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超
一
“喂,请问你是质检站居能站长吗?”“是呀,请问你是哪位?”“我是市纪委三室纪某某!”“纪……主……任……”“是的,根据有关规定,下午,我和廉政同志想约你到青念咖啡馆喝咖啡!”“喝咖……啡?”“下午三点,我们在青念咖啡馆等!”“好……”
居能一个“好”字说后,手机随即掉落在地上,他的内衣已经湿透,满脸的汗水如出水的鸭子。他摇了摇头,捡起手机重新翻看,确认刚才的电话就是纪委纪主任的电话。他又回忆了简短明了的对话,确信纪主任是约请他下午3时去青念咖啡馆喝咖啡。他如超载的重车爆了胎,浑身失重,大脑更是不听使唤。他将老板椅扳正,正想坐进去,哪里料到失灵的双脚早已如超载爆了胎的轮毂怎么也转不动了。他猛咳了一口,端起了老板桌上的凉开水,像是在执行首长的一旨命令,将其猛地倒灌下去……
居能望着办公桌前的座机发呆,忽然发现桌子左上角摆着一本《小说选刊》。他终于从这本杂志的封面上苏醒过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去年底,在文联组织的一次小说研讨会上,因为爱好小说,自己和纪主任被选为发言者。他确信,自己是认识纪主任的,纪主任也认识他的,他们因小说相识,因小说研讨会相会。因为小说,他们都沾上了文气,有了共同的文气。想到这些,居能的心里似乎有了一点底气,刚才的恐惧感开始消退。
从接到纪主任电话到下午三点,居能像是穿越了一个世纪。他总在脑海里假设,纪委约我喝咖啡,这咖啡到底是怎么个喝法?是随意喝呢?还是规定时间喝多少量?是喝冷咖啡还是喝热咖啡?不想喝了是否可以不喝?喝多了是否可以上厕所?想着想着,他就想到了昨天晚上,单位的一个副站长的一个表哥的小姨子的堂妹因为检测业务,请他们喝了一顿啤酒,先是一人一瓶青岛啤酒,后来相互之间敬酒,哪知那两个露皮的女人像天上掉下的仙女,啤酒瓶举起就是一瓶,自己被灌得直往厕所跑,先是跑去去库存,后来跑去清食道,最后躺在年纪最小的一个女人的大腿上吐得肝胆外冒。女人的短裤里被灌满了二手啤酒。副站长安排人把自己送回家,早晨还跟死蛇一样。上班又接了喝咖啡电话,站内站外,啤酒咖啡,让居能直喊头疼。
青念咖啡馆坐落在美丽的生态公园边上,曲径通幽,亭台楼阁,树木掩映,水清鱼跃,是个极好的休闲场所,也是商贾谈生意的好地方。纪主任非常客气地指着案桌对面的皮沙发说:“你坐,这位是廉政科长。”居能礼貌性地点点头,接着就坐了下来。纪主任和廉政科长坐在面朝外的沙发上。纪主任面前摆放着一摞信件,廉政科长面前摆着一台开启的手提电脑。纪主任说:“我们喝咖啡尽量关闭手机。”居能的手有些不随和,手机刚从裤兜里掏出来就掉落在了咖啡馆的地毯上。居能没有多虑,迅速捡起并关掉了手机。
纪主任笑笑说:“你面前的咖啡是刚泡的,喝吧,我们边聊边喝!”
居能低着头,双手交差搓着,眼睛没地方放就望着桌上的手机。他伸手端咖啡时,暗念道,我的右手呀,请你千万不要抖,我的右手呀,请你千万不要抖,但是,右手还是没有听他的话,咖啡在他的右手里颠簸着,待咖啡送到嘴边,裤子上已被泼了一层薄薄的咖啡,皮肤也感到了温热。这种温热直窜他的心脏。他的嘴在不停地嘀咕。他在心里骂道,这该死的右手。自从禁酒令下达后,一到中午,自己的雙手就抖,直至晚上坐到酒桌上,两杯烈酒下肚了,那手才不抖了,这是病呀!我怎么能把自己有病这事给忘了呢?
纪主任见居能太过紧张,笑笑说:“居站长,你好像太紧张了,放松放松吧,先喝咖啡,喝完了再给你加!”
居能勉强地笑笑说:“谢谢纪主任。”
二
纪主任用右手指指面前的一堆信件说:“这些都是关于你的人民来信,而这些人民来信写得都很特别,不像是人民来信,像是小说,情节、语言、结构都像小说。”
居能先是摇摇头,后又牵强地笑笑说:“还有把人民来信写成小说的?”
纪主任笑笑说:“是呀,我估计这个写人民来信的人懂小说,他也是对症下药,因为你懂小说,写小说。”纪主任接着说:“领导为什么安排我来约你谈话,那也是因为我懂小说,写小说,这样我们就好沟通,相互之间有什么心里话可以尽管说出来,相互交流,共同提高。小说这种文体形式其实并不好把握,它不同于散文,散文写实,而小说写虚,当然这些虚构的东西也要有生活积累,凭空想象的就着不了地,那也不能算是小说。只有通过我们的沟通,读透人民来信这篇小说反映的一些实质,我才好给来信者有一个圆满的交代。”
居能来了精神,他有些放开地说:“小说是虚构的文体,既然是把我放到了小说中去,这个写人民来信的人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情来影射一些社会现象,肯定不是真实的东西。”
纪主任说:“这我懂,其实故事都是为主题服务的,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些细节、矛盾、冲突,是一些对人性的关怀,我不会在意这个小说里的具体故事,但我清楚应该如何把握重点。”居能冷笑道:“既然是虚构的东西,就没有调查的必要吧。”
“我是请你喝咖啡谈小说,我也没说调查你!”
纪主任接着说:“什么文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背后的故事,文字背面的文字,今天我请你主要是喝咖啡,谈小说。”
居能不再说话,一口一口地喝着淡淡的有些苦涩的咖啡。
纪主任见机会已成熟,一边翻看着人民来信,一边问:“谈谈你与黎之的故事。”
居能轻咳了一声,说:“二十年前,我们是县中同学,我家里贫困,靠一些粗粮为生。黎之家庭比较宽裕,经常带些细粮到学校,甚至有时还会带些鸡蛋一类的营养品。黎之待我很好,经常会给我些细粮,有时还会毫不吝啬地给我两个鸡蛋。高中阶段,黎之几乎变成了我的恩人,后来,我们分别考上了大学,虽然各奔东西,但我们仍然不忘旧交,经常书信来往,偶尔还能见个面吃个饭喝个酒。再后来,黎之的仕途越走越顺,去了市府办做主任,当然,他虽然当了官,但没有忘记我这个旧时的穷同学,就在去年质检站站长的竞争上岗中,他仍然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特别是面试环节,可以说,没有黎之的拔刀相助,我根本不可能过关斩将,争得第一,登上质检站长这个位子。”endprint
纪主任用双手在空中摆出暂停的姿势,并微微笑道:“我们还是遵循小说的规则,重点强调细节,请你重点描写一下,怎么没有黎之的拔刀相助,就没有你这个质检站站长了?这一点很重要,这个细节必须交代得足够清楚,否则小说就不会精彩。”
居能自知咖啡馆的规矩,看来必须说清楚了,否则……居能犹豫了一刻,轻咳一声说:“黎之帮我搞到了面试题目。”
纪主任又问:“从哪里弄来的面试题目?”
居能支支吾吾地说:“人事局。”
纪主任问:“从人事局谁的手里?”
居能说:“听说是一个叫小范的。”
纪主任问:“小范是谁?”
居能说:“是老范的儿子。”
纪主任问:“题目的具体内容?”
居能抠了抠头皮说:“好像是三题。”
纪主任问:“哪三题?”
居能干咳了一声,说:“第一题是综合题,简述个人的基本情况,工作简历,主要成绩,受过哪些奖励和处分。”
居能双手去端咖啡,可手还是抖得厉害,没端到嘴边,干脆放了下来。
纪主任说:“咖啡有点烫,小心烫着。”
尽管室内温度被调得很低,但居能的脸上还是汗如雨下,他抬头望望对面的纪主任说:“可以去个卫生间吗?”
纪主任笑笑说:“看你,怎么严肃到这种地步?喝喝咖啡谈谈小说,也该有课间休息呀,走,我也该放放水了,我陪你,老文友!”
桌上的咖啡应该凉透了,居能也冷静了许多,他将大半杯咖啡一饮而尽,抹了抹嘴,正准备说话,纪主任抢先说了:“好好回忆一下,下面两题的内容要更详细一点。”
居能紧皱一下眉头说:“第二题是你打算如何做好质检站站长这个职位。”
“你怎么答的?”纪主任问。
居能说:“我说不全,但核心内容我能记得几条。一是要履行职责,踏踏实实干事,做一名无愧于党、无愧于组织、无愧于人民的好公仆。二是要清政廉洁,不该拿的不拿,不该吃的不吃,不该要的不要,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去的地方不去,清清白白做人,不给党抹黑,不给组织添乱,不给家人丢脸。”
纪主任说:“不怪你能做站长,就凭你这答案,我是评委也要给你满分,说得不错,继续叙述。”
居能说:“这第三题是……好像是……”
纪主任说:“喝咖啡,喝咖啡,不要急着说,想好再说。”
居能终于想起来了,这第三题是“当你的朋友、家人、同学的利益与单位的集体利益遇到矛盾时,请问你该如何处理。”
纪主任哈哈大笑起来,他点了一下桌子说:“这个题目出得真好,你是怎么答的?”
居能用衣袖擦了一下满脸的汗水,说:“我当时是这样答的。不论是我的家人、同学、朋友,只要是与我单位的利益有矛盾,有冲突,我要坚决维护集体利益,保护集体利益不受损失。我要主动说服家人、同学、朋友不要参与我的工作,不要干预我的事业,更不要做出损害我的单位的事情,我要做一个立场坚定、有责任感、敢担当的好领导,只对单位负责,只对手下同志负责,请组织放心!”
纪主任连连拍手鼓掌,太精彩了,你難怪能做质检站一把手。
这时,在场的三个人都笑了。纪主任说:“细节是故事的生命,故事是小说的叙述平台,细节一旦描写到位,小说就会很精彩。”
纪主任说:“居站长你继续讲故事。”
三
纪主任又将双手伸向空中,摆出暂停状,纪主任说:“还要谈细节,我们是在探讨关于小说的写作,请你重点谈谈最近与黎之之间有何联系?”
居能接着说:“上个礼拜四,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老范中标的两个小区检测复验全部不合格,要求我网开一面。”
纪主任说:“居站长,此处不宜粗略,请说详细一点。”
“好吧!”居能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接着说,“老范是我们质检中心的一名老职工,成立了一个公司,挂靠在我们质检站,每次招投标都要拿我们的资质去投标。那天,我正在国际花园检查工程质量,就接到了黎之的电话,他说,老范的质检工程你就不能高抬贵手吗?你这样严格要求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样抽检那样抽检,严格按要求查,哪个工程能合格呀?你不让他拿到质检合格证,他们搞质检就赚不到钱,听说你一张嘴就要罚他100万,你让他去苦屎吃呀?”居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说实话,老范这人死不自觉,光上半年他们检测的6个小区没有一个是合格的,我要真是动真动粗,最起码也得罚他200万,可每次他都托黎之讲情。这不,这次又来了……”
纪主任连忙说:“喝咖啡,喝咖啡,慢慢说,此处细节很精彩。这里我想请你再详细叙述一下,老范检测的6个小区的具体情况,当然包括方方面面,按照你们检测部门的行规要求,都有哪些项目不合格,这些不合格工程有哪些危害,又该对业主如何交代?我只想听听这些细节。”
这时,居能唉声叹气,抱着头,头脑里像飞进了一群蜜蜂,头胀得要炸开。一时的语塞,让老是谈小说的纪主任看出了故事本身的复杂性。纪主任从口袋中掏出一瓶清凉油。“别急,老文友,你是小说专家,细节会让读者感受到小说的灵魂,涂点清凉油,慢慢想,不急,今天谈不了明天再谈,这个地方谈不了,我们也可以换个地方再谈,小说这个东西太博大精深了。”
居能感觉到心脏跳得特别快,刚刚四十出头的人,可似乎在这几个小时内就老去了二十年。他理了一下思路后说:“这6个小区都是我们质检站通过招投标后实施的,老范因为没有资质,他借用了我们质检站资质投的标,要不他们怎么能中这6个小区的检测标呢?”
纪主任笑笑说:“这里也很精彩,你把这6个小区的质检是如何让老范中标的说说,这里的故事情节一定会打动读者。”
居能不停地将两手向头上砸去,边砸边含含糊糊地嘀咕着什么。
纪主任赶紧走到居能边上,一边倒咖啡,一边扶着居能的右肩说:“老文友,别着急,喝口咖啡,想想再说,难怪你的小说写得很精彩,因为你平时观察事物、观察生活都很留心。”endprint
居能拖着哭腔说:“你好像不是谈小说,好像是谈散文呀……”
纪主任笑笑说:“到底是行家里手,散文、小说都是艺术范畴,他们相通相融,比如说铁凝的《哦,香雪》虽是小说,但风格不是像散文吗?张爱玲、三毛的哪篇小说不像散文呀?莫言的《丰乳肥臀》虽然是小说,但他的叙事,包括小说当中的故事都像散文。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小说,不像散文吗?好好想想,只有把细节交代清楚,小说才有读者,才能挑起人的阅读兴趣,对吧?老文友。”
居能无奈地抬起头,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光与谈笑自如的纪主任对了一下眼。他想,只有硬着头皮谈下去了,否则……他接着纪主任话题说了下去。“这6个小区的质检,我们向招标办报了材料,委托招标办公开招投标,以前都是最低价中标,这次我们设立了最接近标的中标,通过评估后按中间价450万,谁最接近谁就有可能中标。当时符合资质的有11个单位,在11个单位中有5家投了400万,3家投了350万元,2家投了460万元,只有老范投了449.5万元。他最接近,只有让他中标了。”
纪主任的脸色陡然严肃下来,问:“老范怎么就能投得如此接近?”
居能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纪主任说:“这个细节重要到小说的成败,没有这个细节,这个小说简直是大跌色彩。我希望你能讲清楚,你要知道,你不将这个细节讲清楚,这个小说就没法写了,咖啡也有可能喝不成了……”
居能软软地瘫了下去,滑到地板上去了。
纪主任赶紧过来扶一把,为了缓和气氛,纪主任说:“这个细节以后我们换个地方再说吧。包括刚才老范检测的6个小区的具体情况,你准备一下,下次再叙述。下面请你继续谈谈与黎之最近的接触,特别是给你打电话的情节。”
居能被纪主任扶上沙发,喝了一口咖啡,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居能接着说:“黎之一听我说不行,就在电话里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说我忘恩负义,是一只白眼狼,一根屌毛不值的小站长还将头抬得老高。我对他说,这次再将老范那边检测不合格的放过去了,我这站长就不能再干了。黎之说,你死都要给我撑着,他还说……”
纪主任死死盯着居能那张苍白的脸,问:“黎之说什么啦?”
居能见纪主任穷追不舍,喝了一口咖啡,说:“黎之说了,我去年做站长时的面试题目是老范的儿子小范从人事局弄出来的,小范是人事局的科长,黎之找到他,也跟他说了,你父亲老范搞检测,一直挂靠在质检站的资质上,没有居能这样厚道的人帮忙,他上哪去赚钱呢。黎之反复做工作,才将面试题目弄出来,让我得了第一名。黎之后来还跟我讲,你知道你那三个面试题是怎么弄出来的吗?你认为就那么轻而易举吗?我告诉你,是老范掏了腰包,让小范去打通了人事局领导的关系,这里边的关系是盘根错节,可以说,因为你这个小小质检站长,我可动用了一切社会关系。后来,只要是他安排的事情,我几乎没有不答应的。”
纪主任说:“小说就是要挖掘这些细节,这些细节让故事更精彩。”
四
纪主任接着说:“再谈谈黎之与老范的关系吧!”
居能说:“他们两人的关系我不太了解。”
纪主任说:“你了解多少就说多少,但是,还是要谈细节。”
居能先是喝口咖啡,感觉这咖啡味道越来越呛人,有一种难以下咽的感觉,此时,居能的头脑里出现了幻觉,这幻觉来源于昨天晚上的那场酒宴。那两个女人抖动着丰满的胸口,硬是把软绵绵的肉状东西往他嘴里塞,塞得他想喘一口顺溜气都艰难。这种幻觉持续良久,最终还是纪主任打破了僵局。
纪主任微微冷笑了一下说:“其实写小说不需要动那么多脑筋,尤其是故事情节,细节在日常生活中只要注意观察或者注意积累就足够了,哪里需要你这般挖空心思。黎之与老范的关系在这封人民来信里,也就是这篇小说里写得都很清楚,并且与你也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都是小说爱好者,哪些该详写,哪些该略写,自然都很明白。”
纪主任用一种威严的面孔望了望居能,居能已经感觉到咖啡馆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气温陡降,居能感到一股寒氣充塞进他的气管,接着流入他的全身。这股寒流在他的身体里涌动,他不禁打了一个喷嚏。
居能抬起头,慢条斯理地说:“黎之与老范之间,原来就是一对很普通的朋友,后来老范的生意越做越大,黎之的官也越做越大,两人相互照应着,我与他们之间,就是个食客关系,他们经常找我喝两杯,当然我是有请必到,有时也有点小恩小惠,我与黎之是同学关系,也没那么多讲究。”
纪主任双手又向空中竖了个暂停状,说:“小说的故事是为主题服务的,重点还是要谈细节、矛盾、冲突,平铺直叙的故事有什么可讲的?你就谈谈都有哪些小恩小惠吧!”
居能不再犹豫,干咳了一声说:“平时条把烟、箱把酒,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洗洗澡、捏捏背,仅此而已。”
纪主任问:“那这次黎之找你为老范说情,他给了你什么小恩小惠啦?”
居能说:“一条软中华,喝了一顿酒。”
纪主任问:“没啦?”
居能说:“没啦!”
纪主任问:“除了香烟没有现金吗?除了喝酒没去唱歌吗?”
居能说:“烟就是烟,没有其他的东西,酒后唱了歌。”
纪主任问:“唱歌之后去干嘛啦?”
居能摇摇头。
纪主任微笑道:“我面前的这篇小说里,是这样描写的,老范在黎之的办公室将一个盛有十万块钱现金的牛皮纸袋交给了黎之,黎之明确表示,这次一定要将这个居能拿下,并要让他永远成为你老范的一条狗。黎之在酒桌上将那个牛皮纸袋塞进了居能的手提包里,那天晚上居能喝了六壶梦之蓝,酒后在歌厅里,别人高歌引吭,居能睡在沙发上像一条死狗,大家兴趣正浓时,死狗居能被一个三陪女带走了。”
居能愤然大怒,圆睁的双眼怒视着纪主任和他手里的小说稿。endprint
纪主任仍然微笑着说:“小说都是虚构的,现在有两个细节,请你谈谈,一是酒后你干了什么?二是你到底有没有拿那十万块钱?”
居能喝了一口咖啡,面部出现了痉挛状,半天没有支吾出话来。纪主任说:“不急,你先平平气,写小说需要一种心境,这个心境能决定小说的好坏。”
居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酒后丧德,的确睡了歌厅那个女孩,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拿那十万块钱。”
纪主任说:“这不是很好嘛!”
五
居能唉声叹气地问:“纪主任您不是跟我说专门谈小说的吗?既然都是虚构的东西,可你总是问我实质性的东西,我怎么越来越觉得模糊呢?”
纪主任笑笑说:“对,我们还是谈小说,因为这封人民来信本身就是一篇小说,但这里边罗列了你太多的故事,并且细节、情节交代得也很清楚……你说我是把它当作小说对待呢,还是当作纪实文学呢?还是其他呢?”
居能两眼睁得如铜铃,低着头哼了一声:“当然当作小说对待啰!”
纪主任接着说:“我认为这封人民来信,也就是这篇所谓的小说,它本身的故事都是虚构的,扩大的。但是小说的素材不是来源于生活吗?我们写小说只是把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故事进行再创作,把故事放到小说的架构、语言、氛围当中去叙述。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嘛!我說得没错吧?下面我想请你谈谈老范与老袁的关系。”
居能垂头丧气地说:“老袁是建筑商,与老范是朋友,老范也多次为老袁的工程说情,我们以前也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平时也会有些小恩小惠,偶尔吃吃喝喝,仅此而已。”
纪主任笑笑说:“细节,还是细节,你再谈谈你与老袁之间这些小恩小惠的事情吧!”
居能说:“前几天,老袁的国际花园A幢检测钢筋不合格,这个人死不自觉,经常出现质量问题。这次,打算罚他150万,可不仅老范说情,黎之也帮腔,后来黎之出面请我吃饭,我拿了老袁一条烟,还喝了酒唱了歌,但这次我可没去睡女人唷!”
纪主任哈哈大笑起来:“谈小说,谈谈就扯自己身上去了,再说说细节。”
居能接着说:“就是一条烟一顿酒,仅此而已。”
纪主任笑笑说:“我手里这篇小说是这样描写的:老袁的国际花园A幢钢筋不合格,造成墙体多处有裂纹,并有沉陷的迹象。老袁中标的四海同春花园也存在很多质量问题。如窨井盖是竹子充当钢筋,66个井盖全部破损,春天有一个男孩掉到井里淹死。同时,四海同春花园的地下车库在一场暴雨中进水,致使一位住在地下车库的80岁老人被淹死。问题搁置到现在还没有处理好。老袁的工程都是居能站长的手下人检测的,并次次合格,可这些合格的工程怎么屡屡出现伤亡事故?其背后的故事不言自明,下面是老范家的小三与老袁家的小三在一起打麻将时的一段录音,整理给您听一听。”(以下为录音整理)——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老袁将五万元人民币用一张报纸裹好交给老范,老范表示,这次一定要将居能彻底拿下,要让居能永远变成你老袁家一条丧家犬。当晚,在黎之的主持下,他们相约在国宾馆202包间,喝的是梦之蓝,老范将一个装有五万元人民币的包和一条软中华塞进居能的手提包中,居能还开玩笑地捏了一下手提包说,又吃又拿,不好吧?后来就开始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居能提出唱歌,唱歌中途,居能带着一名三陪女出去了一小时零五分三十六秒……
纪主任读着读着,就将小说稿件放到了桌上,一边端咖啡,一边用双眼紧盯居能。
居能听着听着就瘫了下去,两手不停地捶打脑袋……
纪主任问廉政科长:“记录整理得如何了?”
廉政科长说:“整理得差不多了,请居能同志看一下吧。”
居能重新调整好姿势,双手颤抖得捧着纪录纸,看着看着双眼就模糊了。
纪主任赶紧为居能续上咖啡。
居能端起咖啡就喝,可这一口咖啡他怎么也咽不下去,半晌才冒出一句话:“这杯咖啡怎么这样苦呢?”
纪主任望着廉政科长笑道:“这样的小说结尾真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