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立医院面对资本大鳄

文／本刊记者 宁艳阳

近几年来，鼓励社会资本进入医疗卫生服务领域的政策层出不穷，可以说政府、医疗市场已经敞开胸怀迎接社会资本。牵手公立医院新建、改建医疗机构，逐渐成为社会资本进入医疗市场的一种重要手段。社会资本有着自然的逐利性，在公私合营的过程中，如何保障患者利益不受损、国有资产不流失、社会资本同时获得适当收益？在2017中国医院大会上，公立医院管理者和专家学者就有关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

为什么要公私合营

“社会资本投入医疗产业迎来了大好时机，那利益相关方都在想什么？”在南京鼓楼医院院长韩光曙看来，政府允许社会资本进入、公立医院借力社会资本、社会资本选择公立医院都有着深层次的利益驱动。

首先，政府允许社会资本进来，是为了解决“缺”的问题，希望社会资本这条“鲇鱼”能够带动整个医疗产业的快速发展。从我国国情来看，人口基数过大、老龄化趋势加剧、慢性病发病率不断攀升等，带来医疗服务需求逐年增长。但是，由于医疗投入与需求之间不匹配，优质医疗资源区域之间不平衡，部分地区基本医疗服务无法保障等，单独依靠公立医院已经无法满足快速增长的需求。从国际经验来看，希腊发展私立医疗机构的目的是提高卫生服务的公平性和效率；德国公立医疗机构有一段时间私有化，是为了让医院获得更好的利润，减轻政府财政负担；土耳其私立医疗机构的发展主要是为了弥补政府在贫困地区的卫生投入不足，减少不公平状态；英国私立医疗机构主要是为了给患者更多就医选择，减少等待时间。从我国医疗服务供需现状和国际经验来看，允许社会资本办医，建立公私合营、公私竞争的卫生体系已然是一个趋势。

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政府往往是撮合公立医院和社会资本的主体。除了上述原因外，拉动当地经济发展、提高土地价格、吸引更多投资也是地方政府的重要考量。

其次，公立医院借力社会资本的原因有三。其一是医院发展的需要；其二是弥补政府投入不足；其三是医疗服务多样化需求下，弥补公立医院的服务提供不足。在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中，改变现有公立医院的筹资与补偿模式，以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已经变得尤为迫切和需要。

最后，社会资本选择公立医院符合其逐利性。从资本投资角度来看，医疗市场的发展空间巨大，深化医改的持续推进有可能带来更加庞大的医疗消费市场。公立医院在医疗市场中占主导地位，无论是数量还是规模都占据很大比例，而且几乎垄断了所有优质医疗资源，故而对社会资本具有很强的吸引力。“跑马圈地”也是社会资本投资医疗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实中，有些社会资本以医疗作为拿地的手段，将周围一大块区域变成商业地产，让医疗为地产带来增值效应。

“公立医院引入社会资本可以实现优势互补、分工协作。”国家卫生计生委卫生发展研究中心卫生费用核算与政策研究室主任张毓辉介绍，公立医院的核心功能是维护公益性，发挥其在基本医疗服务提供、急危重症和疑难病症诊疗等方面的骨干作用。公私合营后，能带来共赢结果。一方面，公立医院能集中精力提供更质优价廉的医疗服务，更好地实现其公益性；另一方面，通过建立风险共担、收益共享的合作机制，社会资本也能实现长期稳定的合理收益并最终顺利退出。张毓辉建议，在公立医院改建中采用PPP模式，该模式的核心就在于创新供给方式、在公共产品和服务领域引入市场机制、实现资源配置机制和制度供给机制的创新。从国际经验来看，公立医院采用PPP模式已成为增加公立医院投入、优化医疗资源配置、提高绩效和经营管理服务水平的有效手段。

公私合营有哪些模式

目前，我国公立医院和社会资本合作还处于探索阶段，政策也有很多模糊地带，还未形成特点鲜明的各类模式。南京鼓楼医院集团素有“社会办医博物馆”的称号，记者详细了解了该集团近些年来的社会办医实例。

南京鼓楼医院集团是鼓楼医院和社会资本合作的重要平台。1996年，南京市鼓楼医院、市儿童医院、市口腔医院、市胸科医院共同组建鼓楼医院集团，定位为以技术互补、合作共生、资源共享为目标，进行集团化运行的共同体。2005年，集团经南京市政府批准成为具有事业编制的行业实体。目前，集团成员共有16家，总床位数为1.65万张，医疗总收入为145亿元。

第一，政府+公立医院+国有企业，成立股份制医院

以南京鼓楼医院集团宿迁市人民医院为典型。社会办医疗机构合作方为南京金陵药业股份有限公司，是南京市国资委下属的国有控股上市公司。

改制经过：南京鼓楼医院和金陵药业在宿迁市政府的邀请下、南京市政府的鼓励下，参与宿迁医院改制。南京鼓楼医院以品牌、技术、管理作为干股，配合金陵药业资金，共同投入建成南京鼓楼医院集团宿迁市人民医院，2003年交付使用。改制初期，也就是2003年～2010年期间，作为早期的政府扶持，医院定性为民营非营利性质，享受公立医院政策待遇；2010年以后，医院完成性质转变。

目前，宿迁市人民医院是国有控股上市公司控股、股份制、民营、营利性医院，金陵药业控股63％、南京鼓楼医院参股10％、宿迁市政府参股27％。医院实行法人治理模式，持股三方成立董事会，执行董事会领导下的院长负责制。鼓楼医院派遣院长及业务副院长，金陵药业派遣党委书记及财务总监，监事会由宿迁市政府委派。南京鼓楼医院获益方式为无形资产投资分红、医院运营管理劳务获益。但实际上，南京鼓楼医院从未拿过分红，只是收取管理费。

效益产出：改制之前，宿迁市人民医院是一家国有二级乙等医院，短期贷款2700万元，长期贷款3500万元，欠职工养老统筹1632.5万元，未支付工程款900多万元；分配吃“大锅饭”，内部经营管理水平较低，医院发展停滞不前，医疗骨干流失，人心涣散。改制后，医院的医疗服务数量和质量、业务收入、人员工资等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善。2008年，医院被评定为三级乙等医院。

第二，公立医院+民营企业，成立股份制医院

典型例子为南京鼓楼医院集团泰康仙林鼓楼医院。社会办医合作方为泰康人寿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民营营利性保险企业。

改制经过：起初，南京市政府主导在该市仙林大学城建立一家医院，由政府和南京鼓楼医院合作，政府出资金占股80％，南京鼓楼医院以品牌入股占20％，新建医院委托南京鼓楼医院管理，南京鼓楼医院收取相应的管理费用。当医院建成开始对外服务后，政府把80％的股份转让给泰康人寿。目前，该院为民营企业控股、股份制、民营、营利性医院。持股二方成立董事会，执行董事会领导下的院长负责制，董事会全球范围内招聘医院管理层，鼓楼医院参与医院运营和发展。泰康人寿2016年9月正式进驻，与鼓楼医院经过近一年的共管期后，逐步接管医院，并负责运营至今。鼓楼医院获益方式为分红、医院运营管理劳务获益。

效益产出：现在，医院的各项业务指标逐步上升，经济指标平缓扭亏，人才和设备成为主要投资方向。“医养融合，打造健康养老社区”是泰康人寿的最新产品，也是其今后的主打产业。在该项目中，泰康人寿先树立中心医疗地位，然后围绕中心医疗再拓展养老服务，以期形成整条产业链。泰康人手设立的“医养融合旗舰店”的高目标，在业界形成了很大的反响。

第三，公立医院有偿输出品牌和技术，不参与举办和投资

改制经过：2017年，南京鼓楼医院和上海天德惠益医院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合作，成立南京鼓楼医院集团建宁康复医院、南京鼓楼医院集团高新医院。社会办医合作方上海天德惠益公司为纯民营资本，两家合作医院均为社会资本单独举办的医院，南京鼓楼医院有偿输出品牌和技术，不参与其举办和投资。南京鼓楼医院获益为品牌有偿使用及运营管理技术支持的劳务获益。

效益产出：这样的合作定位于双向转诊和错位发展，彼此融合见效快，效率高。两家二级医院与南京鼓楼医院地理位置接近，通过品牌输出和技术支持，提升了知名度和服务质量。同时，医院之间双向转诊更加便捷，解决了鼓楼医院康复病人滞留压床的难题，又增加了两家医院的工作量，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共赢。

如何用好这把“双刃剑”

对于公立医院而言，社会资本是把“双刃剑”。大量的资金涌入，可以带动医疗行业的快速发展；但是，在资本大鳄面前，公立医院的公益性极有可能发生变质，进而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在医疗市场、金融市场快速发展的当下，该如何用好这把剑？一些管理者给出了自己的思考。

第一，选择合适的社会资本

“公立医院要选择志同道合的社会资本，坚守公益初心，建立互利共赢的合作机制，才能在新一轮医改浪潮中激流勇进。”南京鼓楼医院集团和社会资本的合作之路已经走过十几个年头，受到过肯定，也接受了不少非议，谈到公立医院和社会资本的合作，韩光曙给出这样的建议。

在市场经济中，大家习惯于将非政府投资的资本统称为社会资本。韩光曙认为，社会资本应从管理上分为营利性资本和非营利性资本。公立医院借力社会资本时，应根据自身发展的需求选择志同道合的合作者，其公益性定位在任何时期都不能改变。如果分流不清，公立医院则可能由于资本的意志而背离其公益的道德准绳，最后以各种形式转嫁成本于患者以实现利润转移。

“公立医院和社会资本合作的过程中，医院是否能增值保值，是否面临国有资产流失，要站在更高的层面上看。公立医院和私营企业的合作可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但如果是和央企、国企合作，上述问题在更高层面上就淡化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贞医院院长助理刘杨介绍，2015年7月，该院在北京市卫生计生委和北京市医院管理局的见证下，与中国东方资产管理股份有限公司签署了特许经营协议，合作建立新的院区。东方资产管理公司是一家实力雄厚的央企，双方的合作便避免了医院经营变质、国有资产流失的现象。

第二，医院的地位必须加强

公立医院和社会资本合作过程中，看似主导权在公立医院，但实际上，新建、改建的医院往往被资本控股，即社会资本占股在50％以上。一旦被资本控股，就是资本说了算，品牌和技术只能为资本所用，政府也难以左右。因此，业内管理者纷纷建议，一定要重视合作中公立医院的地位，在新的医院运行中给公立医院足够的话语权。

第三，允许社会资本获得合理回报

在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院长田军章眼中，社会资本有其存在的意义。他认为，“公立医院支持社会资本参与，共同为大众提供物美价廉的医疗服务也是公益性的一种类型。公立医院和社会资本合作可以实现共赢。”2014年，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负责医生团队、医疗技术）和深圳友德医公司（负责平台技术支持、运维服务）联合成立广东省网络医院，提供慢性病的社区管理、治疗出院后的社区康复、患者就诊前的医生咨询、药店购买处方药的用药咨询、检查检验结果的咨询等服务。合作后，医院和友德医公司都收获了很好的效益。对于医院来说，医院品牌根植于千家万户，就诊患者大幅增加；对于社会资本来说，迅速独占市场，获得庞大的客户群，从而产生了利益。

“社会资本要有回报才有动力。”对于社会资本的回报机制，张毓辉认为，一要平衡社会公众与投资者的利益关系，既保障社会公众利益不受损，又保障经营者的合法权益。二要建立激励约束机制，以收益分配制度和绩效考核制度为手段，实行年度“以奖代补”以及项目期满移交时的奖励。三要依法依规为PPP项目配置周边经营资源，使其能够获得其他的开发经营权益。四要对出资举办非营利性医疗机构的非公经济主体的上下游产业链项目给予扶持，推动其产业链投资获利。

对于目前存在的“社会资本急于获取回报”的现象，韩光曙建议，社会资本必须了解公立医院的发展规律，如果急于获取回报会欲速不达。医院是永远的朝阳产业，对于社会资本有着天然的吸引力。但是经营医院不同于其他行业，特别是综合医院，资本需求、人才需求都很大，人才梯队建设周期长，孵化期和培育期相对更长，需要投资方、合作方、政府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如果急功近利将影响品牌，甚至自掘坟墓。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医院投资是一门需要专业化且需要高水平的管理技巧的工作。同时，参股建立医院的政府也必须做好思想准备，医院的建设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见效很慢。

当下，社会办医疗机构正如火如荼地发展着，公立医院牵手社会资本也越来越被接受。在改革的进程中，不妨停下来重新审视一下，改革的目标究竟是什么？是医院发展，是提高效率和效益，还是拓展品牌？只有改革目标明确了，才能制定相应的改革战略，改革才会更加具有普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