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 田 豊
粟特语摩尼教文献中所见10至11世纪的粟特与高昌关系*
吉 田 豊
本文蒐辑三件发现于吐鲁番的摩尼教文书,以揭示公元10—11世纪间粟特地区与天山东段地区吐鲁番盆地绿洲国家之间的交流关系。前一件文书记述了由粟特地区输入棉布,后两件则证明了撒马尔罕和吐鲁番两地摩尼教徒之间的通信联系。吐鲁番发现的新波斯语文献很可能代表了居住在萨曼王朝或黑韩王朝统治时期的撒马尔罕的摩尼教徒的著作。柏孜克里克书信B是由一位摩尼教主教寄送的,他的居住地是撒马尔罕附近的Tūdh城,发信事由是祝贺新年。收信人是住在高昌的摩尼教师阿利牙满普罗(Aryāmān Puhr)。由此可以推测,11世纪前期撒马尔罕的摩尼教徒是处在一位驻锡高昌的慕阇的统辖之下的,其教会中心很可能就在今天考古学家所称的高昌故城K遗址。最后讨论围绕摩尼教书信i、书信ii的几个问题,其内容涉及纳迪姆所记述的穆克塔迪尔治下时期(908—932)摩尼教徒被从美索不达米亚驱逐这一史实的大背景。
粟特语; 摩尼教; 吐鲁番(高昌); 撒马尔罕; 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的鼎盛时期无疑是在唐代,无数的外邦人,尤其是胡人(Sogdians)来到中国,侨居在长安、洛阳等地,以“胡”字冠名的林林总总物品,诸如“胡服”、“胡食”,都深受当地人的喜爱①有关这方面的题目,E. Schafer,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 A study of T’ang exotics(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3, reprint 1985)仍是必读之作。编者按:此书由吴玉贵先生中译,先后出有三版: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薛爱华:《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很多有关丝绸之路的著作都使用大量篇幅对唐代及唐以前时期中原与西域的关系加以叙述②可举三书为代表:É. de la Vaissière, tr. J. Ward, Sogdian traders. A history, Leiden: Brill, 2005(编者按:中译本有魏义天著,王睿译:《粟特商人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如今已成标准著作,法文第三版现已出版(Histoire des marchands sogdiens, 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chinoises, Paris: Collège de France,2016)。V. Hansen, The Silk Road. A new hist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编者按:中译本有韩森著,张湛译:《丝绸之路新史》,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最新,而以森安孝夫《シルクロードと唐帝国》(东京:讲谈社,2007年)为最具内涵。,对安史之乱以后的丝路史则着墨不多。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中亚的伊斯兰化悄然发生。这很容易给人一种印象,便是伴随着伊斯兰化,丝路贸易也便达至终点。实则不然,丝路的货物交流仍在继续,10世纪前后的敦煌文书为此给出的证据不一而足,来自伊斯兰西方的货品屡见于记载*荣新江:《于阗花毡与粟特银盘——九、十世纪敦煌寺院的外来供养》,《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263—277页。。对于另一座绿洲名城高昌,则由波斯作家加尔迪齐所撰《记述的装饰》(Gardīzī’sZaynal-Akhbār,约成书于1049—1052年间)为西回鹘王国可汗留下来这样一段记录:“可汗的宫阙地面铺毡,毡上覆以穆斯林的地毯。”*参A. P. Martinez, “Gardīzī’s two chapters on the Turks”, Archivum Eurasiae Medii Aevi, Tomus II, 1982, pp. 109-175, 尤其是第135页。承森安孝夫教授垂告,据《宋会要辑稿》卷197第7720页记载,龟兹回鹘,“其宰相着大食国锦彩之衣”。吐鲁番考古发现的纺织品中的确有伊斯兰世界的织物产品遗存,可为上述记载提供实物例证*K. Sakamoto, “Two fragments of luxury cloth discovered in Turfan: Evidence of textile circulation from West to East”, in: D. Durkin-Meisterernst et al. (eds.), Turfan revisited—The first century of research into the arts and cultures of the Silk Road, Berlin: Dietrich Reimer Verlag, 2004, pp. 297-302.。
本文荟集三件以粟特语写下的摩尼教文本,旨在揭示10至11世纪粟特与高昌两地之间的交流关系。
首先,让我们看一件未刊的现存柏林的吐鲁番特藏中的文书残片Ch/U 6879*参看Ch. Reck, Mitteliranische Handschriften. Teil 1. Berliner Turfanfragmente manichäischen Inhalts in soghdischer Schrift (Verzeichnis der Orientalischen Handschriften in Deutschland, Band XVIII, 1), Stuttgart: Franz Steiner Verlag, 2006, p. 282, no. 394。,其大有研究旨趣之处在于其中的swγδ’nywš’yny“粟特緤布”一词。这个写本书于一张原来抄有汉文《大般若经》旧纸的背面,残片尺幅为21.6×11.2公分。从残存部分的尺寸判断,原纸完整高度应在26公分左右。因为残缺严重,今已无法提供粟特语全文的译文,但是其摩尼教文献的属性仍然可以确定,即写本中出现的δyn’’βr’’y“电那勿”一语,义为“选民,摩尼教僧侣”。根据研究,绝大多数粟特语摩尼教文献出自10至11世纪*有关吐鲁番出土的摩尼教写本的年代,可以参考所谓摩尼教历书,有粟特语和回鹘语两类,迄今如下各件的年代已有学者提出:(一)粟特语部分,(1) M796=929—930年,(2) 大谷文书 6191=932—933年,(3) M148=984—985年, (4) M5268=1000—1001年;(二)回鹘语部分,(5) Ch/U 6932=988—989年,(6) U495=989—990 年,(7) 黄文弼《吐鲁番考古记》No. 88=1002—1003年。粟特语写本,请参看Y. Yoshida, “Buddhist influence on the bema festival?”, in: C. G. Cereti, M. Maggi and E. Provasi (eds.), Religious themes and texts of pre-Islamic Iran and Central Asia. Studies in honour of Professor G. Gnoli on the occasion of his 65th birthday on 6th December 2002,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Verlag, 2003, pp. 453-458;回鹘语历书,可参看J. Hamilton, “Calendriers manichéens ouïgours de 988, 989, et 1003”, in: J.-L. Bacqué-Grammont and R. Dor (eds.), Mélanges offerts à Louis Bazin par ses disciples, collègues et amis, Paris: Éd. de L’Harmattan, 1992, pp. 7-23。,则本件晚期草体写本当也不出此时间范围。
Ch/U6879文本*写本图片见:http://turfan.bbaw.de/dta/ch_u/images/chu6879versototal.jpg(2016年8月12日读取)。:
(a) 本人读为βr的字母,写本更似kr。
语译:
新僧(?)袍一件,九……三(匹)焉耆……緤布……焉耆(緤布所制),七条袴子(?)……【第5行】緤布。四新僧(?)……电那勿一人绢六匹……绢五匹造(?)袴……食单(?)一,故毡(?)……粟特緤布造袍一……【第10行】緤布五十九(匹)……又,我给出(?)十三(匹)焉耆……(疊布)。六月六日,电那勿一人绢六匹……三条袴子(?)
注解:
2.2kwrδy“袍、衫”,参景教粟特语的写法qwrθy*参W. Sundermann, “Nachlese zu F. W. K. Müllers ‘Soghdischen Texten I’, 2. Teil”, Altorientalische Forschungen 3, 1975, pp. 55-90, 有关部分见p. 85, n. 146。。这个词无疑指摩尼僧惯常穿着的白色长袍。
3.1 ’rk-c’ny“来自焉耆(城)的”。该形容词的阴性形式见于圣彼得堡写本L44行7:’rkc’nch(x’t’wnh) “焉耆(回鹘)珂敦”*Sims-Williams and Durkin-Meisterernst, op. cit., p. 18a.。
3.2wš’yny“緤布”是由辛姆斯—威廉姆斯最先释读出来的*N. Sims-Williams & J. Hamilton, Documents turco-sogdiens du IXe-Xe siècle de Touen-houang, London: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1990, pp. 56-57。另参英文本Turco-Sogdian documents from 9th-10th century Dunhuang, London: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2015, pp. 67-68。。根据现存的词语我们可以推断,这件文书的内容系为僧侣制作袍服支用纺织品的记录。类似内容的747年汉文文书《天宝六载四月十四日给家人春衣历》也来自吐鲁番*池田温:《中国古代籍帐研究》,东京: 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79年,第472页,no. 214:1 天寶六載四月十四日給家人春衣歴 已上肆人々各給緤2 常住 大及 □子 □奴 一段充衫八尺充褌3 祀奴 末如 已上両人々各給一段充衫祀奴八尺充褌4 可付緤一段充衫 胡尾子付緤一丈二尺充袴5 右件緤玖段毎段用錢貳伯貳買到用給上件6 家人春衣謹以爲案請連署 無生7 玄藏 法藏 澄,内容系一佛寺为寺院役使的作人制作“春衣”,计有衫、裈、袴三种衣装。
4kwm’n“袴(?)”。既然kwrδy有可能是“衫”的粟特语对应词,似乎可以将kwm’n与于阗塞语kaumadai“袴”比较*参H. Bailey, Dictionary of Khotan Sak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p. 58b。,但是应该承认仅有音韵上的近似性*也可以比较梵语kaupna,其汉文义为裈,参荻原云来:《汉译对照梵和大辞典》,东京:铃木学术财团,1979年,第382页b栏。并参下文kwmp’n 的讨论。。
5 ’yw’’x(r.)[ ] “新僧(?)”,详前文注2.1。
6prt丝绢(?)*Sims-Williams and Durkin-Meisterernst前引字典, p. 144a将 prt 译为roll of cloth“匹布”,但加引号表示存疑。他们也提及Lüders的著作。prt在本文中前后共3次出现,均与电那勿(δyn’’βr’’y)相关,看来,棉布、丝绢的支用跟新僧和普通僧侣的等级有关。。我认为这个词是梵语词pta的粟特化形式。尼雅文书中所见的俗语pta以及有关形式,见H. Lüders的考证:“Textilien im alten Turkistan”,APAW, no. 3, Berlin, 1936, pp. 24-28。至于附赘的r用以音写印度语的卷舌音,可据粟特语kwrty转写kti“千万”以及pwrny’nyh转写puya“功德、福田”的例子类推。
8.1xw’nš’y“食单”(?)。这一语译仅是一个猜测,依据是假如可以把这个词看作一个复合词,其中的xw’n就可以看作是来自中古波斯语,本义为“桌子”,但为摩尼教粟特语、回鹘语所承用,意义引申为“摆放食物的桌面、圣餐聚会”。xw’n的汉文对应形式,最近由王丁在《下部赞》中甄别出来*Wang Ding, “Tablecloth and the Chinese Manichaean hymn Shou shidan ji 收食單偈”,《東方學研究論集: 高田時雄教授退職記念(日英文分册)》,京都:臨川書店, 2014年, pp. 438—454。。不过,另一个可能是,假如xw’n代表中古汉语“冠”(高本汉构拟 *kuan)的音写,则xw’nš’y可以是一个表示“头饰、冠”的汉语词。但是,我找不到一个音韵上接近š’y的汉语词。
8.2w(r)[nh]“毡”是基于巴黎藏伯希和文书Pelliot sogdien 19的wrnh一词的复原尝试,参E. Benveniste,Textessogdiens, Paris 1940, p. 232*柏林藏未刊粟特语医药写本So 14822的wrn’ 似为同一个词。.
11.1δβrw,拙译“我给出”是基于猜测δβrw有可能是δ’βrw的笔误。着眼于无人称中性过去式xwrtw“被吃掉(it was eaten)”(见于穆格山文书*参Y. Yoshida, “Sogdian”, in: G. Windfuhr (ed.), The Iranian languages, Windfuhr (ed.), London: Routledge, 2009, pp. 279-335, esp. p. 301。),δβrw也可以看作是*δβrtw“被给予(it was given)”的笔误。但无论如何,δβr- 的第一人称单数祈使态“给予”在此处上下文中都是绝无可能的。
11.2 在行11和12之间有一道划线。因为行12中有一个日期,所以这条线可能表示此前一节文字到此为止,也就是说属于比六月六日更早的一个日期的记录*这个较早的日期可能是正月六日,如果可以把接续的部分理解为下半年的出入帐历的话。正月六日正好是为时28天(即上月的初八日开始)的斋月的最后一天,历日头一天就在这一天,这是一个偶然的巧合。。
文中提及的两种緤布分别为“焉耆緤”(’rk-c’nywš’yny)*森安孝夫教授提示笔者,在一通回鹘语信札中有solmï böz“唆里迷緤”一词,唆里迷是焉耆的晚近别名。参S.-Ch. Raschmann, Baumwolle im türkischen Zentralasien,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Verlag, 1995, p. 55。和“粟特緤”(swγδ’nywš’yny)。在同时代的汉文文书中有两种緤布的名称出现:末禄緤(末禄/木鹿国产)、安西緤(龟兹产)*E. Trombert, “Une trajectoire d’ouest en est sur la Route de la Soie”, in: La Persia e l’Asia centrale de Alessandro al X secolo, Roma: Accademia nazionale dei Lincei, 1996 (Atti dei convegni Lincei 127), pp. 205-227.。 拙见后两者正是粟特语文书中提及的緤布,焉耆(Ark)位于龟兹东面,在唐代被称为安西*参前揭Trombert论文,p. 225。。西域西半部分生产的棉布,中国人既可以称为末禄緤,也未尝不可叫它粟特緤。在Ch/U 6879文书记录者的心目中,两种緤布的来源地分别是粟特、焉耆。前者当来自于粟特,或至少经粟特地方转运到中国*在西域,每一个重要的绿洲城市都有可能生产自己的棉布。于田附近的Phema(媲摩)就有闻名遐迩的“绀城细緤”,参前揭荣新江文,第271页。又见荣新江:《真实还是传说——马可·波罗笔下的于阗》,《西域研究》2016年第2期;Rong Xinjiang, “Reality or tale? Marco Polo’s description of Khotan”, Journal of Asian history 49, 2015, pp. 161-174, esp. p. 171。,文书为粟特与吐鲁番之间的贸易往来留下了记录。
在结束本节之前,我顺带征引一件大谷探险队得自吐鲁番、现藏旅顺博物馆的粟特语摩尼教文书LM20 1514/528*旅顺博物馆、龙谷大学主编:《旅顺博物馆藏新疆出土汉文佛经选粹》,京都:法藏馆,2006年,第160页。。文书为残片,现存5.9×38.3 公分,可以推测写本左半部分约有四分之三已经佚失,仅有一两个字可见。粟特语写本书于汉文佛典《大般若经》抄本的背面*行12之后留空,后接两行以及不完整的几行文字,因文字仅存开首的几个字母,且内容与前面的主要文本关系不明,在此暂不予讨论。。
LM20 1514/528背面文本与语译:
prt’y可能跟prt是同一个词,或者也可能是其派生形式。’yw’x’[ ]可与’yw’rx’ny等词比较。kwmp’n也许是前文讨论过kwm’n的一个异写。
旅顺博物馆收藏的另一件大谷探险队收集品LM 20 1552 (23) P. 22. 9,是一个大小为11.0×27.0公分的纵幅写本*这个残片我曾经刊布过,见吉田豊:《旅顺博物馆所藏のソグド语资料》,旅顺博物馆、龙谷大学编:《〈中央アジア出土の佛教写本〉国际学术会议》,大连:旅顺博物馆/京都:龙谷大学佛教文化研究所西域文化研究会,第39—53页,特别是第41—44及53页。,单面书写,背面空白,纸张由至少两张纸粘贴为一卷。内容上的摩尼教属性系由典型语汇确定,如’δwwkry’ncmn“二部教团”、δy-np’šytpryšty-(t)“护法诸天使[angels protecting the (Manichaean) religion]”*这两个粟特语词见于吐鲁番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发现的摩尼教教务书信,详后文。。作为在吐鲁番地区发现的摩尼教写本文献,其年代可能是在10世纪。写本使用晚期草体书法,也与这个定年相符合。遗憾的是写本保存状况不佳,残断严重,对勘定内容影响很大。如前所述,写本系单面书写,说明是很高级的文字制作,情形与柏孜克里克发现的两件摩尼教书信正同,其中文字表述中亦颇有平行处。
LM201552(23)P.22.9:文本:
1 [ ](.m.. ZY s)[ ](....)[ ]mγwnw
2 [mδy-c]yk’δw wkry’ncmnao βγ’nyk’nt’c ZY sγtm’nw
4 [’yšwy ](r) o Z(Y)[ mγw](n) δy-np’šyt pryšty-(t)[]
5 [prn ZY w’xšykt? ]ptnw smr[kn](δ)[h]c
6 [ ](..)’x[ ]
(a)最后的字母n上划有一道短线,用意不明。So 11500中我们也见到同样的一个位于词尾的n字母长撇上面的线。So 11500显然属于在此讨论的旅顺博物馆藏写本。A. Benkato博士垂教笔者,So 20226和So 11500是同件写本的两个断片。这三件残片所保留下来的,就是本文讨论的一通寄给一位回鹘可汗的书信。 (b) 字母z的下面有两点。(c)字母δ(lamed)典型的上半部分可见,可据以拟补这个δ。
语译:
整个二部教团咸集于此,与圣众、群[……及]善友一道,以救赎之主夷数的[……],[……所有]护教天使,[护教神灵……]撒马尔[罕]城
注解:
2.1 [mδy-c]yk“(停留)于此”。这仅是猜测,读 [tδy-c]yk“(停留)于此(与你一道)”同样是可能的。
2.2 ’δwwkry’ncmn“二部教团”。这个复合词此前已见于柏林藏吐鲁番文书M 697A和由本人释读的两通柏孜克里克的书信*有关我对这3通柏孜克里克书信的释读,详下文。。这个术语有回鹘语形式ikianman,Peter Zieme释为“(由男女信众构成的)两个教部”*见Peter Zieme, “Ein uigurischer Text über die Wirtschaft manichäischer Klöster im uigurischen Reich”, in: L. Ligeti (ed.), Researches in Altaic languages (Bibliotheca Orientalis Hungarica 20), Budapest: Akademiai Kiadó, 1975, pp. 331-338, 特别是pp. 332-333。。科普特语摩尼教经典Kephalaion 87支持这种理解:“神圣教会由两种形式组成:众兄弟、众姐妹。”*参I. Gardner, The Kephalaia of the teacher, Leiden: Brill, 1995, p. 225。A. van Tongerloo意见不同,他主张“二部”的构成成分是僧、俗二界*A. van Tongerloo, “L’identité de l’église manichéenne oriental (env. 8e s. ap. J.-C.). La communauté des croyants: ir. hnzmn/’njmn, ouig. anăm(a)n”, Orientalia Lovaniensia Periodica 12, 1981, pp. 265-272, esp. p. 272.。
3βγ’nyk’nt’cZYsγtm’n[ ](t) šyrxwz-yty’pryw“与圣众和整个……善友一道”。这一表达可能指称摩尼教僧俗一切众*如果此说成立,则为前文所述van Tongerloo对’δw wkry’ncmn 的解释提供了支持。然而,教史中对男女僧众的二分法概念,不仅见于摩尼教,佛教也有“二部僧”的说法,因此我仍然维持己见。。
3—4 ’n-’wy-n’kwxwβw[’yšwy] “救赎之主夷数”。拟补’yšwy的依据是柏孜克里克书信A行76与106中出现的同一复合词’nz-’wn’yxwβw’yšwy。就介词pr和’yšw的复合构词,可参见prxwβw*书信B中,该字写作xwβw。’yšwyfrm’nwδstwβry(柏孜克里克书信A行19; 柏孜克里克书信B行77—78)“据有我主夷数所赋予权威之人”*比较 pr xwβw’yšwy-y δstwβry(柏孜克里克书信B行13—14)“据有我主夷数所资权威之人”。, 因此为残文部分拟补[’yšwyδstwβr](y)似有根据,但最后一个漫漶的字母似为r而不像是y。
4—5 拟补的依据见mγwnwδyn-p’šytwpryšt’kt(y)[prn]ZYw’xšykty(柏孜克里克书信A行77—78),“所有护教天使,护教神灵”。
5.1ptnw“城”,这个粟特词借自印度语pattana,在摩尼教、佛教粟特语文献中都有使用,已化为粟特语汇的一员。
5.2smr[kn](δ)[h] 撒马尔罕这个地名的粟特语本名sm’rknδh曾出现于“粟特古信”之二的封缄部分。其形容词派生形式见于“粟特古信”之二、穆格山文书和拉达克题铭*在哈萨克斯坦库勒塔佩(Kultobe)发现的上古铭文中已见撒马尔罕的名字,其形容词形式拼作symrkntc,见N. Sims-Williams with F. Grenet and A. Podushkin, “Les plus anciens monuments de la langue sogdienne: Les inscriptions de Kultobe au Kazakhstan”, Comptes rendus des séances de l’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 2007, pp. 1005-1034。有关δ在早期铭文中用t字母书写的现象,参见N. Sims-Williams, “From Aramaic to Manchu: Prehistory, life and after-life of the Sogdian script”,荣新江、罗丰主编:《粟特人在中国:考古发现与出土文献的新印证》,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414—421页。,均写作sm’rknδc,唯独穆格山文书A14出现两次smrknδc*对有关文本的释读,参:(1) 粟特古信II:N. Sims-Williams, “The Sogdian Ancient Letter II”, in: M. G. Schmidt and W. Bisang (eds.), Philologica et Linguistica, Pluralitas, Universitas. Festschrift für H. Humbach zum 80. Geburtstag, Trier: Wissenschaftlicher Verlag, 2001, pp. 267-280; (2) 穆格山文书: V. A. Livshitz, Sogdian epigraphy of Central Asia and Semirech’e, London: SOAS, 2015; (3) 拉达克题铭:N. Sims-Williams, “The Sogdian inscriptions of Ladakh”, in: K. Jettmar (ed.), Antiquities of northern Pakistan, vol. 2, Mainz: Philipp von Zabern, 1993, pp. 151-163 + plates。。该词在写本中残佚,但从现存的smr- 推测,其后出现δ字母的词,舍smr[kn](δ)[h]也恐无其他了。
文书中提及撒马尔罕,这一点很可能是暗示,撒马尔罕或者是发出地或者是收达地,进而撒马尔罕和高昌两地的摩尼教徒之间的交往关系也就得到了确认。撒马尔罕地区存在有摩尼教团的事实,此前有史料记载,同时代的伊斯兰史家纳迪姆(Ibn al-Nadm,932—990)和比鲁尼(Al-Brn,973—约1050)在著作中都见证了这一史实。《世界境域志》dal-lam,成书于982/983年)也提到撒马尔罕的摩尼教活动*以上三条伊斯兰史料的英译,见J. Reeves, Prolegomena to a history of Islamicate Manichaeism, Sheffield/Oakville: Equinox Publishing, 2011, pp. 227-230。。此事的背景应是巴比伦的摩尼教徒遭遇厄运,在穆克塔迪尔当政期间(908—932)被驱逐到撒马尔罕,为此西回鹘王国的一位君主深感忧心。伊本·纳迪姆《群书类述》有如下记录*Reeves前引著作,p. 228。:
他们最后一次露面是在穆克塔迪尔治下时期的呼罗珊附近。因为要保全性命,那些留下的人销毁了个人物件,在那个地区东西飘泊。(也许)大约有五百人一起流落到撒马尔罕。后来他们的事业为人所知,呼罗珊总督决定处死他们。中国王——我想(其实)是九姓回鹘的首领——得知此事,就派遣使者去告诉他:“在朕的国内,穆斯林的人数要比贵国所有的朕之宗教的信徒多。”他发下誓言,倘若呼罗珊总督胆敢杀掉一个人,他就会杀绝所有在他国家的穆斯林。他(还许下诺言,)将拆除所有清真寺,在全国设立观望哨卡,以缉杀穆斯林。呼罗珊总督遂放弃初衷,不再加害他们,转而以接受他们缴纳人头税(jizya)为妥协。
因为纳迪姆的《群书类述》一般认为成书于公元987年,他所记载的九姓回鹘君主就应该是西回鹘可汗当中的一位,而那个时代他们都是摩尼教的支持者。
1981年,柏孜克里克石窟发现了3通粟特语、5通回鹘语书信,其中3通粟特语书信是由笔者整理公布的*吐鲁番地区文物局、吉田豊:《吐鲁番新出摩尼教文献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3—199页。。3通粟特语书信被称为书信A、B、C。书信A尺幅最大,高26公分,长268公分,文字有135行,卷子左端严重损毁。书信B存79行,高26公分,长133公分;书信C高30公分,长45.5公分,两者均保存状况良好,几乎是完整无损。书信C书写于一张整幅的纸张上,A、B则是多纸粘接而成的卷子。书信A不同于B、C的一大特点,是其中行25—26之间插入一幅彩绘工笔画(miniature),描绘的是一顶慕阇的头冠,两侧各立一位乐伎。细审纸张,这幅工笔画系另外在一张纸上单独绘制的,然后粘接进写本卷子。
(一)书信的年代*本节是此前本人所作论文有关部分的一个修订本:Yutaka Yoshida, “Manichaean Sogdian letters discovered in Bäzäklik”, in: Annuaire résumé des conférences et travaux (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 Section des sciences religieuses) Tome 109, 2000-2001[2002], pp. 233-236。
书信C是一个名为沙畏思普罗(š’γwyspwxr)的僧侣寄给他的长老花儿扎德(xw’rz-’δ’k’)的,在内容上较其他两通书信更为私人化一些,提到了19位发信人熟识的人,回鹘语名字有寅住毗伽地略老爷(’yncwpylk’tyr’kxwβw)等等,最后请求收信人向他们转达问候。书信A和B的收信人都是末阿利牙满普罗(mr’ry’m’npwxr),他是摩尼教会的“东部慕阇”(xwrsncykmwz’k)。两信的主要内容都是为了庆贺新年,在对慕阇极尽称颂赞美之能事的用词上也如出一辙。两信都多处钤有深红色的戳印,表明更为正式。不同之处在于书信A主体由对新年的吉祥祝福构成,而书信B则条列发信人与他的法侣同人在斋月(cxš’ptm’x)期间的法事活动;斋月是阴阳历新年前的12月。
当最初整理刊布这组书信的时候,对年代问题我只作了比较笼统的处理,将之放在10世纪后半段,理据采用的是塔基扎德(Taqizadeh)的纪年研究。他认为,在10世纪末的西回鹘王国历法中,斋月前移一个月,此外别无可以更确切断代的线索*摩尼教历法的斋月最初落在中国阴阳历的正月,见Taqizadeh apud Henning, “The Manichaean fasts”, JRAS 1945, pp. 146-164, esp. p. 160。书信A和B本来应有纪年,但因A写本尾部残断佚失,B只存留了“写于Pushnu(pwšnw)月(或正月)六日莫日”,太过宽泛,无法复原准确日期。。不过,森安孝夫教授提醒我,书信C中出现的一个回鹘语人名Isigdgü Totoq Ögä(’ysyk’δkwtwtwγ’wyk’)同样出现于所谓木杵文书(又称杭棒文书)I与III号,年代分别为1008年、1019年。他主张两处的同名人实为同一人*他的这一主张见吉田豊、森安孝夫:《ベゼクリク出土ソグド語·ウイグル語マニ教徒手紙文》,《内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15,2000年,第178页。。遵循森安教授的提示,我比对了柏孜克里克3通书信和2件木杵文书中的人名*木杵是建筑佛塔时的奠基纪念物,上书施造功德主的名字。有关吐鲁番回鹘语木杵文书的研究,请参T. Moriyasu, “Uighur Buddhist stake inscriptions from Turfan”, in: L. Bazin and P. Zieme (eds.), De Dunhuang à Istanbul. Hommages à J. R. Hamilton, Turnhout: Brepols, 2001, pp. 149-233。,发现除了森安教授指出的一个名字,还有另外三个人名重合出现于两组文书:(1) 合都督于伽(Alp Totoq Ögä ’lptwtwx’wyk’,书信A 和两件木杵文书), (2) 萨里拔施达干(Sarïγ Baš Tarqansryγp’štrx’n)*在此我声明放弃旧读法Sarïγ Bars Tarqan (sryγprs trx’n),接受森安的读法Sarïγ Baš Tarqan。以及 (3) 乌苏密施邓林(Asmïš Tängrim ’’smyštnkrym)*森安读为Ašmïš,而就Asmïš的读法,参见Sims-Williams and Hamilton, Documents turco-sogdiens du IXe-Xe siècle de Touen-houang, p. 59。(见于书信C及1008年木杵文书)。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合都督于伽。书信A(行123)提及他是一位地位仅次于回鹘可汗的官人,为高昌平信众的首领,也就是与驻锡高昌的教道师同在一地:“(你所在之)地,外面(对世俗事务抱有尊重之心,)[听者的尊首] 合都督于伽”(tδyβyk(k)[yr’nwnγwš’kptw]’lptwtwx’wyk’)。木杵文书中提及的回鹘大臣有一个同名的:“高昌城长合都督于伽”(木杵文书I,行18)、“宰相合都督于伽乃吉祥的高昌国的元首”(木杵文书III,行3—4)。由此可以推断,合都督于伽曾于1019年顷由高昌城长擢升为高昌一国之宰相。虽然无从得知合都督于伽在书信A里的官衔是什么,但从上述三个人名都出现于书信C和木杵文书I这一事实,我们可以推断柏孜克里克的3通书信必定在年代上接近于木杵文书I的年代,即1008年,而与木杵文书III的1019年稍远*不过话说回来,正如Sundermann 认为的那样,在木杵文书III中提及的那位可汗Kün Ay Tängridä Qut Bulmïš Uluγ Qut Ornanmïš Alpïn rdämin Il Tutmïš Alp Arslan Qutluγ Köl Bilgä Tängri Xan 治下时代,不仅佛教广为传布,摩尼教文献也很兴盛,因此柏孜克里克书信的性质当置于这一历史背景之中加以考量。见Sundermann, “Iranian Manichaean Turfan texts concerning the Turfan region”, in: A. Cadonna (ed.), Turfan and Tun-huang. The texts, Florence: Leo S. Olschki Editore, 1992, pp. 63-84, 特别是p. 70。。书信B纪年记录有“于正月六日莫日”的残留,案之于中国古历,契合的日期为1007年(1月27日)、1010年(1月23日)以及1014年(2月8日)。无论如何,所有3通柏孜克里克书信的年代都应落在11世纪前期*这一定年无疑也适用于与3通粟特语书信同时同地发现的5通回鹘语书信。。
(二)Twδkδ:书信B提及的送达地
西回鹘王国有两个都城,冬都高昌(今吐鲁番)和夏都北庭(今吉木萨尔)。书信A记录了回鹘可汗与阿利牙满普罗一起共度新年,可以想象他们当时居停在高昌。同样也是书信A记述了王子们、公主们和其他王室成员与寄信人在一处(行125—127)。这很明确地指向一个事实,即书信A的发出地点是北庭。根据书信C提到一些有回鹘语名字的人从发信人的居停地离开这个事实,似乎可以合理地推测,这通信是发自西回鹘王国疆域之内的某地。在这一点上,书信B跟另两通书信有所不同,它没有提及任何回鹘人名。这暗示书信B的发出地位于西回鹘王国之外。事实上,书信B(行70)提到了发出地twδ-kδ:“又一次在此,Tdh城的保护神”(mδymstwδ-kδcykwprn-w’xšykw)。在2000年发表的研究中,本人曾提议将twδ与伊斯兰史料中提及的地名Tdh勘同,该地距离撒马尔罕3法尔萨赫(换算约18公里)*参W. Barthold, Turkestan down to the Mongol invasion, 2nd ed., London: Luzac, 1958, p. 132(编者按:巴托尔德著,张锡彤、张广达译:《蒙古入侵时期的突厥斯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53页,该地名音译为“图德”)。粟特语人名twδ’yc有可能是由这个地名派生而来。参N. Sims-Williams, Sogdian and other Iranian inscriptions of the Upper Indus, vol. II, London: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1992, p. 74。。
后来通过Dodge的《群书类述》英译本,我得知纳迪姆曾提到过粟特地区有一个名为Tūnkath(twnkθ)的地方,当时有不少摩尼教徒居住,所以我又提议将twδ-kδ与纳迪姆的twnkθ勘同。至于拼写上的歧异可以阿拉伯字母n(nūn)、δ(dhl)因形似容易混淆来解释,正确写法当是*twδkθ。
这些人(摩尼教徒)人称阿扎拉,住在鲁斯塔格、撒马尔罕、粟特,屯卡特尤其多。*B. Dodge, The Fihrist of al-Nadīm: a tenth-century survey of Muslim cultur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0, p. 803.
在注解中,Dodge推论说,twnkθ的地理位置在柘枝(Shash)或石国(Tashkent)境内。后来,森安与本人发现了一件回鹘语摩尼教写本,当中提及一些中亚怛罗斯(Semirech’e,Talas)的供养人,文本的年代也可以追溯到11世纪前期*T. Moriyasu, “Four lectures at the College de France in May 2003. History of Manichaeism among the Uighurs from the 8th to the 11th centuries in Central Asia”, in: T. Moriyasu (ed.), World history reconsidered through the Silk Road, 大阪大学21世紀COEプログラム「インターフェイスの人文学」,2003, pp. 23-111; 吉田豊:《シルクロード出土文献における言语变化の年代决定──ウイグル语文献中の借用形式の例から──》,《Ex Oriente》(《大阪外国语大学言语社会学会志》)11,2004年,第3—34页。。由此本人的twδ-kδ=twnkθ说似乎得到一种史实上的支持。不过,此后我得知Dodge对那段阿拉伯史料的释读仅是一种说法,此外还有不同的解读。
(1) 摩尼教徒被称作阿扎利,住在撒马尔罕、粟特的村庄里,嫩卡特(N那里尤其多。(Flügel译文)*G. Flügel, Mani, seine Lehre und seine Schriften. Ein Beitrag zur Geschichte des Manichäismus aus dem Fihrist. Leipzig: Brockhaus, 1862, p. 106.
(2) 纳迪姆说道,当时在撒马尔罕、粟特特别是大约叫那维卡特(*Nawēkaθ)的地方住有摩尼教徒。那维卡特更可能是撒马尔罕的那拂卡德卡里施(Nawqad Quariš),位于Nasaf和石城Kiš之间(...),不很可能是Shāsh、lāq地区的弩卡特(Nūkath)。(Sundermann说)*W. Sundermann, “Ein manichäischer Lehrtext in neupersischer Sprache”, in: L. Paul (ed.), Persian origins—Early Judaeo-Persian and the emergence of New Persian,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Verlag, 2003, pp. 243-274, esp. p. 244.
(3) 滞留呼罗珊地区的摩尼教徒住在撒马尔罕、粟特特别是在那维卡特地区。(de Blois说)*见F. de Blois, apud de Blois and Sims-Williams (eds.), Dictionary of Manichaean texts. Vol. II. Texts from Iraq and Iran, Turnhout: Brepols, 2006, pp. 26-27, 82-83。
(4) 被称为阿扎拉的人住在撒马尔罕、粟特特别是那维卡特的乡下。(Reeves前揭著作, p. 229)
从以上引文可见,Dodge读为twnkθ的地名也曾被其他学者读为Nawēkath(nwykθ)等等。不过很遗憾,有关地望迄未得到确定*因为回鹘语文献支持在怛罗斯有过摩尼教徒活动的推断,森安和本人提议将Nawēkath 与见于穆格山文书的nwykt勘同,参吉田豊、古川摄一:《中国江南マニ教绘画研究》,京都:臨川书店, 2015年,第35页。一般认为,nwykt的地望在今天的红列奇卡(Krasnaya Rechka,即唐代的新城,见《皇华四达记》),位于楚河左岸,参V. Livshitz, Sogdian epigraphy of Central Asia and Semirech’e, p. 22及note 3。另参看P. B. Lur’e, “O sledax manixeizma v Srednej Azii”, in: P. B. Lurje et al. (eds.), Sogdijcy, ix predšestvenniki, sovremenniki i nasledniki, St. Petersburg: Izdat. Gos. rmitaža, 2013, pp. 219-251, esp. p. 251。,但一般认为是在撒马尔罕一带。值得注意的是粟特这个地方,按《世界境域志》的说法,粟特的版图在当时仅在布哈拉和撒马尔罕之间这一片,比我们通常在Sogdiana这个名字之下理解的行用粟特语的地区远为狭小*V. Minorsky (tr.),Hudūd al-‘ālam. ‘The Regions of the World.’ A Persian Geography 372 A.H. -982 A.D., 2nd ed., London: Luzac, 1970, p. 113. 对粟特地理范围的这种理解,有喀什噶里的佐证:“他们(即粟特人)居住在粟特,其地处在布哈拉和撒马尔罕之间”, 参R. Dankoff and J. Kelly (eds.), Mhmūd al-Kāšγarī, Compendium of the Turkic Dialects (Dīwān Luγāt at-Turk),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inting Office, 1982-1985, p. 352.。无论如何,撒马尔罕附近的这个Tūdh城更可能要在纳迪姆所说的“撒马尔罕地面”求之,而不很可能是那维卡特(Nawēkath)。由此可以断定,书信B是由撒马尔罕寄往吐鲁番的,因此证明了两地之间在11世纪早期存在着交通往来。
前一节的结论部分很自然地会令读者发问,在吐鲁番发现的古代文书中是否有其他伊朗语系统的文本有撒马尔罕来源。人们很快会想到那些在吐鲁番发现的用新波斯语书写的摩尼教文本可以是候选者。宗德曼对其中的一件进行了研究,他说:这件写本“极有可能是11世纪的产物,其故乡可广而言之为撒马尔罕或粟特地区”*参Sundermann, “Ein manichäischer Lehrtext in neupersischer Sprache”, p. 251。据al-Muqaddasī说,10世纪的时候,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语言已经使用新波斯语的一种变体(参Yoshida, “Sogdian”, 2009, p. 330),如此看来,其时粟特语已经江河日下了。。斯坦因在高昌故城K遗址挖到一件羊皮写本(Kao. 0111=Or. 12452D/3),所用语言为中古波斯语,因为书写材料的特性,可以推测为在撒马尔罕制作的抄本*该写本由Zs. Gulácsi、U. Sims-Williams和W. Sundermann共同研究刊布,“An illustrated parchment folio from a Middle Persian Manichaean codex in the collection of the British Library, Or. 12452/D (Kao. 0111), Journal of Inner Asian art and archaeology, vol. 1, 2006, pp. 149-155。。倘若此说可存,那么写本中的工笔画便也是在当地绘制,理应得到从摩尼教艺术史的角度加以全新的审视。
在此,我想讨论一下Henning、Sundermann先后研究过的两通摩尼教书信*W. B. Henning, “Neue Materialien zur Geschichte des Manichäismus.” ZDMG 90, 1936, pp. 1-18; W. Sundermann, “Probleme der Interpretation manichäisch-soghdischer Briefe”, in: J. Harmatta (ed.), From Hecataeus to Al-uwrizmī, Budapest: Akademiai Kiadó, 1984, pp. 289-316; idem., “Eine Re-Edition zweier manichäisch-soghdischer Briefe”, in: M. Macuch et al. (eds.), Iranian languages and texts from Iran and Turan. Ronald E. Emmerick memorial volume,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Verlag, 2007, pp. 403-421. 两封信现有英译文,见D. Durkin-Meisterernst, “Was Manichaeism a Merchant Religion?”,《古代钱币与丝绸高峰论坛暨第四届吐鲁番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45—256页。,我认为它们也来自撒马尔罕。尤其是在书信i中,写信人是一个本地的摩尼僧,他对外邦来的摩尼教僧侣不端行为颇致不满,在他看来,那些人就是唐突规戒的伪滥僧。他用的两个词,密罗之党(myhry’nd)和密克拉斯之党(mkl’syktyy),是Mihriyya和Miqlsiyya的同义词。这个线索引导Henning、Sundermann根据教史记载将这两通书信的年代放在教派分裂大局已定之前的时段。Henning认为,教派分裂发生于880年之前*据我所见,Henning 与 Sundermann 对此定年都没有给出根据。。Sundermann则基于书信中未见有回鹘因素这一点,推定书信写于回鹘离开漠北的840年之前。
然而,书信中myhry’nd和mkl’syktyy两词分散出现于已经残损的上下文中,无法确知其间究竟是何关联。更何况即使教派确曾分裂,他们各自的信徒仍然可以保持原来的名义继续存在。我认为,摩尼教书信ii行15提到的“这些肮脏卑鄙的苏邻人”(myš’ndrymnytkmbytswrykty),指的当是在纳迪姆书中出现的在穆克塔迪尔朝离开美索不达米亚、流亡撒马尔罕的那五百余人众。在10世纪以粟特语在吐鲁番写就的书信中不出现任何突厥语词或突厥语名字,固然是件怪事,但是,如果这些书信是从撒马尔罕寄出,没有什么回鹘痕迹却是正常不过的。事实上,书信B也确实没有回鹘形式。Sundermann本人就认真考虑过摩尼教书信中提到的外来教民与巴比伦驱逐摩尼教徒事件之间的关联,并将此事放入10世纪*参Sundermann, “Probleme der Interpretation manichäisch-soghdischer Briefe”, 1984, p. 302。Sundermann本人基于语言和内容时代过早的原因拒绝这种可能性。。
如果本人就书信i的时代和发出地的意见可取的话,那么见于书信ii的语句中的动词sn-“走上去”、’wxz“走下去”的具体所指应该就是摩尼僧在撒马尔罕和高昌之间的往返旅行*就这些表达,参Sundermann, “Probleme der Interpretation manichäisch-soghdischer Briefe”, pp. 207-208。粟特语中’sky kyr’n 字面义“向上”(upwards)、c’δr kyr’n“向下”(downward)分别也表示“向东”(eastward)、“向西”(westward)的意思,参F. Grenet, “Where are the Sogdian Magi?”, in: Bulletin of the Asia Institute 21, 2007[2012], pp. 171-175, esp. p. 175, n. 54。。’rtycww’nww’β’ndskwnktsrδ(ng)tpr‘ywp’zky’sn’(nd) [’]tyδβtyk’wxz’ndδymyδw’xšip’rykn’sxcyy(书信ii行16—17)“如果他们说,那些尊首们东行西来穿梭造访,那么在这个世界里就只有毁灭一途了”。 莫达(Māhdād)慕阇(从撒马尔罕)上高昌(去),显然为的是替代去世了的蜜利扎(Mihrīzad)慕阇,可是无所建树(prβγrw’nmyh(r‘y)[zd] (mwj’k)yysryym’hd’dmwj’ksttyycn(d)n(f)[rtry’’krtw] (δ)’rt,书信ii行18—19)。
摩尼教书信 i 有一点特别之处:其纸张背面有回鹘语的文字。在考证书信年代的问题之时,Henning 和 Sundermann 对此都未措意。Karl Menges 认为,背面文字内容与正面没有关系*Henning前引文, pp. 17-18 n. 4。。当森安孝夫对这件回鹘语文本继耿世民和 Klimkeit 之后再次进行释读之时,他找到了对之精确断代的办法,根据的线索是其中使用的印度式纪年法,由此研究印度星占术的专家矢野道雄将之勘定为公元983年*T. Moriyasu, Die Geschichte des uigurischen Manichäismus an der Seidenstraße, 2004, pp. 174-181。这个回鹘语文本后来又有L. Clark的释读,其待刊文稿由Z. Gulácsi引用于其新书: Mani’s pictures: the didactic images of the Manichaeans from Sasanian Mesopotamia to Uygur Central Asia and Tang-Ming China, Leiden: Brill, 2015, pp. 118-123。。文本的作者是一个名为臈阿于(Käd Oγul)的长老,他对高昌的一座摩尼寺的厄运大加感慨,说那里的一些美仑美奂的建筑装饰被运去妆点了佛寺。虽然在这里的确看不出有什么跟粟特语书信有直接关系的情节,但两面的文字内容都排到10世纪,与其他粟特语书信一体,也并无滞碍之处。
自10世纪前期开始,随着美索不达米亚的摩尼教徒加入撒马尔罕教区,具有组织形式的摩尼教团就只在中亚有存在了*中国南方的摩尼教属于另一个区域,不在本文议题范围之内。。本文讨论的柏孜克里克书信B的作者摩尼娃满(m’nywxmn’βt’δ’nw)是撒马尔罕教区的尊首,他的教衔是拂多诞(aftāδān)。如此,他的地位应该次于阿利牙满普罗。阿利牙满普罗身居吐鲁番,领导着包括撒马尔罕在内的整个教团。他不仅是东方教区的教道师,甚至可能是摩尼教会的总统领。在书信A、B中,他都被称作“继任者、副手”(pš’γryw)。据Sundermann研究,pš’γryw这个词在摩尼教东传系统中义为圣灵(paraclete)、摩尼的继任人*W. Sundermann, “Der Paraklet in der ostmanichäischen Überlierefrung”, in: P. Bryder (ed.), Manichaean studies. Proceedings of the First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Manichaeism, Lund: Plus Ultra, 1988, pp. 201-212.。濒临中亚摩尼教尾声的11世纪前期,整个摩尼教世界的中心很可能就是吐鲁番。
本文蒐辑三件发现于吐鲁番的摩尼教文书以揭示公元10—11世纪间粟特地区与天山东段地区吐鲁番盆地绿洲国家之间的交流关系。前一件文书记述由粟特地区输入棉布,后两件则证明了撒马尔罕和吐鲁番两地摩尼教徒之间的通信联系。吐鲁番发现的新波斯语文献很可能代表了居住在萨曼王朝或黑韩王朝统治时期的撒马尔罕的摩尼教徒的著作。柏孜克里克书信B是由一位摩尼教主教(拂多诞)寄送的,他的居住地是撒马尔罕附近的Tūdh城,发信事由是祝贺新年。收信人是住在高昌的摩尼教师阿利牙满普罗。因此我们可以推测,11世纪前期撒马尔罕的摩尼教徒是处在一位驻锡高昌的慕阇的统辖之下的,其教会中心很可能就在今天考古学家所称的高昌故城K遗址。最后讨论围绕摩尼教书信i、书信ii的几个问题,拙见认为,其内容涉及纳迪姆所记述的穆克塔迪尔治下时期(908—932)摩尼教徒被从美索不达米亚驱逐这一史实的大背景。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张慕华】
2017—05—26
吉田豊,京都大学文学部(日本京都,〒606-8501)。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5.010
本文英文版 “Relationship between Sogdiana and Turfan during the 10th-11th centuries as reflected in Manichaean Sogdian texts”, 将刊载于李肖主编《丝绸之路研究》(Journal of the Silk Roads Studies)第一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