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
我住在重庆沙坪坝庙湾特五号自造小屋中的數年间,晚酌是每日的一件乐事。
我不喜白酒而喜黄酒,原因很简单:白酒容易醉,而黄酒则不易醉。“吃酒图醉,放债图利”,这种功利的吃酒实在不符合吃酒的本旨。吃酒是为兴味,为享乐,而不是求速醉。譬如二三人情投意合,促膝谈心,倘若各人一杯黄酒在手,兴致一定更浓。吃到三杯,心窗洞开,真情挚语,娓娓而来。古人所谓“酒三昧”即在于此。但绝不可吃醉,醉了,胡言乱道,诽谤唾骂,甚至呕吐,打架,那真是不会吃酒,违背吃酒的本旨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真是善于吃酒的人说的至理名言。我借饮酒作为一天的慰劳,又作为家庭聚会的一种助兴品。在我看来,晚餐是一天的大团圆。我的工作完成了,读书的、办公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家离市区远,访客不再光临了,接下来的时间尽可以从容度过。若是这大团圆的晚餐只有饭菜而没有酒,则不能延长时间,匆匆地把肚皮吃饱就散场,未免缺少兴味。况且我吃饭一向特别快,要慢也慢不来,所以我的晚酌意不在酒,是要借饮酒来延长晚餐的时间,增加晚餐的兴味。
那时的晚酌回想起来颇有兴味。那时我有儿女五人,都正在念书,晚上回家,各自报告学校的事情,讨论学业的问题。他们的身体在我的晚酌中渐渐高大起来, 我在晚酌中看他们升学,看他们毕业,看他们任职,就差没有看到他们结婚。在晚酌中看成群的儿女长大成人,照一般的人生观说来是福气,照我的人生观说来只是兴味。这好比飲酒赏春,眼看花草树木欣欣向荣,自然的美、造物的用意、神的恩宠,我在晚酌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陶渊明诗云:“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我在晚酌三杯以后,便能体会这两句诗的真味。我曾改古人诗云:“满眼儿孙身外事,闲将美酒对银灯。”因为沙坪坝小屋的电灯特别明亮。
(摘自《茶,汤和好天气》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