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由于匮乏和苦难,由于兵荒马乱,由于太早地对政治的关心和参与,我说过,我没有童年。但回想旧事,仍然有许多快乐和怀念。
我喜欢和同学一起出平则门(阜成门)去玩,城门洞有手持刺刀站崗的日本兵。过往的中国百姓要给他们鞠躬,这是一段非常耻辱的记忆。一出城门就是树林,草、花、庄稼、河沟,充满植物的香气,一路走着,要跳几次水沟。到“大跃进”时为止,钓鱼台那边一直有天然野趣。那里有两排杨树,秋天树叶变黄的时候发出一种类似酸梨的气味。踏着落叶在树下徜徉,使人觉得诗意盎然。
我更喜欢从西城家中走太平仓(现平安里南边的一条街。过去,从西四到地安门那边的环路公共交通都是走太平仓而不是平安里的)经厂桥、东官房到北海后门。太平仓那边有几家高档的四合院,大门上用油漆写着门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守身如执玉,积德胜遗金”“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芳草绿”与“杏花红”这样的句子使我心醉,联想到儿时学过的模范作文。
这些院落的围墙很高,有的墙上还绑着铁丝网。院里树木的枝叶伸到院外,院门经常紧闭,我从未见过任何人从这样的高级院落里进出。太平仓的胡同里两侧都是国槐,是典型的老北京胡同——小街。在开通了从平安里拐弯的有轨电车车道后,很少有车辆走这条要多拐几个弯的旧街。走在这样的胡同里,心情很微妙,应该算是一种享受。
一进北海后门,先听到的是水经过水闸下落的声音,立即感到凉爽,进入了清凉世界。再向南走两步,响杨树叶巨大的哗哗声攫住了你,一时间世界只剩下两排排列整齐、盖有年矣的杨树。树干的疙里疙瘩与似曲实直、亭亭玉立与随风倾斜,显示了既古旧久远又年轻潇洒的风貌。《红楼梦》里林黛玉抱怨过响杨树叶的噪音,我简直不懂。对于我,杨树叶的响声是一片天籁,一片清凉,一片宽阔和生机。每每听到北海后门两排杨树的声音,我立刻得到莫大的安慰,有种在盛夏酷暑中突然获救的感觉。
我也喜欢在北京城短时间向大自然回归。夏夜,在院落中或胡同口乘凉,听姐姐王洒背诵杜牧的诗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确实,那时的北京夏夜到处都能看到款款飞着的萤火虫。二姨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孩子由于丢掉打醋的一毛钱,被继母打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死后变成一只萤火虫,打着灯笼寻找他丢掉的一毛钱。从此我深为自己的母亲并非继母而感到幸福。
大雨之后胡同里积着齐膝的水,蜻蜓擦着水面飞,杨树上时有知了高唱。北京的国槐最多,春天时有小小的青虫,吊在从树干垂下的丝上。秋天即使在庭院里,也听得到蟋蟀的叫声。我曾经很热衷于养蟋蟀、斗蟋蟀,热衷于给蟋蟀喂毛豆。
夏日我也喜欢养蝈蝈,我用细秫秸秆编成错落有致的蝈蝈笼。我懂得如何给蝈蝈喂黄瓜、西瓜皮和南瓜花,我从小喜欢听蝈蝈的鸣叫。
我喜欢所有的吆喝声,卖小金鱼和大田螺的,卖卤鸡和糖葫芦的,这二者都有抽签奖励的促销手段。卖硬面饽饽的,是河北乐亭人。卖爬糕和凉粉的,像男高音。冬夜有卖羊头肉的,肉切得比纸还薄,切出来的肉片变得透明。仅仅是卖一筐水萝卜,也叫得曲折婉转,十分出彩。寒冷的深夜,有时会听到盲人算命者的笛子声,极其凄凉。家里人说,这些人实际上很可能是卖烟土(贩毒)的。这使我更感神秘了。白天我也常常看到盲人,可怜得很。有一些与我同龄的男孩老是欺负残疾人。还有一对乞丐母女,母亲的样子像是有精神疾患。我同情她们。
我喜欢看老舍的话剧《龙须沟》,重要原因之一是,于是之饰演的主角程疯子能很地道地吆喝一嗓子。但我也有不满足——在我的记忆中,北京的春天除了有卖小金鱼,卖金鱼的都捎带着卖大田螺蛳——程疯子怎么忘了吆喝大田螺蛳了呢?
姐姐比我只大一岁半,我受了她和她同学玩法的影响,从小玩过很多女孩的游戏:跳房子,踢毽子,抓子儿(桃核与玻璃球),用丝线绑捆香包(小粽子),还有跳绳之类。但后来开始受到女孩的排斥,自己也觉得无趣了。
有几天,我醉心于自己制造一部电影放映机,因为我知道了电影的原理和视觉留迹的作用。我想自己画出动画,装订成册,迅速翻动册子,取得看电影的效果。努力良久,没有太成功。
我毕竟是男孩子,慢慢地就有了野一点的玩法——在墙头上玩打仗,每天没完没了地做手枪。我时常幻想自己有一把像真枪的手枪,大喝一声“不许动”,一枪毙“敌”于脚下。
但是我的蹦蹦跳跳的游戏并没有能够坚持下去。我上初中的第二学期,到西什库第四中学看我们学校与四中的棒球比赛。男生们一个个都抄近道从一个墙头跳下去,我犹犹豫豫,上了墙头,欲跳又止。后来跳下去了,右脚脖子崴了一下,造成脚腕处骨裂,养了一个多月,影响了上课。这一学期,我的考试成绩唯一一次没有进名次。我尝到了挫折的滋味,梦里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优异成绩,却在成绩通知单上看到了失败。梦中的我一再追问:“这是真的还是梦?”梦中的回答是:“不,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就是我考得好,骨裂了仍然考得好。”这样的信心正是我屈辱感的根源:愈相信自己,就愈感到丢人。
我的童年过得还是太怯弱了。父亲的一个朋友曾经送给我一个鹰状风筝,我试了几次,始终没有放起来。读鲁迅的《风筝》,我的感觉是,我比文章里的弟弟与哥哥更可怜,我竟无待于暴力与蛮横的摧毁,我竟无待于封建吃人文化的压制,先是我自己就怯了——跳墙骨裂,放风筝飞不起,打架无力还手,不必旁人欺负,也不可能战胜任何一个人……往者已矣,如今的北京已不是当年的城市,所有的儿时记忆已经没有可能重现眼前。北海公园后门的水声依旧,但是杨树的品种已经更新,不复有那哗哗的响动。到处车水马龙,到处高楼大厦,谁可以在墙头上掏出木头手枪大喝一声“不许动”呢?夏夜不再扑流萤,冬季的天空中也看不到黑压压的一片乌鸦飞过,春天听不到黄鹂叫,秋天听不到蟋蟀声。
在新疆,我的二儿子王石经常自己做风筝,一放就飞到半空中。我仰首观看,心旷神怡。有些心愿,自己这一代没有完成,下一代完成了,也是快乐。
在我68岁生日时,给我开车的司机郝俊卿师傅送给我一个大蜈蚣风筝,说是他看了我的有关放风筝的文字,他想,这还不容易吗?后来,我们有几次将风筝放到高空的经历。毕竟,一切希望都在人间,人间的一切希望都可能实现,虽然也可能到60年后才实现。
(大浪淘沙摘自花城出版社《半生多事》一书,吴冠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