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应麟藏书思想散论

2017-09-23 15:31李永明
新世纪图书馆 2017年9期
关键词:藏书

摘 要 胡应麟致力于从学术源流及书籍制作技术发展的角度考察历代藏书聚散兴废的历史现象,充分认识到了社会政治环境对公私藏书活动的显著影响,他独特而深刻的藏书思想对后世藏书家以及藏书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关键词 胡应麟 藏书 藏书思想

分类号 G256

The Book Collection Ideas of Hu Yinglin

Li Yongming

Abstract Hu Yinglin devoted himself to make a thorough inquiry into the history of book collection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academic origin and the manufacturing technology of the books. He realized the significant influence of social and political environment on public and private book collections. The book collection ideas of Hu Yinglin have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and significant reference value for the future book collectors and book collection ideas..

Keywords Hu Yinglin. Book collection. Book collection ideas.

胡应麟(1551—1602),字元瑞,一字明瑞,号少室山人、石羊生、芙蓉峰客、壁观子。浙江兰溪人。万历四年(1576)举人。明代著名的学者和藏书家。作为学者,胡氏一生博极群书,治学广涉文献学、史学、文学等领域,著述宏富,成就斐然。同时,胡氏也是一位非常有成就的藏书家。出生于书香世家的他“自髻岁,夙婴书癖”,[1]卷四《经籍会通四》“始,余受性颛蒙,于世事百无一解,亦百无一嗜,独偏嗜古书籍”。[2]卷九十《二酉山房记》为访求图籍,胡氏“穷搜委巷,广乞名流,录之故家,求诸绝域,中间解衣缩食,衡虑困心,体肤筋骨靡所不惫”。[1]卷四《经籍会通四》甚至不惜“毁家”以求书。据王世贞《二酉山房记》,胡氏“少从其父宪使君京师,君故宦薄,而元瑞以嗜书故,有所购访,时时乞月俸不给,则脱妇簪珥而酬之,又不给,则解衣以继之。元瑞之橐,无所不罄,而独其载书,陆则惠子,水则宋生,盖十余岁而尽毁其家以为书,录其所赀以治屋而藏焉”。[3]卷六十三对此,胡氏自己也感叹:“自余为童子至今,年日益壮而嗜日益笃,书日益富,家日益贫”。[2]卷九十《二酉山房记》经过长期不懈的艰苦搜求,胡氏得以“以匹夫之致而圜阓之守,仅十余年而至四万二千三百八十四卷”,[3]卷六十三《二酉山房记》 并在蘭溪北城思亲桥畔构建藏书楼,曰“二酉藏书山房”。一时“江南藏书,胡元瑞号为最富”。[4]卷中

胡氏不仅一生倾其所有致力于图籍的搜访,而且撰有《经籍会通》四卷,“皆论古来藏书存亡聚散”,[5]卷一百二十三《少室山房笔丛》提要对中国古代典籍的源流及历代典籍的聚散兴废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得出了一些规律性的认识,对后世藏书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胡氏的藏书思想进行一些探讨,以就正于方家。

1 “凡经籍缘起皆至简也,而其卒归于至繁”

图书是人类文明社会的重要成果,藏书活动则是人类文明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因为只有随着学术的发展和人类文明的进步,文献典籍不断涌现并有所积累,藏书活动这一人类社会重要文化现象才得以出现。因此,一定历史阶段的社会文明成就(以学术发展水平为代表)是该时期书籍多少及藏书活动兴衰的决定性因素。胡氏无疑深有见于此,在《经籍会通》中,他首先通过研究学术自身发展的历史和规律以解释历代典籍及藏书聚散兴废的历史现象。

胡氏认为,学术和典籍的发展是一个由单一到多样、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例如,春秋时期,“六经删修尼父,授受孔门,卷轴篇章类崇简要,三坟、丘、索湮没不传,以大《易》、《尚书》较之,其体制居可识也。概古文峻洁,迥异浮靡,圣笔渊玄,亡资藻饰,故卷之不盈箧笥而广之函冒乾坤”。[1]卷一《经籍会通一》而随着学术的不断分化,“春秋而降,诸子百家兴而道术离;楚、汉以还,骚人才士作而文学盛,此其盈缩之大都也”。[1]卷一《经籍会通一》

经、史、子、集四部图书分类法也是学术和图籍发展的自然结果。“夏、商之前,经即史也,《尚书》、《春秋》是已,至汉而人不任经矣,于是乎作史继之,魏、晋其业浸微而其书浸盛,史遂析而别于经,而经之名禅于佛、老矣。周、秦之际,子即集也,孟轲、荀况是已,至汉而人不专子矣,于是乎有集继之,唐、宋其体愈备而其制愈繁,子遂析而入于集,而子之体夷于诗、骚矣”。[1]卷二《经籍会通二》可见,上古之时,学术还没有分化,“经即史也”,因此典籍也没有明确的四部分类,只是随着学术的不断发展、演变、分化,代表各种学科范围的文献典籍不断涌现,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才应运而生。

胡氏综观历代,发现学术和典籍发展的一个基本趋势,便是“凡经籍缘起皆至简也,而其卒归于至繁”。他分析说:“经解昉自毛、韩,马融、郑玄浸盛,至梁武《三礼质疑》一千卷极矣。编年昉自《春秋》,荀悦、袁宏浸盛,至李焘《长编》一千六十三卷极矣。实录昉自周穆,魏、晋浸盛,至《开元起居注》三千六百八十二卷极矣。谱牒昉自《世本》,梁、唐浸盛,至王僧孺《十八州谱》七百十二卷极矣。地志昉自《山海》,陆澄、任昉浸盛,至萧德言等五百五十五卷极矣。字学昉自《三苍》,许慎、周研浸盛,至颜真卿《字海镜源》三百六十五卷极矣。字法昉自《四体》, 周越、袁昂浸盛,至唐文皇《晋人书蹪》一千五百一十卷极矣。方书昉自张机,葛洪、褚澄浸盛,至隋炀帝《类聚方》二千六百卷极矣。文选昉自执虞,孔逭、虞绰浸盛,至樊宗师总集二百九十三卷极矣。小说昉自《燕丹》,东方朔、郭宪浸盛,至洪迈《夷坚志》四百二十卷极矣。类书昉自《皇览》,欧阳、虞氏浸盛,至孟利贞《碧玉芳林》四千五十卷极矣。凡道家之书,始于周,盛于汉,极于晋、唐;凡释氏之书,始于汉,盛于梁,极余隋、唐,而皆少杀于宋之南渡,而释氏之教复极盛于元,道亦庶焉,至明又皆左次矣。”[1]卷二《经籍会通二》endprint

随着学术的不断演化,后人述作日益繁兴,书籍当然不断涌现,这突出体现在历代公、私藏书数量的不断增加。胡氏对汉代至宋代历朝藏书进行了考察,“向、歆《七略》卷三余万,班氏东京仅覩其半,莽、卓之乱尺简不存,晋荀勖、李充洊加鸠集,宋元嘉中谢灵运校雠,至六万卷,齐王俭、王亮、谢朏、梁殷钧、任昉、阮孝绪等,继造目录,率不过三万卷。概宋初密阁所藏重复相揉,灵运概加裒录,诸人颇事芟除,虽其数仅半于前,或其实反增于旧。隋文父子笃尚斯文,访辑蒐求不遗余力,名山奥壁捆载盈庭,嘉则殿书遂至三十七万余卷,书契以来特为浩瀚,寻其正本亦止三万七千。 至开元帝,累叶承平,异书间出,一时纂集及唐学者自著八万余卷,古今藏书莫盛于此。赵宋诸帝雅意文墨,庆历间《崇文总目》所载三万余卷,累朝增益,卷不盈万,宣和北狩,散亡略尽,至淳熙、嘉定间书目乃得五万余卷。盖历代帝王图籍兴废聚散之由,大都具矣。”[1]卷一《经籍会通一》正如有学者所言:“古今藏书书目大略,胡氏《经籍会通》考之最详”。[6]根据胡氏的考察,我们不难发现,虽然政治兴替、兵燹之灾等外力对各朝藏书有很大影响(详后论),但图书典藏总的发展趋势仍是随着学术的演进而不断增加的。仅从书目上看“历朝坟籍,畜聚之多亡如隋世,篇目之盛仅见唐时”。而从实际产生的典籍数量来看,则“往往汉多于周、唐多于汉而宋多于唐”。[1]卷一《经籍会通一》

朝廷公藏图书如此,私藏图书亦如此。胡氏说:“魏晋以还藏书家至寡,读南、北史,但数千卷率载其人传中,至《唐书》所载,稍稍万卷以上而数万者尚希,宋世骤盛,叶石林辈弁山之藏遂至十万。”[1]卷四《经籍会通四》胡氏认为,虽然“荐绅文献、名藏书家代有其人。汉则刘向、桓谭,晋则张华、束晳,齐则王俭、陆澄,梁则任昉、沈约,唐则李泌、苏弁,皆灼灼者”,[1]卷一《经籍会通一》而宋代在私家藏书方面也大大超過前代,除了李淑、宋绶、尤袤、董逌、叶梦得、晁公武等著名藏书家,“宋又有濡须秦氏、莆田郑氏、漳南吴氏、荆州田氏,并著目录,盛于前朝”。[1]卷一《经籍会通一》藏书与学术水平和文化发展相表里,一个时代的文献典藏情况是该时代学术和文化发展水平的客观反映。

2 “周尚韦编,汉始侧理,唐犹传录,宋则印摹,难易之辨也”

在一定的历史时期,文献典藏的发展除了受到学术文化发展水平的制约外,也和书写工具、载体、制作工艺等图书制作技术水平息息相关。胡氏认为,上古文献之所以流传至少,除了当时学术初兴还没有分化,图书制作技术的低下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即“良由洪荒始判,楮墨未遑,竹简韦编,既非易至,另文秘检,又率难窥,重以祖龙烈焰,煨尽之中,仅存一线”。[1]卷一《经籍会通一》相反,宋代之所以文献典籍盛于前代,和雕版印刷技术的广泛运用是密不可分的。“盖雕本始于唐中叶,至宋盛行,荐绅士民有力之家,但笃好则无不可致,往往宋世书十卷其直仅可当六朝之一,至功力难易则六朝之一足以当宋世百”。[1]卷四《经籍会通四》周密《齐东野语》记载了宋代藏书家的盛况,胡氏引周氏书后评论说:“右周密所纪宋诸藏书家最为详尽,续考得之,因全录以见宋世民间文献远过汉、唐。总之,板本易得故也。”[1]卷一《经籍会通一》

又,“凡书籍,时代近者,势易流传而人多弃掷;时代远者,迹多湮没而世率珍藏。然夷考昔人书目,参以余所校书,往往汉多于周、唐多于汉而宋多于唐,何耶?周尚韦编,汉始侧理,唐犹传录,宋则印摹,难易之辨也”。[1]卷一《经籍会通一》在胡氏看来,书籍“往往汉多于周、唐多于汉而宋多于唐”是书籍制作技术自身发展的自然结果。正是图书制作技术的不断进步,才大大提升了图书的数量,有效促进了图书的广泛传播和公私藏书的发展。

因此,胡氏由衷地感叹:“今人事事不如古,固也,亦有事什而功百者,书籍是已。三代漆文竹简冗重艰难,不可名状,秦、汉以还浸知钞录,楮墨之功简约轻省,数倍前矣。然自汉至唐犹用卷轴,卷必重装,一纸表里,常兼数番,且每读一卷,或每检一事,阅展舒,甚为繁数,收集整比,弥费辛勤。至唐末宋初,钞录一变而为印摹,卷轴一变而为书册,易成、难毁,节费、便藏,四善具焉。溯而上之,至于漆书竹简,不但什百,而且千万矣。士生三代后,此类未为不厚幸也 。”[1]卷四《经籍会通四》

随着图书制作技术由三代的刀刻一变为汉唐的钞录再变为宋代的雕版印摹,图书的形制也由三代的漆文竹简一变为汉唐的卷轴再变为宋代的书册,图书制作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显著地促进了文化和书籍的发展。特别是“至唐末宋初,钞录一变而为印摹,卷轴一变而为书册”之后,“易成、难毁,节费、便藏,四善具焉”,为书籍的广泛传播和收藏提供了极大便利。胡氏所言“士生三代后,此类未为不厚幸也”无疑是其肺腑之语。

3 “图籍废兴,大概关系国家气运,岂小小哉”

文献典籍的盛衰与社会政治环境也密切相关。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在社会历史环境中,“社会政治环境对藏书事业的影响最迅速、最突出,反映时代的特点也最明显。安定、昌盛的政治局面,自然为藏书事业提供良好的环境;反之,动荡和战乱,则必然给公私藏书带来极大的破坏和损失”。[7]因此,书籍的盛衰往往成为反映一个朝代社会政治环境好坏的风向标。胡氏认真考索了历代政治兴替与书籍的聚散亡佚,深刻认识到社会政治环境对藏书盛衰的重要影响,得出了“图籍废兴,大概关系国家气运,岂小小哉”的著名论断。

隋代牛弘在其《请开献书之路表》首次对隋之前历史上书籍亡佚的现象进行了系统总结,提出了“五厄”说:秦始皇“下焚书之令”、“先王坟籍,扫地皆尽。”此则书之一厄。“及王莽之末,长安兵起,宫中图书,并从焚烬。”此书之二厄。“及孝献移都,吏民扰乱,图书嫌帛,皆取为帷囊。所收而西,载车七十余乘,属西京大乱,一时蟠荡。”此书之三厄。“属刘(耀)、石(勒)凭陵,京华覆灭,朝章国典,从而失坠。”此则书之四厄。“萧绎据有江陵,遣将破平侯景,收文德之书及公私典籍,重本七万余卷,悉送荆州。因江表图书尽萃于绎矣。及周师人郑,绎悉焚之于外城,所收十才一二。”此则书之五厄。[8]卷四十九《牛弘传》endprint

胡应麟沿着牛弘的思路,不仅续牛氏“五厄”为“十厄”,而且在进一步总结历代藏书聚散消长的过程中提出了“八盛”和“八厄”的理论:“牛弘所论五厄,皆六代前事。隋开皇之盛极矣,未几皆烬于广陵;唐开元之盛极矣,俄顷悉灰于安、史。肃、代二宗洊加鸠集,黄巢之乱复致荡然。宋世图籍一盛于庆历,再盛于宣和,而女真之祸成矣;三盛于淳熙,四盛于嘉定,而蒙古之师至矣。然则书自六朝之后复有五厄,大业一也、天宝二也、广明三也、靖康四也、绍定五也,通前为十厄矣。 等而论之,则古今书籍盛聚之时、大厄之会各有八焉,春秋也、西汉也、萧梁也、隋文也、开元也、太和也、庆历也、淳熙也,皆盛聚之时也;祖龙也、新莽也、萧绎也、隋炀也、安史也、黄巢也、女真也、蒙古也,皆大厄之会也。”[1]卷一《经籍会通一》

胡氏所言的书籍盛聚之时都是政治环境相对安定和学术思想繁荣的时期。春秋时期,随着周天子权势日渐衰微,“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私家讲学和著述开始出现。继而诸子蜂起,百家争鸣,著述群出,私家藏书也由此兴起。西汉时期,经过汉初长时间的休养生息,至武帝时期国力空前强盛,社会承平,文化繁荣,经学、史学、文学均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为文献典藏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政治和文化条件。南北朝萧梁时期,“梁武敦悦诗书,下化其上,四境之内,家有文史”,[8]卷三十二《经籍志序》江左文献,于此为盛。隋朝立国虽短,但隋文帝灭陈统一南北,也为典藏创造了安定的社会条件。唐朝开元时期,玄宗命马怀素等人编校《群书总目》,推动了公私藏书的发展。太和时期,由于安史之乱被平定,社会经济、文化得以在较稳定的政治条件下恢复和发展,唐文宗积极访求遗文,“四部书至五万六千四百七十六卷”,公私藏书又达到了繁盛局面。庆历、淳熙则是宋代公私藏书的两个高峰。“赵宋诸帝雅意文墨,庆历间《崇文总目》所载三万余卷”,[1]卷一《经籍会通一》南宋淳熙年间编成的《中兴馆阁书目》著录典籍四万余卷。在私家藏书方面,宋代也远胜前代。

相反,大规模的社会动乱和战争则会给公私藏书造成巨大的破坏和散佚。牛弘所言的书籍“五厄”分别是秦始皇焚书、西汉末王莽之乱、东汉末董卓之乱、西晋八王之乱、南朝梁末之乱。胡氏所续补的书籍“五厄”系指隋末之乱、唐中叶安史之乱,唐末黄巢之乱、北宋末靖康之难,南宋绍定之乱。无论是上述“十厄”时期还是胡氏所说的“八厄”时期都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乱世。除了秦始皇焚书属于统治者有意的政治禁毁,其余均为朝代更替或由此引发的兵燹之祸。战乱一开,天下动荡,坟籍扫地、书坠狼烟。大量的公私藏书或在兵燹和战火中被毁,或散佚不传。

中国封建社会由于其制度自身的缺陷,难以走出“一治一乱”的怪圈,公私藏书也随之消长,呈现出盛衰聚散交相嬗递的景象。胡应麟将此现象总结为:“夫书好而聚,聚而必散,势也。”[1]卷四《经籍会通四》“第凡物盛必有衰,聚必有散,即前代帝王明公巨儒,竭天下之力畜之,而一旦且散佚而不能保。”[2]卷八十三《二酉山房书目序》胡氏囿于时代,当然不可能对这种现象做出真正科学的解释,但他深刻认识到了社会政治环境对历代公私藏书的巨大影响,无疑是难能可贵的。对此,我们是不能苛责古人的。

4 “夫书聚而弗读,犹无聚也”

胡应麟于图籍不仅勤于搜求,而且“尤嗜读书,自所购藏,几等邺架。经史子集,网罗渔猎,时有发明”,[2]卷一百十一《与王长公第二书》甚至“饥以当食,渴以当饮,诵之可以当韶濩,览之可以当夷施,忧藉以解,忿藉以平,病藉以起色”,[3]卷六十三《二酉山房记》一生勤于研读,笔耕不辍,著述宏富,故有“读书种子”之盛誉。

胡氏藏书的目的是“以书为用,枕籍揽观”,对于藏书与读书治学的关系有非常深刻的认识。胡氏在购置书籍时首先关注的是书籍的有用性,而不一味盲从宋本和书籍表面的华美装潢。“市中精绫巨轴,坐索高价,往往视其乙本收之。世所贵重宋梓,直至与古遗墨法帖并,吴中好事懸赀购访,余则以书之为用,枕籍揽观,今得宋梓而束之高阁,经岁而手弗敢触,其完好者不数卷,而中人一家产立尽,亡论余弗好,即好之,胡暇及也”。[2]卷九十《二酉山房记》

对于明代达官贵人藏书追逐“精绫锦标”、“以书为贽”的不良风气,胡氏进行了批评:“今宦涂率以书为贽,惟上之人好焉。则诸经、史、类书卷帙丛重者,不逾时集矣。朝贵达官,多有数万以上者,往往猥复相糅,芟之不能万余,精绫锦标,连窗委栋,朝夕以享群鼠,而异书秘本百无二、三,盖残编短帙,筐篚所遗,羔雁弗列,位高责冗者又无暇掇拾之,名常有余而实远不副也。”[1]卷四《经籍会通四》在胡氏看来,虽然当时藏书风气很盛,但达官贵人们藏书或“以书为贽”,或附庸风雅,反倒对于所收书籍本身漠不关心,更谈不上用于读书治学了。

胡氏指出,藏书家中有“好事家”和“鉴赏家”两类。“画家有鉴赏、有好事,藏书亦有二家。列架连窗,牙标锦轴,务为观美,触手如新,好事家类也。枕席经史,沉湎青缃,却扫闭关,蠹鱼岁月,鉴赏家类也。至搜罗宋刻,一卷数金,列于图绘者,雅尚可耳,岂所谓藏书哉”?[1]卷四《经籍会通四》胡氏认为,“好事家”藏书并非为了研读,而只是“务为观美”,装点门面。至于“搜罗宋刻,一卷数金”的雅尚者,也仅仅是附庸风雅,更难称得上是真正的藏书家。

胡应麟主张藏书是为了读书,如果藏书而不能读,也就和没有藏书无所区别了。所谓“博洽必资记诵,记诵必藉诗书。然率有富于青缃而贫于问学,勤于访辑而怠于钻研者。好事家如宋秦、田等氏弗论,唐李邺侯何许人,天才绝世,插架三万,而史无称,不若贾耽辈之多识也。扬雄、杜甫诗赋咸征博极,而不闻蓄书,雄犹校雠天禄,甫僻居草堂拾橡栗,何书可读?当是幼时父祖遗编长笥胸腹耳,至家无尺楮,藉他人书史成名者甚众,挟累世之藏而弗能读,散为乌有者,又比比皆然,可叹也!”[1]卷四《经籍会通四》

胡氏认为,治学“必藉诗书”,然而有的人尽管“勤于访辑”聚积了很多藏书,却藏而不读,既“贫于问学”,又“怠于钻研”,终其一生也未取得什么突出成就,结果湮没不闻,与史无称。相反,如扬雄、杜甫等尽管“不闻蓄书”,却因为善读书,“藉他人书史”有所成就而名垂青史。对于那些“挟累世之藏而弗能读,散为乌有者”胡氏表示了极大的遗憾。endprint

由此,他进一步指出:“夫书好而弗力,犹亡好也……夫书聚而弗读,犹无聚也……夫书好而聚,聚而必散,势也,曲氏讳之,达人齐之,益愈见聚者之弗可亡,读也。”[1]卷四《经籍会通四》他认为藏书不读,“犹无聚也”。藏书“聚而必散”,如果藏书而不读,一旦书籍流散,一切均会化为乌有。而如果藏书为用,转化为自己的思想和著作,那么藏书虽亡而犹存。

正是由于深刻认识到藏书与治学的内在关系,胡氏一生身体力行,充分利用自己丰富的藏书潜心治学,专心著述,在明万历之后“心学横流”、束书不观的空疏学风中坚持“独研索旧文,参校疑义”,[5]卷一百二十三《少室山房笔丛》提要终成一时之翘楚。明代后期文坛领袖王世贞对胡应麟“聚而能读”的思想也进行了高度评价:“世有勤于聚而倦于读者,即所聚穷天下书,犹亡聚也。有侈于读而俭于辞者,即所读穷天下书,犹亡读也。元瑞既富高世之才,竭三余之晷,穷四部之籍,以勒成乎一家之言,上而皇帝王霸之猷,先哲圣神之蕴,下及乎九流百氏,亡所不讨核,以藏之乎名山大川,间以余力游刃,发之乎诗若文,又以纸贵乎通邑大都,不胫而驰乎。四裔之内,其为力之难,故不啻百倍于前代之藏书者,盖必如元瑞而后可谓之聚,如元瑞而后可谓之读也。噫!元瑞于书,聚而讀之,几尽矣。”[3]卷六十三《二酉山房记》

总之,胡应麟在其终生的求书、藏书和读书生涯中,也不断对书籍本身的渊源流传、盛衰聚散以及藏书活动进行着深入的思考,并形成了自己的一家之言,他独特而深刻的藏书思想对后世藏书家以及藏书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参考文献:

[1] 胡应麟. 少室山房笔丛[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2] 胡应麟. 少室山房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 王世贞. 弇州四部稿续稿[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 姚士粦. 见只编[M].丛书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

[5] 永瑢等. 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6] 刘咸炘. 刘咸炘学术论集(校雠学编)[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270.

[7] 周少川. 论社会政治环境与藏书盛衰[A].文献传承与史学研究[C].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15-124.

[8] 魏征等. 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李永明 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硕士生导师。 北京,100875。

(收稿日期: 2016-10-18 编校: 刘忠斌)endprint

猜你喜欢
藏书
藏书的意义
小毛驴藏书
读书的体积
著名学者的书劫
文人藏书的故事
走近中国私人知识库—私家藏书
为巾帼藏书发先声
美普林斯顿大学获赠近19亿元巨额藏书
藏书与读书
藏书·借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