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外八题)

2017-09-19 16:26蒋静波
文学港 2017年8期
关键词:冰糖葫芦小青化妆师

蒋静波

周末午餐时,没说几句话,我们又开始了无休止的舌战。

我有口吃的毛病,在言语表达上落于下风。面对她犀利的言辞,我忍无可忍,猛拍一下饭桌,双手蒙住耳朵,大声嚷道:“还不如做个聋子!”

她瞪大眼睛,双手夸张地做着手势,嘴巴无声地一开一合,一合一开。

我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双手发麻,才将手放下。屋里十分安静,那不是一般的静,是进入旷无人烟的雪原上的静。她收拾着桌上的碗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很好,这样的状态,我从未真正享受过。当我第三遍说“很好”时,感觉好像不太对劲:怎么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我抓起一只碗,砸向地上,碗无声地碎了。她无声地跳了起来,嘴巴无声地开合着。

我赶到医院,接受了检查。医生在处方笺上写道:“别急,会好起来的。”

我到单位去请病假,经理在电脑上敲了一行字,让我看:“搞设计,聋不聋,无所谓。”

我依然像往常那样工作。这段时间,工作效率奇高,我攻破了之前几个月未攻破的一个设计难题。经理和同事见到我,总是向我竖起大拇指。回到家,也是一片安宁。这是我最好的时光。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这一刻,我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邻居和裙子

临睡前,我从衣橱里翻出一条裙子,面子看上去还算漂亮得体,但里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破了。我在扔与不扔和穿与不穿间纠结好一会儿。

大约是凌晨二三点钟光景吧,我仍无睡意,于是披衣起床。穿过空旷的客厅时,不由得在丈夫的房门口停了停,听见里面响着均匀的鼾声。忽然想起早想跟他说的话,唉……

我喝了杯水,走到阳台上,阴冷的月光涂抹着万物,一切显得与白天不同。这才发现,与邻居共用的那道高高的砖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铁荆棘。在铁荆棘那边的院子里,有三个人在吵架。吵架声很轻,几乎没有飞出这座院子,但他们的动作却没有装腔作势,短发女人扯住长发女人的头发,长发女人脚踢短发女人,男人甩出一个巴掌,打在短发女人的脸上……他们是我的邻居吗?我不忍再看,匆匆走回到自己的房间。

早上出门时,看到邻家院子里出来一男一女,亲热地坐进一辆车里,他们会是昨夜三人戏的角色吗?

我再次审视了一遍自己身上的裙子,还好,没人能看得出它的破绽。

天仙与骷髅

我一看到她,便不可自拔。她的明眸,她的双唇,她的笑脸,乃至她的声音,如此撩拨我的心,以至于见她一次后,我就吃不香,睡无眠。她是鲜花,不,比鲜花还芬芳;她是天仙,不,她是我的上帝。我要她做我无与伦比的爱人。

在太阳底下,我写了一首首情诗;在月光之下,我一次次在她的窗下徘徊。她依然对我不理不睬。如何摘取她的芳心?我对着天地发誓,求她爱上我,我甚至可以献出我的生命。

我的心脏受不了这样的折腾,终于,我被送进了医院。在成功接受换心手术的第二天,我苏醒了过来。有人告诉我,她手捧鲜花,站在我的床边。我的心一阵激动,马上睁开双眼,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正张着大嘴的恐怖的骷髅。

生活

正如所有的明星一样,我衣着光鲜,英俊潇洒,在这个城市,不止是女人们,就是男人们,也迷恋或羡慕我所拥有的一切。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关于我的热议。会做生意的商家,比如五星级酒店、珠宝店、服饰店都恳求我接受他们的服务和馈赠。

我可是个慷慨的人。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一掷上百万金,或送给一个心仪的女人,或用于我认为值得付出的事,不皱一下眉头。围在我身边的人们,对我甜如蜜浆,都希望我对他们慷慨一次。就在昨天,我走到我的一个司机跟前,抽出一叠钱,说,拿走吧。他感激得涕泪横流,并代表他那奄奄一息的独眼老婆和穿着别人衣服的女儿向我鞠躬。由于他过于兴奋,当他穿过马路时,撞上了一个稍显肥胖、满脸雀斑的女人。“走开。”他骄傲地训斥了那个女人。女人低头快速离开。

今天,我对最近上岗的化妆师暂时表示满意。之前,我已换掉了36个化妆师。化妆师对我很重要,别人眼中的我,大半是化妆师的杰作。

晚上,当所有的灯光已经熄灭,在黑暗中,我穿上一件舒适的棉布衬衫,毁掉化妆师的作品,小心穿过房子后面的九道回廊,走上一条软泥路,路的尽头是一座小屋,我在门口换上我的棉布拖鞋,一个脸上布满雀斑的女人正等着我一起用餐。

深情

今晚,婆婆突然敲开了我家的门。

“妈,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我拉着婆婆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她还是穿着那件我十年前给她买的半新不旧的羽绒服,面色平和,没什么改变。我和丈夫请求她住些日子。

“嗯,路不好走,来一趟是不容易呢。”她边说,边从包里取出用羊绒线织成的套衫、大衣、围巾、手套……铺了满满的一床。

她告诉我,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头子,他就是死心眼,忘不了她。这些东西她整整织了两年,要我带给他。她并请我答应过些日子接他来我家住,好生对待他,务请他不要老念着她。

“妈……”我刚要出口,婆婆已飘然而去。

猛记起,明天是婆婆去世两周年的忌日。此刻,公公正与做了一年零八个月夫妻的女人在马爾代夫度假。

银行卡

无眠。到后半夜了,她索性起来,想找些事做。

借着惨白的月色,她拉开抽屉,一叠银行卡出现在眼前,有信用卡、借记卡、白金卡等,五彩缤纷。数一下,不多不少,正好十张。

“真烦。”她嘟哝一声。办这些卡时,她填了许多表格,打了收入证明,盖了单位的公章,不胜其烦。工商银行的信用卡,上月开始,丈夫,不,前夫需按时履行约定每月汇入三百元扶养费。农商银行的借记卡,有两干多元的月工资。大多的卡,都不需用。

一些卡有年消费几笔的规定,否则要扣年费。其中某张银行卡,一年扣了她两百元的年费。她气得差点破口大骂。有什么办法?它们都是熟人托熟人求她办的。现在银行竞争激烈,各银行都以完成办卡数作为考核员工业绩的一项重要指标。endprint

她从不去透支,也无刷卡的习惯。她抽出八张,放进了手提包,想等明天去销卡。免得哪一天忘了付年费,上了银行的黑名单。

她沉重地爬上床,努力合上眼睛。

闹钟响起时,她还打着呵欠赖在床上。忽然,手机响起一串“滴滴”的短信提示音。在这个时候,还有谁会记得她?她也懒得去打开手机。稍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串“滴滴”声响起,接着又是一串……

临出门时,她才打开手机,有十多条短信:

“尊敬的客户,您好!今天是您的生日,浙江农信与您长久相伴,衷心祝您生日快乐……”

“尊敬的会员,今天是您的生日。中国银行衷心祝福您生日快乐,万事如意……”

她捧着手机,眼泪突然涌出。她将手提包放下,把里面的银行卡掏出来,又放入了抽屉,小心翼翼地叠好。她挑出农商银行卡,想,今天就去刷一笔,买只蛋糕。

无处可去

我坐在朋友小青的宿舍里,告诉她一件事。

今天中午,我正低头计算几张餐费账单。感觉有人靠近了柜台。

你好,你是来结账吗?我仍低着头。

我是来找你的。她说。

小青,我抬起頭,发现那人是林太太。我张大了嘴巴。

慢慢来,等你结完账,我们说说话。她的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温和。

我们坐在咖啡馆里,她为我点了份扬州炒饭和奶茶,为自己点了份咖啡。

还生我的气吗?她说。

我看了她一眼,低下头。

当初是她把你赶出家门,现在来干什么?小青插道。

周医生是我朋友,她全告诉我了。她说。求你刀下留人。

小青,我昨天去了妇儿医院,约好下周一做手术,那医生问了我好多话。怪不得。

请原谅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痛苦。她又说。

我不想未婚先孕。我说。

你爱我儿子,你生下他的孩子,算是他再生了。她抽泣起来。昔日强悍的女人,此时那么的可怜。

我突然有些感动了。小青,信不信由你。

我想起来了,听说那女人的丈夫有了年轻的女人。小青说。

要不,你先辞职,住到我家,生下孩子后,我不会亏待你。她说。

那……我考虑一下。我说。

谢谢你。她握了握我的手,离开了。

你准备生下孩子吗?以后怎么嫁人?小青说,—边修着眉毛。

我突然不想多说了。走出她的宿舍。阿锵用旧电瓶车接我回了自己的宿舍。

生下孩子也好,她家有的是钱,去向老女人要一笔钱来,我们买—套房子,就结婚。小锵一把将我揽在怀里。

我挣脱他的怀抱,缓缓起身,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空,突然觉得我已无处可去。

慈善家

他是个有名的慈善家和企业家,今天的报纸上,又刊登了他乐善好施的行为,以至于这家默默经营十四年的针织厂,这两年起死回生,生意盈门。他握着报纸,笑了。

一辆破旧的皮卡车,已停在厂门口,车厢内洒落着几处暗红色的污痕。厂内檐顺上打瞌睡的狗突然睁开眼睛,望着皮卡车,不,是皮卡车上可疑的污痕呜咽起来。十四年来,这条身高力壮的狗一直是厂里尽职的保安。那年,两个小偷越墙而入,一个未及站稳已被狗制服,另一个拿出水果刀扑向他,被狗咬伤了手。如果没有狗,后果不堪设想。从此,他对狗比对父母还要尽心,狗也不负所望。去年始,狗开始掉毛,行动变得迟缓,他知道,狗的阳寿将尽。他不得不新招了保安。白天,狗就在笼子里休息,晚上它还在巡逻。

他低着头,轻拍一下狗头,狗正用一双明净的眼睛看着他,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司机与保安一起将狗笼抬上车,直往狗肉铺开去。他的口袋里司机给的那叠钱,好像被谁加了温,变得滚烫。

冰糖葫芦

她盘腿坐在半旧的藤椅上,握着手机,狂刷着朋友圈。在一个群上,有人因为减肥不当,患了厌食症,她求助了许多朋友后,将打听来的办法贴在群上,获得一片掌声和鲜花。

累了,她换个坐姿,打起了瞌睡。

“老板娘,买包烟。”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一位男人站在柜台边,手指轻敲柜面。

她拿了一包烟给他,收了他的钱。

“前面有一个孩子被车撞了,车逃走了。”他说。

“撞得怎么样?”她给他找了零钱。

“估计死了。”他走了。

她走到杂货店后半间的隔门,听里面没动静。想必女儿还在午睡。

走出杂货店,小巷对面的马路上仍显冷清,她听到从那边过来一对的男女在轻声对话:

“那么小的孩子,大人也不管。”

“这么多人看热闹,却没人送孩子上医院。”

“万一被人家赖上,不是自讨苦吃。”

她来到了那条马路,看到路的另一边有个绿点,像一只绿蝶,无声贴在地面上。在她凝视的几秒钟里,绿蝶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慌忙收回眼光,脚踩到了什么。低头,是一串碎了的冰糖葫芦。

那可是她女儿最爱的美食。就在昨晚,钢琴老师告诉她,女儿的琴弹得很好,她十分高兴,路上想给女儿买一串冰糖葫芦,可惜店门已关。

冰糖葫芦店就在眼前,她买了一串又红又大的冰糖葫芦,来到了杂货店,轻轻推开隔门。床上的童毯尚未叠好,红色的裙子掉在地上。这孩子,穿着睡衣跑哪去了?

突然,她吓出一身冷汗,发疯般冲出店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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