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

2017-09-26 06:16杨慧
青春 2017年7期
关键词:俊逸草莓

杨慧,女,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理事。散文《重新拥有》获华东地区副刊散文大赛特等奖,《酒友》获人民日报《大地》月刊散文笔会=等奖。著有故事集《舜耕山》、散文集《花开了》等。

一大早老倔头就来到县政府大门口,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跟门口保安干上了。老倔头要找县长,可保安说,还没到上班时间,你先到对面的信访局去报个到。

“我不上访,我只要找县长!”老倔头不依不饶地扒在门口大声嚷嚷着,“凭什么不让我见县长。我就是要见县长!”

“不是不让你见,还没到上班时间,县长还没到办公室呢。”保安开始还算有耐心。

“那不成,等他上班不知道又去哪里开会了,我要到县长办公室等他。”

争执不下时,一位四十来岁、手拿文件袋的人走过来,他把老倔头叫到一边问:“你有什么事,跟我讲?”

“跟你讲?我要找县长讲。”老倔头不屑地看了这个书生模样的人一眼,“我就让县长给我个说法。我就是想问问,你们这宣传工作是怎么搞的?都是种草莓的,为什么天天光宣传钱九红,不宣传我?”

“为什么要宣传你呢?”书生饶有兴味地问。

“因为我是全县种草莓种得最早、也是种得最好的,可你们现在广播电视天天都往钱九红那跑,天天宣传她,把我们这些真正种草莓的晾在一边,不闻不问了。”

“那你有什么值得宣传的,跟我讲讲?”

老倔头看看这位书生一样的男子,腰不粗,肚不圆,岁数不大,不像是个当大官的,顶多只是个跟班的,不想跟他讲,就说,“你个年轻人,我跟你讲也白讲,我就要跟县长讲!”

书生不但没生气,还呵呵笑了两声说:“你先进来,到我办公室里喝口水,歇歇脚,先跟我讲,我帮你跟县长讲。”

老倔头被他这么一说,感到嘴巴确实有些干了,就跟着书生走进县政府办公楼,嘴里还叽叽哝哝的,“她才栽几天草莓,我栽草莓的年数比她年岁都大得多。”

老倔头耿耿于怀的九红,是村东头老钱家的小闺女。这丫头念了大学,不知道是不是脑子念坏了,大学快毕业时,别人都去一些大城市大公司实习,巴望能留在城里找个好工作,她倒好,回到村里说要跟老倔头学种草莓。老倔头开始很喜欢这闺女,勤快,脑子转得快,什么东西一教她,一听就懂,一学就会。更何况她是大学生物系毕业的,在农业科技方面,比老倔头的道道还要多。

可是学着学着,丫头就惹老倔头不高兴了。老倔头是种了二十年草莓的老把式了,什么样的经验没有?可是小九红天天搁跟前絮絮叨叨说什么品种老化,种苗有毒,土质感染,要更新品种,更换种植模式,说什么再不更新品种就没有市场了。

要说这老倔头种草莓那是从露天栽培开始的,那时候在大田里,田垄子一做,苗一栽,草莓苗就任由它生长去了,果子能结多大结多大。想当年第一茬草莓种出来的时候,全村大人孩子没有一个人敢吃的,都以为是什么中草药,害怕有毒。老倔头就拿到市场上,白送人家,连吃带做广告,才打开了市场。可是种着种着,老倔头觉着不行了,因为草莓一下来就赶上了梅雨季节,还没卖,就烂了。于是他到处找资料,也没办法,后来,还是在县科技中心工作的儿子俊逸告诉他说,看到外地有人用大棚栽草莓,老倔头就去外地从人家那里买回了草莓苗用大棚栽,用蜜蜂传粉。丰香草莓是老倔头种了十几年的老品种,它的一花一果,一招一式都让老倔头了如指掌。可九红说的什么新品种,怎么育苗,在哪育苗,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吗?一想到这小丫头想赚大钱的野心,老倔头心里就不舒服,这每年一季草莓也能赚个十万二十万的,还不多么?小丫头片子,还想赚多大的钱?多大的钱才叫大钱?

一开始,老倔头心想这丫头兴许只是图个新鲜劲,没事玩玩罢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哪能就在这土旮旯呆下去呢?

谁知道,九红大学一毕业,和几个大学同学合伙成立了一个公司,搞新品种草莓苗育苗研发基地。她本来是想和老倔头合伙,但老倔头就是不愿意,认为她是异想天开。九红只好另立门户,连老倔头的合作社也不加入,专门搞自己的草莓苗繁育基地,开起了自己的农业科技公司。这让老倔头很生气,也倒吸了口凉气,感到后生可畏,心里倒也有几分佩服。

就在颜老倔为争取宣传而奋争的时候,九红却为应对铺天盖地的宣传而苦恼。每天接待四面八方的媒体,对着镜头重复着一段段设定好的话,让她疲惫不堪。

其实九红在农大生物系时,不是生物系里成绩最好的,却是生物系里外语念得最好的。她口齿伶俐,音色悦耳,深受外语系老师的喜爱。有一次有个外教老师和她说起了草莓,说如果有人能把草莓作为自己的追求,那该是一份多么甜美的事业。于是她想起家乡的草莓,勾起了她想回家乡种草莓的意念。那次她和同学邢瑞琪说起了这事,邢瑞琪很是赞成,表示愿意和她一起到她的家乡来创业,搞一个草莓育苗生产基地。

九红的想法遭到全家人的反对。“什么?回家种草莓?”她的老爹还没怎么听明白她的话,就把鞋子一脱摔到她身上,“我看你是疯了!念书念混掉了!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是想让你出人头地,翻身跳龙门的,不是让你回来丢人现眼的。你念了几年大学又回来种地,你不嫌丢人,我们还怕现眼呢!给我滚!”

“滚可以,但家里有我名下的几亩地要拨给我!”九红也不示弱。第二天,九红就去找来村里的老队长,经老队长说和,把九红名下的承包地给了九红,又把别人的抛荒地拾掇了几亩过来。邢瑞琪也回家拿了几万块钱,他们就在那十几亩地里建起了实验大棚。他们外语系的老师还从家乡带来了几个品种的草莓苗送给他们做母本。九红还引进了红脸颊、水云间、暖香、章姬等几十个品种一同试验栽培。

那个叫红臉颊的草莓,开始在九红的研发基地旺盛地生长了,实验很顺利。但是技术上还是有些疑惑,稍嫌欠缺。为了突破这一难题,那天九红来到了县科技推广中心。中心的那个夏主任还算热心地接待了她。“九红啊,你现在可是个大红人啊!你都上了新闻联播了,大学生的创业典型啊!”哼哈过后,夏主任问她有什么事,九红说,还是草莓苗脱毒的事,在技术上还是有些困惑。endprint

夏主任说,你带我们去你的基地看看,我来找人教你方法。夏主任打电话叫驾驶员把车子开过来,一上车,九红愣住了:“颜俊逸,怎么是你呀?”

九红以前对俊逸没什么印象。俊逸是个文静的孩子,而九红是个乖乖女。年龄相差几岁,一个村头一个村尾,虽然都在一个村,还都是在一个中学的,却也没有什么交集,不是很熟悉。他大学毕业就去了县里的科技推广中心。那年九红在老倔头的草莓基地实习时,九红见到过俊逸一次,才发现他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当时他听说九红在跟他爸学习种草莓时,很是好笑,说了九红几句什么,九红当时没听进去,现在也不大记得了。

夏主任说,人家俊逸大学一毕业,本来是要到省农科院工作的,是我们以前的老县长硬把他要回来的,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县就缺这样的科技人才。他专门研究土肥和植保,发表过很多论文还有专利,对草莓生长研究过多年,他现在可是一流的专家啦。

俊逸说:“夏主任就喜欢给人戴高帽子。”

夏主任说:“我可没说瞎话,他家里种草莓都种了好多年了,他是既有书本知识,又有实践经验,你们这次的课题可要并轨啦!九红啊,你要好好向人家请教,他们种植户也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好办法哦。”

九红说:“那是。”

俊逸笑着说:“我老爹那一套,早过时了,人家九红可是名牌大学生,人家育的草莓苗和种的草莓科技含量比我老爹高得多。”

“俊逸的爸爸可是我师傅呢!”九红说。

“我爸成天要我向你学习,天天要我和我弟都回家种草莓呢!”

“那你怎么不回家种草莓呀?稍微种两个大棚也比现在收入高啊!”九红说。

“我那个老爹又保守又固执,还认死理,跟他后面我不把他气死,他也能把我憋死!”

到了九红的基地,经俊逸一点拨,九红茅塞顿开。她这才知道,颜俊逸对草莓的研究和理解要比她高深得多。

九红问俊逸:“为什么不亲自实践自己的科研成果呢?申请个专利什么的,也好赚点钱啊。”

俊逸说:“我研究的是农业,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为农业和农民服务的,搞个什么专利,还能去找农民一家一户要钱呀?看到我的科研成果得到实践,我还是很有成就感的。说句官话,我们做农技的,就是要甘于奉献嘛。”

夏主任说:“要不你爹怎么说你傻呢!”

九红笑了,俊逸也笑了。

老倔头一生有两个愿望,第一个愿望是要生两个儿子。这个愿望被他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老婆那磨盘一样又圆又大的屁股,两个面袋一样的奶子,没费多大劲,三年就给他养了两个白白净净聪聪明明的儿子。

第二个愿望是把两个儿子都培养成才。这个愿望让老倔头费了不少劲。老大颜俊逸性格文静些,老倔头就让大儿子拼命读书。为了供养儿子们读书,老倔头起早摸黑,想尽点子在那几亩地里生着花儿弄钱。大儿子很争气,考上了一本,念得是农业大学,大学毕业后,在县科技中心工作,这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在全村也算是件骄傲的事。

老二颜俊卿性格活泼,小时候踢死蛤蟆玩死猴,像个不着窝的鸡,坐不到三分钟就要去猴踢马跳了。指望他念书是不中了,但老二英俊帅气,体格健硕,老倔头就把二儿子弄到部队去当了兵,这也是想圆自己年轻时想当兵没当成的梦。老二也很争气,这块烂铁在部队一摔打,居然成了块好钢,抗洪抢险,地震救援,多次立功,当了几年兵,退伍后在市城管局执法大队谋了份差事。

可渐渐地老倔头便不满足了。他觉得生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下子变了,时代变了,人也变了,老倔头的满足感也变得不是那么回事了。先说这大儿子颜俊逸,明明是个名牌大学生,长得也一表人才,可是在城里愣是没找着媳妇呢,三十出头的人了,至今还光着。开始老倔头以为是房子的问题,就从家里拿出30万元卖草莓的钱交给他,让他在城里买套房子。可问题是,许多姑娘,儿子看不上眼,她们也看不上儿子。有人说,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跟农民和田地打交道,没什么前途,也没有“钱途”。现在的姑娘都时兴找个什么高富帅,而他的儿子是农民的儿子,自然是没有什么底气。可老倔头始终觉得自己的儿子即便去找个天仙都绰绰有余,给玉皇大帝做女婿都亏得慌。一个大老爷们十年寒窗就是这个结果,这叫老倔头的心里很不爽。

老二在城里过得也让老倔头觉得不尽如人意。老二的房子首付是老倔头帮他们出的,结婚也是娘佬子张罗的。他们有了孩子后,生活就过得更加拮据,要不是他娘经常偷偷摸摸塞给他们两个钱,连给孩子买奶粉都紧巴巴的。每次回来,二儿媳妇都要把家里的蔬菜啊,咸菜啊,鸡啊蛋啊一股脑装得大一包小一包的往城里带。看到别人换房买车,二儿媳妇眼热,时不时地就拿出来说说。说他们的儿子没本事,只能拿几个死工資。两个在城里工作的年轻人还要靠在农村黄土地里抠钱的父母贴补才能生活,这让老倔头心里觉得很憋屈,面子上也过不去。

九红一开始自信满满,本以为只要有付出就会有收获,但她还是没能逃过命运的捉弄。第一年,九红育苗失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农户买回去的草莓苗种到地里不久就死了,有的草莓苗即使活下来也无法适应当地的土质,半死不活的,有的感染上病菌,奄奄一息。莓农们撵到九红家门口要赔偿,她父亲不得不卖掉了自家的两辆草莓运输车,把钱赔给人家。一下子赔掉几十万元钱,邢瑞琪因为忍受不了这种失败的痛苦,连个话也没有,悄无声息地搭上别人的草莓运输车离开了。

九红或许不知道,邢瑞琪离开,并不仅仅是因为事业上失败,更多的是对九红感情上的不满,更多的是因为颜俊逸。他感觉眼前的九红已经不是大学校园里那个热情浪漫的女生了。

在邢瑞琪的眼里,九红吧,说不出有多好看,但就是耐看。邢瑞琪呢,俊秀儒雅,一对班花和班草,就这样被同学们生拉硬拽绑架到了一起。而真正打动邢瑞琪的还是毕业晚会上九红朗诵的那首王蒙的《青春万岁》:“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缨络编织你们/有那小船的歌笑/月下校园的欢舞……所有的日子都去吧/去吧,在生活中我们快乐地向前/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发软/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endprint

他和同学们被她的激情点燃了,冲动之下,他和几位同学决定去和她一起到她的家乡创业。到这里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太不了解农村了。他对农村的了解只是停留在广播电视上对美好乡村的宣传而已。真正在这里生活了,才知道田园生活并不浪漫,而是辛苦和枯燥的。九红却每天都忙得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

他们的公司落地后,一个人也在不经意间闯入了他们的事业,颜俊逸。

丰长县委县政府对他们的科研基地非常重视,把他们的项目立为县里的以奖代补项目,作为项目的技术指导负责人,颜俊逸便成了这里的常客。三天两头往这跑,更奇怪的是还与九红称兄道弟。

尽管都是科班出身,可是有过几年实战经验的颜俊逸,明显比九红他们有优势。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這个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汉子,心思却十分细腻。

他给九红讲草莓经,一个漫不经心地讲,一个却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越是漫不经心,邢瑞琪越是觉得窝火。有一次九红还傻傻地问俊逸:“俊逸哥,我孬好还算是个美女吧,你怎么就管我叫兄弟了呢?”

俊逸说:“像你们这样能干的美女,现在不都叫女汉子吗?”

九红拍了一下俊逸的肩膀说:“不错,兄弟!你说得对!”

他们用相同的乡音说笑着,邢瑞琪觉得自己在这里就像一个多余的人。而九红是在还没想好自己将来要找个什么样子的人过一辈子时,就被同学们把她和邢瑞琪绑架成金童玉女了。而自己从感觉上来说,她并不讨厌邢瑞琪。几年了,这就像她的一层皮肤,现在真要把这层皮扒了,还真是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疼。

邢瑞琪走后第三天,颜俊逸像往常一样开车来到公司勘察情况,见九红坐在那里发呆,就问,“今天怎么这么清闲啊?瑞琪呢?”

“跑了!我们破产了,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债主天天打上门来要钱!”九红颓丧地说。

俊逸转了一圈,不疼不痒地说:“挺住兄弟,你还有我们呢!别像个娘们!”说完,转身带上门就走了。

“兄弟?切!我就是个娘们!”九红的眼泪吧嗒掉下来。

男朋友走了,那只是少了一个技术上的帮手,感情上的依靠,九红可以没有这些,但没有资金,负债累累,就等于判了死刑。要想再干,她就得先把乡亲们的租地钱付掉,把苗栽下去才能干事情,可是哪来钱呢?几天时间,九红一下子就瘦得脱了形。那时候,她想过种种自杀的方式:跳河、触电、撞车、上吊、喝药,但最终都没有找到一样适合自己的。“我凭什么要死?我做错了什么吗?没有!所以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好好活着。”母亲怕她出什么意外,天天看着她。她拍拍母亲的肩膀说:“别碍手碍脚的,我要死,也得先把欠你们的钱还上。”

那段日子,九红除了上网查资料,就是天天坐在大棚里发呆。那天她正在地里想心思,突然手机短信响了,打开一看:账户转入了30万现金。九红很是吃惊。她不知道谁给她的账户里转了30万块钱。她忙跑到银行核实,实实在在地进了这笔钱。这笔钱对她来说至关重要,难道是邢瑞琪?不是他能会是谁呢?但他现在哪来这笔钱呢?不管是谁给的钱,目前对九红来说,都是解决了燃眉之急。她重新相地、建标准化温控大棚、育苗,尤其是对那个叫红脸颊的品种。这个品种的草莓色泽艳丽,口感甜,果型好看,又特别适合在这里栽培,怎么能有问题呢?九红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细胞分解脱毒实验,又利用不同的光照效果,实验这个品种的低温承受能力和抗病能力。她决心育出适合当地栽培的草莓苗来。她在温控大棚里一呆就是整天整宿,不分昼夜,饿了吃点泡面,忘了时间和外面的世界。

那天,九红正在草莓育苗基地忙活,只见对面走过来几个人,其中有个女的笑盈盈地问她是不是钱九红,九红点点头,问她有什么事。“我是镇妇联主席,这几位是县妇联的,这位是县报的记者。她们听说你一个女大学生放弃在城里就业的机会,回到家乡创业,想来了解一下你的事迹。”

这么多天来,她除了和自己说话,没有谁跟她说过话,没有人还愿意搭理她。“一个创业失败、负债累累的女大学生的事迹,你们可以拿来作为反面典型了。”九红自嘲地说。

“九红同志,我们听说了你的事,知道你目前面临很多困境,我们希望能够为你提供一些帮助,解决你目前的一些困难。现在中央都在号召大学生自主创业,你在我们县开了个好头,今天我们还带来了一位县报的记者,准备把你的事迹在报纸上宣传一下。”县妇联郑主席说。

郑主席还说了些什么,九红完全想不起来了,或者说她根本没在意。可是不久,那位县报记者写出了一篇大相径庭的通讯稿,登在了县报和县网站上。文章对九红创业的事大肆宣传,说她艰苦创业,克服困境,建成了全县最大的草莓育苗基地,为全县草莓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文章里瞻望的前景,让九红自己都望而生畏。九红看了差点笑出眼泪,“我成功了吗?离成功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可是紧接着,县电视台、市电视台、省电视台、省报市报,都争相来到九红的育苗基地,宣传铺天盖地。最后九红还上了央视的新闻联播。这回可真就闹大了。

老倔头知道新闻宣传的好,那是因为他尝过宣传的甜头。老倔头年轻时没念过几天书,没多少文化,但他脾气倔,凡事认死理,爱抬杠,村里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倔头,他的本名颜正好,却让人忘了。他愿意学,听广播看电视,直到能看书读报,写个书信什么的也能洋洋洒洒。上世纪90年代初,县广播站有个记者就来采访过他,还写过一篇广播稿,说他用科技种田,带头致富的事。这让老倔头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颜老倔爱学习,种田爱动脑子爱用科技,他订阅了农村科技报,农村百事通,学了很多农业实用技术。后来县农业部门有什么新鲜的招数都会想到他,让他带头先试种,知道了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信息。他知道,这都是新闻宣传带来的好。他带头调整农业产业结构,改种粮为发展经济作物,种薄荷、小甜瓜、甜叶菊,成为全村第一个万元户。他也是全村第一个种草莓的人。

后来村里和外村的人都跟他学会了种草莓,让很多人发了草莓财。老倔头还成了全县的“草莓大王”。endprint

这些年,他靠科技致富不假,腰缠的又何止万贯?腰里有了俩钱,家里殷实了,在家盖了新房,在城里给儿子们买了商品房。老倔头还在村里成立了草莓合作社,带着街坊四邻种草莓,理所当然地成了草莓产业的龙头老大。他自以为自己技术有了,钱也有了,没谁还能超过他。他对科技的专究也就懈怠了许多。有点小富则满得飘飘然了。他种草莓,丰香种得好,就认定了丰香,专种丰香,别的什么新品种,他都认为靠不住,一概封杀。那个当农技员的大儿子颜俊逸时常回来点拨他,不说还好,一听俊逸说他这不行,那不行,他就来气,为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一个还是离不开“农”字的儿子生气。俊逸的那一套,不管对不对,他都不理,他就认一个理:你从书本本上学来的,还能比我几十年来在风里雨里土里趟出来的管用?时间一长,俊逸也懒得管他了,任由他去,卻也悄悄地从老子身上学点土经验土办法,来搞他的学院派研究,有时候还挺实用。

其实真正让老倔头心里不爽的还不止这些,给老倔头添堵的还有钱九红。特别是后来看到钱九红与颜俊逸的蛛丝马迹后,老倔头越发这么觉得。

“九红那丫头,贼精贼精的,那是人尖子啊!她把一个大城市的小伙子连人带钱都骗来了,说撵人家滚蛋就撵人滚蛋了,像你这样的木头疙瘩,让她卖了,你还帮她数钱呢!你还是少和她沾!”老倔头很不客气地给儿子下了通牒。

“老爹,像你儿子这么傻不愣登的人,她就是想卖也卖不掉啊!”

老倔头气得直跺脚:“我就不同意你和她来往!”

“那你就同意我打光棍喽!”俊逸嬉皮笑脸地说。

这世道把俊逸这样的谦谦君子,都变得泼皮诞脸的,老倔头又有什么法儿呢?

颜俊逸原来不是个会装的人。有时候他自己想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会装了。他本来是可以留在省城农科院工作的,可是因为县级科技人员奇缺,老县长想做科技兴县的梦,思贤心切,便横刀立马,拦下了他这个高材生。俊逸喜欢他的工作,痴迷于他的科技研究中。这一点很像他老爹,一迷一个道。

他这一痴迷不打紧,就耽误了终身大事。三十几岁,都半头白发了,还没找着对象。团县委组织剩男剩女们搞了几次联谊会,也没能给他留下个把对上眼的。这时,一个人却在无意中走到他心里了。

这个当初不起眼小丫头片子,怎么就蹦趾成这样一个大姑娘了呢?而且还有这样一个惊天之举,想搞一个最大的草莓育苗基地。这是自己多年的梦想啊,他只是想一下,梦梦而已,怎么就被她一下子实现了。真是天上掉下的个林妹妹。而让他觉得别扭的是,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也是为了从感情上把她推开,为了在邢瑞琪面前避嫌,他故意把她叫成兄弟,还贬损她说:“女人嘛,在家看看孩子,抹抹灶台就行了,如果女人都像你这样了,还让男人们怎么活?”

九红冷不丁地问了他一句:“俊逸哥,你有女朋友了吗?”

俊逸说:“有。”

九红问:“干哈的?”

俊逸说:“保密。”

九红不屑地笑了,“如果没有,我帮你介绍一个。”

“兄弟,你还是把心思用到草莓上吧!”

九红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媒体成天宣传,对她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压力和心理压力,也耽误了她很多时间。镇里为了把她树成典型,让村里又给她协调流转了几十亩地,县扶贫办、县农委、科技中心、县妇联、团县委也纷纷伸出援手,给她贷款,解决资金周转难题,解决设备设施问题。就连她的外籍老师也帮忙引进了先进的滴灌技术设施。九红有了东山再起的信心。

那天,九红去科技中心草莓培训班给草莓种植户讲完课,见天色已晚,没有公交车了,夏主任就让俊逸开车送九红回去。走着走着,俊逸突然问一句:“你现在还好吧?”

“你指什么呀?”

“你当初为什么不留在大城市啊?”

“你不也是吗?”

“还是回家乡好,觉得家乡亲切。过几年我老爹做不动了,我就回家接他的班,现在他还不大能听进去我的话。”

“其实颜叔确实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过几天我想去看看他。”

“其实我爸喜欢你呢,我记得小时候他就说过,要是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才好呢!”

“你记得我小时候呀?”

“记得!你小时候成绩好,扎着两个羊角辫子,一甩一甩的,傲着呢!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哪有!”九红确实不记得俊逸小时候的样子。心里不觉有点失落。“我这是怎么了?”她悄悄问自己。

看到九红平静下来,再次进入研发草莓品种的状态后,颜俊逸几乎天天往这里跑,两个人一起做实验,有时候一呆就是十几个小时。有时候,夜深太晚了,俊逸就在九红办公室的沙发上凑合一晚。

那天,他们用红脸颊的草莓标本做的实验终于成功了,可以开棚售苗了。他们舒了一口气后,该给草莓苗命名了,俊逸调侃地问九红:“知道脸颊的官名叫什么吗?”

九红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叫什么?”

“笨!”

“我真的不知道!”

“所以笨!”

“我真的笨啊?”九红还是有些虔诚地问。

“你知道理科生的缺陷是什么吗?缺乏想象力!”

“你不也是理科生吗?”九红开始转过弯来,“理科生的最大的缺陷是缺乏表达力!”

俊逸走后,九红的脑海中老是摆脱不掉俊逸那张诡秘的笑脸。那种亲切感,俏皮劲,让她时常产生一种莫名的关联和幻想。

十一

种草莓的人都知道,这草莓赔钱快,赚钱也快。一季下来,风调雨顺,便如捡钱一般。第二年,别人的草莓苗都没有育出来,而九红几个棚的草莓苗卖了个底朝天。其中老倔头家买得最多。九红草莓苗之所以还能卖得出去,是因为县草莓科技培训会上,夏主任道破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九红的草莓苗从来就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很多农户的草莓种错了地方。老夏说很多莓农家的地是在换茬口时用了打过除草剂的稻茬田,而草莓是个敏感的生物,如果把它栽在打过除草剂的田里,那草莓苗必死无疑,即使不死,也注定不能如期开花结果。endprint

这个结论也让九红大吃一惊,她没想到这位专家居然有这么强的实践能力。可夏主任却笑着说,这一结论可不是他的发现,而是颜老倔得出来的结论。因为那年颜老倔也用了九红的草莓苗,种在了两块不同的土质里,种在打过除草剂的稻田茬里的草莓苗全死了,而种在种过大蒜地里的草莓苗结得果子又大又甜。那天,颜老倔是在俊逸带夏主任去他们家吃饭时无意中说出来的。回来后,夏主任让俊逸当即做了实验,果然,老倔头说得不差。

九红挣钱了,凭的是一股子干劲。邢瑞琪打来电话,对她的成功表示祝贺,并对他当初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离开表示歉意。九红说,“也谢谢你那30万块钱,如果没有你那笔资金,我可能也撑不到现在。”

“什么30万?我不明白。”

“你不是给我打过30万块钱吗?还有当初我们创业时你从家里带的几万块钱,我准备一并还给你,连本带息!”

邢瑞琪沉默半天,“惭愧,我一直在一家公司打工,收入也不是很高,所以……我没有给过你一分钱……”

十二

这天,九红见基地没什么事,就来到老倔头家,正巧碰到老倔头去县里找县长去了。俊逸妈招呼九红进去坐。就和九红唠起了家常。“我那个死老头子,不知道哪根筋又不对付了,今儿气嘟嘟地上县里去了。”

“天天说你有本事,又不服气。说两个儿子都白养了,一个不如一个。这个俊逸,在城里当个什么农技员,让他找个女朋友也不找,买房子钱都给了他,就等着他找个人结婚呢。唉,真是不省心。”

“俊逸那么帅,工作又好,还怕找不着对象呀?说不定都找好了呢!”

“没有!就想早点给他找个女人管着他。”

“婶,你家俊逸还要管啊?俊逸可懂事了!”

“他仗义,热心,三朋四友的多,我们给他30万块钱拾掇房子,哪晓得他根本没买房子,听说他一个朋友家有急用,全借给人家了。这年头,借钱给人,除非你不要了,要想再要回来,非变成仇人不可。这孩子听不进我们的话。”

九红的脑子嗡地一下,她有些急促地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我不很记得了,大概是那年的八九月里,那阵子正赶上栽草莓苗的时候,他不让我跟他爸讲呢。天天骗他老子说,房子早买好了。还是我追着要看他的房子,他没神下了,才道出个实锤子。”

“婶,我有事,先走了。”九红她逃也似地离开了颜家,蓦然想起了那年颜俊逸问她要过一张业务宣传单和名片,那上面有九红的账户账号。

走到村外,九红拨通了俊逸的电话:“颜俊逸,我有話问你!”

“出什么事了,九红?”

“我想问你借30万元钱?行吗?”

“你现在还缺钱吗?找我个穷光蛋借什么钱呀?”

“行不行?”

“不行,没有。”

“你个笨蛋!大笨蛋!见面再跟你算账!”九红哽咽了,说不出话来。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她怕自己会哭出来,便立马挂机了。

心情平静下来后,九红突然一个激灵,又拨通了俊逸的电话:“颜俊逸,我们最新研发出的新品种,明天就要开新闻发布会了,你名字起好了吗?”

俊逸问:“你不是早定好了吗,偏要叫什么红脸颊,土得掉渣!”

九红说:“我刚刚想起来一个新名字!”

“什么名字?”

“红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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