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鑫鑫
摘要:《骆驼祥子》中,“老实,规矩,要强”的祥子经受一系列致命的打击之后,变成一具懒惰、挑刺、甚至不惜出卖人命以换取金钱的行尸走肉。对这一悲剧充满激情的叙说,透出的是老舍温厚的人道情怀和深刻的启蒙思想。二者相互交融,构成一个具有对话性的复杂世界。而把握住老舍对祥子个人主义思想的看法、对车夫群体关系的认识,也许是进一步解读《骆驼祥子》、深入考察老舍这一思想特质的关键。
关键词:骆驼祥子;人道温情;启蒙立场
祥子的堕落是一个精神渐变的过程,他是一步步由“人”变成“牲口”的。但其中最关键的一个质变的点,也就是祥子作为“人”与作为“牲口的分界点,则是小福子的死给他的打击。此前,车被兵抢去,祥子还是一角钱一角钱地省,想再买回车;钱被孙侦探敲去,祥子虽然无可奈何地娶了虎妞,但也没有放弃“拉车,买上自己的车”的愿望;及至虎妞死去,车再一次失去,祥子有过“就那么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的时候,但毕竟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要去找回小福子,找回幸福;但小福子死了以后,“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从一个坚持个人奋斗的个人主义者,“变成了走兽”,不对别人负责任,也不对自己负责。既已放弃自己的生命意志,只凭本能浑浑噩噩地混着,那么他的个人主义,作为一种明确的信念,实际上也已经不复存在。
老舍对祥子的个人主义进行正面批判的时候,却正是祥子已经没有理性信仰、谈不上有什么主义的时候,虽然在祥子彻底堕落之前,老舍对其个人主义已经有清醒的洞察。但彼时,老舍一面交代祥子的自私,一面又总是以谅解的态度说明祥子的万不得已。
在堕落之前,祥子的自私,与小福子的牺牲精神,与小马儿祖父年轻时的热心肠相对照,就已十分明显。虽然,祥子也仍然有对别人深切同情的另一面。比如,当小马儿祖父饿得发晕时,“他向来没有轻易撒手过一个钱,现在他觉得痛快,为这一老一少买了十个包子。”但是,小福子“为教弟弟吃饱,她得卖了自己的肉”,而祥子深爱小福子,却因为她肩负着养家的责任而离开她;即使在最美好的爱情憧憬中,祥子仍然想“她可以不管二强子,也可以不管两个弟弟,她必须来帮助祥子。”小马儿祖父年轻时,“拿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作”,“跳河的,上吊的”都救过;而祥子为了买上自己的车,不惜与老弱病残者抢生意,以致于“背后跟着一片骂声”。对此,老舍进行细致的描写之后,又总是找出客观原因为祥子辩解。针对祥子爱情关系中的私心,老舍议论说“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这两句话,既有深刻的社会批判与人性洞悉内涵,也有着对穷苦人的深切同情,但以贫穷为由却太过轻松地原谅了祥子的人格缺陷。对于抢生意这一点他则宽宏地让祥子自辩说“我要不是为买车,决不能这么不要脸。”奋斗成了祥子免受质问的挡箭牌。
如此宽容,并非老舍在价值观上对人性中的自私有何认同,而是因为祥子在彻底堕落之前,其个人主义思想虽然也包含着自私的成份,但它的最主要内核却是个人奋斗,与之相关的是恪守职业道德、讲信用、勤劳、节俭等美好品质。正是出于对这些美好品格的珍爱,老舍才爱屋及乌地舍不得立即去责备祥子的自私之处。
正是因为喜爱祥子的自强不息、喜爱祥子的老实厚道,老舍不忍心责备祥子的不是之处。他对祥子彻底堕落前的叙述较多地采用内视点,显得心贴心,能揣摩到祥子的每一寸心事。作家老舍给予笔下人物祥子的是慈父般的温情。他只能等待祥子已经象不肖之子一样无可救药时,才忍心像极度失望的父亲一样,来历数祥子早已存在而此时倒不甚分明的缺点。这种慈父般的不忍之情,其实质乃是对下层劳动人民的现代人道主义精神。也正是出于这种极富爱心的人道温情,老舍反过来又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谅解人性中的自私、利己,因而,在小說的末尾,老舍在祥子彻底堕落之后,还是掉过头来重新审视祥子过去的缺陷,痛切地称此时已经没有信仰、追求的祥子是“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并对待祥子也象对待一个已不再回头的浪子一样失去了耐心,他不再细细地去揣摩祥子内心世界的“存在的合理性”,而更多地采用外视点较为粗略地叙述他的种种劣迹。
祥子的毁灭是奋发向上的生命意志的摧毁。老舍通过这一精神悲剧的描述,愤怒控拆了不给穷苦人以生路的黑暗社会。这里我们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在外在的社会打击之外,祥子的精神堕落是否还有其内在的个性原因。
首先要考虑的因素是祥子的个人主义思想。很明显,祥子并不是因为追求个人利益才引来社会恶势力的迫害,也不是因为损害了他人利益才遭受厄运。车被拉、钱被抢、人被诱惑、虎妞难产、小福子被逼死都与祥子的个人主义思想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假如在小福子说“我没法子”的时候,祥子肯娶她的话,她可能不至于死得那么早,但是逼迫小福子走上绝路的仍然是没有给穷人出路的社会。各种各样的洋车夫过的都是悲惨的生活,就从侧面补充说明了祥子的命运是不公平社会中穷苦人无法逃脱的共同命运,与祥子的生活态度无关。因而个人主义在祥子的悲剧之中没起什么作用。制造罪恶的是社会压迫、阶级剥削,而不是人物自身的个性缺陷。
作为叙述者的作家已经在故事的编织中,解除了祥子的堕落与个人主义之间的因果关系。但在小说末尾,祥子完全堕落之后,老舍还是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两端。”这里又把祥子的毁灭与祥子的个人主义思想拴在因果链上了,宣泄的还是作家对祥子的自私难以真正原谅、而又不忍责备的耿耿于怀之心,表现的是作家的人道温情与道德原则之间的矛盾。
但是作为一名具有深刻思想穿透力的小说家,老舍在可贵的现代人道主义立场之外,从来就不甘愿放弃思想启蒙的责任。这不仅体现在他对祥子的个人主义态度宽宏之后实际还是耿耿于怀上,更体现在他对群体与个人辩证关系的思考上。对群体与个人关系的深刻把握,使得老舍在思想深度上远远高于一般的人道主义者,高于同时期的其他作家。
《骆驼祥子》中车夫群体,首先是作为一个生活悲惨的群体形象衬托在祥子四周,把祥子没有出路的命运,由点引向面,有力地完成了小说社会控拆的主旨。其次,车夫作为祥子最基本的社会关系,在与他们的交往中,展示出了祥子性格中自私与富有同情心的两面。更为重要的是,对车夫群体意识的认同与否,还蕴含着两个重要的话题,一是对群体力量的向往,二是对庸众精神麻木现象的揭露、鞭挞。
温厚的人道情怀和深刻的启蒙思想,构成老舍精神世界中极富魅力的两个层面。二者相互补充、相互渗透,共同造成了《骆驼祥子》丰富的思想内涵。