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我曾写过老家有棵古树,被树贩子连根拔走了。我曾为此肝肠寸断,并且做过一个梦。
我梦见一辆辆卡车把农村的许多大树运走了,而我不知道村子里的那棵古树最终去了哪里,于是开始寻找它。我想追回一棵树,如同追回我远去的故乡。
故乡走了,我还在。这样的故事,我很想拍成一部纪录片。
后来,在县城的宾馆里,我遇到一个初中同学。我们已经近三十年没见面了。他当年成绩差,没有考上大学。大概是为了套近乎,他对我说:“你们村我很熟悉,我去那里买过一些树。”
“包括村口那棵古树吗?”那一刻,我想揮动拳头。
“我买走的是几棵樟树……”同学似乎意识到我的不快。
那是一次痛苦的聊天。一边是假装的久别重逢的热情,一边是内心痛失所爱的翻江倒海。我们都是“农村国”被押解进“城市国”的奴隶。不同的是,我做奴隶时不伤害“故国”,而这个同学,在城里做奴隶的时候还要去乡下贩卖奴隶。
“有机会到浙江出差的时候就找我啊,我请你吃饭!”最后,同学客气地说。我说:“好吧。”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虚伪的人,我答应了一件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几年后的一天,我在离家三十公里左右的乡间公路上走着,远远望见一辆卡车载着几棵树。我赶紧举起相机,拉近镜头。那是我在梦里看到的一幕:树枝被截断了,露出的伤口,像暗夜里的繁星。
“那是几棵考上大学的树。”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一批批的大树进城了,农村千疮百孔。那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一棵考上大学的树。和这些被削枝去杈的树的命运一样,我当年也是被时代的巨浪连根拔起,冲进了城市,待漂浮不动了,就在一个角落里扎下根来。
(李金锋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追故乡的人》一书,赵希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