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莎
摘要: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是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作品涵盖多个文学范畴,包括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博尔赫斯因其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而闻名,其对时间等形而上问题的思考令人玩味。可惜因博尔赫斯作品朦胧难懂,鲜有人进行系统的研究。对于博尔赫斯作品中常出现的时间主题,学者主要集中研究他的短篇小说。而对于其诗歌的研究,学者则关注其中的死亡等意象、神秘主义哲学及隐喻艺术。笔者在翻阅《博尔赫斯诗选》时发现博尔赫斯的诗歌时常涉及时间,且因为诗歌体裁的独特性,与其短篇小说中的时间有所不同。因此,本文将围绕瞬间、百无聊赖的时间段和历史三方面,探求博尔赫斯诗歌中的时间书写,并追寻其中包含的生命思考。
关键词:博尔赫斯;时间;生命
博尔赫斯是个对时间很敏感的人,细微地觉察着瞬间、体味着历史,共时和历时在他身上并存。翻阅他的诗集,不难发现时间是他诗歌的一大主题。
译者陈东彪先生在《作为诗人的博尔赫斯》中说:“也许我们可以说,例如,庞德或萨特是注定的二十世纪作家,他们属于现在,甚至不如说属于未来。然而博尔赫斯几乎不是一个必然的存在,他仿佛是一个来自过去的人物,一个时光旅行者,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博尔赫斯不属于现在,但更可以说博尔赫斯几乎也不属于时间。他站在时间之外(他对于自己必将随时间流逝,这一可悲的宿命,抱着一种微笑的怀疑,超然和嘲弄)”。正如陈东彪先生所言,博尔赫斯绝不被某一时期局限、束缚,而是在时间之流中随意游走,时而驻足,时而畅游。
博尔赫斯在英译版诗选的前言中猜想歌德的“一切诗歌都是偶成的诗”“或许是在暗示诗歌萌生于一个特定的人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所感受的东西。至于我,我足可宣称本书中的每一首诗均起源于一个特殊的心境,起源于它本身所有的一种必然性”。从博尔赫斯之言可知他的诗歌多是自己在特定时刻的感受,其诗歌的灵感和源泉与时间密不可分。
对时间敏感的博尔赫斯善于抓住瞬间,描述瞬间的变化,并细腻而真实地抒发或个人化或普遍性的感受。在《余晖》中,博尔赫斯描绘日落时“是最后那绝望的闪耀/它使原野生锈/此刻地平线上再也留不下斜阳的喧嚣与自负”的场景。“生锈”是个动词,让人感受到最后的余晖区别于破晓时颇有生机的金黄,是一种的残留和衰败的铁锈红,给人时间流逝的“不安”和对即将到来的“黑暗”的“恐惧”。“再也留不下斜阳的喧嚣与自负”一句应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在描绘余晖时刻的斜阳在时间的推移中,一点点失去其自负的资本——光线的客观现象的同时,也渲染了人在余晖时主观感受——随着一切将笼入黑暗的寂静,人的内心也趋于内敛和平静。在一定程度上,斜阳不再喧嚣与自负可视为诗人的移情。博尔赫斯在此诗中说:“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有多难”,但他成功地抓住了余晖消失的瞬间——“它突然间停止/在我们觉察到它的虚假之时/就像一个梦破灭/在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将光灭之迹类比梦醒之时。未必人人都曾细致体味余晖与夜幕交替的瞬间,但或多或少都有过梦醒的体验。博尔赫斯巧妙地借此与人分享他在余晖消失的瞬间的感触。《庭院》一詩中,博尔赫斯也展现了他敏感捕捉时间瞬间变化的才能——“夜幕降临/庭院的两三种色彩渐感疲惫”。“疲惫”一词运用拟人的手法,形象地描绘出夜幕降临时色彩饱和度、对比度的降低,庭院中原本的两三种色彩失去鲜艳的光泽,似乎要被夜幕的黑蓝所融为一体。博尔赫斯对瞬间光线变化的细腻把握不禁让人联想到莫奈为代表的印象派画家,不过相比静态的画作,博尔赫斯借助诗歌语言的流动感,为我们展现光线变化的过程,弥补了画家对只能定格瞬间光线的遗憾。
如果瞬间的捕捉与表达靠的是敏感,那么描绘一段平淡的百无聊赖的时间则需要诗人更为细腻、灵敏的感觉。《在约瑟夫·康拉德的一本书里发现的手稿》:“水呈现出无限的纹理,/而在徘徊的独木舟上,仰望着星星/人用一支烟量出了闲散的时间”,时间本因其闲散无事,难以和人分享期间的状态和感受,而博尔赫斯用无限荡开的水波写出了短暂瞬间的绵长感,用“独木舟”、“星星”、“一支烟”体现了时间的闲散和状态的悠然。众所周知,人在闲适时往往思绪飞扬,有时一恍惚后竟不知如今是何时。这“一支烟”在增添闲适的同时,也在客观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城南守灵的一夜》中“我们谈论无关的事物。因为现实更巨大/在镜子里我们是百无聊赖的阿根廷人,/被共享的马黛茶量出无用的钟点”有异曲同工之妙,用续杯的马黛茶将无聊的时间、难以打发而不禁有些难熬的守夜感受具象化,并以此暗示时间在倒茶、喝茶的动作循环中流逝。
对过去的回溯、历史的描述和想象要求作家具备对时间的宏观把控能力。关于过去、历史,笔者认为博尔赫斯的诗可分为三类。一是个人的历史,如《我的一生》总结了博尔赫斯自己有过“欢乐”也夹杂“痛苦”的一生。在诗中,博尔赫斯这样描绘他一生做过的事:“我已渡过了海洋。/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对于这些事情,博尔赫斯并没有区分哪些是他说的“靠近快乐”,哪些是他“珍惜痛苦的爱抚”,或许一件事中既有快乐又有痛苦(试想这个宁静的白人姑娘给他带来爱情的甜蜜的同时,或许曾因为身上的高傲而使他痛苦。),或许在时间的沉淀下,曾经的伤痛得到了抚慰和治愈。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这就是一切我也再见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构成了他最个人、最独特的一生。二是家族的历史,如《墓志铭——给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我的曾外祖父》、《墓志铭——给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上校我的曾祖父》,追忆先辈的英勇事迹。先辈们在“安第斯山脉”、“东岸的亲切的山岗”、“巴拉圭的炽热的沼地”、“臣服的大草原”,浴血奋战,豪气长存,“书写下战功的册页”。正如博尔赫斯在诗中所的那样,如今他的祖先是“一捧尘土”,但更是时间洗涤下熠熠生辉的“光荣”。三是民族的历史。如《罗萨斯》、《基罗加》、《猜测的诗》等诗歌通过历史人物展现民族的发展史,罗萨斯在诗中无疑是“暴君”和独裁统治的代表,其统治时期象征着阿根廷历史的黑暗和恐怖;而基罗加和《猜测的诗》中的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则是正义勇士的代表,象征着阿根廷与外族侵略者和国内反动势力的不懈抗争。《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死亡》等诗歌以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为书写对象,想象布市建立之初的景象,想象布市遭遇传染病的席卷和黑暗统治的控制,从更为开阔的视角梳理阿根廷的历史发展。宏观的历史诗歌显现了博尔赫斯厚重的历史意识,与历史虚无主义者对比,不难发现博尔赫斯在诗中不时流露出对历史无限的崇敬和温存,如《在约瑟夫·康拉德的一本书里发现的手稿》:“现在流出史前与名字。/而世界仅仅是一些温柔的朦胧。/河还是原来的河。人,也是原来的人。”《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就是沿着这条沉睡而混浊的河/开来了船舶,建立了我的故乡?/小小的彩船必定曾经上下颠覆着航行/在栗色激流中的根块之间。”猜测故乡建立之时的字里行间,透露出博尔赫斯对故乡的关切和热爱。endprint
博尔赫斯诗歌中的时间叙述包含着他对生命的看法,笔者将其归为两点。一是延续。如《博尔赫斯们》中“我的葡萄牙祖先,博尔赫斯:模糊的血亲/在我的肉体中仍旧晦暗地继续着/他们的习惯,纪律和焦虑”,无论是血液中流传的基因还是代代相传的习惯和准则,“我”无疑都是“我的葡萄牙祖先”生命的延续。正如博尔赫斯自己谈到:“诚然,我们继承了我们血统里的一些东西。我知道——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每当我朗诵英国诗时,我的声调酷似我父亲。”、“当我重读席勒的诗句时,我父亲就活在我身上。”、“我的声音是我父亲声音的反映,我父亲的声音也许比他更年长者的声音的反映。”①如果说《博尔赫斯们》一诗尚且局限于血缘亲情关系,那么《一切墓碑上的铭文》 则跳出血缘关系,站在人类生命延续的高度。“这时候你自己就是那些不曾生活在/你的时代的人们具体的延续/而别人将是(现在也是)你在尘世的不死”,以此宽慰那些“盲目地追求永生”的“专横的灵魂”。二是循环,如《循环的夜——给西尔维纳·布尔里奇》。博尔赫斯在此诗以“毕达哥拉斯勤奋的弟子们知道”作为开头和结尾,形成了诗歌形式上的重复。借助形式,博尔赫斯在内容上对循环进行进一步的探求。“毕达哥拉斯勤奋的弟子们知道:/星辰与人都一遍遍往復循环”、“不知道我是否会在下一个循环里/归来,像循环小数那样归来;/但我知道有一个晦暗的毕达哥拉斯轮回/一夜夜总把我留在世上的某处。”这似乎有些魔幻色彩,让人有些难以理解。博尔赫斯在诗中为读者留下了解读的线索:“写下这行诗的手将再生于同一个/子宫”、“在我的肉体中,不断归来的是永恒”。“子宫”、“肉体”两词不禁让人联想到生命。若将此与生命的延续相联系,那么循环就不言而喻了。正如博尔赫斯所说:“我要说,我相信不朽:不是个人的不朽,而是宇宙的不朽。我们将永垂不朽。我们的肉体死亡之后留下我们的记忆,我们的记忆之外留下我们的行为,留下我们的事迹,留下我们的态度,留下世界史中这一切最美好的部分”。②
无论是延续还是循环,时间都和生命联系在一起。或许,正因生命,时间更显厚重,而成为博尔赫斯诗歌的一大主题。
注释:
①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口述》(黄志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32.
②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口述》(黄志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34.
参考文献:
[1]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诗选[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2]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口述[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3]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话录[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endprint
北方文学·上旬2017年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