披上袈裟闭目哼哼唧唧诵经,脱下袈裟与农民无二样,下地种田,喝酒吃肉,实在有损佛门神圣。黄昏时分,如果寂静的村庄里突然传出哀婉苍凉的唢呐声,必有一位老人已经归天,伴随着孝子们伤心欲绝的哭声,夜晚充满忧伤。endprint
我一直以为唢呐只该出现在悲伤的场合,没想到在外地它竟然可以堂而皇之地用在嫁娶这样的喜事上。1984年吴天明先生导演的电影《人生》有个片段,高加林的进城梦破灭,沮丧地返回农村,而苦恋于他的痴情姑娘刘巧珍迫于父母压力无奈另嫁,迎亲花轿进村时,唢呐响成一片,好像喜气洋洋,可画面上刘巧珍一脸哀怨,高加林神情木讷。我感受不到任何喜庆,只觉得耳朵里的嗩呐声全是主人公的悲鸣声。
之后各种作品里的唢呐越吹越响,不停地出现在电影《老井》《红高梁》里,出现在小说《平凡的世界》里,出现在歌曲《黄土高坡》《信天游》里,更出现在黄色文明与蓝色文明的争论里,唢呐成了地域文化的特殊符号。我默默接受了带着黄土气息的唢呐声,当然,我喜欢不喜欢,它都会一直在那里。既然有那么多祖祖辈辈栖息在黄土地、喝着黄河水的人,陶醉其中,喜欢它,追捧它,一定自有理由。
《人生》的背景年代是八十年代的早期,农村渐渐嗅到变化的气息,板结了世世代代的土地有了松动的迹象,年轻人对外面的世界怀着莫名的躁动:而《百鸟朝凤》则继续讲述着八十年代后面的故事。新事物如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冲击荡涤着固有观念,黄土地上许多看似天经地义的传统在不断塌陷消亡。吴天明先生的这部电影绝唱,没有多少戏剧冲突,没有多少激荡起伏,宛如一位夕阳里的老人,远离喧闹的人群,静静地叙说那急剧变革的年代,对消失的田园生活发出依依不舍的一声轻叹。
电影情节并不复杂,一个孩子拜师学吹唢呐,千辛万苦学成后,可城里乐队突然闯进乡村,萨克斯、爵士鼓等演奏出来的流行曲在乡间大行其道,唢呐成了尴尬的配角。影片传递的信息,用文化人的话说,“优秀传统遭受时代变化的挤压,是坚守还是放弃”,这么宏大的题目,电影没有回答,我们这些普通观众更是回答不了。我进电影院,是为了听岁月老人讲故事,回味那个年代的经典元素,如阳光下的滚滚麦浪,夜空里的萤火虫,海碗里的红薯,为生存学手艺的孩子。这些场景我熟悉,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为了不跑题,我只说说手艺人。
吹唢呐,属于技术活儿,肯定属于手艺人。影片中的父亲逼着孩子学唢呐,大概不是出于什么传承文化的目的,我想他还没有这么高尚的境界,他完全是为了让孩子长大后能有个饭碗。我爸爸有个坚定不移的信条: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认为男孩子要想成家立业,必须要有门手艺,有了手艺,就等于端上了打不破的金饭碗。他自己没有手艺,只能种田,所以下决心让儿子学手艺,我的大哥二哥在十六七岁的年龄分别学瓦匠和篾匠。不管是箍桶匠、油漆匠,还是瓦匠、木匠,只要冠之以“匠”,一定是庄上人眼里的技术人员,因为有成语可以证明,“匠心独运”“能工巧匠”,匠,是饭碗,也是才艺。
大哥的师傅是个很有声望的瓦工头儿,看到我家日子苦孩子多,心一软,就免掉拜师酒,从此大哥夹着瓦刀开始三年的学徒生涯。左手托砖,右手持瓦刀,从泥桶中挖出一坨和好的砂浆,快速涂抹在砖头底部,轻轻一按,刮去挤出来的多余泥浆,一砖砌好,再拎起一块,如此反复。初学者以为简单,再砌几砖,不是墙歪了,就是墙鼓起来,免不了师傅的一顿训斥。主家招待匠人很客气,准备的莱很丰盛,按规矩徒弟要先给师傅盛饭,还不能多吃莱,就是常言说的“三年萝卜干饭”。最需要技巧与灵气的是砌锅灶,留锅膛既要省草,还得出烟快,烟囱要直,若不小心倒了烟囱那可不得了,非常晦气的。独自能给主家垒好灶台,徒弟就可以满师了。大哥满师几年之后,技艺越来越精湛,很快拉起自己的队伍,在周围乡里闯下不小的名气。凭着受人尊敬的瓦工手艺,他娶了吹唢呐的老张家的女儿。
瓦匠很苦,风吹日晒,尤其是大热夏天,阳光越灼热,越要抢活赶进度,所以我二哥另辟蹊径,打算学个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室内工艺,篾匠。二哥学徒的过程,我没见过,估计也很辛苦,比大哥好不了多少。他满师之后在家里干活的动作,煞是漂亮,很有气势。只见他把竹子一端抵在地面,另一端用手握着,斫刀沿着竹子正中劈下去,往前使劲一推,再把斫刀左右一拨,竹子就听话地裂为匀称的两半,真可谓势如破竹。剖成篾片与篾条后,再把篾片刮光滑,他弓着腰,用胶皮轻轻地按住刀口,快速抽动篾片,篾片从刀口上滑过,一遍又一遍,“嘶嘶”声响起,节奏感强烈。地上散了一堆刨花,被刮过的篾片透明如蝉翼,平滑如绸缎。二哥不满足于仅会做凉席、菜篮、箩筐、筛子之类的常规器具,他琢磨新的工艺,将颜料在锅内煮沸,给篾条分别染色,编织有双喜、凤凰图案的装饰品,堪为一绝。他夹着斫刀,游走各个村庄,给人上门做工;主家提供一日三餐,每天必有一个荤菜,或者打个鸡蛋,再不济也要来盘青菜烧豆腐。一天,在某个庄上,与一个姑娘对上象了。
有手艺的匠人们在九十年代中后期,渐渐风光不再。房子全是楼房,钢筋混凝土一层层往上浇注,不需要烟囱了:塑料的篮子、筐子又轻便又时尚,竹子编的没人看得上了:外出打工的人挣的钱比有手艺的匠人多得多,匠人不再吃香了。大哥二哥无奈之下放弃了辛苦学来的手艺。在向往过好日子的朴实理想面前,他们实在扛不起传承工艺这么重的历史责任。
唢呐声越来越弱,渐行渐远,可正在消失的何止是唢呐呢?我想世上万事万物的生生灭灭,正如日月交替、四季轮回,自有它的内在道理,还是顺其自然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